李劍鳴
我認為,新中國60年來最具影響力的10種書是: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馬克思、恩格斯著,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
《毛澤東選集》(第1—4卷),毛澤東著,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
《魯迅全集》,魯迅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后陸續(xù)出版。
《紅樓夢》,曹雪芹等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版。
《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馬克斯·韋伯著,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
《顧準文集》,顧準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錢鍾書集》,錢鍾書著,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萬歷十五年》,黃仁宇著,中華書局,1982年版。
今天,即使不到書店或圖書館,只是站在自己家里的書柜跟前,我都有一種強烈的感受:書太多,想讀的書怎么也讀不完?,F(xiàn)在,我們的閱讀已是高度的多樣化,在種類繁多、難以計數(shù)的書籍中,要找出哪幾種書最具影響力,顯然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然則在我開始識字和讀書的年代,情況恰好相反:書太少,允許讀、而且能讀到的書更少。因此,要從當年讀過的書中選幾種印象最深的,真可謂易如反掌。
雖說每個人的“閱讀史”都是獨特的,但或多或少總會帶有時代的烙印。就讀書而言,我們這一代人是格外不幸的。我們在“文革”的高潮中發(fā)蒙讀書,待到“文革”結(jié)束時,我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拔母铩迸c其說是一場政治和社會的“動亂”,不如說是一種罕見的思想文化“暴政”。它對我們國民的精神和創(chuàng)造力的傷害,其烈度是怎么估計也不過分的。在那個時代,多數(shù)有閱讀能力的人都談不上有什么真正的讀書生活。當時盛行某種“反智主義”風氣,往往把讀書人和“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聯(lián)系起來,不鼓勵讀書,或者不允許讀某些書。再者,我那時所能見到的“書”,除了課本,主要是《毛選》和魯迅著作。自由而快樂地讀書,在那個年代,在我所生活的偏僻閉塞的鄉(xiāng)間,似乎只是一種新奇的想法。
早年的讀書經(jīng)歷,給我留下了兩種至今都未消除的“后遺癥”。一是在最能讀書的年紀,卻沒有讀到多少該讀的書;二是養(yǎng)成了一種迷信書的心態(tài),習慣于被動地接受知識。相對說來,后者讓我付出了更痛苦的代價。古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西哲也稱“權(quán)威性閱讀”容易導致思想的“奴化”。我早年接觸的書,都是當時認為“正確”而“健康”的讀物;對于書中的知識和觀點,甚至每一個字,都是自覺地加以接受和相信。“讀書須有疑”這種“異端邪說”,在當時是聞所未聞的。由此造成了這樣一種狀況:知識單一而貧乏,眼界狹隘而僵化,缺乏提問、思考和判斷的能力。
1978年,借著高考恢復的“東風”,我毫無思想準備地進了大學。當時,思想控制有些松動,文化氣氛開始活躍起來,加上可以出入平生從未見過的“巨型”圖書館,可讀的書陡然增多起來,一時頗有無所適從的感覺。同時,對“文革”的反思、批判和否定也已經(jīng)開始。這個轉(zhuǎn)變對于比我年長的一代,不外乎是重新肯定他們以前所接受和熟悉的東西;對于比我年紀小的一輩,不啻是遇到了一種新的思想文化氣候;但對于我這種在“文革”期間形成基本價值取向和社會政治觀念的人來說,卻無異于一場“精神毀滅”。我一直相信的觀點動搖了,長期積累的知識作廢了,一時有點不知自己是誰,看不到將來的前途是什么。再加上那個年齡段還有一些特殊的不安和苦悶,不用說,當時的心境是何等的灰暗和壓抑。
于是,我開始讀郁達夫的《沉淪》,讀魯迅的《傷逝》、《明天》和《在酒樓上》,讀《紅樓夢》,讀唐宋詩文中那些吟風賞月、惜春悲秋的篇目。對于這類文字所表露的惶惑、憂傷、憤世或無奈之類的“消極”情緒,不僅頗為欣賞,而且深有共鳴。有一個時期,我的思想完全退回到閉鎖的私人領(lǐng)地,有意識地回避“公共問題”?!罢\知不得吳鉤用,何故無端論古今”這樣的句子,正是我當時的精神寫照。對于社會上正在悄然出現(xiàn)的各種變化,我似乎感覺遲鈍,或者干脆懶得去關(guān)心。凡是涉及公共性的話題,一般只是被動地援用流行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那時讀書很雜,有時難免囫圇吞棗,但所讀的東西大多帶有“精神療傷”的作用。
我個人所經(jīng)歷的“思想解放”,大致是在80年代中期以后逐漸完成的。那個時期是我迄今少有的“自由閱讀”的階段:既不必為功課而讀書,也無需為“炮制”論文而讀書;讀書,讀什么書,完全出于一種知識和思想的饑渴,純粹是為了追求精神的愉悅。在此期間,國內(nèi)相繼發(fā)生了幾個意義重大的思想文化事件,給我?guī)砹嗽趥€人精神的廢墟上進行重建的契機。
首先是“青年馬克思”的發(fā)現(xiàn)和“異化”理論熱的興起。多年以來,在政治權(quán)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反復塑造下,馬克思形成了一種嚴肅而凝固的面目;而“青年馬克思”的發(fā)現(xiàn),讓人看到了馬克思的另一種形象,了解到他那些鮮活而富于啟發(fā)性的思想。特別是他提到的“異化”理論,對于我們理解當時面臨的許多社會和人生問題,真有一種“及時雨”的作用。人性的“異化”,政治權(quán)力的“異化”,社會理想的“異化”,這些不正是當時讓許多人困惑不已的問題嗎?在“青年馬克思”的指引下,這些難題似乎有了過去想都不敢想的答案。
其次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翻譯和出版。這本書當年有幾個版本,今天看來其編譯都不無瑕疵,但并沒有妨礙它發(fā)揮巨大的影響力。這本篇幅不大的書,呈現(xiàn)出一種很不一樣的思維方式,一種很不一樣的研究路徑,一種很不一樣的理論境界。過去大家所相信的很多理論和觀點,在韋伯洞徹而活潑的思想面前,忽然顯得那么刻板和蒼白。韋伯告訴我們,一種制度,一種行為方式,可能與特定的價值取向和做事習慣相關(guān);要解答一個問題,不是只有一種途徑,而是有多種方式。他向我們展示了自由思考的美妙,揭示了“真理”的多樣性,以及接近“真理”的多種可能性。對于我們這些長期只能用一種方式思考、用一種話語表達的人,韋伯帶來的刺激和震撼,是可想而知的。一本小書攪動了一個大國的思想池水,久久未能復歸平靜。
最后是顧準遺著的整理和發(fā)表。在今天看來,顧準的著作存在明顯的局限,某些知識有失準確,觀點也不乏可商之處;但它的意義主要不在于知識和思想的貢獻,而是成了一個獨立思考、敢講真話的象征。在那個思想禁鋼、萬馬齊喑的時代,還有一個大腦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這種勇氣和魄力,不僅值得敬佩,更是反照出許多人當年在思想上、精神上的“奴性”和“媚骨”。讀了顧準的書,我的心緒長久難平,由衷感到自由思考和獨立判斷的可貴。由此聯(lián)想到,90年代初期學術(shù)界爭相傳閱《陳寅恪的最后20年》,其中似乎也帶有反思“文化專制主義”,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意蘊。
在這種思想文化氛圍中,我通過讀書而尋求自我精神的重建。我逐漸明白,在知識和思想的領(lǐng)域,原來是“條條道路通羅馬”;只有思想多樣化和“真理”多元化,才能構(gòu)建一個色彩繽紛、美妙無比的精神世界。在這以后,我的閱讀經(jīng)常陷于另一種“不自由”的困擾中,大部分有效的時間為備課、查資料和寫文章所占去。而且,隨著專業(yè)工作的細化,閱讀的目的性越來越強,那種隨意讀書、忽有所得的痛快,那種偶讀好書而“醍醐灌頂”的酣暢,似乎是越來越少了。不過,我始終覺得,在人類向往的各種“自由”當中,自由地追求知識和思想,可能是一件關(guān)乎文化命運的大事。一切認真的閱讀,任何嚴肅的提問,所有用心的思考,都有可能成為知識和思想創(chuàng)新的先導。這是我從有限的讀書生活中悟到的一個樸實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