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桃

摘要：“雌”和“雄”是古代漢語里兩個常用詞，有著極其豐富的文化蘊涵。本文從不同角度，探討了其在自然層面和社會層面的諸多意蘊。作者認為：“雌”、“雄”反映了古代先民對于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的認知、分類、解釋和評價，其語義場生動地表達了中國古代這樣一種世界觀：人類主體與自然萬物共存，自然法則與社會準則統(tǒng)一、人間道德與天地節(jié)律相應。

關(guān)鍵詞：雌雄自然社會文化

在古代漢語里，“雌”和“雄”兩個詞既可以單獨使用，又常對舉出現(xiàn)，反映著古代先民對于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的認知、分類、解釋和評價。它們不僅歷史悠久，而且生命力旺盛，以它們?yōu)樵~根可以構(gòu)成大量的復合詞。據(jù)檢索，1986年版的《漢語大詞典》共收錄以“雌”為前語素的復合詞35個，以“雄”為前語素的復合詞231個(不包括以“雌”、“雄”為后語素的復合詞)，這些詞構(gòu)成了一個大的語義場。而在這個語義場中，“雄x”類詞語的數(shù)量要遠遠地高于“雌×”類詞語。追根溯源，這與中華民族的認知心理、文化習俗、價值取向、道德崇尚和審美偏好等文化心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具體說來，“雌”、“雄”語義場的語義范疇大體呈現(xiàn)在自然和社會兩個層面上。

自然層面

從自然層面上來看，“雌”、“雄”反映的是古代先民對于自然萬物的樸素認知和簡單分類。

“雌”、“雄”二字均為形聲字，大概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時期。《說文解字·隹部》：“雄，鳥父也。從隹，厷聲。”“雌。鳥母也。從隹，此聲?！倍鴮τ凇蚌俊弊?，許慎是這樣解釋的：“鳥之短尾總名也?！笨梢姡谠熳种?，這兩個字僅僅是指鳥類，能產(chǎn)卵者為“雌”，能產(chǎn)生精細胞者為“雄”。鳥類中，雌性一般羽毛稀少、色澤灰暗，少有人注意；雄性則多羽毛豐滿、色彩絢麗，從而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欣賞的對象，如孔雀。野雞也是如此，《詩經(jīng)·邶風·雄雉》：“雄雉于飛，泄泄其羽?！薄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錯翡翠之葳蕤”旬的張守節(jié)正義引張揖云：“翡翠大小一如雀，雄赤曰翡，雌青曰翠?！蓖吧峪P皇，捷鴛雛”句的裴駟集解引《東山經(jīng)》云：“是鳥自歌自舞，雄曰風，雌曰皇?！薄稜栄拧め尗F》還教給人們辨別鳥之雌雄的方法：“鳥之雌雄不可別者，以翼右掩左雄，左掩右雌?！?/p>

與“雌”、“雄”類似的是另一組反義詞“牝”和“牡”?！墩f文解字·牛部》：“牡，畜父也。從牛，土聲?！薄瓣颍竽敢?，從牛，匕聲?！笨芍瓣颉?、“牡”最初僅指獸類的公母。但在上古漢語中，這兩組反義詞就經(jīng)常可以互相通用?！渡袝つ潦摹贰瓣螂u無晨”條的正義曰：“牝雞，雌也?！稜栄拧凤w曰‘雌雄，走曰‘牝牡，而此言‘牝雞者，《毛詩》、《左傳》稱‘雄狐，是亦飛、走通也?！币虼?，“雌”、“雄”的分類也就擴大至用于可以產(chǎn)卵或產(chǎn)生精細胞的動物。動物中，雌性一般溫馴柔弱、母性十足，雄性則勇猛好斗、富于攻擊性?！渡袝つ潦摹罚骸瓣螂u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獸則麒麟角(角耑)”句的司馬貞索隱引張揖曰：“雄曰麒，雌曰麟。其狀麇身，牛尾，狼蹄，一角?！薄对娊?jīng)·小雅·無羊》：“爾牧來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敝祆浼瘋鳎骸按啤⑿?。禽獸也?！本瓦B傳說中的龍也分出了雌雄?！蹲髠鳌ふ压拍辍罚骸凹坝邢目准?，擾于有帝。帝賜之乘龍，河、洛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獲豢龍氏?！?/p>

植物中能結(jié)實者為雌，雄者不能產(chǎn)育?！稘h書·郊祀志上》：“其秋，為伐南越，告禱太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像太一三星?！比绱咀⒃唬骸澳登G，荊之無子者。”植物以結(jié)實為貴，因此，蘇軾在《仇池筆記·竹雌雄》中說：“竹有雌雄，雌者多簡，故種竹當種雌?！崩顣r珍《本草綱目·谷一·大麻》：“有雌有雄：雄者為枲，雌者為苴?！?/p>

在我國古代，不僅動植物可以分雌雄，就連彩虹、石頭、干支、符契等也都可以分出雌雄來。虹有二環(huán)時，內(nèi)環(huán)色彩鮮盛為雄，名虹；外環(huán)色彩暗淡為雌，名蛻，即霓。也稱副虹。《楚辭·九章·悲回風》：“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蛻之標巔?！薄逗鬂h書·馬融傳》：“建雄虹之旌夏?！便~也有牝牡，劍亦分雌雄?！侗阕印?nèi)篇·登涉》：“取牡銅以為雄劍，取牝銅以為雌劍?！备芍б嗫煞Q雌雄?！妒酚洝v書》：“年名‘焉逢攝提格，月名‘畢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的司馬貞索隱曰：“歲，雄在閼逢，雌在攝提格。月，雄用畢，雌在訾……日，雄在甲，雌則在子?！狈?、木箭也可分雌雄。《隋書·帝紀》：“丁丑，頒木魚符于總管、刺史，雌一雄一?！薄哆|史·儀衛(wèi)志》：“木箭，內(nèi)箭為雄，外箭為雌，皇帝行幸則用之。還宮，勘箭官執(zhí)雌箭，東上閣門使執(zhí)雄箭，如勘契之儀?！?/p>

魯樞元先生認為：“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人與自然原本就是一體化的。”因此，用于區(qū)別物之性別或類別的“雌”、“雄”也可以用來指人，與“男”、“女”同義?！肚f子·德充符》：“(哀駘它)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有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标惞膽褡ⅲ骸按菩邸Ｖ笅D人丈夫?！毕耐甏尽丢z中上母書》：“淳死之后，新婦遺腹得雄，便以為家門之幸?！逼阉升g《聊齋志異·夜叉國》：“夜叉益悅，攜一雌來妻徐?！?/p>

社會層面

“雌”、“雄”用以指稱男女之后，便與人類社會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先民們把自己對于男女不同社會角色的認知和確定，對于男女不同社會地位的定位和構(gòu)建，對于男女不同行為特征的褒貶評價都一股腦兒地糅進了“雌”、“雄”這一對兒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語義范疇之中。

男女由于生理和社會的原因，在身高、體質(zhì)、行為、性格、能力等方面有著明顯的差異。傳統(tǒng)的陰陽理論認為，天道為乾，地道為坤，乾為陽，坤為陰，陽成男，陰成女，陽則剛，陰則柔。男性高大強壯，代表了陽剛之氣。與之相應，“雄”也就有了高大、雄壯、剛強、勇猛、威武、有力等語義?！蹲髠鳌は骞荒辍罚骸褒R莊公朝，指殖綽、郭最曰：‘是寡人之雄也?！边@里的“雄”是強有力的意思?！稘h書·東方朔傳贊》：“其滑稽之雄乎?”顏師古注曰：“雄，謂為之長帥也?！薄赌印ば奚怼罚骸靶鄱恍拚?，其后必情?！睂O詒讓間詁引畢沅曰：“雄猶勇?！眲⒂礤a《奉送裴司徒令公》：“行色軍旗動，軍聲鼓角雄。”這里的“雄”是雄壯、雄偉的意思。“雄×”類詞語也同樣可以用來表示此種語義。“雄趾”就是大腳的意思，“雄人”指才能超群的人，“雄心”指偉大的理想和抱負，“雄句”指氣勢雄壯的詩句?！靶壑鳌敝赣⒚饔袨榈木鳎靶郾敝笐?zhàn)斗力強大的軍隊，“雄偉”就是高大雄壯，“雄厚”就是雄健渾厚，“雄勁”就是強健有力，“雄猛”就是強悍勇猛等，都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雄”字的。女性柔弱纖細，代表了陰柔之氣。與之相應。“雌×”類詞語也就有了細小、微弱、黯淡、喑啞等

義。細小的聲音叫“雌聲”。韓愈《病中贈張十八》：“雌聲吐款要，酒壺綴羊腔。”錢仲聯(lián)集釋：“方世舉注：‘《世說》：桓溫得劉琨妓，曰：‘公甚似劉司空。溫大悅，詢之。婢云：‘聲甚似，恨雌。沈欽韓注：‘以下言籍(張籍)之雄氣無復存，乃雌聲輸情也。”年逾花甲之同庚者二人，其幼者之甲子為“雌甲子”。聲音不大的悶雷叫“雌雷”，色彩黯淡的虹叫“雌蜿”，弦樂器上較細的弦叫“雌弦”，遜色的叫“雌遜”，怯懦叫“雌懦”，細小柔弱叫“雌弱”，聲音細弱沙啞叫“雌啞”等，均由女性的柔弱纖細而得義。

在我國乃至整個人類的發(fā)展史上，男尊女卑的文化意識滲透貫穿始終?！兑捉?jīng)》：“乾，天也；坤，地也?！薄疤斓莱赡?，地道成女?！薄疤熳鸬乇埃ざㄒ?；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先秦社會所確立的這種“男尊女卑”的社會角色定式對此后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具有陽剛之氣的男性被認為是有抱負、有識見、勇于進取和開拓創(chuàng)新的中流砥柱，社會評價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對其褒獎有加。而柔弱的女性則被認為沒有膽識和創(chuàng)意、不夠積極、缺乏自信與活力、甘居家庭、依附于男性的，甚至被認為是卑賤、邪惡、貪婪、道德敗壞之人，社會評價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橫加指責。男尊女卑的意識在“雌”、“雄”組成的合成詞中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靶邸痢鳖愒~語數(shù)量眾多，且均為褒義詞；“雌×”類詞語數(shù)量少，且多為貶義詞。《老子》：“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蓖蹂鲎ⅲ骸靶郏戎畬?。雌，后之屬也?！焙髞硪浴靶坌摹睘闋幮蹐D霸的志向，以“雌心”為歸藏退守之心?！靶埏w”比喻胸懷大志、奮發(fā)有為，“雌伏”比喻甘居下位、無所作為。《東觀漢記·趙溫傳》：“初為京兆郡丞，嘆曰：‘大丈夫生當雄飛，安能雌伏!”“雄”還常用來比喻高強、勝利，“雌”則比喻屈服、失敗。韋昭《博弈論》：“當其臨局交爭，雌雄未決，專精銳意，神迷體倦?！薄按菩畚礇Q”就是未分勝負，“雌雄”的褒貶意義非常明顯。把男人叫“雄兒”，是一種贊賞的語氣。《三國志·蜀志》：“姜維自一時雄兒也。”而稱某女子為“雌老虎”。則是說她兇悍潑辣。就連風也有雌雄和貴賤之分，“雌風”是庶人之風、卑惡之風，“雄風”則是大王之風、強勁之風。宋玉《風賦》：“夫庶人之風，塕然起于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郁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渾濁，揚腐余，邪薄人甕牖，至于室廬。故其風中人，狀直傲溷郁邑，驅(qū)溫致濕，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篾，昭齒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薄肮势滹L中人，狀直僭僭惏傈，清涼增欷。清清冷冷，愈病析酲，發(fā)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劉良注曰：“雌風，卑惡之風?！卞X鐘書先生在其《管錐編》中說：“王之風而謂之‘雄、庶之風而謂之‘雌，即雌為庶而雄為王爾。王庶之判貴賤，正亦男女之別尊卑也?！标惖谠凇肚喂乓袅x》中也說：“夫風豈有雌雄，人自雌雄耳。以雌雄之人而當天風之飄颯，判呼欣喜悲戚之不相伴也，則謂風有雌雄亦可?！?/p>

“雌”、“雄”本來只是古人對自然物的性別區(qū)分，無所謂大小強弱、也無所謂高低貴賤，反映的是古代先民的一種素樸的認知。與人類社會結(jié)合以后，它們就被賦予了繁多的派生義、象征義、假借義和比喻義，承載了太多的感情色彩和褒貶評價?！按啤薄ⅰ靶邸弊鳛闈h語言中的常用詞。其語義場生動地表達了中國古代這樣一種世界觀：人類主體與自然萬物共存，自然法則與社會準則統(tǒng)一、人間道德與天地節(jié)律相應。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