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
我是生于農村的“七零后”。那時,我和伙伴們放學后的主要活動是放牛、拾柴、河里捉魚、林中捕鳥,頑皮的我們還經常逗村里的“大啞巴”和“二啞巴”。我們一見他倆來了,就胡亂比劃著,嘴里學著他們的聲音,“嗚呀,嗚呀”亂叫,他們也不著急,跺一下腳,做出要打我們的姿勢,卻不真正動手,我們就一哄而散,逃之夭夭。
“大啞巴”和“二啞巴”是一對孿生兄弟,都不會說話,人們便叫他們啞巴,其實按現在的科學說法應該叫“聾人”,因為他們的發(fā)音器官是正常的,只是因為聾而聽不到聲音,導致了不會說話。那時他們弟兄已經四十多歲了,他們本來是有官名的,老大叫張開音,老二叫張開語,名字是我們村里唯一一個念過私塾的“文化人”起的。名字中飽含著父母失望中又心存的一絲希望。但是,直到他們長大成人,他們的父母終究還是沒有看到他們“開音”、“開語”。年邁的父母帶著兩個“啞巴”勉強果腹,度過一天又一天的單調生活,家里常常靜得讓人窒息,偶爾有了聲音,就是老倆口相互埋怨的爭吵聲,“啞巴”哥倆不知原因,就一個拉走父親,一個拉走母親,結束爭吵。幾年后,“啞巴”的父母相繼離開了人世。
那時,我們剛剛上學,仗著學了幾個字,見了“啞巴”哥倆,就不打“啞語”了,在地上寫“大啞巴壞蛋”、“二啞巴笨蛋”這樣的字,他們見了不知是什么意思,就沒再跺腳,也沒有做出要打我們的姿勢。有一次,我們又遇見“啞巴”哥倆,正在地上寫那兩句話時,被我爺爺看見了,他狠狠批評了我們,爺爺在縣城工作過,他說,不要以為人家傻,要是家里有錢,人家也可以學寫字、算數,我們縣解放后的第一任縣長就是一個啞女,人家在北京的聾啞學校上過學,字寫得好,有時候算數比別人還快。
那時,我才知道世上還有聾啞學校,“啞巴”也能上學,是聽了爺爺的話,也是我們一天天長大了的原因,以后就停止了逗“大啞巴”、“二啞巴”的無聊游戲。
“二啞巴”活到五十五歲就去世了。一年之后,“大啞巴”也走了。五十多個春秋,“啞巴”哥倆把自己的酸甜苦辣深深地埋在心里,喜悅無法與人分享,憂愁無法請人分擔,在無聲世界里孤單寂寞地走過短暫而漫長的半個世紀。
自“啞巴”哥倆去世后,我們那個小村就再沒有出現過“啞巴”。這對兄弟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偶爾有人提起,人們只是嘆息幾聲,便忙著為生計而操勞了。有時也能聽到鄰村有個“啞巴”上學的事,聽說是到三百里之遙的市里一所聾啞學校上的,家長每次送孩子去那里,要先坐馬車,到了鄉(xiāng)里再換乘長途公共汽車,顛簸五六個小時才能到。孩子住在學校,一學期才回家一次。而這還是家庭條件好的才能實現讀書夢,那些條件不好家庭的“啞巴”孩子只能以與語言隔絕、目不識丁的狀態(tài)走完一生。后來,我參加了工作,知道那所1959年建在大境門外長城腳下像山村一樣的學校,是三萬平方公里的地區(qū)唯一一所聾啞學校。
我是有一次到鄰村走親戚,見到鄰村那個上過學的“啞巴”的。他叫馮振強,聽他家里人說,他是十五歲才上的學,之前家里人甚至村里人根本不知道有聾啞學校,后來是從報紙上的一條關于那個聾啞學校的報道中得知的,幾次去市里找都沒有找到,一些當地人也不知道,幾經周折才算找到,但人家以不是當地戶口為由,不接受,馮振強的父親苦求校長,最后才勉強答應。十五歲入學,馮振強發(fā)音器官的功能已嚴重退化,舌頭僵硬,發(fā)不出聲來,完全靠打手勢了,那個學校是五年制小學,開設的課程僅限于語文、數學和體育。到他小學畢業(yè)后已經二十歲了。識了一千多個字,會加減乘除四則運算??偹銢]有成為“睜眼瞎”的啞巴,能算算、寫寫,他開著一個理發(fā)店,能解決自己的生活,閑下來時,還看看小說、報紙等,生活也算充實吧。靠著勤勞,他積攢了點錢,到四十多歲時娶了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不管怎么說,在當時,作為一個“啞巴”,能成一個家也是讓人欣慰的。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一種安排,曾經逗過“啞巴”的我以后竟走上了做“啞巴”的老師的路。
1992年,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了河北邯鄲特殊教育師范學校,村里人知道后,按照以前慣有的現實和思維,都說我以后有“前途”了,能上聾啞學校讀書的孩子,家里不是有錢的,就是當官的,我能“沾光”呢。
在學校學習了三年聾教育,知道了“啞巴”的叫法其實不科學,而且?guī)в幸欢ǖ钠缫?應該叫“聾人”;“比劃”不叫“啞語”,應該叫“手語”。我認識了人的發(fā)音器官的結構,懂得了發(fā)音原理,學會了標準的中國手語,學習了聾校教學教法。
1995年師范學校畢業(yè)后,我分到了武安市特殊教育學校。那時全國的“聾啞學?!被径家迅麨椤疤厥饨逃龑W?!?無論是從人性的角度,還是從科學的角度說,僅從更名來看,殘疾人在社會上的地位確實是提高了。那時學校借用市里一所普通小學的幾間舊房做宿舍和辦公室,那房子的頂上透著洞,冬天下雪時雪花竟能落到屋里,二十幾個學生擠在一個大通鋪上,老師占用兩間屋子,是辦公室兼宿舍。學生們上課還得到那所普通學校的教室,僅一間教室,采用的是復式教學。我看到接送孩子的家長大多是農民,我與他們熟悉后得知他們就是土里刨食的標準農民,并不是有錢人,看來,村里的慣有思維是不正確的。
我開始給這些聾孩子們上課,教他們發(fā)音、“說話”,教學過程之難自不必說,有時為教一個字的發(fā)音,往往需要十遍、幾十遍,雖然過程辛苦,但效果卻也明顯,孩子們能叫爸爸、媽媽了,我就非常欣慰。
當年10月,我們新的、獨立的特教學校建成了,漂亮的三層樓,明亮的教室,溫馨的宿舍。我們自己動手,種了花、種了草,懷著喜悅的心情美化著我們的校園。從那年起,每年“全國助殘日”到來的時候,市四套班子領導都要帶領政府部門、企業(yè)來慰問孩子們,孩子們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在學習中收獲著至真至純的人間真情,收獲著改變命運的本領,由此內化為學習的動力。我教的班到四年級時,聽力稍好點的學生能完整地讀一個句子,甚至一篇文章,而且別人也能聽清楚。那些完全喪失聽力的學生通過另一種聲音———筆談,也可以與人正常交流了。
1997年,市教育局為學校配備了一套語言訓練設備,使我們對學生的語言訓練從傳統(tǒng)的靠觀察、觸摸老師的發(fā)音器官模仿發(fā)音變?yōu)槔蠋熗ㄟ^儀器擴音,把聲音傳送給學生,他們通過耳麥,能聽到老師和自己的聲音,就能糾正自己不正確的發(fā)音。教學效果有了質的改變。
2000年,市教育局又為我們蓋了一幢樓,教學、辦公、住宿區(qū)分開,各專業(yè)教室也齊全了,同時,蓋起了高標準的學生食堂。學校的設施、儀器都達到了國家規(guī)定的標準。
從2003年開始,國家對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實行了免除學雜費、書本費,補助生活費的“兩免一補”政策,隨后又免除寄宿制學校學生的住宿費,學生入學有了一個小高峰,那些山區(qū)貧困家庭的聾孩子在正常學校外幾度徘徊后來到特殊教育學校,終于圓了上學夢。孩子們在學校的伙食也好起來了,每天的午餐都有肉或雞蛋,吃的比家里還好。
今年,學校又成立了一個聾兒語訓班,招收三四歲的聾兒,有的聾兒去北京協和醫(yī)院做了手術,在腦中植入了人工耳蝸,能正常聽音,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會聽到他們朗朗的讀書聲。
在我由青年步入到中年的過程中,是我和我的學生一起成長的過程,在這一個長達九年的周期中,我付出了努力,收獲到的是孩子們的進步的喜悅;學生王曉梅考入了北京聯合大學,成為武安市殘疾人上重點本科大學的首例;張益鋮考入山東特殊教育中專學校,畢業(yè)后回到母校和我成了同事;韓亞杰曾被選拔到邯鄲市聾人籃球隊,在河北省第五屆殘疾人運動會上奪得冠軍,并代表河北省參加全國第六屆殘運會,獲得聾人籃球項目的第六名,他畢業(yè)后進入一家福利工廠,很快成為骨干;陳宗杰靠著扎實的美術功底,自己畫畫來出售,他的收入成為家庭的重要經濟來源……
現在,我的學生都已成人,大多數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伴侶,他們結婚、成家、生子。每年過春節(jié),我都幸福地沉浸在他們拜年短信的祝福中,正月初六,他們帶著愛人、孩子來到我家,向我匯報一年來的生活,和我分享他們的成績。
“鐵樹開花”、“啞巴說話”從來都是困難和不可實現的代名詞。對我們學校的學生來說,作為一個殘疾人,他們是不幸的,但他們生逢其時,又是幸運的。在社會、老師和他們自己的努力下,他們發(fā)出了讀書的聲音,他們發(fā)出了自強不息的聲音,他們發(fā)出了殘而有為的聲音,他們發(fā)出了擁有一個幸福家庭喜悅的聲音。
(本文系中共河北省委宣傳部主辦,河北省思想政治工作研究會、《共產黨員》雜志社、《長城》雜志社共同承辦的“愛祖國、愛河北———慶祝新中國成立60周年”征文作品)
責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