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夏蓉

詩歌的構(gòu)思是以意象為基本單位的?，F(xiàn)實生活只有經(jīng)過意象的橋梁，才能轉(zhuǎn)化為詩的形象。“意象是詩人的主觀情感意念與自然社會的客觀物象相互交融和滲透所產(chǎn)生的新的生命體．是詩歌藝術(shù)中情景相臺而形成的一種最活躍的基本藝術(shù)元素．是包含著詩人心理時間和空間的一種富有表現(xiàn)力的空筐結(jié)構(gòu)?！币虼耍庀笫菨B透著詩人主觀感受的客觀物象。大千世界的無數(shù)景物被詩人融入自己的審美情趣和感情色彩后，就成為詩歌的意象。艾米莉·勃朗特詩歌中的意象種類豐美紛披．她以粗獷的筆調(diào)營造了荒野、風暴等極富多重象征性的意象，用更精細、傷感的筆觸展現(xiàn)了一個極富藝術(shù)張力的意象世界。“象征性意象是詩人通過物象和心意在象征物中若即若離的吻合來暗示詩意?！边@種意象在艾米莉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用得最為廣泛，占有最重要的地位。町以說，作為貢達爾故事背景的大自然、荒原、石楠、風暴和土牢是貫穿其詩歌始終的象征性意象。詩人筆下的大自然很少風和口麗、明媚宜人．而太多嚴酷冷峻陰郁，充滿風暴陰云、凍霧冷雨，并顯得肅殺孤寂荒涼．處處顯囂著不祥和、神秘的色彩。詩中的大自然背景是一片漫無邊際的、充滿了恐怖和神秘的荒原，雜草樹木叢生．還有曠野的暴風雨和大風：高處的石楠在狂風中飄搖，夜半的溶溶月色閃閃群星下，黑暗和光明歡聚在一道．若九天下墜而大地崛起云霄，將人的靈魂釋放出陰郁的地牢，碎了重重鐐銬，折了層層鐵柵。又如；“狂風給山下的野林注入生命，，激起陣陣林濤震天動地”、“周圍的夜色越來越沉，，狂風冰冷呼嘯不已”。艾米莉善于運用象征的自然背景來表達《貢達爾史詩》中不同的人物命運。正如弗吉妮亞·伍爾芙說：“艾米莉借用大自然之力．她感到需要言語或行動所難以傳達的更為強有力的象征，來表達人性中那些巨大的沉睡的激情”，“她筆下的風景、她筆下的荒原、她筆下快人的夏日綠野都不是用來點綴一頁沉悶乏味的文字或賣弄詩人觀察斬裝飾品一它們飽含著情緒，顯示了作品的主旨?！?/p>

一、荒原意象的多重象征

艾米莉生活在英國一個偏僻而閉塞的哈沃斯草原，它隱藏在連綿不斷、石楠叢生的荒原丘陵深處，這里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沼澤和曠野山巒。她的作品“從頭到尾是鄉(xiāng)土氣息的。它帶著荒原色彩．野性，像石楠的根一樣虬結(jié)多節(jié)……她對自然的描寫，就是自然景色的本來面目，不折不扣的本來面目?！薄盎脑闹匾饬x用冷冰冰的邏輯語言是不能表現(xiàn)出來的?！币驗椤鞍桌颉げ侍夭皇峭ㄟ^概念而是通過象征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性格內(nèi)向、孤僻的艾米莉在30年的生活中，除了短期到女校做教師和去布魯塞爾求學外，基本上居住在家鄉(xiāng)。她逃避社會，不普與人交往。“她更愿意獨自到荒原漫步，淳樸、粗獷的大自然。象征著人類沒有繁文縟節(jié)束縛和充滿力度的生命本質(zhì)。她對荒原有著狂熱的迷戀，是約克郡石楠荒原的‘自然之女?！卑桌蛟诨脑霞耐辛俗约旱睦硐耄脑哂卸嘀氐南笳饕饬x。第一．荒原象征自由的無柬。一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是作者內(nèi)在人格的自覺或不自覺的流露，荒原對于她來說充滿了無法遏制的活力與不可羈絆的瘋狂：頭頂是層層疊疊的烏云，腳下是無邊的荒原，但一切陰郁無法撼動我半分：我不能，也決不離去。在家鄉(xiāng)廣袤的荒原，那里沒有對人的尊嚴的踐踏、沒有金錢的魔爪、沒有社會習俗的陰影，人們可以呼吸到自然、清新的空氣，可以過自由、野性和快樂的生話。她酷愛這個廣袤的荒原，荒原對她來說就是人間的樂土，快樂的源泉，靈魂的歸宿。正如她姐姐夏洛蒂所說，“我妹妹艾米莉愛荒原，在她眼中，最幽暗的石楠叢會開放出比玫瑰還要嬌艷的花：在她心里．鉛灰色的一處黑沉沉的溪谷會變成人間樂園?！卑桌驌磹邸⒚詰倩脑?，是迷戀和向往荒原的那種無拘無柬與自由自在。“她在荒減寂宴的處所找到了許多開懷的樂趣，而她勝過一切．最晟熱愛的是——自由。自由是艾米莉鼻息：沒有自由，她就毀滅”．“當她從她自己那寂靜無聲、與世隔絕，然而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換到一種紀律嚴格、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方式，是她無法忍受的……”，是呀，她怎么能不熱愛約克郡的荒原呢?那兒有她所珍愛的自由啊!在那兒，她可以獨來獨往．無拘無柬：我有一事向神祈求：

把我胸膛里的心，砸碎吧，用火燒吧，但請賜我目由。這是她詩人痛苦心跡的真切流露，是她深感生活重壓而不自由時靈魂的呻吟和吶喊。在她與姐姐外出求學和做家庭教師的時間里，經(jīng)歷了受人役使、壓迫和偏見的種種磨難，她強烈地感受到了心靈自由的喪失．甚至感覺到整個秩序化的社會都是充滿壓迫與偏見的束縛她心靈自由的。敵人”，這一切幾乎已成為她的精神牢獄和枷鎖．在她幻想的貢達爾王國里，她要“砸碎痛苦的鎖鏈，使他的臣民重獲自由解放”。艾米莉曾在1841年3月的一首詩中寫道：我若祈禱，那惟一啟動我雙唇的禱文只有：“請別擾亂我的心，給我自由?！笔堑模虝旱纳呀K點，這是我惟一的祈求一無論生死，但求心靈無拘，又有勇氣承受!為了擺脫生存的困境，保持人性的尊嚴，獲得心靈的自由，人們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經(jīng)受著殘酷的考驗．面對著艱難的抉擇。艾米莉憤世娠俗，亦然酷愛自由。第二．荒原象征愛情的狂野。艾米莉在她的詩歌里向我們描繪了荒原的最主要特征：天空、小溪、石楠，這種荒原的野性和活力吸引著男女主人公。在那兒，他們的靈魂在荒野相聚并進入永恒．在那兒．生命之火永不熄滅，愛的應和永休無止，到處充滿了歡樂。無邊無際的荒原有著無羈無絆的強烈情感以及那能將生命吞噬的愛情：

如今我己孤單，但難道我的思念不仍

高高盤旋在安古拉的群山和海岸；

并收翅棲落在石楠和蕨葉叢叢層層

把你高尚的心永遠覆蓋的地點?

你在冰冷的地下．而十五個臘月寒冬，

已在那褐色的山岡上融成了陽春

經(jīng)過這么多年頭的變遷和哀痛，

那長相憶的靈魂己夠得上忠貞!

這首著名的長詩《憶》，寫奧古斯塔回憶她的情人朱利葉斯．詩中的意境如同她的小說一樣具有荒原色彩，詩中情感宣泄發(fā)生的場景是；寒冷陰郁的墓地是冬天的荒原變體，痛失愛人的“我”，思念徘徊的地方是遍地蕨葉，是叢叢石楠，是棕色山岡。用生命和希望祭奠愛情的“我”選擇把至愛埋葬在荒原，因為在艾米莉看來，荒原是最美的墓地．兩個相依的靈魂要一起投入到荒原的懷抱，化成一叢石楠為荒原再涂一絲蒼涼之色。這種至情至愛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正如《呼嘯山莊》里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的

愛刻骨銘心，熾熱猛烈強悍，在一定程度上這首詩是《呼嘯山莊》的詩歌濃縮版”，由于其哀惋動人、回腸蕩氣、縈回不散的強烈感情，因而這首詩曾被譽為“英語中最偉大的個人抒情詩之一”。

艾米莉的許多愛情詩因為沾染上了荒原的色彩而具有一種讓人窒息的排山倒海的熾熱情感和令人心碎的悲情四射的絕望哀纏，詩人將情感的張力拉到最大程度，把戀人間的那種忠貞的感情描寫得微妙微肖，并將個中的三味七味全都表現(xiàn)得那么真切細膩，令人不能不嘆服她的主觀感受體驗和想像的出神入化。畢竟，艾米莉短短的一生，少女的心扉從不曾得到愛情的輕叩呀。第三，荒原象征死亡的超越。對于人生、對于社會，艾米莉感到孤獨和不滿，因此充滿了對死的渴念，甚至認為“死亡是永恒和不朽的。在她的詩歌中暗藏著一個基音，那就是絕望感?！彼谝皇自娭袊@息：先是青春的希望消融，而后是幻想的彩虹匆匆凋殘……一想到人類皆是空虛，媚顏，偽善，就叫人不勝心寒，更糟糕當我依賴自已的心靈卻發(fā)現(xiàn)那里同樣腐敗。這首詩體現(xiàn)了她自身不幸的慨嘆以及對社會、對自我的不滿和失望。無論是實際生活中，還是在個人心靈深處，艾米莉都是極端孤獨的。她飽嘗了人間的冷漠，忍受著無愛的生活，在上帝那里又找不到慰藉的寄托．她把對于生活、上帝的愛都奉獻給了邪一片荒原。只有在雄渾的荒原中，她才看到了一種不朽的精神力量。她認為這種不朽是無所不在的，精神是不滅的。在《呼嘯山莊》中．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的愛情超越了生死舶力量。在《貢達爾史渤中的男女主人公．他們因愛情而殉情，而他們的精神卻在荒原上得到了復蘇。在《我看見四周的灰色墓碑》一詩里表達的或許就是小說《呼嘯山莊》中凱瑟琳的思想：

我們決不離開家園故土，

遷往任何地方，除非是墳墓。

不——寧可在你體貼的胸間。

安頓下一而永久長眠；

或者醒來只為與你分享

共同的永垂不朽萬壽無疆。

小說中的凱瑟琳同艾米莉一樣，并不把天堂看作自己的家和歸宿。凱瑟琳哭著、鬧著要回到人間來，使那些天使大為生氣，因而把她逐出了天堂，把她扔到了呼嘯山莊的荒廈上，這卻讓她高興得流淚。艾米莉在詩歌中把死亡看作是回歸自然的無拘無束的通途。在她的情感世界里，愛情是逾越了生死界限的情人間的思念，是蔑視死亡，綮回不散的強烈情懷。在她眼里，死亡不是愛情和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愛情的升華、生命的重新開始。紅雀在巖石中翻飛，云雀在荒野上空高翔，蜜蜂流連石楠花問不歸，花把我美麗的愛人隱藏。

歐吧，西風．吹這寂寞的墳，

夏天的溪水呵，水聲叮咚，

這兒不需要別的聲音，

安慰我愛人的夢。

在這首題為《歌～“紅雀在巖石中翻飛”》的詩中出現(xiàn)的意象有紅雀、百靈、蜜蜂，這些自然的精靈們通常應該出現(xiàn)在鮮花燦爛的花園和樹林里．但在艾米莉的詩歌中，它們展翅的空間卻只有巖石，山谷、荒原和石楠花之間，野鹿、野鳥在荒原生存繁衍?；脑系膲災褂殖蔀椤皭壑凇保黠L吹拂寂寞，夏溪小聲町咚?！段沂俏ㄒ坏娜恕分械摹拔摇本拖窕沂叺囊傍B。安身所在和棲息之所只有那片荒原，只有遠方的風嘆息著吹過。艾米莉認為死只是意味著與大自然的偉大精靈融為一體，是重歸大自然，獲得凈化，求得永恒。她在《呼嘯山莊》中給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的命運安排，以及她自己病重時拒絕治療，拒絕服藥，不能不說是這種人生觀、生死觀的形象體現(xiàn)。她對死亡的這種辯證和坦然的態(tài)度．不由得讓我們肅然起敬。

二、風暴意象的多重象征

約克郡荒原上那呼嘯的風暴給予了艾米莉獨特的藝術(shù)靈感，她就是來自于自然界的風暴，既嚴峻，jE情和狂暴又充滿活力、渴望自由，她的意志力和想像力就像風暴一樣毫不容情和不可抗拒。在她的詩歌中，風暴具有深刻的多重象征意義。

第一，風暴象征人物內(nèi)心的沖突。在史詩中描寫朱利葉斯背叛了杰拉爾德，作者以自然界的狂風暴雨來襯托人物內(nèi)心的巨大悲痛：

他的靈魂飛離下面的暴風雨，

到達了從無陽光的雪區(qū)；

那是不變的悲哀的疆域，

困絕望一片死寂?！?/p>

艾米莉把自己的經(jīng)歷和性格統(tǒng)一起來，如同風暴和閃電般來勢洶洶地盡情宣泄。從自然界的“風暴”到“悲哀鮑疆域”再到“靈魂的絕望”，艾米莉營造的是來自于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她用她自身的力量，把它拼湊起來，顯示出一種激烈的，仿佛暴雨般令人喘不起氣的感情。艾米莉雖然平日沉默寡言，但她的內(nèi)心是熱情奔放的，她總是關(guān)心政治，關(guān)心生活．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沖動、感受的指使和自己有限經(jīng)驗去觀察這個世界。她引堵了英國社會最殘酷的階級斗爭，她以藝術(shù)的形式創(chuàng)造了象征靈魂的風暴，制造了讓人喘不氣來的緊張氣氛，夸張地表達了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精神上的壓迫、緊張與矛盾沖突。第二，風暴象征靈魂的野性。艾米莉通過風暴意象的營造，把筆觸伸入到了人物靈魂層面中的野性空間，向人們展示了那足以席卷一切的心靈風暴與試圖扼殺心靈的人為荒原之間的沖突。在女主人公奧古斯塔的本性里，充溢著荒原的氣息，她是火藥，她是野性，她是暫時安息的風暴：我無法安眠：經(jīng)歷這場圍攻我的心那么激烈地跳動燃燒；外面的騷亂似乎在緩沖盟困我內(nèi)心的風暴。詩中那陰郁壓抑的氣氛．那無這無際的曠野，在讀者頭腦中形成一股強烈的風暴，它是恐怖與美麗的結(jié)合，是罪惡與神奇的融合。第三，風暴象征猛烈的情感。她的詩歌顯示出一種激烈的、仿佛暴風雨般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感情．這樣的感情及其表達方式一反同時代作品普遍存在的傷感主義情調(diào)，而以強烈的愛，狂暴的恨取代了低沉的傷感和憂郁．字里行間充滿著豐富的想象和風暴般猛烈的情感。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

天邊荒原延伸在我的四周，

天上風暴捶擊我赤棵的頭；

我沒有跪下：想在那兒祈禱，

以求一絲憐憫，卻完全徒勞!

史詩中男女主人公之聞韻愛情就象暴君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之間狂風暴雨式的愛情一樣，我們同樣會被她詩歌中這種神奇如夢幻、如風暴的愛情所震撼。正如毛姆所說：“我不知道還有哪部小說能像它這樣．把愛情的痛苦、迷巒和殘酷如此執(zhí)著地糾纏在一起，并以如此驚人的力量將其描繪出來?！?/p>

三、結(jié)語

她詩歌中的一情一景，無不蒙上了詩人自己沉郁而強烈的感情色彩，使情境合一，主觀心境與客觀物象渾然一體，并成為強有力的象征。這種情境臺一的詩歌藝術(shù)．不是孤立偶然的巧合，而是更廣大背景．一貢迭爾，甚至整個世界的縮影，“正如呼嘯山莊作為整個社會的縮影一樣，于是便賦予了普遍的象征意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