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燕

“五四”以后，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取材于城市貧民生活的作品較少。大多停留在以農(nóng)民或者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層次，而打破這種局面的是老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他獨特的地位與價值就在于對文化批判與民族性問題格外關注。他以細膩的文筆、酣暢淋漓的諷刺將現(xiàn)代文明尤其是轉(zhuǎn)型時轉(zhuǎn)型時期中國文化侵襲下人性淪落的困境揭露的極為深刻。老舍有別于其他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不是客觀暴露社會弊病，而是通過滑稽與鬧劇的筆法對社會弊病有所嘲弄。這種筆法服務于表現(xiàn)市民階層人物的需要，以夸張的笑和悲慘的淚，顯示時代的哲學。充滿諷刺的笑成就了老舍一部部具有幽默的荒謬喜劇作品。

以寫實主義為主的老舍，對現(xiàn)實的悲觀態(tài)度及宿命信念，寫出了《駱駝祥子》、《四世同堂》、《黑白李》等小說，但在這些小說眼淚與嘆息的背后，卻可以感覺到無奈的笑聲。正如他本人所說：“生命是鬧著玩的”。下面用黑色幽默分析小說中的人物、社會、環(huán)境。

老舍的喜劇往往隱藏著引起憤怒和眼淚的現(xiàn)實。外號‘駱駝的人力車夫的祥子，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城市個體勞動者。他樸質(zhì)、為人誠實，為了實現(xiàn)自己擁有一架黃包車的目標而勤奮的干活，但每當他的理想剛剛實現(xiàn)卻被軍閥制造的種種事件所阻撓，接連不斷的厄運使其理想破滅，最后變成吃、喝、嫖、賭無一不會，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民。由一個對命運反抗的人變成安于命運、屈服于生活的人，完成了一個人到牲口的蛻化。單看故事就已經(jīng)控訴社會、引起同情，但老舍卻用另一種模式將這蛻化過程編成一部鬧?。涸跇幼咏?jīng)歷這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厄運過程中，樣子以災星高照，楣運當頭的形象出現(xiàn)，這一系列災難另人目不暇給，導出了荒謬的戲劇。在小說開始希望祥子能交好運，但偶然壞事件促成祥子災難的手段用多后會缺乏吸引力，我們原來的焦慮與同情會逐漸減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有諷刺意味的好奇心，想看著他究竟會慘到何種地步。經(jīng)過多次荒謬無情的考驗，使‘磨難成為‘傳奇，這部以喜劇敘事，講述了一賺人熱淚的故事，但對其磨難過度的描寫以及人物最終結(jié)果，都使人感到荒謬，另人黯然失笑。一個寧可茍活而不去求死的行尸走肉般的人，起初沒有認識到在一個充滿不義和腐敗的社會中，都將變成無意義的笑話。

虎妞，一個又胖又丑、脾氣暴躁的‘女皇，她也是悲喜劇人物之一。她出生于低等的個體小資產(chǎn)階級，但她結(jié)婚的行為和思想會讓我們感到可笑。以拙劣的手段引誘車夫，欺騙父親，認為吝嗇的父親會幫助她并將他的財產(chǎn)全留給她，她想過：“假若老頭子硬到底了呢，她丟了臉；不但丟了臉而且就做了車夫老婆了”，還有“完了，全完了!自己只好做一輩子車夫老婆了·“沒想到老頭子這么堅決，這么毒辣，把財產(chǎn)……”。這種思想在當時我們會覺得即可悲又可笑，他同樣子一樣沒認清現(xiàn)實，她的理想破滅，她只是金錢規(guī)律的替代品。她的厚顏無恥及男人性格在與福子對比時同樣增添了荒謬的意趣。兩者人格個性鮮明對照，處在一起上演了一部黑色喜劇，最后虎妞難產(chǎn)而死的原因更顯示出荒謬性。老舍用辛辣的語言寫出他如何貪吃無度、養(yǎng)尊處優(yōu)，這都預示者虎妞生產(chǎn)不順。當她呻吟嘶叫時卻還希望神靈和道教能保佑她不死，不管這些騙子怎么對她甚至傷害她得生命，她仍然不放棄迷信對其至死不渝?；㈡騽⌒缘乃喇a(chǎn)生了結(jié)局：樣子在失去最后的依靠后沒有覺悟反而成為曾蔑視過的大眾中的一員，又回到最初的生活。從起點回到起點，帶有循環(huán)的人生哲學。

祥子墮落過程中的思想代表著城市貧民思想情緒，他的個人種種斗爭行為都是在不幸中進行的，具有一定盲目性。他對階級斗爭客觀規(guī)律一無所知，不正對現(xiàn)實還欺騙自己。這是他所在的狹隘生活方式階級屬性造成的。他的妻子在小說中也扮演了一個曾經(jīng)參與剝削又被人剝削、傷害別人又被別人傷害、既給予祥子以愛又加深其痛苦的，最終被社會所棄的角色。

老舍‘含淚的笑的幽默風格寫出了祥子，也便荒謬喜劇產(chǎn)生了一系列人物。如《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讓家人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大門抵御日寇的侵略鐵蹄，常二爺將血汗錢攥在手里以逃避日本兵的搜查等等。這些愚樸簡單并被事實證明無濟于事的措施以及反映出的幼稚可笑與嚴酷的環(huán)境是如此不協(xié)調(diào)，讓人在忍俊不禁之時，又引起深思。還將冠曉荷比擬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小”，“一個華麗光滑的玻璃珠兒”；形容瑞豐太太，“猛一看，她好像一個啤酒桶”，將干枯的瑞豐和豐滿的太太叫做“剛?cè)嵯酀?。在描寫大赤包當上妓女檢查所所長的聲威時，僅用“連呼吸的聲音也好象經(jīng)由擴音機出來的”，這寥寥數(shù)句，便把這個女漢奸的狐假虎威和裝腔作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這看似調(diào)侃式的敘述中，包含著作者對民族敗類的蔑視、鄙夷和貶責。《二馬》中的老馬和小馬的描寫：“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i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發(fā)的東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他把字典在夾肢窩里一夾，嘴里哼唧著‘A?NolIIl 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兒光，雪得干干凈凈。”雖用極少的筆墨但用極帶諷刺性的幽默筆鋒塑造了他們的形象。還有《趙子日》中“沒有充分的知識而作事，危險!有學問而找不到事作，甚至于餓死，死也光明：沒學問而只求一碗飯吃，我說的是你和我，不管旁人，那和偷東西吃的老鼠一樣，不但犯了偷盜的罪過，或者還播散一些傳染病!”這些反面人物幽默的刻畫，是用含淚的笑的方式道出心中的辛酸，笑中有淚，笑中有愁。這里的諷刺是寬厚的，顯示了老舍的真誠一面。

在文藝大眾化呼聲高漲的背景下，老舍形成了獨特的民族主義文學觀。暴露了軍閥時期社會底層貧民的復雜矛盾與時代悲劇性，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其喜劇手法不儀用來處理丑惡與畸形，還用來處理痛苦與不幸。

樣子，荒謬喜劇中的結(jié)晶，揭示了深刻的社會現(xiàn)實。正是社會渣滓兵匪特務奪走了他的車、毀了他的理想、吞噬了祥子的靈魂，使他成為走獸。他的地位決定了受打擊的必然性，這些事件越是荒謬就越能說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階級與階級的對立、階級對階級的壓迫，揭示了一個富人和窮人、不義的人和義人對立著的，前者施虐后者受苦的沒有公道的世界，嘲笑了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救不了窮人，批判了小生產(chǎn)者個人奮斗救不了自己。他的身體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趕到點上，他必定有辦法，不至于…”、“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里，再不為任何人犧牲什么，為個人努力的他知道怎樣毀滅個人主義”，“他們想不到大家須立在一快兒，而是各走各的路，個人的希望與努力蒙住了個人的眼…”。祥子在一個資本主義沒有生根的社會是沒有發(fā)展基

地的，在這個變革時期，只有革命才能解放。但恰相反，沒有被壓迫者革命，也沒有因找不出道路而痛苦彷徨，余下的只能是“苦惱人的笑”。然而《四世同堂》中講述了一部被征服者的憤史，同樣是。絞刑架下的幽默。借取北平地區(qū)的一個小羊圈胡同作為亡城的縮影，體現(xiàn)了平民在家破人亡的嚴重時刻封閉自守、缺乏冒險精神和英雄氣概，寧愿茍活也不反抗的‘忍耐精神。反映出當時人僅信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不去創(chuàng)造歷史改變歷史的恥辱做法。作者如實的描寫出當時我們民族精神素質(zhì)和心理狀態(tài)的許多弱點，小說中沒有大量驚心動魄的場面，只描寫出征服時期對胡同中男女老少、每時每日都能體驗的折磨，正如瑞宣所說的‘把所有的血流盡也比被征服強。他們將希望寄托于蔣介石和南京政府，當看到像冠曉荷、祁瑞豐這樣的北闊軍官與漢奸時他們的希望破滅。作者將這些反面人物變成了小丑，寫出了他們一面干非人的勾當，一面又想用紙把丑惡掩蓋上的自欺欺人的行徑。老舍用其敏銳深刻的認識與批判才能將抗戰(zhàn)時期的怒、憤、傲、烈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至，與祥子不同的是大雜院中的小人物能以堅忍頑強的生活意志和相濡以沫的質(zhì)樸感情去反抗侵略者，而祥子是在惡魔般的社會環(huán)境中被一點點吞噬掉美德的，將他的性格扭曲變形，直至連根拔起，拋入城市流氓無產(chǎn)者的行列中，他的悲劇原因不只是社會，也是他們的個體職業(yè)活動，使祥子所屬的一幫各不相顥，在黑暗中各自摸索自己的路，這是勞動者自身的局限，使致最終也未喊出他們的控訴。隨著老舍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的不斷發(fā)展，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悲?。簭埓蟾?、祁老人的悲劇在于他們欲求順而不可得，在于他們庸人哲學本身的可悲；而祥子，悲劇在于想以最大的代價和晟地的生存條件求生存而不可能，他的精神悲劇也是在求生的過程中發(fā)生的。這正式那個對代最大多數(shù)人民的共同命運，也是社會革命的最直接和最根本的原因依據(jù)。

這就是老舍的荒謬喜劇中的現(xiàn)實主義。一半辛酸的淚水一半‘可歌可泣的笑。他作為反省者和批判者，以和顏悅色的幽默去審視社會，揭陋現(xiàn)實于人物生存、生活之中{對下層人民的苦難經(jīng)歷、反動統(tǒng)治下的不合理現(xiàn)象、敵偽統(tǒng)治下的殘酷行為抱以同情的嘲笑，以其帶有一絲真摯憐憫的善意的諷刺，面對社會現(xiàn)狀，最終露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