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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米23的身高,滿臉皺紋,目光哀憐,腳步蹣跚,搖搖晃晃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只丑企鵝——這就是我童年時眼里的爸爸形象。
爸爸的名字叫巨國。命運似乎同他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7歲時,爸爸的身高便定格在1米23。從此,命運的大路都向他切斷了。
1979年4月,剛滿16歲的爸爸悄悄離家出走了。兩年后,他流浪到了山東陽谷縣城。在那里,一對賣燒餅的老夫妻收留了他,并教會他做燒餅的手藝。1983年秋天,思鄉(xiāng)心切的爸爸含淚告別了那對老夫妻,回到了重慶市萬州的家。望著失而復得的兒子,爺爺奶奶抱頭痛哭。他們以為爸爸早就死了。
爸爸決定不走了。他來到附近的一家工廠,流著淚懇求廠長收下他,廠長被他感動了。雖然工作很辛苦,但他從沒有怨言,兢兢業(yè)業(yè)地干著。對他來說,什么苦累他都能忍受,有個能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地方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第一個月,爸爸居然掙下80多元的工資。他興奮得在大街上大喊大叫,第一次昂著頭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他為爺爺買了一塊手表,為奶奶買了一件毛線衣。
1987年5月,爸爸與萬州郊區(qū)的凌春芬結婚了。清秀端莊的媽媽是個裁縫,她第一眼看見爸爸的樣子時也驚呆了。然而,憨厚的爸爸不失機敏,漸漸地竟被媽媽接受了。
一年后,我來到了人間。5歲時,我便與爸爸一樣高了。7歲時,我終于開始有了迷惑:“媽媽,爸爸怎么還沒有我高啊?”媽媽凝視著我好大一會兒,輕輕地把我摟在懷里,喃喃地說:“傻孩子,沒有你高也是你爸爸呀!”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媽媽眼神里的那些無奈。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爸爸是從來不與我們同行的,他總是遠遠地跟在我和媽媽的后面。有時,媽媽會偷偷地看他一眼,他總是尷尬一笑,看上去窘迫、笨拙。陪我玩耍的也是媽媽,爸爸總是在一旁傻笑著。日子就這樣在指縫間溜走,似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1998年7月,爸爸從第五家單位失業(yè),媽媽也被服裝廠辭退了。他們開始經(jīng)常爭吵。碗盆摔在地上的聲音,讓我心驚肉跳。記得有天晚上,一向忍耐的爸爸發(fā)了火。他在屋里蹦跳著,像一只憤怒的刺猬。媽媽順手從桌上操起一個塑膠尺子向爸爸摔了過去。只聽嗖的一聲,爸爸的臉被劃破了,滿臉是血的爸爸嗚嗚地哭了起來。原來,爸爸向親友借了8000元錢和別人合伙做布料生意,結果那人拿著錢一去不返,爸爸被騙了。面對困境中的家,長期郁積在媽媽心中的不平演變成憤怒爆發(fā)了。這年年底,他們離婚了。在爸爸強烈的要求下,我被判給了爸爸。
放學后,我回到了那個冷清的家。面對著眼睛哭得紅腫的爸爸,我突然感到陣陣寒流?!靶∶?”爸爸從高凳子上蹦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身邊,想去拉我的手。我反感地一把推開他,大聲喊:“走開!”是的,我憎惡他。就是因為這個沒有能耐的矮個兒爸爸,媽媽才離開了我。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叫他一聲爸爸。那個冰冷的冬夜,我一個人蜷縮在被窩里哭了一整夜。
小學六年級的一天晚上,做完作業(yè),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直到被半夜回來的爸爸叫醒。得知我還沒有吃飯,他趕緊把早已燒好的紅燒雞塊為我熱好端來。我氣憤地一把推過去,啪的一聲,碗碎了。爸爸驚愕地望著我,我委屈的淚水也如斷了線的珠子掉落下來。
后來我才知道,那有可能是爸爸為我做的“最后的晚餐”。那天晚上,爸爸想到了死。他為我做好喜歡吃的紅燒雞塊,喝了很多酒,去了江邊。當他從懷中掏出我的照片親吻時,滾燙的熱淚讓他猛然驚醒,他趕緊跌跌撞撞回到了家。我突然有點恨自己這樣對待爸爸,但我依然對他很冷漠。
中考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萬州的一所初中。爸爸說,砸鍋賣鐵也要供我讀書。他開始干起個體鞋店,一個人來回奔波著進貨、看店,辛苦地支撐著。他不管再難,即使自己不吃不喝,也總會想辦法去滿足我的每一個要求,甚至苛刻的要求。然而,我依然冷漠地對他,甚至繼續(xù)對他冰封著“爸爸”的呼喚。我怨恨他,是他讓我在同學面前自卑,讓我不敢抬起頭。
鞋店垮掉后,他又開始賣牛奶。冬天來了,清冷的街道上,人們總會看到一個小矮人滑稽地背著牛奶箱,挨家挨戶地、費勁地吆喝著。一日凌晨,我被樓下的響聲驚醒,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站在窗前往下看。原來是他,我的爸爸正一瘸一拐地在垃圾筒里翻撿垃圾,然后逐一分類、收納。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爸爸的背影竟是那樣的清晰、高大。他回家后,我看見了他臉上的血痕。原來,凌晨早起的他摸黑下樓,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扭傷了腳,擦破了臉。我沖下樓跑了好遠的路,終于找到了一家開門的藥店,買回藥物為他包裹。他咬著嘴唇,低下頭,把手伸給了我。這一次,我沒有拒絕。然而那憋在喉嚨里的一聲“爸爸”,卻使我咬破了嘴唇,也沒有勇氣叫出來。
后來,爸爸又在樓下不遠處擺了個賣香煙、零食的小攤。一天中午,我去給他送飯時,看見兩個長發(fā)披肩的男人正在推搡他。原來,那兩個人用假幣買東西,找零后,爸爸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假幣,就執(zhí)意要求那兩個人退還。其中一個人伸手將我爸爸從石階上推了下去。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邊哭邊叫,撕扯住那人的衣襟,在那人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人痛得連聲慘叫,我依然拖住他不放,最后,那人摸出了一張50元人民幣還給了我。我扶著爸爸回到家,爸爸愧疚地拉住我的手,哽咽著說:“小萌,我對不住你?!?/p>
2003年9月,由于想減輕爸爸的負擔,我選讀了萬州衛(wèi)校,除了向爸爸要生活費,我并不怎么回家。2004年5月的一天,學校要收200元課外活動費,我決定回家找爸爸要錢。然而,他卻沒在家。從鄰居們那里得知,爸爸在一家娛樂城當“小丑”,就是利用自己滑稽的身材和動作為大家表演,供人取樂。
我來到了那家娛樂城,在角落里找了個座位坐下。臺下是如潮的掌聲和怪異的吆喝聲,臺上的爸爸正在賣力地表演著唱歌、倒立、翻跟斗等節(jié)目。表演結束了,臺下又傳來一聲吆喝:“來,矮哥,再翻一個跟斗,這100元就是你的啦!”爸爸略一遲疑,滿臉堆笑地向臺下鞠了一個躬:“謝謝老板,只要大家開心,我繼續(xù)?!敝灰娝昧Φ財U了一下胸,接連翻了7個跟斗,可能是太累了,最后一個沒站穩(wěn),重重地摔趴在了臺上。他喘著粗氣,狼狽地爬起來,艱難地鞠躬致歉,眼睛里全是閃閃的淚光。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哭著沖上去,扶住了爸爸,我能感受到他渾身都在顫抖。
回到家,我給他做了一碗肉絲面條?!鞍职?你快吃吧!”望著他,我淚眼蒙眬?!靶∶冉形野职謬D!叫我爸爸嘍!”爸爸突然興奮得手舞足蹈。身材短小的爸爸啊,比起你為我付出的,這又算得了什么?
在我的建議下,爸爸從夜總會辭職了,重操舊業(yè),賣起了燒餅。開業(yè)一周后,爸爸一盤算,凈賺了250多元錢。爸爸興奮地叫著:“小萌,你的生活費有著落了?!眱蓚€月后,爸爸的攤位附近又開了兩家燒餅店。爸爸愁眉不展,整夜失眠。我安慰他:“爸,不急,辦法總會有的?!彼プ∥业氖终f:“小萌,有你在,爸爸什么都不怕?!卑职钟辛诵δ?。
中專畢業(yè)后,我謝絕了一家醫(yī)院聘我為護士的機會。我暗下決心,要和爸爸一起把燒餅生意做火、做大?!靶∶?這行嗎?”爸爸面露難色?!鞍?沒問題,放心吧!”我安慰他,為他鼓勁。
2005年12月,我慕名找到了重慶城里最有名的一家面點老師傅。得知我的來意后,老師傅把自己的看家本領全部免費傳授給了我?;氐饺f州后,在吸取了山東燒餅在和面、烤制方面的長處和本地餡餅在用料方面的特點后,我和爸爸獨創(chuàng)了30多個品種的一系列特色餡餅,我為餅店取名“大郎Q餅店”,一時間,我們的生意是無人不曉,無人不知。我決心和爸爸一起把它打造成一個散發(fā)著濃濃愛心的百年老店。我和爸爸注冊成立了重慶大郎飲食文化公司,正式發(fā)展特色加盟店,并為加盟店提供技術培訓和售后服務。
2008年7月,在西安舉行的第二屆中國餐飲博覽會上,大郎Q餅系列榮獲團體最高獎——金鼎獎。我和爸爸共同站在了領獎臺上。在如潮的掌聲中,我聽見爸爸說:“小萌,謝謝你!”
如今,大郎Q餅店已在全國發(fā)展了50多家加盟店。中央電視臺《致富經(jīng)》欄目還報道了我和爸爸攜手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
今天,每當我牽著爸爸的手,行走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時,我都會驕傲地昂起頭說:“他是我的爸爸?!蹦莻€從小躲在墻角、自卑的小女孩,終于長大了。爸爸,在成長的路上,您的肩是女兒今生永遠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