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榮芬(獨龍族)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河流,它們無一不是青藏高原的兒子,自中國云南西北部的山脈間,從高處,像聯(lián)袂而往的兄弟,只因重巒疊嶂阻隔。它們,永無牽手,不能相遇。于是嘯天蔽日地咆哮,或在谷邊山臂歇息,大江一去不回頭。千千萬萬年后的今天,人們給了它們一個新的名字:“三江并流”。噢,這就是金沙江、瀾滄江、怒江。而在怒江的西岸,在高黎貢山和丹當力卡山峰之間,還奔跑著另一個小兄弟——獨龍江。它在與三個兄長并肩行走幾十公里之后,轉(zhuǎn)個身子,朝西面的莽莽叢林而去,流到緬甸境內(nèi),在那兒被稱作“恩梅開江”。
新中國使我們以這條江河命名:獨龍?!百匆摹薄ⅰ百醋印钡葞в衅缫曅缘姆Q呼一去不返。獨龍江流域內(nèi)野性的縱溝直壑間,有葉脈狀的支流岔河三十多條匯入。獨龍人的不息生命力于河流的最深處,走得多遠,不拐彎,恣意奔跑在四季輪回的日日夜夜。那條江!天生清朗,其蓬勃的魅力,引來煙靄送吻,星空迷戀,黑密森林不語。
獨龍族總?cè)丝诹?三分之二生活在獨龍江。四千多人的我們守望著一百七十二 公里的國境線,雖然我們民族的習性向往松弛,但我們也會堅守。我們的四肢能觸到的每一寸土地,都劃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高黎貢山自然保護區(qū)。我們放棄了根植于本民族的傳統(tǒng)耕作方式,與暮色中的山地烈火炬焰告別,向獵神久居的高山,獸靈棲息的雪峰告別。金黃的小米、火紅的天糈米、如雞冠昂揚的稗米,以及群體勞作的歌謠漸去漸遠。獨龍老人用來留種子的方寸之地,生長著來自骨頭里的執(zhí)著、盼望,清晰而又無力。他們皺紋黑厚的額頭,才是魚群密集的地方。只有他們的雙眼能掀開久久游蕩在江岸兩頭的雨幕。
獨龍人視河流、土地、山巒、巨石、大樹等具有生命。我們惜別弓弩獵槍和祖?zhèn)髁曀?不再拼命追攆麂子野巖羊。笑對中緬邊界山脊上的野生動物自由來往??磭壹壸匀槐Wo區(qū)獨龍江流域的森林覆蓋面積達到百分之九十三以上,滿布群山的植物總屬占全國近三萬種高等植物的一半,低等植物更是密布各處。這里是世界上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區(qū)之一。見過獨龍江,誰人不說那條河流四季如翡翠,似圣水。
半個多世紀前,一個又一個,心懷向往的少年跟著共產(chǎn)黨人,爬上高黎貢山,上上下下,摸索著投奔獨龍江外的世界。而從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地方來的漢、納西、白、傈僳等民族的優(yōu)秀青年,溫和又善良地坐到獨龍族的身邊。他們是教師、醫(yī)生、干部,是我們獨龍人的親人。
一九五六年十月一日,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成立,獨龍族人孔自清成了有史以來的第一任本民族縣長。平等、團結(jié)、友愛的民族大家庭,對還處于“刻木結(jié)繩記事,鳥鳴花開辨時令”的原始社會末期的獨龍族敞開了大門?;馃犊车耐恋?淫雨裹挾的茅草房,衣襟濕漉的男子手里的漁具,掠過千年時光。
新中國的力量使我們民族實現(xiàn)了歷史上許多零的突破和跨越世紀的飛躍。第一代女教師、第一代主治醫(yī)師、第一代護士長、第一個駕駛員、第一個中校軍官、第一個武警校官、第一個碩士研究生、第一個副廳級干部;第一所學校、第一個貿(mào)易點、第一間衛(wèi)生室、第一座水電站、第一個郵局、第一個文化站、農(nóng)技站、林業(yè)站等等??h、州、省、全國人大都有獨龍族人參政議政的聲音。數(shù)不勝數(shù)的第一后面,是來自祖國大家庭的支援、協(xié)助、同心同力。
獨龍人視高黎貢山和丹當力卡山為神山,而游走其間的獨龍江是我們民族生命力的象征。敬畏自然、有節(jié)制地索取并記恩報德,使我們與大自然之間隱伏的默契令人驚嘆。五年前的二○○四年十月的一天,是獨龍江公路通車五周年的紀念活動日,貢山縣人民政府在峻美的怒江西岸丙中洛傈僳族寨子,舉辦了一場露天演出。演出伊始,頭頂上的蒙蒙細雨一直不停??墒?當《太陽照到獨龍江》的歌聲響起,天忽然放晴,太陽出來,引得觀眾激動地敲響手里的竹片。二○○五年十一月,怒江州州府六庫舉辦慶祝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成立四十八周年紀念演出活動的當天也是陰霧不散,但《太陽照到獨龍江》的歌聲一起,天空又變得明亮。
獨龍江所處的地理位置,使它遠離祖國內(nèi)地。原來貢山至獨龍江要走整整八天,中間翻三座雪山。一九六三年十一月至一九六四年十月,貢山至獨龍江的人馬驛道修通,路程縮短為二至三天,只翻一座雪山埡口。從那時起,只要來年六月前后大雪一開山,西藏察瓦龍馬幫、中甸馬幫、德欽馬幫和維西馬幫,過瀾滄江、怒江,來到獨龍江,馱運封山期間獨龍江所需物資一百多萬斤。若用人背,需一年。這六十五公里的人馬驛道是獨龍族人的生命之路,幸福之路。它曾經(jīng)是獨龍江流域政治經(jīng)濟中的一個不同尋常的進步,在時間與空間上縮短了獨龍江與外部世界的距離。這一驛道在獨龍江非同一般,它結(jié)束了只有人背無馬馱的歷史。這條獨龍族通向現(xiàn)代社會的唯一路徑,也使國家的邊防更加鞏固。
如果說獨龍江的人馬驛道帶給我們獨龍族的是新生,那么,三十五年以后(一九九九年十月)貫通的貢山縣城至獨龍江孔當?shù)木攀锕?對獨龍族而言不啻于“第二次解放”。二十世紀的中國,公路已經(jīng)密布神州大地,獨龍江則成了中國最后兩個未通公路的少數(shù)民族世居地區(qū)之一。在獨龍族各級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遞交了無數(shù)要求修公路的議案、提案之后,怒江州、云南省的各級政府部門也為這條公路奔走呼吁。獨龍人深深感激國家在還不是很富裕的情況下,拿出上億元資金,為一個只有四千多人的民族鄉(xiāng),在險惡的崇山峻嶺之上,挖鑿出一條公路。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公路,而是一條“政治路”、“國防路”、“民心路”。
愿我們的民族跟隨祖國堅實發(fā)展的步伐,相隨、相依。愿來自“三江并流”西岸的祝福,飄過高黎貢山橫斷山脈,隨云乘風,在北京與其他五十五個民族的親情和力量匯聚成就的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