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宇
我的同桌是一個叫劉肖的男孩。班上其他的男生,似乎都在一夜間經(jīng)歷了一場春雨,蟄伏的青春漫山遍野地破土而出。他們猛地躥高了個頭,有了低沉而帶著磁性的嗓音,冒出了扎眼的胡須和硬朗的喉結(jié)。只有劉肖,被匆匆而過的青春遺忘了似的,仍是尖細(xì)的童音,矮小的個子,潤白的肌膚,在男生堆里顯得格格不入。
男生們都很不愛搭理劉肖。他們彼此間的稱呼,是用“男人”替代的,所以常常會幾天不刮胡子,任它們像田間的雜草,肆虐地爬滿下巴,也會學(xué)著電視里的樣子,故作隨意地搭件寬大的外套,斜挎書包,甚至一群群地躲進(jìn)廁所里抽煙。而劉肖不僅像女孩子一樣愛整潔,甚至說話的腔調(diào)和動作,都像女生一樣地含蓄而羞澀,大家都很不客氣地笑他是“娘娘腔”。每次男生們討論誰的穿著顯得更有男人味時,如果劉肖要湊過去聽,他們要么一哄而散,要么粗魯?shù)赝崎_他,笑聲尖厲地說,兒童不宜,和女生玩去吧。
女生也不歡迎劉肖。她們總是幾個人一堆,竊竊私語,議論著穿著打扮和各自愛慕的男孩。所以每每下課后,劉肖便虔誠地這里聽聽,那里站站,見大家都不搭理自己,只好徘徊著回到座位,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沉默而孤獨(dú)。
盡管如此,劉肖的成績,卻還是像冬日的燈籠一樣,明艷艷地襯托著他蒼白的青春。他很努力,上課的時候會舉手回答問題,下了課也會追著老師提問。我們這所全省聞名的中學(xué),聚集了各地的優(yōu)秀學(xué)生,而劉肖的成績,居然漸漸地進(jìn)入了年級前十名,自然成了老師的驕傲。但同學(xué)們似乎并不因此而改變對他的印象,反而說他幼稚,只會拍老師的馬屁。有時候老師表揚(yáng)他,還沒等他嘴角羞澀的笑蕩漾開去,全班就會響起一片戲謔的笑聲,連老師也制止不了。這樣的時候,他便會習(xí)慣性地慢慢埋下頭,拿出筆寫寫畫畫,裝作做題的樣子。
或許劉肖也想嘗試改變自己吧。我們都討厭上體育課,總是懶洋洋的,跑步時常趁老師不注意而“偷工減料”地少跑幾圈,然后便拿著飲料橫七豎八地倒在草地上。劉肖不會。他總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堅持著,一圈又一圈。男生看見了,就吹著口哨喊:“多跑幾圈,就可以長高啦!”而后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堆。
可是,盡管他是那樣努力,老天卻仍不眷顧他。高一期末的體育測試,所有的男生都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老師要求的五十個引體向上。只有劉肖,做了十來個后,便滿頭大汗,甚至咬破了嘴唇,最后還是凄楚地從單杠上掉了下來。大家都把這當(dāng)成一個笑料,說干嗎不和女生一起,做幾個仰臥起坐就可以及格了,反正老師也分不出你是男是女。劉肖落寞地跟在隊伍后面,靜靜地聽著大家的奚落,并不言語?;蛟S,這樣的嘲弄,他已經(jīng)習(xí)慣,甚至開始漠然。
上高二的時候,語文老師換成了一位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孩,非常漂亮,上課也很活躍,還帶著股大學(xué)里的清新氣息。她找同學(xué)回答問題時,會用滿眼溫暖的笑意望著他。全班同學(xué)似乎都希望能得到她的重視,上課時都精神抖擻地準(zhǔn)備著。上《孔雀東南飛》這一課時,因為課文長,對白多,老師便讓我們分角色朗讀課文。她笑意盎然地問大家,可不可以推薦兩位合適的人選來擔(dān)任劉蘭芝和焦仲卿的角色。全班沉默了一會,然后有人開始喊:“劉肖!”
老師側(cè)過好看的臉問:“劉肖?”很多同學(xué)開始反應(yīng)過來,并且?guī)е鲲L(fēng)頭的意味,整齊地大喊:“劉肖,劉蘭芝!劉肖,劉蘭芝……”老師身邊的一個男生還大聲地“解釋”:“劉肖嘛,娘娘腔,演劉蘭芝,簡直是本色表演哈,絕對最合適了!”劉肖坐著,蒼白的臉漸漸漲得通紅。本來他又習(xí)慣性地埋下頭開始寫寫畫畫,可是突然,他猛地拍著桌子站了起來。記憶中,柔弱的他從未用過這么大的勁,筆都被震飛了好遠(yuǎn)。我們愣住了,然后眼看著劉肖牙關(guān)緊咬,手狠狠地抖動。幾分鐘后,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教室。
從那以后,劉肖再也沒有回來過。他的書本,是一個老奶奶來收拾的。我們終于隱約知道,劉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惟一的親人,是他年邁的奶奶,奶奶的退休金,一個月只有四百元。所以,他不能跟上同齡人的成長;所以,他做事說話像女孩。我們還發(fā)現(xiàn),劉肖的書和本子上,都密密麻麻亂七八糟地寫滿了字:男孩不哭!
回憶起來,無論遇到怎樣的冷漠和傷害,他都沒有哭過。原來,是這一個個力透紙背的字,把他的淚水,困守在眼眶里。而我們從未發(fā)現(xiàn),他柔弱的外形背后,是一顆剛強(qiáng)的男人味十足的心。劉肖的位置一直沒有人調(diào)過去,那團(tuán)落寞的空氣像一把刀,狠狠地刺著我們的心。
多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任我們?nèi)绾螣崆檠?劉肖也不肯來。我們知道,盡管那時的他,因為成績優(yōu)異而留學(xué)海外,也有了俊朗的外形,但那些年的陰影和傷害,卻仍讓他難以釋懷。而我們不知道,年少時的我們,為什么就不能以一顆包容而溫暖的心,靜靜等待一個男孩子,緩慢地成長和蛻變呢?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