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出進進南京多次,我去看了高大雄偉的長江大橋,看了氣勢恢弘的中山陵,也去看了小巧精致的玄武湖。夫子廟、秦淮河卻因為一種莫名的情緒沒去。這一次我決定去那看看,作為讀書人,作為男人。
南京號稱“六朝粉都”,夫子廟、秦淮河則號稱“六朝金粉地”。夫子廟的出名,是因了讀書人的祖宗孔圣人,因了意味著讀書人十年寒窗的一個終結(jié)的貢院;而大名鼎鼎的秦淮河,是因了那些色藝雙全的青樓艷妓,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等,更是因了孔尚任的大手筆,一部《桃花扇》把一個恩恩怨怨的才子佳人故事與一個天崩地裂的大時代濃縮在了這充滿脂粉味的河里,當然還因了那些風(fēng)流倜儻、瀟瀟灑灑的貴公子侯方域、冒辟疆、陳子龍等諸輩。
如今的夫子廟與它古時一樣,繁華極了,不愧“六朝金粉地”的名稱,融古今中外的商樓、旅店、飯店于一地,有高樓,也有沿街叫賣的小販,還有更具市民味的地攤,有肯德基,也有豆腐干,熱熱鬧鬧,真是花錢的好地方。
信步走來,一排排的仿古建筑群迎面撲來,青瓦白墻,古得確實有些像,只少了些靈動,多了些冷漠,更有那些鐵柵門把僅有的一點古也給隔開了?,F(xiàn)在全國仿佛都陷入了復(fù)古的懷舊的氛圍中,況乎南京,況乎古氣森人的夫子廟。
我立于孔廟前,卻不想進去,歷代的讀書人對孔老夫子的感情都是很微妙的。加上里面嘈雜得很,不是因為游人,游人很少,幾乎沒什么人進去,里面只是擺攤的商人,孔廟的一襲香火是清淡了。我嘆口氣,一轉(zhuǎn)身,去看秦淮河。
“秦淮殘夢憶繁華”,循著勤久工遠的夢,我想象的十里秦淮河應(yīng)是畫舸影幢、漿聲拍水,嘈嘈切切,讓人魂牽夢繞的開闊去處,而這,竟是一條小河,一條顯得過分逼仄的小河,怪乎脂粉一倒,一飄便是十里。許是歷史太沉淀,許是流的日子太久,許是清楚有些事情是流不走的,它竟有些懶得動了。河里只象征性地泊著些畫舫,沒有了青衫女子的公開賣笑,是這社會僅存在的一點羞澀了。
走得有些恍惚了,恍惚中前面人頭攢動,人們列隊而進,在北京毛澤東紀念堂前我看過的場景在南京居然也有,是何去處?仔細一看,原來是名動江南江北的李香君故居——媚香樓。何以有如此多的觀者,這些人僅僅是感動于這位青樓女子的愛國情操?憑“媚香”二字就可使太多的人想起那些豪飲狎妓的歲月,雖然李香君因為她的品節(jié)褪去了不少的色味。南京人也真夠幽默的,竟把一個妓女的紀念館建在了圣地孔廟的對面。史中圣人如果有知該作何感想?是把手攏在袖里恭順著天,還要慨嘆一聲“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在此,他是輸給了李香君。
雖然有一脈龍氣的鐘山,有恣肆的長江,可長江水流到南京這里已是心平氣和,流進城里則更顯小家子氣。同樣曾經(jīng)是京都,一個“南”字就使它顯得局促,不夠開闊,手一伸便是濕漉漉的,怪不得只能演繹些才子佳人,一見血便彌漫不開;也怪不得只能安排一些短命的王朝或一些王朝的背影。實在的金戈鐵馬,邊關(guān)冷月的景象只有那彌漫著茫茫風(fēng)沙一馬平川的北方才有的。這里盛不下太多的腥風(fēng)血雨,這里的情境只能滋生文人的詩情畫意,一些清麗的小家碧玉臥綺靡的青樓紅女,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
明太祖朱元璋處心積慮經(jīng)營下為鞏固其統(tǒng)治而建成的城墻,為了這些城墻,他還冤殺了當時江南最大的商人沈萬山。可他的這些經(jīng)營還是被比他更加兇殘的兒子朱棣嗅出了些什么,瞧出了些什么,在殺了很多人之后,就把他父親精心營造的一座座宮殿、一座座城墻扔在了斜陽荒草之中——他把宮殿挪到了北方的北京。
他是走了,可是那些書生還是心有余悸,聽著譙樓之上的景陽鐘鼓,他們的心靈還是被血淋淋地浸著,他們的頭顱還都可以被搬到某座垛口上,這樣顫巍巍的心情之下,他們到孔廟前會怎樣呢?我想許多人只有搖搖頭,嘆口氣,一轉(zhuǎn)身躲進那斑斕的畫舫,躲進那些曲欄小樓,把自己深藏在笙歌紅裙的夾縫之中。而當書生們狂飲狎妓之后,偶然間從曲欄上畫舫中,窺見了孔廟,又該怎樣?他們真的會這樣放縱自己?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還是會拿 起筆,揣著硯跨進那座貢院,那個他們終生夢繞的科舉場,繼續(xù)他們的八股文。這是南京的悲哀,更是讀書人的悲哀。
世事如棋,滄海桑田,歷史就有如旋轉(zhuǎn)的舞臺,那被朱棣遺棄的南京,又迎來南明弘光皇帝朱由崧。歷史在這里和朱元璋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在這里打開的王朝,他不中用的孫輩又跑到這里來永遠地關(guān)上了。
秀才們把弘光帝接來以后,像有些事干了,他們用遒勁的筆觸寫下“擊楫乘風(fēng)志,行吟紉芰衣”。似乎又有了中流擊水的豪情,可這個弘光只知道揮霍祖宗,只知道玩女人。秀才們的夢又斷了,他們喝的本該是血,卻飲的是酒;本該仗劍回顧,卻在低彈唱吟,溫香抱玉。他們也只有在脂粉膩味中談?wù)劚撜搫?末了,卻把“桃花扇底送南朝”的好戲扔給了一個弱女子,一個青樓女子。這是一個大的悲劇,一個男人的悲劇。
黃劍文:1968年9月生于江西樂平。景德鎮(zhèn)市作協(xié)會員?,F(xiàn)供職于江西化纖化工有限責(zé)任公司政工部,作品散見于省市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