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建 康 瓊
描繪自然情懷是中國山水畫的重要主題之一,其中有著深厚的哲學意蘊。中國文人通過對自然山水的描述表達人生理想和生態(tài)倫理思想,并且把自己與大自然溶為一體。千百年來,不同的文人創(chuàng)造了風格迥異的山水畫,但其中所蘊含的生態(tài)美蘊卻是相同的。
自然因其道而化生
道家思想被認為是文人山水畫的最為重要的理論來源,文人畫者的自然觀是老莊自然思想的承繼、延伸和擴展。老子認為:道是一個先于天地萬物而存在的永恒實體,天地間一切事物的變化都是道推動的。他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jīng)》)莊子也提出了“萬物齊一”的思想。老莊認為道是天地萬物的本原,道創(chuàng)生自然。老莊的這種自然觀在傳統(tǒng)山水畫論中亦反復得到表述。宗炳《畫山水序》中用“道”把圣人與自然山水聯(lián)系起來,認為 “圣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于山水,質(zhì)有而靈趣”、“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宗炳《畫山水序》),即是說,因為圣人、賢者能夠理解自然之道,所以他們通過物像來感受自然之大美。文人畫論的集大成者石濤認為,畫之法,統(tǒng)一于自然之本質(zhì)。“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石濤《畫語錄》)在中國文人山水畫家看來,山川萬物是天地之子,整個宇宙是一個統(tǒng)一的生命體,這個生命體的本質(zhì)就是道,道是虛無的,又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它孕育了可親可愛、萬千氣象、生意盎然的大自然。在他們看來,“山水常常是世界本質(zhì)的表現(xiàn)?!薄疤斓剡\行的道理所在,就是山水的實質(zhì)之所在?!边@個意思在石濤《畫語錄》中也有明確表達:“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zhì)也?!弊匀蝗f物,源于道而化生。感受美和體驗自然之道,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對自然萬物的理解定格下來。
一草一木皆有性情
“山水質(zhì)有而趣靈”,(《畫山水序》)直說山水既作為實質(zhì)性的自然存在物,又其有內(nèi)在的品性?!靶握呷陟`”,(王微:《敘畫》)則把“融有靈性”擴大到一切有形體的東西。北宋開始,道、禪思想相通。文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既有道家的逍遙放達,又直指禪宗的心靈境界,這就使得他們的自然觀理論與山水畫實踐的立足點非常之高?!扒嗲啻渲?總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豈獨山水,雖一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唐志契:《繪事微言》)就如同每個人都有意識,有思想和情感那樣,自然萬物莫不如此。道化育自然萬物,而且蘊藏于萬物之中,讓它們是其所是,故山水草木各有情態(tài)。這似乎是原始時代的“萬物有靈”思想的嗣續(xù),但這種事物各為其是與神話中風雨雷電后面都有一個“神”主使的觀念其實是不同的。中國文人是把自然存在物當作“人格化”的存在。人,以及認為自然事物均有內(nèi)在的品格。自然風光之所以美,在于它自己,因為它是道(理念)的產(chǎn)物,是道使其為“這樣”;道(理念)并不離棄具體事物而去,道寓于事物中,事物自為其是正是天地自然之道。所以,蘇軾說,擅畫和知畫,在于知“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 。他稱贊表兄文與可畫竹之高妙,因為與可竹雖千變?nèi)f化,卻“合于天造”、“得其理矣”。(蘇軾:《凈因院畫記》)石濤亦有畫語云:“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終未得一畫之洪規(guī)也?!?石濤:《畫語錄》)事實上,早在文人畫論奠基之時,蘇軾就用文字通俗的“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边@一表述。
天地萬物于我為一
“與碧虛遼闊同其流暢”是山水畫家的生命追求,也是孟子“萬物皆備于我”,“上下與天地同流”、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萬物于我為一”等文化哲人所追求的生命境界。因為道是總根,包括人在內(nèi)的自然萬物都由它而來,源頭是一個,故為“同一”。道無偏私,它賦予山川樹木以機理、品性、韻致、格調(diào),賦予人以情感、思想、意志和態(tài)度,所以人和他周圍的物之間并無高低貴賤之別,是等價等值的。一旦畫家本人的主觀精神與山川的神情或曰道, 或曰本質(zhì),因神遇產(chǎn)生共鳴、互化、融合、統(tǒng)一、升華而“跡化”訴諸于筆端時,即獲得“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情感滿足,此時此刻,人與山水的關系就不再是主客體關系,而是人即山水,山水即人,山水即畫,物我不分,物我互化,形神統(tǒng)一。西方繪畫中的人是第一位的,自然在藝術中的作用只是人用以表述自我的語言。而中國文人山水畫中,正如美國藝術史家埃利奧特?多伊奇(Eliot Deutsch)所看到的,“人和自然是一體的,只能把它們在一起加以顯示?!薄叭撕妥匀恢g的關系是任何一方都不優(yōu)越于對方。人沒有征服了自然,自然也不對人予以無情的控制。”(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自敘》P4P134,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確實,沒有任何系統(tǒng)的文化,人與自然“曾發(fā)生過像中國古代樣的親和關系。”([美]高居翰:《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P8,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版)文人山水畫往往給欣賞者靜謐安寧、優(yōu)美和諧的愉悅感,即在于畫者并不凌駕于所描繪的對象上,而是采取凝神靜觀,使自然為喻象歸于心境,把物收歸心有。心是真正的存在,境是純粹的現(xiàn)象,心化的物與自我得以合而為一。
人之性情為自然本
傳統(tǒng)山水畫體現(xiàn)的是文人生活的一種境界,這種境界由心而造?!肮P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文人山水畫的根本目的在于表現(xiàn)主觀意趣,惟妙惟肖的逼真感對畫家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寫胸中逸氣”, “寫出胸中一點灑落不羈之妙”(唐志契:《繪事微言》),“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宗炳:《畫山水序》)是故,“山水”(畫)被他們視為“風流瀟灑之事”。因此,文人山水畫不走“忠實摹寫視覺所見之自然”的自然主義再現(xiàn)之創(chuàng)作道路,而是選擇以形來寫心中山水,取代對客觀山水的描繪(俞建華:《國畫研究》P37-39,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傳統(tǒng)文人畫家都不是以繪畫為職業(yè)的畫者,并 “重視臨摹”而“蔑視創(chuàng)作”,卻為何能在畫史上長期璀璨?其實,從“筆墨”這個角度很好理解。既然筆墨足以寫胸中之意,紙面上的山川河流到底真不真實,“象不象”,不是他深慮的問題。關鍵是要抒寫他內(nèi)在的東西?!懊钤谒婆c不似之間?!爆F(xiàn)代中國畫壇第一人齊白石一語道破中國畫筆墨之奧秘。“筆墨集客觀物象與主觀審美情趣于一體,是畫家心靈的跡化、性格的外現(xiàn)、氣質(zhì)的流露、審美的顯示、學養(yǎng)的標記。筆墨本身是有內(nèi)容的,這個內(nèi)容就是畫家的本人”。于是,我們讀解張彥遠“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就不會感到疑惑,為什么以自然山水為對象的山水畫恰以“自然”為高,因為在文人畫家看來,人不游離于自然之外,而其是本身就是一種自然。人的自然性不表現(xiàn)為簡單的依附自然環(huán)境,而是表現(xiàn)于他有思想情感,而且能借助一定的方式使情感、愿望、理想得以表達、實現(xiàn)。人的性情,是自然之本;人的自由,是最高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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