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先生的詩,我曾經(jīng)讀過并且評過,我認為他是當代中國有個性、有追求、有風彩的抒情詩人。不過,其詩作的抒情多半是一種客觀的冷抒情,表達的多半是對于人生形態(tài)的靜觀與默察,往往是對自我人生的一種深透見底的感悟。這組詩的主體內(nèi)容是詩人對自我人生中一些喜悅與痛苦的回憶,一種悲與歡的交織,其中的許多詩句,都給人一種少有的灼熱感與疼痛感。我愿意再次向讀者推薦胡弦先生的這一組抒情詩。
這組詩有這樣三個特點:
對于人生的觀察是如此細致與獨到?!白蛲?燒烤攤的紅火超過了預期/王師傅躲到三輪車背后敲羊/他用小巧的鐵錘敲擊羊的腦門/第一下,羊猛烈地跳起,叫/第二下。羊悄無聲息萎頓在地/他不放心,又補上第三下?!?《咽下》)詩中敘寫詩人所見到王師傅的精神形態(tài):他將一只小羊敲死的情景歷歷在目,一個鏡頭一個鏡頭組合起來,形成一組令人驚悚的特寫鏡頭,讀這一首詩就像是在觀看一場電影,讓人感到一種心靈的震撼。更讓人震撼的,也許是王師傅烤完羊肉串之后卻滿面紅光、慈眉善目,看起來一點都不象是一個屠夫。這就觸及到了人性的深處:不僅是對動物生命的冷漠,也體寫了人的兩面性與隱秘性。而所有這些,都來自于詩人對于生活的仔細觀察。如果沒有對于當今社會生活的靜觀與默察,也許這樣的詩就不可能產(chǎn)生。這就表明詩正是來自于詩人自我的生活。
對于自我人生的體驗是如此的深刻?!霸谖覀兩眢w隱密的角落,有只/小瓶子/一直在為我們收集著苦汁。有時候/它隱隱作痛。需要我們皺眉,甚至彎下腰來,用手/按著自己的腹部”。(《膽囊》)在這首詩里,詩人以自我對身體的感覺表達人生的體驗,雖然不如有的人那樣勇敢地將自己的苦膽拿掉,卻能夠向別人訴說自我身體的真實形態(tài)。詩中所抒寫的自然是一種痛苦的體驗,卻是如此真切、如此深刻,雖然也許人人都可以覺察,但并不是都能如此表達。如果說上一首詩只是一種與自我無關的客觀抒情,至少在表面上看來是如此;那么,這首詩則只是自我苦難之情的具體抒寫。兩相對照,就形成了一種他人與自我的兩極對立結構。
對愛情的感悟以及在此基礎上的想象是如此新穎獨到?!坝谜麄€天空來愛它/你要一退再退,退得/更加空闊/用一朵云來愛它/你要不斷變形,消散/用黑色的靈魂來愛它/你要失眠,在夜里/和一根老椽子同時醒著”。(《愛一只燕子》)詩里并沒有直接抒寫自我的愛情,而是以對于一只燕子的愛產(chǎn)生的種種特有視域,以自我的想象力呈現(xiàn)出種種意象,給人以特別新穎的感覺。雖然是一種比喻性的表達,對于愛情的獨到與深刻體驗,卻不是人人可以感覺到的。這自然是詩人的愛情,用“整個天空”、“一朵云”、“黑色的靈魂”來“愛一只燕子”,自然會產(chǎn)生各種不同的的感覺,表達的正是愛情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在詩人的生活中,也許真是有這樣的一只燕子。
自然本真的詩歌語言。詩歌語言具有多種多樣的形態(tài),有民間口語、有內(nèi)心話語、有書面語、有論說語等,其實每一種詩歌語言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只要有其個性與特點,就能讓讀者產(chǎn)生美感。在語言上有風彩、表達上有味道,那就是自然本真、純潔晶亮?!把氏乱桓〔萑菀?咽下一根小草的悲苦難/咽下一只小羊的命難”。(《咽下》)一個“容易”兩個“難”,真是一波三疊、一唱三嘆,讓人真切地體會到詩人對動物生命的珍重。一邊是那樣的冷漠,一邊是那樣的心痛,也產(chǎn)生了一種兩極對立的結構?!翱?是痛苦的/那吹熄的燭焰/在回頭的一瞬間/看見了自己潔白的身子//慢,也同樣讓人難過/在幾乎和從前一樣明亮的/陽光里/有磨損的聲音、嘴唇……”(《過程》)此詩的內(nèi)涵相當深厚:“快”與“慢”兩種人生形態(tài),其實都只是痛苦。前者以一只蠟燭為喻,人生結束的時候回頭的一瞬間,可以看到潔白的身子;后者以老人磨牙與動嘴為喻,說明同樣是一種痛苦。詩人對兩種人生形態(tài)的抒寫,都是以感嘆的方式進行,就象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老人,在回視自我的人生時必有的那樣一種自言自語。這樣的語言也容易產(chǎn)生本真的美質與美感。
胡弦的《過程》是一組關于生命的詩篇,也許是詩人自我人生的血與淚、悲與喜、苦與樂等種種形態(tài)所凝聚,也許是對世間人生形態(tài)靜思默察的結果。無論是何種情況,我們都不能忽視詩中所表達的生命感覺,不能忽視此詩對于自我生命的觀照以及在表達上的獨到性與創(chuàng)造性。
鄒建軍,著名批評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