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羽

不即不離

看過很多《紅樓夢》人物繡像,從沒有像看到葉淺予先生的畫那樣眼前為之一亮,心中怦然一動,繼而大笑不止。畫題是“王熙鳳”,畫幅中是什么?不說,很難猜到,是一個鮮紅鮮紅的辣椒。這在《紅樓夢》中有出處,即賈母說的“她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

且看鳳姐,無論“毒設(shè)相思局”、“弄權(quán)鐵檻寺”,還是“效戲彩斑衣”、“大鬧寧國府”……其“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不是幾乎都與“潑辣”相表里?賈母雖養(yǎng)尊處優(yōu)卻世事洞達,一句玩笑話正好點到鳳姐的穴位上。

畫過《紅樓夢》人物的大概都有體會,最難畫的莫過于王熙鳳。這個人物太復(fù)雜太多面,取于彼則失于此;取于此則失于彼。葉先生執(zhí)兩用中、不即不離?！安患础笔遣恢苯用璁嬐跷貘P;“不離”是緊緊抓住賈母那句話,雖避實就虛而又虛中有實,使人一看到辣椒就會想起賈母的話,想起鳳姐這“潑辣貨”的一顰一笑。謔而不虐,令人絕倒。

也只有兼擅國畫、漫畫二者之長的葉先生才能畫出這樣風(fēng)趣的畫?？墒沁@類畫又只能有一,不可有二。如若有東施效顰者,當(dāng)會大煞風(fēng)景的(此畫是最近見于魏紹昌先生藏品《紅樓雅集》中)。

有趣的“模仿”

吳浩然寄來一冊《緣緣人生》,隨手一翻,以為是豐子愷的畫集,再細看,畫中有豐子愷的影像。怎么回事,豐老先生畫起自己來了?回頭再看封面,才發(fā)現(xiàn)“緣緣人生”一旁還有副題“豐子愷畫傳”及“吳浩然繪、文”。這是吳浩然模仿豐子愷的筆法,以連環(huán)畫形式描繪的豐子愷的生平事跡。作者是怎么想的,不得而知。我油然而生的讀后感是:模仿得有趣,模仿得頗有創(chuàng)意。

請看,畫法是人們所熟悉的豐子愷的畫法,人物造型及背景也是人們所熟悉的豐子愷畫的人物造型及背景。而豐子愷本人就處于自己筆下的畫中人之間,處于自己的像醇酒一樣的詩意的畫幅里。故人故鄉(xiāng),原汁原味,而又似真亦幻,似幻亦真。豐老先生生前如能看到這冊《緣緣人生》,當(dāng)會說“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模仿”本是平庸無能之舉,白石老人曾說“似我者死”,謂其不可救藥。可《緣緣人生》的作者偏偏就“模仿”做文章,而又能使之死而復(fù)生,可謂著手成春了。

不聞兵家言:置之死地而后生。

嫵媚、頑皮

朱新建的畫好,好在哪兒?很難說清楚。好就好在說不清楚,這么說等于沒說。如果非要說出個子丑寅卯,我說四個字:嫵媚、頑皮。這與繪畫技法有關(guān)而又無關(guān),是天性,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墒沁@從娘胎里帶來的天性又是怎樣融合到繪畫中來的?這非外人所可道及了。我從他的言論中發(fā)現(xiàn)了點蛛絲馬跡。他曾列舉出多種所以要畫畫的理由,比如“算計賣錢的”、“要參加什么大展準(zhǔn)備嚇唬人的”、“應(yīng)酬、奉命的”等等都不能算在內(nèi),只有“為自己畫著玩的”、“自己畫得快活的”才能算是真的達到了畫畫的目的。

他的話,一語中的,觸及到了節(jié)骨眼上。不要小瞧這個“玩”字,只有當(dāng)畫者在揮毫之際能以“玩”的心態(tài),純粹以“玩”愉悅自己時,才不會為時所奪、為俗所牽。也只有在這種狀況下,性情、愿望、才、學(xué)、識才能得以最充分地流露與發(fā)揮,才能最充分地展現(xiàn)自我。新建的嫵媚、頑皮之所以能融合到他的畫作中,八成得力于這個“玩”字?？墒沁@個“玩”字又何其難喲,畫畫的人都有過這類體會:一拿起筆就認真得握拳透爪,如臨大敵,再也“玩”不起來了。

說到這兒,我想起中國畫中的一些說辭,比如技進于道,比如無法之法。我揣摩這“玩”字與之有關(guān),或者說“玩”是通向“無法之法”的方便法門。

最近偶爾看到朱新建畫在瓷缸上的畫,是個嘴里叼著辮子,一手握拳一手高舉紅燈的女孩子,旁邊有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革命樣板戲試驗演出。”哦,是李鐵梅,再細看,竟又是袒著胸露著乳,是個半瘋子。這個半瘋子立即使我想起了那個也是半瘋了的荒唐年代,和那個年代里應(yīng)運而生的只有共性而無個性的高、大、全,以及像按照著既定的設(shè)計程序制造的機器人一樣的“藝術(shù)形象”。想想那“藝術(shù)形象”,再看看這半瘋子,我?guī)缀跣Τ雎晛?。新建不只自己快?也逗別人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