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紙
十六歲的少年莫小江來到河邊,莫屯的伙伴們像過節(jié)一樣,簇擁在他后面,也來到河邊。
七月的天氣,太陽汗津津地掛在天際。那些奔跑的腳步,把黃澄澄的山路卷起一股灰蒙蒙、熱烘烘的氣流。山路兩旁的小樹枝條沮喪地耷拉著,只有莫小江背脊上油光滑亮的汗跡能提起伙伴們的精神。
他們來到河邊,但,與莫小江保持著七八步遠的距離。因為,莫小江的手里拿著三根雷管。雷管在毒辣的太陽下泛著令人驚悸的光芒。
肖小燕后退了兩步,盯著莫小江的手問:“小江,太陽會不會把雷管的引線點著呀?”
莫小江說:“點著了就往河里扔,魚就會浮上一大片?!?/p>
莫小江說完,問:“誰有剪刀?”
大家都搖著頭往后退。
肖小燕問:“我有小刀,要不?”
莫小江說:“拿出來,少廢話!”
大家還在往后退。
肖小燕說:“不要割得太短了?!?/p>
莫小江說:“不割短點,雷管丟到水里就濕了,炸得到屁魚呀!”
大家看著莫小江把引線放在一顆大石頭上,割呀割,只留下一段,四五厘米的,像豆芽一樣怯生生伸出來。
肖小燕說:“別炸了,回家吧。”
大家紛紛說:是啊,太危險了,回家吧。
莫小江說:“就是魚自己跳到你們嘴里去,你們也怕塞喉嚨,要走你們走,分不到魚莫怪我!”
太陽似乎走低了一點,天空高遠明凈,幾縷云紗輕輕地貼在高高的藍天上,陽光飄在碧澄的河面,驚起片片銀鱗的波光。只有水被拉緊了,緩緩地,好像被誰攥住,一點一點地,放著往前走。
空氣一下凝重了,仿佛能滲出汗水來。大家看著莫小江打著火機,向引線伸去,然后,劃了一道極快速極快速的拋物線,好像眼睛都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聽得三聲悶響,肖小燕趕緊閉上眼,七八秒鐘后,她才松開用手捂住的耳朵,她看見有魚兒翻著肚皮兒,漂在河面上。
“撈魚哦!”肖小燕拿起漁網(wǎng),沿著河岸跑。其他伙伴跟在肖小燕身后一起跑。
魚撈上來以后,大家爭著往莫小江的腳下放。莫小江叉著雙手,用下巴往地上一呶一呶:“那條給你,那條,你拿,那條,是你的!”說完,莫小江蹲下身子,把兩條大的往肖小燕漁網(wǎng)里一丟,說:“明天還來,記得帶剪刀,我要把引線再剪短些……”
大家一聽,全沖上去,圍著莫小江說:好,明天還來……
這是莫小江第一次偷雷管炸魚的經(jīng)歷。雷管是偷他父親的。莫小江的父親是村里惟一會制造雷管,也是惟一敢私藏雷管的人。私制和私藏雷管的莫魯華不但沒人舉報,而且被屯里人認為是英雄好漢。
莫魯華并不經(jīng)常去用雷管炸魚,一年三四次,但每次出去都是滿載而歸。莫魯華滿載而歸后不吃獨食,而是見者有份,在路上就一路散發(fā),到了家只剩下三四條,莫小江的母親埋怨他,莫魯華說:“夠吃一餐就得了。”
沒幾人知道莫魯華究竟私制、私藏了多少雷管。只有莫小江知道。父親的雷管藏在床下一只大口的壇子里,用塑料膜包著,不知道繞了多少層。莫小江費了半天工夫才打開來。莫小江本來是想只拿一根的,但拆開來之后,突然改主意了,拿了三根。他覺得還有很多,有一大捆,照此下去,父親沒有五六年也用不了。他要替父親快點用完,好讓父親再制。
第一次炸魚后,村里的伙伴也把他當(dāng)成了英雄好漢。莫小江不只想當(dāng)像他父親那樣的英雄好漢,只分魚給村里人還不算真正的英雄好漢,他覺得英雄好漢不但不怕吃虧不怕坐牢,還要不怕死。
莫小江第二次偷雷管去炸魚,就是奔著這股豪情去的。
那天比第一次更熱,莫小江帶著一幫伙伴來到河邊,河里蒸騰的熱氣把他們裹得緊緊。一絲風(fēng)也沒有,河面上鏡子一般平整,大家伸長著脖子喘粗氣。
莫小江從襯衣里摸出雷管來時,大家向他湊過來。
莫小江眼皮一抬:“你們都不怕死啦?”
大家比上次更加快地紛紛往后退。
莫小江蹲下來,把雷管放到地上,問:“肖小燕,帶剪刀來了沒有?”
肖小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掏出剪刀,說:“還是不要剪了,至少也要比上次長一點?!?/p>
莫小江不理她。他用手指頭比劃著引線,一剪下去,好像把大家的聲音也剪短了許多,莫小江聽得有人重重地、短促地“啊”了一聲,便說:“怕死呀?怕死就離我遠遠的!”
河水好像不流了,好像鐵水遇到了冷卻劑,把大家的喉嚨也塞住了。大家都看著莫小江手中的雷管,雷管的一端膽顫心驚地,只伸出一段兩三厘米長的引線來。
肖小燕走向前,拉住莫小江的手:“別點了?!?/p>
大家“哦———哦———哦”地笑起來。
莫小江推開肖小燕說:“怕死就走遠點?!?/p>
肖小燕不走遠,反而向莫小江靠近。
莫小江走了幾步,離肖小燕很遠。肖小燕見走不過莫小江,便站住,遠遠地,看著莫小江點燃引線。
這一次,肖小燕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雙手還沒來得及貼上耳朵,就有一聲巨響向她的耳朵撞了過來。肖小燕看見一團濃煙包裹著莫小江,那團濃煙像一條蟒蛇,把莫小江卷倒在地。
有人說,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她的智力就相當(dāng)是一個十足的傻瓜。莫屯的人認為:莫小江的姐姐莫小紅愛上陸學(xué)軍后,莫小紅就像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莫小紅的父母、也就是莫小江的父母強烈反對莫小紅與陸學(xué)軍談戀愛。他們認為陸學(xué)軍不但好吃懶做,而且沒有責(zé)任感。有一天,莫小紅的母親看見女兒與陸學(xué)軍走在一起,便強行把女兒拉回家,指著一個人徑直回家的陸學(xué)軍說:“你看你看他,走起路來左搖右晃的,連只病雞都絆得倒,嘴里還打著呵欠,像抽鴉片的人一樣,有什么好?”
但莫小紅偏偏愛上了陸學(xué)軍,莫小江有一天對他父母說:“你們不知道我姐姐為什么喜歡陸學(xué)軍,我知道,因為陸學(xué)軍長得像胡歌。”
父母不知道誰是“胡歌”,他們只聽說過“八哥”。但莫小江的這句話讓莫小紅把弟弟視為知己,她對弟弟莫小江說:“看來你的確比我聰明,我不讀高中了,把學(xué)費省了,給你將來交大學(xué)學(xué)費吧?!?/p>
莫小紅帶著陸學(xué)軍去了城里打工。父母死活不讓去,又是莫小江在旁說:“讓我姐姐帶著陸學(xué)軍去大地方混出點名堂來,以后在城里結(jié)了婚,買了房,還指不定把我們也帶到城里去住呢。”私下里,他這樣對陸學(xué)軍說:“去吧,用實際行動證明給我姐看,堵住我家人和屯里人的嘴?!?/p>
陸學(xué)軍在城里轉(zhuǎn)了一個星期,沒找到他認為滿意的工作,要不嫌臟,要不嫌累,好不容易尋到一個既不臟又不累的,又嫌錢太少。之后,他干脆懶得再去找了,而是叼著一根煙,整天在租住房附近的臺球桌邊轉(zhuǎn)。
在家鄉(xiāng)莫屯,村口大樹下擺著一張臺球桌,每打一局收費一塊錢,陸學(xué)軍常去打,打得多了,便成了莫屯“第一桿”。想不到,到了城里,陸學(xué)軍把這門“技術(shù)活”用上了。陸學(xué)軍打臺球當(dāng)然是賭,每天多多少少能贏些買菜錢。但買菜錢離莫小紅的理想差距太大了,莫小紅看都不看陸學(xué)軍交到她手上的那些臟兮兮、皺巴巴的一塊、兩塊的紙幣,她只是發(fā)瘋地喊:“我警告你呀陸學(xué)軍,你如果再不務(wù)正業(yè),再不想辦法出去掙錢,我和你的關(guān)系就徹底完蛋!”
陸學(xué)軍對莫小紅的警告不以為然,他知道莫小紅離不開他,她罵他是因為她在外面掙錢受了窩囊氣,沒地方撒,只好把他當(dāng)作“替死鬼”而已。每當(dāng)這個時候,陸學(xué)軍就乖乖地站到莫小紅的背后去,一雙雞爪似的手輕輕搭在莫小紅的雙肩上,說:“老婆,不要生氣,你在外面給別人按摩,現(xiàn)在到家,我給你按摩,按摩過后,還有‘特殊服務(wù)……”莫小紅一聽,轉(zhuǎn)過身去,揚手就給陸學(xué)軍一個耳光,打完耳光,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莫小紅在一家美容美發(fā)城打工。工錢不固定,洗一個頭提成一塊錢,按一次摩提成五塊錢。莫小紅不是在陸學(xué)軍打臺球沒贏到買菜錢時,她是不愿意給客人按摩的。很多客人來按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來沾小姐便宜的。莫小紅就吃過幾次虧,回到租住房又不敢跟陸學(xué)軍講,只是伏在枕頭上哭,陸學(xué)軍不敢再說話,只是把莫小紅的頭抱起來,放在他懷里,用手輕輕地摸著她的下巴和頭發(fā)。這一招還真管用,莫小紅覺得心里的委屈慢慢煙消云散了。
但更多的時候是,莫小紅滿腹委屈回到租住房時,陸學(xué)軍并不在。這時,莫小紅便火上澆油,關(guān)上門,發(fā)瘋似的在大街小巷竄,遍尋陸學(xué)軍。見到陸學(xué)軍,她奪過球桿,二話不說,就往他身上打。陸學(xué)軍也不反抗,只是跑,一邊跑,還一邊笑,讓很多人側(cè)目看熱鬧。這時候,感覺丟臉的不是陸學(xué)軍,而是莫小紅,她指著陸學(xué)軍的后背罵:“有本事就死得永遠不要回來!”然后,慌忙折到另一條巷子,避開那些觀眾,逃到租住房,繼續(xù)哭。
有一天晚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滿嘴酒氣說,一定要莫小紅給他按摩。莫小紅那天晚上來“事”了,情緒特別不好,她笑著拒絕了。那個男人便口口聲聲說愿出雙倍的價錢。旁邊的姐妹們聽了,都羨慕地看著她,有的還嘀咕莫小紅故意擺架子。這時,莫小紅想,如果再不去,可能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了,加上有雙倍價錢的誘惑,她跟著那個男人進了包廂。
一進包廂,莫小紅就開始后悔,那個男人身上不但有一股令人作嘔的酒氣,而且,當(dāng)他脫了上衣,像豬一樣躺在按摩床上時,她還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是汗,還有一種狐臭味,聞起來讓她眩暈。
那個男人見莫小紅開始按摩了,便嚷著要連褲子也脫光,莫小紅忙制止他,他也不聽,莫小紅只得緊緊地抓住他的皮帶。那個男人趁機緊緊抓住莫小紅的手,把身子折起來,把嘴往莫小紅的嘴邊湊。莫小紅把他推倒,站在那個男人身上,為他踩背,那個男人爬起來,去扯莫小紅的裙子。莫小紅驚叫著一跳,那個男人慘叫一聲。
老板娘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跑進包廂里來看。后面的事,就是那個男人不依不饒,說莫小紅踩斷了他多少多少根骨頭,要到醫(yī)院去檢查身體,賠他的醫(yī)藥費。老板娘了解情況后,輕輕地在那個男人背后摸了幾下,展開笑容,哄他說:“您大人有大量,不跟小人計較?!辈⑶荫R上找了另一個女孩免費給他按摩。那個男人才重新嬉皮笑臉了起來,像豬一樣躺下了。
按摩的男人一走,老板娘把莫小紅痛罵了一頓,警告以后不要再讓客人不滿意。如果毀了她的生意,立馬走人。
平白無故,受了客人的氣,又挨了老板娘的罵,莫小紅窩了一肚子火?;貋淼穆飞?,她一直在心里不停地想:如果陸學(xué)軍能掙錢,哪怕為她分擔(dān)一點,她也不用到那種地方受那種窩囊氣。莫小紅一直這樣想啊想啊,眼淚就流出來了。她打開租住房的門,一頭倒在床上,她要哭個夠,不但要哭個夠,而且還想把頭枕在那個不爭氣的陸學(xué)軍懷里。
但陸學(xué)軍偏偏又不在家。莫小紅只哭了五六分鐘,覺得一個人哭沒意思,便出門去找陸學(xué)軍。莫小紅找了半天,才在街頭的一家臺球室找到了陸學(xué)軍,這次是陸學(xué)軍先看到莫小紅的,他一見到莫小紅,便丟下球桿,撒腿就跑。
莫小紅也不追,只在后面喊:“你回房里收拾你的東西走人,不然,我一把火全燒了!”
莫小紅轉(zhuǎn)身回到租住房,她的眼睛在房里掃呀瞄呀,手足跟著無措起來,她忙了好幾分鐘,才挑出兩卷縮成筒狀、散發(fā)著臭氣的襪子,她又去拉帆布衣柜的拉鏈,從里面扯出兩三件衣服和一條褲子,她把那些衣物往地上一扔,想了想,從墻角拖出一只黑色的皮箱來,箱子是有密碼的,她不停地轉(zhuǎn)動著那些數(shù)字,不停地罵著,又不停地拉皮箱拉鏈,但就是拉不開。
莫小紅實在沒辦法,她站起來,不停地踢那只黑色的密碼箱,踢著踢著,眼淚又流出來了。她干脆把那些衣物卷成一團,放在箱子上,連同箱子一起抱起來,朝房間外面走去。
這時,陸學(xué)軍進了房,他一把拉住莫小紅的手,說:“不要這樣,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去找一份工作,不拖累你,還要養(yǎng)你?!?/p>
莫小紅伸長著脖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手里的箱子也“啪”的一下掉在地上。陸學(xué)軍忙抱起箱子和那些衣物,把它們?nèi)酱驳紫隆?/p>
莫小紅的手機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是她父親打來的。莫小紅的父親在電話里說:“你弟弟被雷管炸傷了,現(xiàn)在正住在醫(yī)院,急需用錢……”
莫小江被抬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已經(jīng)暈了過去,他的臉全是黑的,分不清哪是眉毛,哪是眼睛。左手的手掌已經(jīng)脫落,脫落處的袖子破爛得像撕的一樣,一片一片的,稠稠的,黑黑的,不知是水還是血。
在河邊時,那些跟去的伙伴全嚇傻了,怔在那里。只有十六歲的肖小燕沿著河岸一路喊,剛好屯里有個人在河邊的玉米地里干活,聽說出事了,連忙趕著馬車跑去,把莫小江放上馬車,馱到衛(wèi)生院來了。
肖小燕一路上追著馬車跑呀跑,不知是嚇得,還是累得,她直喘粗氣。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給莫小江洗了傷口,纏上了繃帶,肖小燕看著鐵錘一般粗的繃帶里仍在汩汩滲出血來,這時,她才哭了。
莫小江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肖小燕,莫小江眉毛使勁地皺了幾下,肖小燕聽到莫小江喉嚨深處“嘖”了一下,她想,他是在喊“痛”吧,他是忍著不喊出來吧?
醫(yī)生說:“幸虧他強壯,否則就要輸血了?!?/p>
莫小江失去了一只左手手掌,那只短了半尺多長的左臂從他的袖筒里伸出來,像是他隨身攜帶的東西,而不像是他身體上的部位。
莫小江的父親因私制、私藏雷管而被監(jiān)獄關(guān)了起來。在父親坐牢的兩年里,莫小江成了遠近聞名的“莫大膽”,他的大膽嚇倒了老師,學(xué)校將他清退,原因是“耽擱學(xué)業(yè)時間太長,趕不上進度”。莫小江不服,說惹急了點一捆雷管把學(xué)校炸了。校長怕他來真的,又不敢去報案,經(jīng)過與他商量,發(fā)了一張初中畢業(yè)證給他,打發(fā)他回家了。
走出校門的莫小江脾氣開始變得很暴躁,在田里干活時,莫名其妙地用鐮刀割自己的腳。莫小江的母親看到陽光下的兒子右手一揮一揮,左臂一擺一擺,她很心疼,走過去想叫他休息一會,卻看到兒子的腳趾全是血。
莫小江的母親說:“你造什么孽呀?!蹦〗宴牭秮G得遠遠的,他母親哭著說:“沒你爸爸管,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三個月之后,肖小燕中考落了榜,也回到了家。走出校門的肖小燕,有事沒事就愛跟莫小江在一起。
那時,屯里人都很怕莫小江,因為誰一惹莫小江生氣,他就說:“老子要拿雷管炸你!”只有肖小燕不怕莫小江。肖小燕的父母很怕莫小江,他倆私下里不知勸過女兒多少次:“不要跟他混在一起。”但女兒就是不聽話,偏要和莫小江在一起。
在莫小江的父親坐牢的兩年時間里,屯里周圍時時有爆炸聲。先是前面的那座橫亙了不知多少代的大山被炸開了,炸開了一條山路,山路通向了山外的縣城;再就是后面的那座高山,也不知埋放了多少雷管和炸藥,爆炸聲經(jīng)常響個不停。屯里人說,省里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了鋁礦,要在山腳下建一座全省最大的鋁礦廠。
屯里人看到山上的泥土和石頭被炸得支離破碎,有風(fēng)有雨的時候,塵土漫山遍野地走、漫山遍野地飄、漫山遍野地流。它們流向田野、流向河里。青山炸禿了,河水染黑了,爆炸聲還在響。爆炸聲稀疏的時候,機器“隆隆”地開進來了,一排排廠房立起來了。
屯里的田地變少了,河里的魚也少了。廠里把沒事干的村民招到廠里去做事,村民們發(fā)現(xiàn),在廠里干活比種田掙得錢多。于是,村民們都想到鋁礦廠去做事。但鋁礦廠并不是什么人都要,他們要的是青壯年勞力,還要有文化,最起碼要初中畢業(yè),初中畢業(yè)的女青年最好。當(dāng)然,男青年也要,但與女青年比,卻不是一比一,而是二比一、三比一的樣子。
屯里有文化的女青年全去鋁礦廠了,肖小燕第一批就去了。男青年也選了幾茬,達到條件的也都走了。莫小江想,就是買六合彩,也該輪到他中了,肖小燕也是這么想的,她說,我?guī)闳ヒ娭鞴苷泄さ母睆S長,莫小江跟在肖小燕后面,帶著一只手去應(yīng)聘。見了面,副廠長皺了眉頭,說:“廠里人招滿了,不需要了?!蹦〗f:“隨便給我干點什么都行?!备睆S長說:“一只手干不了?!蹦〗终f:“守門也行?!备睆S長說:“守門更不行?!蹦〗f:“怎么不行?我什么都不怕?!备睆S長說:“正因為天不怕地不怕,你才沒有一只手的。”莫小江一聽,來氣了:“你這是講屁話,惹急我了,我連你們鋁礦廠都敢炸!”副廠長說:“沒有王法啦,不要亂說話呀,第一次原諒你,再說,我們就去報警,把你抓起來。”莫小江說:“就敢炸!怎么地?”副廠長見他很認真,不像開玩笑,便撥打110。
肖小燕趕緊拉莫小江走?!?10”是什么,莫小江還是懂的。他未等警車來,就回家拎了一個包,塞了幾件衣物,背到背上,要走。肖小燕問:“去哪”?莫小江說:“去城里,去找我姐莫小紅,要她介紹事給我做,老子不相信,少了一只手,就成了廢人!”肖小燕說:“我也去?!蹦〗f:“你在廠里挺好的,不要去。”莫小江憋了一下,又說:“你等著我,我掙了錢就回來娶你。”
肖小燕摸著他的空袖子,點了點頭。
莫小江找到姐姐莫小紅時,莫小紅正在打手機罵陸學(xué)軍。
莫小江在旁邊站了半天,等到姐姐莫小紅掛了電話,這才看清楚姐姐的臉。莫小江說:“姐姐,你過得不好,人瘦了,是不是陸學(xué)軍欺負你了?我去教訓(xùn)他?!?/p>
莫小紅見弟弟右手拎著一只包,左手留著一截手臂,她感覺很陌生,接著,她喊了一句:“你干嗎到城里來呀,你能做什么呀,我們有手有腳的人都找不到事做!”
莫小江說:“姐,我曉得了,我不會麻煩你的,我自己會去找事做。”
莫小紅看著弟弟莫小江提著一只包晃晃悠悠,像只企鵝一樣離她遠去,又喊了一句:“去哪?陸學(xué)軍有你百分之一的志氣,我就省心多了!”
第二天,莫小江打電話給姐姐莫小紅說,他找到了一份工,在北湖公園里做泥水工,那里要砌一堵墻,把整片北湖圍起來?!拔疫f遞磚,提提沙漿,他們包我吃住,每個月還給我四百塊錢,可能要干半年呢,北湖真他媽的長,足足有七八里呢,沒有兩三個月哪砌得完?等砌完了,也到過年了,到那時,拿了工錢,回家去娶肖小燕!”莫小江的口氣很興奮,很滿足。讓姐姐莫小紅聽了,更加對陸學(xué)軍來氣。
陸學(xué)軍在城里打臺球混日子,一混就近兩年了,后來,他不但贏不到買菜錢,連莫小紅壓箱底的錢都被他偷出去輸了。
莫小紅實在忍無可忍,她把陸學(xué)軍那只黑色密碼箱扔到了樓下的垃圾堆里。黑色的密碼箱像一只黑色的飛鳥,從三樓的窗戶里縱身一躍,砸在了臭烘烘的垃圾堆上,驚起了一片黑壓壓的蒼蠅。
撿垃圾的女人撿起那只黑色的密碼箱,莫小紅在樓上看著,她沒有想到要追回來,她甚至覺得有種快意。直到那個女人把箱子小心地裝進掛在垃圾車旁邊的編織袋里,她才回過神來,沖下樓去,從那個渾身散發(fā)酸臭味的女人車上扯下來。莫小紅拎著那只箱子,氣鼓鼓地往回走。她越想越氣,想起陸學(xué)軍還不及一只手的弟弟,便氣不打一處來,決定與陸學(xué)軍一刀兩斷!這次莫小紅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與陸學(xué)軍徹底絕斷!
這樣一想,莫小紅又不想要那只黑色密碼箱了。她甚至想把它丟得遠遠的,最好眼不見心不煩,連同陸學(xué)軍一起,從她眼前徹底消失!莫小紅拎著那只箱子一路走一路想,當(dāng)她想好后,發(fā)現(xiàn)來到了一座立交橋下。她隨手將那只箱子丟在立交橋的橋墩旁。
莫小紅空著手往回走,嘴里還在不停地罵,她罵到了陸學(xué)軍的祖宗第十八代。
一位賣報的女人,看到一個女人把一只黑色的箱子放在橋墩下,而且揚長而去,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起最近報紙上報道的國內(nèi)外接二連三的爆炸事件,賣報的女人越想越怕,她收起沒有賣完的報紙急忙走開?;氐郊?,她才想起給110報警。給110打完電話,賣報的女人松了一口氣,她喝了一大杯水,想起報紙、電視臺、電臺都設(shè)立了新聞報料獎,又急忙分別給報紙、電視臺、電臺打電話。
聽說這座城市惟一的一座立交橋下放置了一只神秘的黑色箱子,110警務(wù)大隊絲毫不敢怠慢,火速趕到現(xiàn)場。之前,他們還給市消防中隊打了電話,請求派消防車前來增援。警車一路鳴笛,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到了立交橋下后,110緊急封鎖了道路,疏散了人群,還向上級領(lǐng)導(dǎo)請示匯報。報紙、電視臺、電臺接到賣報女人的報料電話后,也火速派記者趕到了現(xiàn)場。記者們從來沒有報道過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里也有炸彈,所以個個很激動。他們紛紛擠上前,對著立交橋上從四面八方的路上過來而被塞成長龍的車隊拍個不停。全副武裝的警察用話筒大聲喊叫,讓大家不要湊熱鬧,炸彈爆炸了那可不得了。眾人一聽,遲疑著慢慢往后退,只有記者們反而往前擠。
正在附近一棵大榕樹下打臺球的陸學(xué)軍聽說立交橋下發(fā)現(xiàn)了炸彈,扔下球桿,飛一般地跑到現(xiàn)場。陸學(xué)軍今天終于贏了十幾塊錢,早就想走,只是因為輸家不發(fā)話,自己不好意思先走。聽說橋下發(fā)生了爆炸事件,輸錢的對家也不與他計較了,跟著陸學(xué)軍一起跑去看熱鬧。陸學(xué)軍跑過去時,立交橋下已是人山人海。陸學(xué)軍人瘦,在人群中拼命找空隙,往前擠。陸學(xué)軍只想看看那顆炸彈長得是啥樣。好不容易擠到了前排,沿著人群中有手指指著的方向,陸學(xué)軍看到了那只熟悉而陌生的黑色密碼皮箱。
陸學(xué)軍差點喊出聲來:那不是我的箱子嗎?!自從與莫小紅來到城里兩年多,她不下五次把他的箱子丟出來過,每丟一次,都說要與他斷絕關(guān)系,但當(dāng)陸學(xué)軍撿回去后,莫小紅又不忍心了。前五次,箱子都沒有離開過他們住的小區(qū),這次是在小區(qū)外,看來,女朋友莫小紅這次是真的、下了最大決心要與他分手了。
想到這,陸學(xué)軍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向箱子沖過去。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包括110警察。待他們反應(yīng)過來,陸學(xué)軍已經(jīng)奔到了箱子面前,他在端詳著那只箱子,像是在鑒賞一件古物。陸學(xué)軍越看越肯定,他剛想說這只箱子是他的,兩個警察沖了上去,左右把他夾住。陸學(xué)軍好像早有防備,身子一甩,掙脫了出來,沖口說:“我能打開這只箱子。”
陸學(xué)軍又沖到箱子前,撥了幾個數(shù)字,“啪”的一聲,箱子打開了,里面除了墊著一張舊報紙和幾本雜志之外,沒有什么危險物品。
陸學(xué)軍拎起那只皮箱,那只皮箱像一只碩大的蚌殼一樣,在他手上一張一合。陸學(xué)軍還對著人群喊:“是吧,什么炸彈也沒有,是吧,空的!”
人群像排山倒海似的歡呼起來,記者們把攝像機、話筒和相機都對準(zhǔn)了陸學(xué)軍。警察也一改剛才嚴肅的面孔,換成親切的笑容,爭著與陸學(xué)軍握手。
陸學(xué)軍拎著那只黑色密碼皮箱到了天黑才回到租住房。陸學(xué)軍見莫小紅沒去上班,便換了一副笑臉,打開電視機,得意地對莫小紅說:“有好戲看,你是導(dǎo)演?!?/p>
電視畫面上亂成一團,接著,陸學(xué)軍的臉占滿了整個畫面。莫小紅只聽得畫面上的陸學(xué)軍說:“我知道有危險,但是我不怕!”然后,畫面上是陸學(xué)軍走向箱子,打開箱子的全過程,接著,是人群的歡呼聲。當(dāng)然,畫面上的解說詞是每一個看過先進人物新聞的人都猜得到的。
整個“新聞在線”節(jié)目,“虛驚一場‘驚出真英雄,陸學(xué)軍舍生拆‘炸彈”不但放在頭條,而且占去了近一半的時段。
莫小紅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她又去奪陸學(xué)軍手中的箱子,陸學(xué)軍使勁抓住箱子。兩人你爭我搶,各不相讓。這時,陸學(xué)軍對著電視畫面說:“快看,那個不是你弟嗎?”
電視里,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張緊閉雙眼的臉,那張臉毫無表情,鼻孔和嘴里都塞滿了泥土和小草。莫小紅屏息靜凝,她目不轉(zhuǎn)睛地隨著鏡頭拉遠焦距,她看到了那只空空的衣袖……
新聞?wù)f:“今天下午,兩名兒童在北湖公園劃船時不慎落入水中,被一在湖畔做工的農(nóng)民工救起。不幸的是,該名農(nóng)民工因體力不支,溺水身亡。人們將他打撈上岸時,才發(fā)現(xiàn),該名農(nóng)民工是一位只有一只手的殘疾人……”
莫小紅雙腿一軟,盡管扶著電視機,但她還是跌倒在地,放在紙箱上的那臺莫小紅從舊貨市場上花八十塊錢買來的電視機也重重地跌落了下來,“嘭”的一聲,爆炸了。
責(zé)任編輯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