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　嘉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边@是唐太宗李世民留給后人的耳熟能詳?shù)母裱浴Ｓ纱硕?lián)想到書籍，書籍兼具“正衣冠”、“明得失”、“知興替”三大功能，“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薄白x一本好書，就好像同一個高尚的人談話。”“我撲向書本，就像饑餓的人撲向面包?！睍艚o人們的感悟?qū)嵲谑翘嗵嗔耍瑫疄槿藗兲峁┑膸椭鷮嵲谑翘筇罅?。與書交往、以書為友是古往今來許多賢達學者終生不渝的選擇。

每年的4月23日，是“世界讀書日”（世界圖書和版權日）。這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節(jié)日給了我一個重要的啟示：閱讀是人類充實自身、認識外界、認識他人進而認識自身的終南捷徑。對于“世界讀書日”，我一時心血來潮，想寫一段文字有所抒發(fā)，題目在以書為友和擇書而友之間猶豫再三，最后落在了“擇書而友”上。甫定這個題目，覺得文章易做，及到仔細思量，卻感到并非易事。

書之為書，首先是一個歷史的概念。在今人已不太放在眼里的圖書（紙介質(zhì)出版物顯然已被后來居上的電子書沖擊得窘態(tài)百出，捉襟見肘），在古人那里則是難得一睹的奢侈物。兩千多年前的至圣先師孔子晚年喜讀《周易》，韋編三絕，倘若他老人家過眼過手的不是用皮條串起來的竹簡，而是經(jīng)活字印刷術而出現(xiàn)的線裝本圖書，其閱讀效率將不知提高多少倍，留給子孫惠及吾儕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不知會增大幾多！在人類的認識史上，能見到書是一大進步（不論這書是寫在帛上、竹片上，寫在紙上，還是呈現(xiàn)為電子讀物），能讀到書是一大福氣、一大享受，因而也是一種身份。且不說奴隸時代、封建時代，不說周秦漢唐，不說宋元明清，不說民國時期，不說新中國成立伊始，就是在21世紀的當下，不也還在普九掃盲嗎？不也還有為數(shù)可觀的青少年未能與書結緣，未能充分享受受教育的權利嗎？當然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歷史的概念，而同時包括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等諸多復雜因素在其中了。筆者無意扯得太遠，只是想說明一點，要說擇書而友這個話題，先應明了書籍的出現(xiàn)是怎么一回事。電視劇《康熙帝國》里有一個極端的情景：擔任過福建總督且在收復臺灣之役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姚啟圣，曾因故被康熙關在大牢里調(diào)教，每天有酒有肉，就是沒書讀，沒人與之交談，這個不同凡響的姚啟圣曾氣極而嚎，要求不要再送吃的喝的，給他送本書來。還有那個大名鼎鼎的開創(chuàng)了周朝數(shù)百年天下的周文王，當初被紂王囚拘，百無聊賴，用草棒推演周易。古人的發(fā)憤，是把一腔幽憤泄發(fā)到讀書、著述上去的。在欲讀書而不得的境況之中能讀書也是欣喜若狂的，———古代的事情我們不曾見過，書荒的年代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在告別十年浩劫、恢復高考的那個年代里過來的讀書人，誰個對此沒有真切的感受呢？

隨著時光流轉，知識普及，科技進步，寫書的人越來越多，書也越來越多。書籍一旦多了起來，便產(chǎn)生了一個選擇性的問題。在我國古代，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出現(xiàn)了一個空前的思想自由、學術自由時期。先秦諸子紛紛著書立說，盡管當時文字還是寫在竹簡上，但學富五車的大知識分子也不鮮見。在諸侯割據(jù)時期，這種思想文化上的繁榮給了人們某種選擇閱讀的自由。但好景不長，等到秦始皇橫掃六合，大一統(tǒng)的帝國出于政治上的需要，便以血與火的霹靂手段剝奪了人們選擇閱讀的自由?？涨敖^后的焚書坑儒使得讀書的人們只能服從官家的意志，讀官家允許閱讀的書籍。到了后來西漢王朝變換了表現(xiàn)方式，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于是乎這種欽定的選擇基本上決定了兩千多年來讀書人的價值取向?？v覽中國古代社會，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決策者們都沒有忘記過使用這種對書籍的選擇權引導權，只是形式略有不同而已。無論是以軟刀子殺人的宋明理學，還是清王朝面目猙獰的文字獄，都是如此。

在浩瀚的書海里，無論人們?nèi)绾吻趭^好學，要讀完所有的書是斷然不可能的，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而飲。讀書是需要選擇的，問題是如何選擇，誰來選擇。在該讀什么書、不該讀什么書，能讀什么書、不能讀什么書的問題上，帝王、官吏、家長等居上位者始終“當仁不讓”，替臣民、百姓、子孫等居下位者作出選擇并強制推行，這似乎成了一條不言而喻的潛規(guī)則。這種越俎代庖式的強加于人的做法給人類給知識界帶來的無窮的災難，人們都可以隨口說出許多。但有其弊者也有其利，值得一提的是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清末重臣張之洞。在四川學政任上，他在幕僚的協(xié)助下，開列了《書目答問》，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成為后來初學文史者案頭必備的參考書。以此觀之，居上位者的一些代為選擇，也有一定的可取之處。恩格斯批評費爾巴哈對黑格爾唯心論的批判是潑洗澡水時連同小孩子一起潑出去了。我們不應犯與費爾巴哈同樣的錯誤，而應采取正確的具體分析的方法。但是無論如何，腦袋要長在自己的肩膀上，閱讀選擇最終應由自己做出而不應由別人代勞。這里聯(lián)想起了中國教育史上的一次重大革命，即當下正在進行中的教育改革：由應試教育轉向素質(zhì)教育。在中國實行了幾千年的應試教育存在著一個重大缺陷，這個缺陷從根本上看就是強加于人嚴重壓抑了受教育者主動性的發(fā)揮。

孔夫子主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與“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相聯(lián)系的就是“能者多勞”、“愚者聽話”。話語權選擇權決定權始終操在上智者手里，在“教化”這樣的重大問題上尤其只能是如此。于是乎歷史上有了焚書坑儒之類的暴行，有了長長的禁書名單，有了名目繁多的閱讀的清規(guī)戒律，于是乎歷史上出現(xiàn)了一代又一代的尋章摘句、皓首窮經(jīng)的平庸儒生，于是乎統(tǒng)治者洋洋自得———科舉一興，天下書生盡入轂中，于是乎一批又一批不安于分不良于行偷看禁書偷嘗禁果的文人學士一個個難逃凄慘悲惻的命運。然而，“歷史喜歡捉弄人”，本來想進這個房間的，卻偏偏去了另一個房間。這個皇帝這個朝代的禁書，到了另一個皇帝另一個朝代又被解禁。列為四書之一的《孟子》，盡管作者是大名鼎鼎的亞圣，備享殊榮，但當歷史轉到明朝朱元璋的鏡頭時，還是因書中閃現(xiàn)的“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而被無情地刪節(jié)，以至被清出經(jīng)典書目。當然沒過多久又被朱元璋的子孫所正名。這樣的鬧劇當時讓人啼笑皆非。而環(huán)顧當今，《論語》、《孟子》等圣人之作不亦早已走下神壇，成為看與不看悉聽尊便的一本古籍讀物了嗎？中外歷史上的不少文學名著在其問世之初都遭遇過被查禁被冷落的命運，有的甚至被扣上了誨淫誨盜的惡名，《西廂記》、《牡丹亭》、《金瓶梅》、《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還有西歐文藝復興時期的許多名著，都曾經(jīng)飽受欺凌，但又都熬了過來，成為深受讀者喜愛的不朽名篇。由此觀之，在書籍選擇上，不論你所采用的標準是政治的文化的宗教的倫理的，是單一的多重的，都要受制于你所處的時代，因而所作出的選擇只具有相對的理由。隨著時代前進的腳步，人們在眼界開闊的同時也在修改著選擇取舍的標準，于是一些禁書被解禁，一些經(jīng)典則變成了尋常讀物。用歷史的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人們的閱讀選擇性，或許能對許多非理性的舉止作出理性的理解，也有助于理性地寬容人們的選擇錯誤。

馬克思、恩格斯在從事經(jīng)濟學研究創(chuàng)立科學社會主義學說時，出于對當局書報檢查令的憤恨，加之心血之作不能出版的無奈，曾經(jīng)憤怒地傾訴：“既然我們已經(jīng)達到了我們的主要目的———自己弄清問題，我們就情愿讓原稿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了?！币徊亢米髌芬蚴艿疆斁终叩膲褐贫荒艹霭妫荒苋拥綁﹃戈估锪艚o老鼠的牙齒去批判。不知有無學人作過這樣的統(tǒng)計，古今中外究竟有多少好作品因受到種種外力的壓制而未能問世，讀者又因此而缺少了多少個選擇的機會。明代思想界的叛逆者———大學者李贄寫過有名的《焚書》、《續(xù)焚書》，因公然反對孔孟之道，書的命運一如書的名稱，成書后即遭查禁焚毀。胎死腹腔中不準與世人見面才是最為殘酷的，對李贄這樣的飽學之士的發(fā)憤之作，無論如何都應該立此存照，不應該剝奪后人一飽眼福的權利！

“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崩献印兜赖陆?jīng)》里的這段話，對于人們閱讀選擇至為緊要。從這個觀點來思考，你很難說什么書該讀，什么書不該讀?！坝斜容^才能有鑒別”，“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選人如此，選書亦然。好書可以使人提升，甚至終生受益；壞書可以使人警醒，同樣受益終生。無論是良師益友，還是反面教材，對于讀者都有用處，這是不言而喻的。史稱宋朝宰相趙普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實際上，光靠半部《論語》是無論如何也治理不好天下的。中國古代帝王高舉的偶像是孔圣人，踐行的卻是兼采百家、儒法并用。漢文、景二帝“無為而治”使用的是黃老之學。董仲舒鼓吹天人感應，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注經(jīng)之風盛行，讖緯迷信鼎盛的結果是王莽新朝的出現(xiàn)。在“存天理、滅人欲”的宋明理學大行其道的年代里，朱元璋屠戮起功臣來一星半點兒的儒家心腸也沒有?！俄n非子》是諸子百家中法家的代表性著作，飽受后人批評，而當今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早已成為我們后人的借鑒資源。從“師”和“資”的觀點來選擇書、閱讀書，看似少點什么，實際上是多了把尺子，多了面鏡子，多了點辯證法，少了點形而上學，“是就是，非就非，除此之外，全是鬼話”的思維定式早就應當棄之不用了。

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是辯證法最為本質(zhì)的東西，談論擇書而友的話題，同樣離不開這個靈魂和本質(zhì)。對于一個特定的讀書人而言，是在特定的文化水準、專業(yè)知識、興趣愛好、志向追求和閱讀習慣下進行選擇的。因此，適宜于張三的書目對李四未必適宜，兒童不宜的讀物成人讀來無妨，專業(yè)性很強的圖書可能讓非專業(yè)人士讀來頭疼，大眾化的普及圖書又不能滿足造詣深厚者的口味，目標止于一般性的了解和進行深入的研究選擇必然迥然各異。消遣的閱讀有如看武打片，專業(yè)性的閱讀則好似敲骨吸髓。如果我們再聯(lián)想到當下普遍存在著的代溝問題，選擇的差異性就更為凸現(xiàn)了：即便生活在一個家庭里，父輩視如拱璧的圖書典籍兒孫輩卻不屑一睹。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星期天，家中電視機里播放著歌手李娜演唱的《青藏高原》，我聽得津津有味，隔壁的兩個兒子則竊竊私語：老爸盡聽些老掉牙的歌曲！這就是代溝，就是欣賞興趣的差異，是沒法子一致起來的事體。就是同一個讀者，在不同的心理興奮點上，閱讀的需求也不相同。為了轉移注意力換腦筋想讀輕松幽默一類的圖書，偶然乘興則可能想看點奇聞逸事名人掌故，為了弄清一個學術觀點則要看很多專業(yè)的書籍，為了說明一個學術見解則需要廣征博引。同樣一本書，對有的人是良友，對有的人則只能是路人，比如一本外語名著，或者一部古代典籍，或者一篇科研論文，只有具備了閱讀素質(zhì)的人才能登堂入室，不具備這種素質(zhì)的人只能望洋興嘆。君不見在國內(nèi)或國外舉辦的國際圖書博覽會上，許多出版部門的頭頭腦腦只能走來走去看看熱鬧，很少能抱著一部外語書籍津津有味看出門道的。提升閱讀選擇性的水準，先要提升閱讀者本人的基本功：以自身的現(xiàn)有素質(zhì)選擇書籍，先要清醒地認識自身文化素質(zhì)；力圖通過與圖書的交往提升自身的素質(zhì)，先要明確自己的閱讀取向。

在看待“師”和“資”上，孔子和老子的看法驚人的一致?！叭诵?，必有我?guī)熝桑簱衿渖普叨鴱闹洳簧普叨闹！保ā墩撜Z?述而》）這和老子講的“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在認識上幾乎沒有什么差異，只不過老子闡述的是師資之一般，孔子則把自我擺了進去，更加具體化一些而已。羅丹在《藝術論》中講過一句名言：“對于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笨追蜃颖瘸Ｈ烁呙鞯牡胤?，正是在于他善于發(fā)現(xiàn)，因而無論善與不善，都能找到值得自己學習借鑒之處。與人交際是如此，與書交際不亦是如此嗎？

讀書如交友。人們交朋友，都希望結交那些“友直、友諒、友多聞”的益友，不想結交那些“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的損友，是所謂“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交朋友就是為自己樹立某種取法的標的?！叭》ê跎?，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睋駮淹瑯邮菫樽约簶淞⒛硞€具象化的取法學習的標的。因此之故，讀書人對選擇閱讀書籍的期望值往往很高。且不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種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單就知識的豐富、學問的精進、情趣的培養(yǎng)、品位的提高而言，人們無疑都希望從書友那里收獲良多。即使我們能夠剔除常見的功利之心，剔除古已有之的讀書做官之欲，我們同樣會在書籍選擇上大費周章。人生對知識的追求是在有限中追求無限，雖然秉持相對主義的莊子說“以有涯追無涯，殆矣”，然而人們還是不會因此而放棄。于是在書籍的品評上才有了經(jīng)典和一般之分，人們在閱讀時才有精讀和一般涉獵之分。有句老話說，做人應當廣交朋友，慎交知己。與人交往如此，與書籍交友亦然。博覽群書結交的是多多益善的朋友，百看不厭結交的是忘年知己。學問家的專與博總是和讀書交友的專與博緊密關聯(lián)、互為因果的。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寡?！比缤馃o足赤、人無完人，再好的圖書也會有欠缺、有遺憾。讀書人不能對書籍太多苛求，而需要保持一顆寬容之心。朋友之間交往，互相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寬容，就多一份真誠、多一份友情。春秋時期齊國的兩個大人物———管仲和鮑叔牙的生死之交似乎比其他任何個案都更能說明這一點。管仲有大才而又有許多硬傷，倘若沒有鮑叔牙居間向公子小白鼎力推薦，管仲是沒有機會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及到管仲臨終前齊桓公向他請教后事、問及鮑叔牙能否接替相國之位時，管仲并沒有點頭，反而搖頭。有人認為管仲這樣做太不近情理，鮑叔牙則認為管仲做得對，自己“善善惡惡”的性格上的缺陷的確不適宜擔任燮理陰陽的相國重任。這個故事之所以彪炳青史，千古頌揚，就在于管、鮑不僅有自知之明，而且彼此知心，知心朋友相互理解相互寬容。我這里想說的只是要和書籍交朋友，首先要和這個朋友進行心靈上的溝通，只有從心靈深處理解了這個特殊的朋友，用寬容的心態(tài)來結識她，才能日久生情，在交往中產(chǎn)生真正的友誼，進而受益終身。

毛澤東同志生前號召讀馬列，倡導讀原著。原著相形于由其衍生的各類講解、注釋、輔導、心得體會等讀物，無疑是有一定造詣的閱讀者的首選。不論哪一類書籍，都有自己的經(jīng)典，擇書而友首要的是選擇各類經(jīng)典之作為友。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就是特別熱衷于注釋之學。注釋六經(jīng)的圖書到了西漢末年已經(jīng)汗牛充棟，而對四書的詮釋本更是恒河沙數(shù)。拋開古人不說，現(xiàn)當代人們在這方面花費的功夫也實在不少，造成的浪費也頗為可觀。圖書的過于趨同化反倒為學人的選擇提供了某種便利：直接與經(jīng)典為友好了。當然，倘若囿于學力，需要有個通俗讀本來引導一下也很正常，但最后還是要和原著結識。經(jīng)典之作好似讀書人的戀愛對象，通俗讀本好似介紹人，先和介紹人聊聊，了解一下情況是可以的，但要想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就必須直奔主題，和對象直接交往。古人云：“得魚而忘筌，得意而忘言?！痹诮?jīng)典與導讀書籍之間，有眼光有追求的學人只能作出類似的選擇。

有朋友對我講過一個振聾發(fā)聵的觀點：拒絕是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并解釋說，選擇讀好書讀經(jīng)典是為了提升自己，為了節(jié)約時間，拒絕讀一些無聊的粗糙的書是對的，但把見解深刻、意蘊悠長但觀點錯誤的書拒之門外則是自身免疫力不足的表現(xiàn)，是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的確是如此?！吧俨蛔x《水滸》，老不讀《三國》”，大抵是由于《水滸傳》里的人物多了些叛逆的血性，擔心青少年讀后受影響而遇事效仿沖動，而《三國演義》里講了很多的機謀權變，擔心老年人讀后心態(tài)失常，玩弄陰謀詭計?！段鲙洝贰ⅰ赌档ねぁ?、《金瓶梅》、《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則是因談情說愛性描寫會誘導人們誤入歧途而不宜閱讀。而只要看一看公園里花叢中街頭巷尾樹陰之下青年男女情感熾熱時旁若無人的肢體動作，這些色情圖書里的描寫就顯得太一般化太枯燥太無聊了。時下經(jīng)?？吹揭恍├咸茁返膱蟮溃罕热缒池澒偈荣€如命，經(jīng)常飛來飛去到境外賭博，身邊常帶著本講賭博的書等等。相信確有其人其事，但絕對不會是一本書把一個官員教壞的，充其量壞書只是起到添加劑的作用而已。倒因為果本身就是一種很丑陋的現(xiàn)象，因為它用外在的東西掩蓋了內(nèi)在的東西，把附加的成分說成是事物的本質(zhì)?！芭钌橹校环鲎灾?；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是一種解釋，“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jié)”同樣是一種解釋。問題的關鍵在于自身免疫力的強弱。與其把責任諉之于書，不如承認自己的懦弱，努力去增強自身的免疫力。從這個視角來看書，心里就少了幾許陰暗，多了幾許明亮。

擇書而友是一種境界。真正愛讀書又能達于這個境界的，一代才人金圣嘆算一個。這位嗜書如命又以批閱、點評圖書為樂事的大學者，于三百多年前在《西廂記》的書前寫下了這樣一段感言：“遙計一二百年之后，天地間書，無有一本不似十日并出。此時則彼一切不必讀、不足讀、不耐讀等書亦既廢盡矣，真一大快事也！然實是此本《西廂記》為始?！碧蕴磺小安槐刈x、不足讀、不耐讀”的書，是高雅讀書人的共同的一個夢想，一個祈盼。然而終結書籍良莠不分的混亂格局，又談何容易！放眼時下的書肆，浩如煙海的圖書一方面襯托著盛世的繁榮，另一方面又充斥著一如金圣嘆所指斥的“不必讀、不足讀、不耐讀”的當廢之書。看來金圣嘆預言錯了，祈盼也未能實現(xiàn)。讀書人不能生活在純而又純的好書當中，擇書而友永遠是一個不可回避的選擇。

擇書而友是一門學問，標準既因人而有所不同，旨趣更因人而迥然有異。談到學問，想起了錢鐘書先生的一句話：“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弊鰧W問是一件苦差事，“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不甘于寂寞，不肯下苦功夫，不肯真正與書為友是斷然不成的?；蛟S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錢鐘書先生才有感而發(fā)，把大多數(shù)人摒棄在學問的大門之外，唯認可極少數(shù)的“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而在實際生活中，真正的學問大抵正是為這“二三素心人”所發(fā)揚光大的。秉持“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種粟，書中自有顏如玉”的人，也許有可能圓了升官發(fā)財夢，但斷難跨入學問的殿堂。好書之于此類人，至多也只能是幾塊敲門磚而已。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些現(xiàn)象是匪夷所思的。譬如，時下有一股很不好的風氣：有的人手中有權，囊中有錢，購書的時候常常一擲千金，毫不計較，但書籍到了他們那里，不是用來閱讀的，而是用來擺設的；原著擺在書櫥里不動，滿足于看輔導讀物交差；不去和書籍交朋友，只是記住幾句話幾段話來炫耀自己的博學；越是沒學問的人，越是喜歡賣弄。擇書而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體，靜不下心來，怎么能鉆得進去？不下苦功讀書，又如何擇書而友？思來想去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那些表面上看起來很風光很熱鬧什么都懂什么都在行的人，實際上不過是一些什么都不是的街頭小混混。魯迅先生有言：“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笨磥砣匀皇莻€修養(yǎng)問題，議論那些無聊之事干什么，徒然耽誤自己與好書交流的光陰，還是靜下心來讀書吧！

責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