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開

1回憶

二00九年夏季高考第一天早晨，我動手寫這篇文章。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溫度適宜。適逢周末，我睡了一個懶覺，心情愉快。

現(xiàn)在是九點四十三分，考生已經進入考場，找到座位，領好試卷，埋頭疾筆了。

即使是最好的考生，在這個時候也難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時間以一分一秒計，三個小時的考試時間，不容浪費一毫一厘。密密麻麻的試題，就像遍布沼澤上的陷阱，表面上青草茂盛，底下軟泥無邊，稍有不慎。就有滅頂之災。在考場里，安靜就像凝固的冰塊，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身上。仿佛沒有聲音，到處都是聲音?？人再N地爬行，輕輕抽動鼻子，下意識地撓撓頭皮，悄悄地用服角張望，不小心跟監(jiān)考老師的目光迎面相撞。寫字的沙沙聲，灌滿耳朵，讓身體繃緊。這個時候，千鈞一發(fā)，可不能走神啊。

像我這樣悠閑，無法集中精神，乃考試大忌。

都什么時候了，在電腦鍵盤上才剛剛打下幾個字，又按刪除鍵刪掉。聽到外面太太命令女兒立即去做周末作業(yè)，女兒一聲不吭，抱著一本書看。第二次，太太的聲音提高了。女兒腳步踢踏，回到她的房間。我耳朵里，全都是各種聲音，雜事，我的腦袋里，堆滿了無效的信息垃圾。我出去倒水，跟女兒閑聊幾句。

我在這里，想到的高考，是我二十二年前參加的。

那時還是七月份，在南方，七月流火，在考場，渾身是汗。吊扇在頭頂上旋轉，吹吐更大的熱氣。試卷也熱得微微顫動，筆桿上滿是汗水。試卷上難免也滴上了幾滴。這算不算毀壞試卷，這是不是作弊?這對考試成績有沒有影響?心慌。無論怎么想，都不可能完美地答題?？傆绣e誤，總有失誤，總有遺憾。出題的老師，是唐僧師徒五人西路上碰到的妖怪，他們想盡辦法，使出各種詭計，要把唐僧吃掉，要讓我們這些千千萬萬的考生一個個失蹤?？荚囀×?，不是小遺憾，而是終身的遺憾。

我太太跟我同級，我們每次不小心聊起高考這個話題，都帶著劫后余生的欣悅和驚恐。我太太說，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快二十年了，她仍然無法擺脫高考的夢魘，總是在特定的夏天。夢見自己又一次走進了考場。每次做的都是噩夢，考試的結果都不一樣。她驚慌失措，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很可能會走向另外一條人生的旅途，在某個隱秘的交叉點突然消失，拐向一個看不見的森林。

我太太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好學生。然而，考試的恐懼，卻無法消弭。

我跟她不同，我從小學開始，就是差等生。小學升初中，我語文和數(shù)學加起來共九十九分，大姐走了后門，把我團成一個破布包，塞進了河唇公社初級中學的初一四班。這個班四十五個人，個個都是考試成績一塌糊涂，被父母們努力交錢塞進來的差等生。男的不是李逵就是魯智深，女的不是顧大嫂就是孫二娘，個個都是殺人放火，爬樹越墻的好手。我的家鄉(xiāng)在祖國大陸最南端的小雞雞狀雷州半島上，自古就是蠻荒之地，瘴癘山鄉(xiāng)。白天也少人走，夜晚則更加寂寞。公社中學，可想而知，連個像樣的教師都沒有。最好的學生，和最好的老師，都集中到縣一中了。稍差的，在隔壁的縣二中。全縣的精華，提純又提純，像一滴蒸餾水一樣順著鍋蓋的邊緣，危乎高哉，奇跡般滴入試管里，成了縣一中的高級雜交品種。這是一個高級的畜牧場，每一名老師都是訓練有素，內心冷酷的畜牧師。他們精于配飼料，善于交叉配種，能夠闖過他們這一關，你才可能更上一層樓，成為品質優(yōu)良的家畜。

殘酷的淘汰，一粒沙子都不能摻進去，每個縣一中的學生都是內力深厚，眼神迷惘的大內高手。走路宛如水上漂，做作業(yè)仿佛砍瓜切菜。跟他們相比，我就是一個孱弱的小羔羊，在兇險的荒原上晃蕩。不是被大灰狼吃掉，就可能迷失在沙丘上。

然而，小概率事件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碰到了一個好老師，一個教學法不可外傳的心理魔術家。我的這位恩師，在改革的第一年，就買了一輛二手的東風牌卡車跑運輸，第三年鎩羽而歸，繼續(xù)當語文老師。他不忘老本行，每天做五十個烤面包賣給我們全班同學。

有一天，他問我：廉江去過嗎?

我點點頭。

廉江是我們的縣城，我偶爾去過幾次，在南街一個私人小書屋里買過很多小人書。縣城好啊，我做夢都想去縣城。

吳老師點點頭，又問：湛江去過嗎?

我枯澀地看看吳老師，不敢點頭。

湛江是我們的地區(qū)首府，海港城市。蘇小明唱軍港之夜搖啊搖，海浪的波濤讓我夢中發(fā)笑。藍色的大海，白色的沙灘，炸彈一樣的椰子樹，像在離地兩厘米的空中行走的城里人，都是我夢中的經典主題。湛江有一個動物園，動物園里有一座假山，山上有幾只猴子，還有一個水池，邊上趴著幾個水獺。這些我都記不得了，我記得的是動物園里的一排哈哈鏡。哈哈鏡是對現(xiàn)實的嘲諷，是對人生的升華。在哈哈鏡面前走過，每個人都會看見自己隱藏的一面，都會開心地大笑。

吳老師拈花微笑，喜歡湛江嗎?

我不敢點頭。

吳老師說，湛江好啊，這么美麗的城市，我做夢都想去那里工作。

我對他看，不敢笑，也不敢不笑。

吳老師看著我，沉默了很久，仿佛有千斤重的石頭，要一塊一塊地從他的嘴里吐出來。他呼吸了很久，終于平靜下來了，眼睛望向窗外。有幾片黑云在殘破的墻外，在小小的山頭之上，一動不動。

吳老師緩緩地問：廣州去過嗎?

我愣住了。

廣州?這是一個傳說中的名字，對我來說，這就是極樂世界，這就是琉璃世界。這兩個字從吳老師嘴里出來，蹦到地上，變成了燦燦的寶石。光芒四射，我們都不敢正眼逼視。

廣州?吳老師說廣州?他居然跟我、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提起這樣一個仙境中才會存在的名字。我感覺自己受到了污辱。我無法忍受，我雖然卑微人草芥，我雖然微不足道如泥里的蚯蚓，但是我有尊嚴。

我的淚水從眼眶里。泉眼般冒出來。

不用問，你肯定也沒有去過……吳老師低沉地說。我也沒有去過。

我看著吳老師。被他的誠實震懾了。

廣州，那就是天堂……吳老師說，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古玩珍奇，坐的是公交汽車……

我呆呆地看著吳老師的嘴巴。

這些字，一個一個地掉出來，沉重地砸在我的腦袋上，像鵝卵石一樣，敲得我的腦殼梆梆響，發(fā)出空洞的回音。然而，落到地上，都變成了耀眼的珍珠。

想不想去?吳老師的聲音，從云端，縹緲地搖曳。

我果呆地看著他，感覺他透明了一樣。

吳老師在這個時候，仿佛成了得道的高僧，渾身通透，華光溢彩。

想去，就好好讀書，吳老師說，讀好書，考上大學，你就可以娶一個大城市的妹子做老婆。你們一家，就可以過上神仙一樣的大城市生活了。

我的記憶一旦回到過去。就撞到吳老師身上。我在很多的文章里寫到他，在我的長篇小說里也寫到他。他是我繞不開的大山，我就像愚公一樣

努力，也搬不動他半分，需有天上的大神下凡。才能助我走上坦途。

這樣的老師，再也沒有了。

對于我這樣頑劣的學生，只有他邪派的重錘。才能敲開我堅硬的腦殼。

高考，在二十多年前，我們那個地區(qū)的錄取率幾乎等于零。

我在河唇中學。高二參加文科考試。全校只有我一個人通過地區(qū)測試，有資格參加高考。高考的統(tǒng)計率。各地都在作假，是從過了預選線的學生數(shù)目上開始統(tǒng)計，沒通過的已經有百分之五六十了。即便這樣，也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升學率。高考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個比喻很生動，但是缺乏具體感受。因為，我的河唇中學文科班同學，都沒有資格過獨木橋。他們連獨木橋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不僅河唇公社。其他公社中學，大多如此。在地方上，只有縣一中才有升上大學的機會。在我們廉江縣。那個時候，連二中都只有百分之十幾的升學率。競爭之強烈，可謂是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前不久，上影集團投拍《高考一九七七》，我去看了沒剪好的樣片。開會時，很多老三屆的作家和學者紛紛表示，當年高考錄取率百分之三十，怎么艱苦怎么難以置信，說完都不勝唏噓，紛紛贊揚這部片子怎么打動人心。

我說，我十年之后參加高考時，我們家鄉(xiāng)的錄取率不到百分之十五。

我還跟上影集團的總裁副總裁說。這部片子里，孫海英扮演的那個農場場長老遲搶戲，他表演得越成功，這部片子就越不成功。因為，這是反映知青參加高考的辛酸苦辣以及為改變命運而努力爭取的影片。一個老遲，怎么淳樸、厚道，都是次要因素。

后來公演時的版本，我沒有看。

高考，不僅是一九七七讓人難忘，其實哪一屆，不驚心動魄?

每一個參加過高考的人，回憶起來，都有無數(shù)故事在心頭。

2作文

我是恢復高考后的第十年、一九八七年參加的第二次高考?，F(xiàn)在二十二年過去了，我對那次高考的具體記憶，完全是一片模糊。

第一門應該是語文。

我語文的考試成績不錯，但是我一點都不記得考過什么內容了。最重要的作文題，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梢?，那時考試純粹是應付。卷子里有兩分拼音題，我因為沒學過拼音，根本不懂，只能瞎蒙。我在互聯(lián)網上搜，用了好多關鍵詞，搜到一個作文題，說是小學修游泳池，就這件事情寫一篇報道。這個題目，不算刁鉆，平庸而平等，人人都有機會寫。但是我一點都不記得這個題目了。高考于我的記憶，大概就像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過去了，就忘記。漸漸地消褪，終至于亡。記憶中蕪雜的園地，如今油菜花黃燦燦，到底是只剩下一篇鮮亮，卻什么都看不見。我們所歌頌的教育，給我留下了至今都抹不去的恐懼。我太太說，對她更是創(chuàng)痛。

我只記得考場設在廉江二中，我和補習到第四年的哥哥一起參加高考。他已經是老革命了，屢敗屢戰(zhàn)。經驗豐富。為了悲壯的高考大業(yè)，我們一起住到縣一中的招待所，避免各種干擾。第一天晚上，我們就失眠。我越想第二天應該精神飽滿。就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恐懼，越恐懼越絕望，越絕望越清醒。如此惡性循環(huán)，眼看雞就要啼叫了，窗外天色熹微，顯示出一種令人壓抑的魚肚白色。我哥哥早有準備，掏出了一個神秘的瓶子：安眠藥!這種東西，我此前是，只聞其名。不見其形。也不知道該吃多少粒才好。怕吃多了中毒，或者睡著了醒不過來。前虎后狼，可謂兇險。思量再三，我們決定一人吃半粒。結果，忐忑之下，毫無藥效。不知道是假藥呢，還是藥量不夠。就這樣睜著眼睛到天明。第二天一早。腦袋昏昏沉沉的，我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哇涼哇涼的，一盆水從天上潑下來，從頭涼到腳，從外攻人內，可謂內外交困，悲憤莫名：一年的辛勞，每天凌點才睡覺，四點就起床，背英語，做數(shù)學，睡眠嚴重不足，身體超級虛弱。就因為頭一天晚上的失眠，可能會鎩羽而歸，名落孫山，滿腔熱血付東流。郁孤臺下東流水，中間多少行人淚。痛苦錐心，失望如瀑，更與何人說?如果手上有兩把板斧，如果心腸毒如李逵，我都可能大喝一聲，掀翻課桌，沖出考場，一路上逢人砍人，見狗踢狗，監(jiān)考老師，賣菜小販，全都殺個精光，然后返上梁山，喝酒吃肉，大快朵頤。兄弟們都有滿腔血淚仇，大家伙無不一肚辛酸淚。

我的第一次，到底是什么時候?在哪里?考了什么?我全都忘記了，連一點記憶的碎屑，都想不起來。這次高考的經歷，就這樣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在我的記憶深處，消失在風中，仿佛根本不存在，好像是虛構的。這樣想，我有點心慌，有點惆悵。好好的一件事情，怎么就不見了呢?在我的記憶中。這條污濁的小河里。無論怎么打撈，都無法摸到哪怕半根枯枝敗葉。我惆悵地抬頭四望，一片茫然。

從這里可以發(fā)現(xiàn)，歷史不總是確定的，即便存在過，也會因為各種原因而不存在。我可能在漫長的回憶中，有意無意地淡忘，終至于把這件事情徹底銷毀了。

第一次參加高考，是在河唇中學。這公社中學只有高二，文科班更是蛇蝎混雜，草莽好漢來來往往。預選就我一個人過關。高考一片茫然，根本就不記得考場在哪里，教室在哪里，以及到底考過什么了。

這第二次參加高考，是來到縣一中補習一年之后?？h一中很嚴格，報名參加補習班，還要看上一次高考成績，太差還不收。我的六門三百八十六分，勉勉強強混進來，一學期八百塊。在一九八六年，算是巨款了。一間大教室，一百零八人，前輩中最牛的，已經補習了八年，滿臉皺紋，兩鬢斑白。我哥哥補習四年，恰青春年少。我是高二畢業(yè)，類乎應屆生。雖然在這一百零八位好漢中位居倒數(shù)第一，倒是自信心不差，怎么也湊數(shù)算是七十二位地煞星中的一員，殺人放火沒做過，偷雞摸狗自詡頗為在行。跟時遷在一起，爬爬果樹，偷偷釣魚，算是為梁山革命根據(jù)地也做過貢獻了。

回想當年，人生的痕跡一片狼藉。

作文在我們的高考中，分數(shù)占了很高的比例。在這種一考定終身，相差一兩分命運就會絕然不同的語文考試卷中，其他的是客觀題，可以量化和標準化。而作文這種主觀題，對考生最殘酷，最不合道理。

應用文還好一點，基本上可以言之有物，敷衍成文。最怕的是抽象的、言志的、空洞的作文。

前年，江蘇的《現(xiàn)代快報》約我這個老考生做游戲。與考生同時寫一篇作文。

這是不公平的競賽。

考生要做其他的試題，我只需寫作文。

考生有愈千鈞之重壓，我只是玩游戲。

然而，當上午九點半左右，記者短信發(fā)來作文題目時，我還是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這年江蘇省的語文作文題是“懷想天空”。

這個題目假大空，我一看就發(fā)懵。忐忑如我，懷想自己的家庭，已經一切都沒有把握。如上所敘，連我的第一次參加高考，都不留下一點痕跡。重新梳理我自己走過的羊腸小道，我發(fā)現(xiàn)，過去的，很快就過去了，連一顆稗籽都不曾留下。我腳上

曾經沾過的泥土，我手里曾經摸捉過的鯰魚，那么具體可感，也都恍然若失。這不是一個具體的時代。我們看到的現(xiàn)實，里面都充滿了捉摸不定的空氣以及不可預測的命運。一排漂亮的廣告牌后面，掩藏著成排破敗的棚戶房，居民們進進出出，如過街老鼠。還沒有動遷，這些人就被宣判了流放。美國影片《=楚門的世界》里，楚門的人生，就是一場導演嚴絲密縫的戲劇。又如我們自己的生活，從前我八叔運一車廢品去賣，都會被抓起來游街批斗，脖子上掛著污辱的木匾：投機倒把分子?，F(xiàn)在，那些空對空的金融炒賣。對國有企業(yè)股份進行管理層控股，肆意通過分配大小非的無恥方法侵吞國家財產以及進行房產騙貸等等高明的惡跡，造就了成千上萬不知臉上有血污的開豪華跑車的新時代富豪，他們不僅沒有任何罪過，反而得意洋洋，登堂入室，不是委員就是代表。時代變化之快，你就是擁有二郎神那樣的第三只眼睛，也看不過來。

這片土地如此不可測，我們腳底下的窨井蓋都可能不翼而飛，好好的樓房會突然陷入深坑里。詩人鐘鳴在《象與象罔》里說：隱鼠啄地而行，令人立場空虛。

我的眼睛緊盯著地面，看見螞蟻不祥。這句話忘記是出于《易經》還是什么搞笑句子了。我五月底在賀蘭山下，被嶙峋高拔，峻峭鋒利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巖峰所震撼，被那些歷經幾千年風雨詭異的巖畫所炫目，即使戴著墨鏡，仍然不敢長時間仰視那藍沁入骨的天空和凝固不動的白云。我一低頭，看見一只黑頭螞蟻，在濃烈的陽光中漫步而去。螞蟻貼地那么近，它的腦袋總在隱秘地諦聽，對于這個世界的不測命運，也許比我們了解的更多。蒙古鐵騎從賀蘭山谷切入，嗜血的大刀，發(fā)出森人的嘯吼，西夏這個謎一樣的王朝，經歷了六次慘烈的打擊才轟然崩坍。只有螞蟻，不受人間慘烈的影響。

地面也是不穩(wěn)定的，但是天崩地裂，于螞蟻何害?螞蟻身體微小，重量若無，在這種巨大的變動中，悄然獨立。

建立在地火之上的巖層，在大自然的偉力下，如北冰洋上薄薄的冰層。

這個時候，我忙著低頭觀察，左右觀察，前后觀察。在一個紅綠燈面前，有無數(shù)的汽車、行人極其無序地穿行，我感到混亂得令人喘不過氣來。這個時候，到底有多少人會抬頭仰望天空?又或者，有空懷想天空?到底。天空有什么值得懷念的美好品質?

“天空”的特點，就是“空”。在古人的頭頂，天空如穹廬，四野如鐵鍋，給人造成一種洞穴的栩栩如生的感覺。于是，空的來由是穴?！墩f文》日，空，竅也。內無所物，稱為空。天給我們的感覺。就是博大而無物。想念天空，就是想念空洞無物。

一輪烈日，半輪柔月，若干星星，不填其隙，愈顯其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無與塵，相對而混成。

懷想天空，這個大窟窿，除了空無，還有什么?我什么都想不出。過去，我們的古人抬頭仰望，懷想到的基本是月。春江花月夜，每一樣都是確實可感的對象，渾然一體，自然自在。又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月給人的感覺，不僅思念，而且安慰。月是物，是空中的大物，至少視覺上如此。它是比不能逼視的太陽還要具體的、可感的、有嫦娥守宮、有吳剛斫樹、有玉兔杵藥的寂寞仙境。詠月，也即是詠世。既有人世，也有世事。世事無常，惟月常亮。以至于古人有“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浩嘆。這篇被聞一多稱之為“孤篇橫絕，竟成大家”的作品，所詠之物，天上地下，無一不可感可觸，無一不實不確。孤月輪和春江水，扁舟子和明月樓，玉戶簾和搗衣砧，全都是人間世事，不盡慨嘆的事物。張若虛嘆人世之空，也從實有中生發(fā)。

而天空，直接去懷想，之空洞無物，簡直不值駁斥。而高考的題目，進入九十年代以來，卻確確實實地變得越來越空洞，越來越說教，越來越無物了。作文，需要有感，感的對象更是要有物，所謂言之有物，是之謂也。不然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詠嘆的對象為空，如果換成一個哲學家，坐下來苦思冥想。斷斷續(xù)續(xù)地精騖八極。神游萬里，引經據(jù)典，上天入地。或許能做出一篇合格的美文。對于一名在三個小時的考試局限內，既要答客觀題，又要寫作文，還是這種空洞無物，一看就是要寫虛情假意和空泛理想的作文，我看著看著，眼睛都花了，簡直撓破頭皮無覓處，試題之難，難于上青天。

即使我沒有任何負擔，時間比考生充裕，仍然是狗咬烏龜，不知道怎么下牙。我先做一段，百十字，毫無疑問。離題萬里。廢之，另起爐灶，更是不切題之至。匆匆寫完，修改一下錯別字，發(fā)給報紙。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現(xiàn)在坐在考場上，會不會當場昏倒?

報紙請?zhí)丶壵Z文教師給我們幾個游戲寫作的人打分。

這位老師是語文界內的老專家，目光老道，一眼就看出三個毛病：一是離題，二是缺乏中心思想，三是廢話多。他說，從xx到XX，十一字可以刪去，我記得這句話：作文是不能有廢話的。作為特級教師，這位專家的話有他的道理。像我這樣一篇作文，如果真的交卷上去，能不能及格?我真的沒有把握。

像這樣空洞的作文題，批改卷子的教師到底怎么把握?

得分點在哪里?何者優(yōu)何者劣?要勵志?要遠大理想?還是要空洞抒情?

然而，這有意義嗎?這公平嗎?寫作文，必須拔高?必須勵志?我可不可以討厭天空呢?我可不可以沒有遠大志向呢?譬如不才在下，在當年那位有如鬼谷子一樣神秘莫測的吳老師交給我的錦囊里，只有一個遠大理想：上大學，留在大城市工作，討一個大城市妹子做老婆，當大城市的小市民。這就是我的畢生理想所在，也是真實的想法。這個想法庸俗吧，小市民吧?不高級吧?不能得到高分吧?反之，如果要得高分，我勢必撒謊，捏造。

我如果在“懷想天空”時，把自己的小市民理想說出來，這作文可能是“玄之叉玄”，及格都難了。

不從具體的情感出發(fā)，不從身邊事物出發(fā)，而是假大空地談理想和志向，這種惡習似乎愈演愈烈了。這道作文題，還不如二十年前我參加高考時的應用題更合理。

我對散文界的空洞抒情，一向深惡，極不主張做抒情文。

前面我寫文章分析朱自清先生的散文，題材無非三樣：家人、朋友和游歷。都是身邊的、可感的、有真情流露的表現(xiàn)對象?？芍^無一物沒有出處。而在給葉圣陶的通信里，朱自清也很坦然地說《歐游雜記》里某些篇章，參考了哪些游記哪些指南。而對乘了美國運通公司的汽車一晃而過的那不勒斯，他干脆就不寫?！秱惗仉s記》里，他筆下，有房東大媽、乞丐、有舊書店、有名人故居、有公園、就是沒有天空。我通讀了朱自清先生的文集，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從來沒有看過天空。他看過白馬湖，看過西湖，看過秦淮河，看過鄰座的少女，看過北京郊外的古寺，就是沒有看過天空。

前幾個月。看到有人貼臺灣地區(qū)二00八年學測國文科試題。作文是“應用寫作”，占十八分。題目如下：

閱讀下文，試以楚國、齊國或第三國記者的身份，擇一立場報道此事件，不必擬新聞標題。文長限250～300字。

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為小門于大門之側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日：“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入?！眱喺吒馈拇箝T入，見楚王。王曰：“齊無人耶，使子為使?”晏子對曰：“齊之臨淄三百間，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何為無人!”王曰：“然則何為使子?”晏子對曰：“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使賢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嬰最不肖，故宜使楚矣!”

這道題，考了文言閱讀、新聞寫作，橫跨古今，視野開闊，彈性十足?？梢哉龑懀嗄軕蛘f，有才無才，皆能成篇。

這跟“懷想天空”，有天壤之別。

與此相對，2008年大陸各省的作文題，江蘇的是“好奇心”，上海的是“他們”，天津的是“人之常情”，寧夏和海南的是“我和小鳥”。實與空之間，體現(xiàn)出了背后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念的巨大差別。

這也是“人化”的教育與“物化”的教育的差別，也是“公民教育”與“國民教育”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