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端

《詩經(jīng)》中婚姻愛情詩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可以說周代戀愛婚姻中的各個方面在《詩經(jīng)》婚姻愛情詩中都有很好的描寫。根據(jù)婚姻經(jīng)歷戀愛、結(jié)婚、婚后生活三個階段,可以大致將其歸納為三類:一是男女之間互相悅慕、愛戀和思念的愛情詩;二是描寫男女結(jié)合的婚嫁詩,表現(xiàn)民間婚俗習(xí)慣的詩;三是描寫婚后生活的詩歌,主要有表現(xiàn)婚后和諧恩愛生活的詩歌,因為戰(zhàn)爭徭役繁重丈夫離家的社會現(xiàn)實導(dǎo)致的大量思婦詩和婚姻破裂的棄婦詩。

一.愛情詩

《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是“風(fēng)”詩中最為動人的部分,其中有直抒胸臆的戀歌,如《關(guān)雎》;有描繪平民男女之間互相悅慕的,如《鄭風(fēng)·出其東門》、《叔于田》;有描寫男女歡會場景的,如《鄭風(fēng)·溱洧》、《邶風(fēng)·靜女》等;有寫男女之間真切深摯相思的,如《王風(fēng)·采葛》、《鄭風(fēng)·子衿》等;有寫求而不得的惆悵的,如《秦風(fēng)·蒹葭》等,有寫自由追求婚姻愛情的,如《鄘風(fēng)·柏舟》、《鄭風(fēng)·將仲子》等。透過這些詩篇,我們可以看到它們折射出的一些時代歷史文化特點。

第一,周代是以農(nóng)耕為主的社會,處于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社會的初期階段,大量戀情詩反映了“尚農(nóng)”這一社會生活現(xiàn)實特點?！对娊?jīng)》的開篇之作《關(guān)雎》是一支絕妙的愛情暢想曲,詩中描繪了一位美麗善良的姑娘,她勞動時輕盈飄逸的身姿、嫻熟的勞動技巧,都激蕩起詩中的“君子”強烈的愛慕之情,使他朝思暮想,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成眠。詩中“君子好逑”的對象是采摘荇菜的農(nóng)家女?！对娊?jīng)》戀情詩中有一個普遍現(xiàn)象:男子所戀對象皆是勤于勞作的農(nóng)家女。如:《王風(fēng)·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2]這是青年男子唱的思慕姑娘的戀歌。他夢中情人是位能干的,善于采摘葛草、蕭草、艾草,當(dāng)然一定更善于從事其他各種農(nóng)業(yè)勞作的姑娘。

《詩經(jīng)》中男子在思慕意中人的時候,往往會帶有“植物崇拜”的心理潛意識?！多嶏L(fēng)·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盵3]詩中,男子由早晨落在蔓草上的圓圓的水珠“零露漙兮”引出對意中人眉目清秀的樣子“清揚婉兮”的聯(lián)想。由早晨的露水落在草上水汪汪“零露瀼瀼”引出對意中人身影飄逸、眼睛明亮“婉如清揚”的追慕!男子很自然地把他內(nèi)心感知的植物的美好特點推及自己的意中人,這是農(nóng)業(yè)社會中情詩的特色之一。

農(nóng)業(yè)社會初期的青年男女往往由農(nóng)作物的美好看到意中人的美好,也把農(nóng)作物帶給他(她)的憂慮與戀人帶給他(她)的憂慮做比。如《齊風(fēng)·甫田》:“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yuǎn)人,勞心忉忉。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yuǎn)人,勞心怛怛。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盵4]耕種荒田帶來的煩惱近似于思念愛人的憂勞。

第二,禮教社會早期,表達(dá)愛戀之情大膽、熱烈、直白,這體現(xiàn)了周代文化中的人本主義色彩,“尚人”的時代精神。

如《邶風(fēng)·匏有苦葉》:一位女子在河邊久等情侶,等的過程中,她看到聽到野雞尋伴,癡情的大雁互相鳴叫,這使她愈發(fā)焦急地盼著未婚夫能抓緊時間,早日迎娶她。她希望未婚夫不要錯過良機。詩中女子直接表達(dá)著對于美好愛情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缎l(wèi)風(fēng)·淇奧》是一位貴族女子夸贊其意中人的詩歌,她對意中人從品德、儀容、服飾、舉止上贊嘆不已。意中人像精心切磋打磨的玉一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5];意中人的衣飾“充耳琇瑩,會若如星”[6];意中人的德行“如金如錫,如圭如璧”[7]般美好。女子毫不掩飾地極力夸飾著自己的愛人,敬愛贊美之情溢于言表?！锻躏L(fēng)·大車》中女子先贊美情人的車駕和服飾,再寫對情人的思念,鼓勵他大膽相戀。同《衛(wèi)風(fēng)·淇奧》不同,這位女子最后因某種原因沒能和意中人結(jié)合,但她表明心跡:“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盵8]高聲唱出了自己對于愛情的忠貞不渝。顯示出平民女子的高貴品格?！缎l(wèi)風(fēng)·考槃》描述一個沉湎于愛情的女子,輾轉(zhuǎn)相思,寫歌抒懷。她在獨眠的夢中與心上人言談,“獨寐寤言”,“獨寐寤歌”,“獨寐寤宿”[9]。女子一次次與意中人在夢里相見,互訴衷腸。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常有對于愛戀情深以致如夢的描寫,如《牡丹亭》中的驚夢等。愛情帶給人類的體驗從古至今都是一致的。

《王風(fēng)·丘中有麻》:寫一位女子在與男子幽會之前唱的情歌,女子在麻田里等候情人來相會,情人沒有及時趕到,她耐心等待,希望他前來,“將其來食”[10]。詩中女子坦率地表達(dá)了自己對靈與肉的追求,表現(xiàn)了她天性中的純真和潑辣。《鄭風(fēng)·山有扶蘇》:描寫一位姑娘去見情人,卻遇到個惡少“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不見子充,乃見狂童”[11]。作詩吐露真情,并嘲笑惡少,嬉笑俏罵之間,把自己的喜愛和厭惡不加掩飾地表達(dá)出來?！多嶏L(fēng)·豐》:一個姑娘的未婚夫“子之豐兮”,“子之昌兮”(身體強健,面容豐滿)[12],他來迎娶未婚妻,但是由于某個原因,姑娘改變主意沒有嫁給他。后來姑娘后悔了,“叔兮伯兮,駕予與行”“叔兮伯兮,駕予與歸”[13],表示希望男子再來迎娶,她會高興地出嫁。詩中,女子將后悔之情淋漓盡致地表達(dá):“悔予不送兮”,“悔予不將兮”[14]。

這些都表明了周代文學(xué)“更加關(guān)注歷史,關(guān)注社會,關(guān)注人生”[15]的特點。

《詩經(jīng)》的戀愛詩中,男女常通過舞樂的形式表達(dá)愛意,《周南·關(guān)雎》中的“琴瑟友之”,“鐘鼓樂之”[16];《王風(fēng)·君子陽陽》中“君子陽陽,左執(zhí)簧”[17]?！对娊?jīng)》中的情歌本身常用于青年男女歡歌求偶。這是周代禮樂文化在愛情詩中的又一個表現(xiàn)?！吧修r(nóng)”、“尚人”、“尚樂”是《詩經(jīng)》愛情詩的幾個特點,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詩經(jīng)》獨到的特點和韻味!

二.婚嫁詩

《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真實地再現(xiàn)了周代男女之間相戀相愛的世俗生活,戀愛的最終結(jié)果是走向婚姻,成立家庭。周代十分重視婚姻,認(rèn)為婚姻乃人生中、家族中頭等大事。《詩經(jīng)》婚嫁詩中有描寫結(jié)婚的儀式和場景,表達(dá)對新婚的祝賀和禮贊;有表達(dá)婚嫁中的歡樂、幸福、離別等各種情感。

第一,《詩經(jīng)》中有大量的祝婚詩,由此可見婚姻儀式在人們心目中的重要作用?！对娊?jīng)》產(chǎn)生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五百多年中的連續(xù)戰(zhàn)爭造成人丁匱乏,當(dāng)權(quán)者為了補充勞動力而有意識地鼓勵男女結(jié)合,對于婚娶,統(tǒng)治階層采取大力支持的態(tài)度?！吨苣稀湍尽纷ＹR男子新婚,以葛藟纏繞樛木比喻女子有丈夫可以依附。這首詩更多地突出男子,側(cè)重對他的祝福。《周南·桃夭》是首賀婚的民歌,以桃之盛美比喻新娘子年輕貌美,以艷麗的青春畫面激蕩起讀者的審美情思,喚起人們對美和幸福的向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18]。然后再祝福新娘子燕爾新婚,幸福美滿?！墩倌稀o巢》是描寫貴族姑娘出嫁的賀婚詩,極力渲染男方迎親之隆重和女家送親之盛況,顯示了貴族婚嫁的禮儀和排場?！墩倌稀ず伪藵庖印焚澝蕾F族之間的男婚女嫁,被贊美者是齊國的公主,也是周平王的外孫女。以美麗的唐棣花來比喻新娘子容貌美麗如花、雍容華貴。還以釣魚合絲為比,喻男女結(jié)合牢固,祝其婚姻永久美滿?！短骑L(fēng)·綢繆》描寫新婚之夜夫婦的喜不自勝。這是一場由父母包辦的婚姻,男女雙方新婚時還不知對方是何等人樣。新婚之夜相見,發(fā)現(xiàn)對方是那樣美麗動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19]各自的疑慮皆散去,驚喜萬分,不禁贊美對方,又似乎不知如何享受美好的愛情?！对娊?jīng)》中有些寫王室婚嫁詩篇:《邶風(fēng)·燕燕》寫衛(wèi)國君主的妹妹出嫁;《衛(wèi)風(fēng)·碩人》寫齊莊公的女兒莊姜嫁衛(wèi)莊公。這些詩篇都突出女子的出身高貴、容貌體態(tài)的艷麗?！洱R風(fēng)·著》是一個貴族姑娘出嫁,新郎來迎的華麗場面,詩中對于新郎的服飾用“素、青、黃”、“瓊?cè)A、瓊瑩、瓊英”(各色絲線、各種玉石)[20]來形容。貴族婚禮極盡奢華。由此可見周代婚嫁禮俗中的“尚侈”風(fēng)尚。

祝婚詩中有祝賀多子以求福澤綿長的,如《周南·螽斯》祝賀多子多孫,人丁興旺?！绑褂?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21]螽斯(蝗蟲)為害蟲,但其生殖能力強,詩中以為害作物的害蟲起興,反映了人們繁衍種族的良好愿望。周代生產(chǎn)力低,需要大量勞動力去應(yīng)付生產(chǎn)、勞役、兵役。“多子”是平民百姓和統(tǒng)治階級都盼望的?！吨苣稀胫骸肥钦様€公侯子孫誠信仁厚的詩歌。分別以麟之趾、定、角,贊美麟之仁厚有德,以此寄希望于人之子孫,望其成為有才德的人。這表明了周代“尚德”的民風(fēng)。

第二,婚后生活也是人們所關(guān)注的,婚嫁之后,就是夫妻相濡以沫、常伴相守的婚后生活?！对娊?jīng)》中這類詩歌也有很多?！多嶏L(fēng)·女曰雞鳴》描述了婚后夫妻相親相愛的生活片段,“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22]這些夫妻和樂的句子,千載年下讀之仍讓人覺得溫暖。妻子勤勞成業(yè),和樂宜家,丈夫感激賢妻,贈物作答“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盵23]這是個體貼妻子,具有感恩之心的好丈夫。整首詩是黎明時夫婦床頭對話的內(nèi)容,很好地表現(xiàn)了周代家庭生活中和諧美滿的一個場面。這是《詩經(jīng)》婚姻詩中“尚和”的風(fēng)尚。

《鄭風(fēng)·緇衣》中小官吏的賢惠妻子見丈夫衣服破舊就為他改制新衣。她送丈夫去官府辦公,丈夫回家就為他端上美食。她的最大愿望就是丈夫穿得體面,吃得舒心,這樣她才心安理得,夫妻中最樸素的關(guān)懷莫過于此!無私奉獻(xiàn),甘心付出是家庭和睦幸福的基礎(chǔ)?！洱R風(fēng)·雞鳴》描繪了家庭生活中很有情趣的一個場面,“雞既鳴矣,朝既盈矣”[26],當(dāng)官的丈夫戀妻貪睡,不愿早朝,他的妻對其勸慰。妻子的語氣溫婉,她明理、識大體又巧言和順,大概是那個時代所有男子的理想型妻子吧!

婚后夫婦和諧美滿的生活是人人向往的,但任何時代都有不美滿的婚姻,《詩經(jīng)》所在的時代亦不例外。“尚和”常常卻不能“和”,于是《詩經(jīng)》還有一些思婦詩和棄婦詩。

三.思婦棄婦詩

第一,思婦詩:

《周南·卷耳》是婦女思念遠(yuǎn)行丈夫的詩,“嗟我懷人,置彼周行”[27]:女子想象丈夫遭受勞役之苦,不禁悲從中來,“維以不永傷”[28]。統(tǒng)治階級對人民施加繁重的勞役,使夫妻分離,異地相思?！吨苣稀と陦灐分衅拮討涯罹脛e行役的丈夫,這是那個時代很多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召南·草蟲》、《邶風(fēng)·擊鼓》、《衛(wèi)風(fēng)·有狐》等都是思婦詩的代表性作品。

第二,棄婦詩:

周代是男權(quán)社會,在《鄭風(fēng)·女曰雞鳴》、《鄭風(fēng)·緇衣》、《齊風(fēng)·雞鳴》這些婚后幸福美滿的篇章中,賢妻良母、溫順的妻子是家庭幸福的必要條件。然而從另一方面講,這是那個時代對于為人妻者提出的種種要求?！对娊?jīng)》中對于賢妻良母的歌頌就是為所有女子樹立一種規(guī)范,或者說是限制。對于男子,并未明顯提出某種規(guī)范。在那個時代,婚姻悲劇的最大造就者是男子。由于男子的薄情寡義或時代禮教對女子的苛刻束縛,《詩經(jīng)》中有很多棄婦詩。棄婦詩中可憐的被拋棄的婦女,永久地唱著悲歌,痛訴著婚姻帶給她們的悲傷和痛楚。

《邶風(fēng)·谷風(fēng)》中的女子善持家務(wù)、心地善良、樂于助人、溫柔婉順,為了保全愛情不惜逆來順受,而丈夫?qū)λ齾s“有洸有潰”[29],粗暴地對待她。在那個時代,女子的生存要依附于丈夫,如果丈夫不能固守對愛情的忠貞,女子就有被棄的危險?！短骑L(fēng)·羔裘》中的山山[30]是女子表示對丈夫背棄行為的輕蔑;“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31](《召南·江有汜》),棄婦預(yù)言丈夫定會為他的背棄行為而抱憾終生!“靜言思之,不能奮飛”[32](《邶風(fēng)·柏舟》),棄婦懷著無窮的愁苦,恨不能飛至天上以求解脫?！缎l(wèi)風(fēng)·氓》中的女子痛定思痛,對自己的婚姻理性思考,對后來者提出忠告:“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33]。

從社會制度和文化習(xí)俗發(fā)展上看,《詩經(jīng)》中的大量戀愛婚姻詩,“反映了古代婚姻由群婚制向?qū)ε蓟榈霓D(zhuǎn)化,表現(xiàn)了由原始的生命欲求,向個人性愛及其精神品格上的升華,同時也打上了宗法社會的某些烙印?！盵34]從而使這些詩既散發(fā)著自由、大膽、忠于所愛的青春活力,又表現(xiàn)了對某些禮制的沖突。

男女情愛、婚嫁的詩篇,在《詩經(jīng)》民歌中占有很大比重。在封建社會中,也正是這部分詩,特別是那些描寫男歡女愛的情歌,最遭到曲解?！皾h人以美、刺說詩,不承認(rèn)它的內(nèi)容和本來性質(zhì)。宋人在承認(rèn)風(fēng)詩‘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的基礎(chǔ)上,也承認(rèn)其中大多是‘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的作品,但又戴著道學(xué)家的眼鏡,一律釋之謂‘刺淫”[35],直至晚清才有學(xué)者駁正舊日經(jīng)學(xué)家的以情為私、言情即淫的觀念,在“五倫始于夫婦”[36]的大題目下,肯定了這些詩的性質(zhì)和價值。對于《詩經(jīng)》從文化視角的研究始于近代,文學(xué)離不開文化,文化是文學(xué)的根基。

注釋:

[1]:《詩經(jīng)中的情歌》,段楚英編輯,武漢出版社。

[2]至[14]:《詩經(jīng)》張明輝 編譯,內(nèi)蒙古出版社2006年8月第一版。

[15]:《中國文學(xué)史(第三卷)》袁行霈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一版。

[16]至[33]:《詩經(jīng)》,吉林?jǐn)z影出版社2003年8月第一版。

[34][35][36]:《思無邪齋詩經(jīng)論稿》夏傳才著,學(xué)苑出版社2000年9月第一版。

張端,河南南陽醫(yī)專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