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有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朋友,真可以說是我半世紀(jì)的莫逆之交。
小學(xué),我們玩火藥,躲在墻腳磨硝石;中學(xué),我們讀夜校,每天深夜一起走路回家。
大學(xué),我畫畫,他總摘花來給我寫生;近來,我身體不好,他常送人參來給我進(jìn)補(bǔ)。
可是,從小到大,他也給我?guī)碓S多困擾。聯(lián)考落榜,他來哭;交女朋友挨打,他來訴苦;失戀了,他說要去拼命;離婚了,他說要去跳海。
每次“事情過后”,他都會不好意思,可是最近突然改了——
“我去算命?!彼軄砼d奮地對我說,“算命先生說我前世是個屠夫,你是位高僧,你上輩子就度我,沒度完,到這輩子繼續(xù)救我?!?/p>
前兩天,他說得更妙了,居然講:“你對我太好了,我再不如意,也不能死。我忍著不死,是為了你?!?/p>
“為我?”我不懂。
“是??!”他說,“為了我們從前世到今生的緣?!?/p>
想起《前世今生》的作者布魯斯的一篇報道——
一對結(jié)婚十年都相愛不渝的夫妻,突然間丈夫變了心。
他倒也不是“移情別戀”,因為他仍然深愛自己的妻子,只是無法自拔地,也愛上了外面一個偶然遇到的女人。
他痛苦極了,跑去找心理醫(yī)生愛德博士催眠,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跟那個女人兩百年前是夫妻。
我猜,那男人一定因此而釋懷不少。
夫妻、子女、過客,中國人似乎都能歸到一個緣字。怪不得“緣”這個字,左邊是“纟”,像是一縷絲線,牽著、連著,生生世世。即使有一天遇見了惡妻、惡夫、惡客,失了身、損了財、受了傷、喪了命,都能想:說不定錯不在我,只因為我前世的緣!
宋憲宗時入獄的妓女嚴(yán)蕊,面對新上任的審判官岳霖,寫了一首詞,不就用緣來為自己做了解脫嗎?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應(yīng)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我不是自己愛做妓女?。∷坪踔灰驗楸磺笆赖囊蚓壵`了,花開花落雖然有她的道理,總還得春神來做主……
嚴(yán)蕊用這首詞,把自己的過失全推給了“前緣”,居然感動了岳霖,當(dāng)天“判令嚴(yán)蕊出獄,脫籍從良”。
更不簡單的是嚴(yán)蕊因此躋身名詞人之列,那句“似被前緣誤”,也從此成為許多人的擋箭牌。
讓我想起以前的一位女同事。
有丈夫、有孩子,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突然之間竟因為那女同事的出軌而改變。
她離了婚,甚至失去探視孩子的權(quán)利,常躲在學(xué)校附近,等孩子上學(xué),偷偷塞點零食、塞點錢在孩子的手上。
她上班常遲到,眼睛常紅腫,但是當(dāng)大家說只怪那外面的“孽緣”的時候,她居然眼睛一瞪,說:
“那哪里是緣?那天晚宴,我提早離開,他送我,問我要不要去他家參觀,我明知道他一個人住,還跟他上樓,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那不是緣,那是自找的。”
讀《聯(lián)合報》,圣嚴(yán)法師的《隨緣》,寫得真好——
“……有許多人把‘隨緣的意思當(dāng)成‘隨便了。他們以為隨緣就是隨波逐流、沒有立場、沒有原則,這很糟糕……”
往消極面看,緣是被動的、跟隨的;往積極面看,緣是求得的、自造的。
哪個今生的緣不是前世結(jié)的?當(dāng)我們說“似被前緣誤”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當(dāng)下正在創(chuàng)造一段新緣?當(dāng)我們說“緣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如果重來一遍,那一刻何嘗不是緣起?
我那位女同事的話真對,“那不是緣,那是自找的”。
(沈 燦摘自《東方女性》2009年第7期,任煥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