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霞
摘要:近年來, 美國華裔文學已成為美國主流文學的重要一支,在國內外讀者和評論家中備受青睞。但是, 美國華裔文學割不斷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家庭價值觀、群體價值觀和奮斗價值觀。
關鍵詞:美國華裔文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家庭價值觀;群體價值觀;奮斗價值觀
Abstract: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has been exalted to be an important branch of the mainstream American Literature in recent years,and in favor with readers and critics both home and abroad.Nevertheless,in reflecting the value system of Chinese people,emphatically upon family relationships,community affiliation and industrious disposition,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is evidently consanguine with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family affection,community affiliation,industrious disposition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09)2-0086-08
引言
美國華裔文學從19世紀后期發(fā)端,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20世紀70年代湯亭亭的第一本書《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首次引起美國廣大讀者對美國華裔小說的關注,也確立了她作為美國華裔作家在美國文壇上的地位;進入80年代,譚恩美的小說《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的發(fā)表使美國華裔文學轟動美國文壇;1991年,李健孫的《支那崽》(China Boy)、雷祖威的短篇小說集《愛的痛苦》(Pangs of Love)和任璧蓮《典型的美國佬》(Typical American)的同時問世,標志著美國華裔文學已進入空前繁榮的階段。那么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代又一代美籍華裔作家能夠蜚聲美國文壇呢?又是什么力量推動著美國華裔文學的持續(xù)發(fā)展呢?無庸置疑,擁有頑強生命延續(xù)力和時空穿透力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美國華裔文學以及美籍華裔作家取之不竭的力量源泉。當代美國華裔作家雖然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卻從小在家受到父輩的教誨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心中有抹不掉的鄉(xiāng)情和鄉(xiāng)音。美國人類學家魯恩·本尼迪特曾指出:“每一個人,從他誕生的那刻起,他所面臨的那些風俗便塑造了他的經(jīng)驗和行為。到了孩子能說話的時候,他已成了他所從屬的那種文化的小小創(chuàng)造物了?!币虼耍@些華裔作家就像擺脫不了與生俱有的胎記一樣,潛藏于內心的母體文化認同的需要時刻沖擊著他們。本文旨在通過對當代美國華裔作家湯亭亭、譚恩美、李健孫和任璧蓮的代表作的細讀,著重討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如何在美籍華人后代身上傳承與延續(xù)的,從而指出:美國華裔文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家庭價值觀、群體價值觀和奮斗價值觀。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價值觀
文化是人類在歷史長河中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總和。它不是一時一事形成的,它是在長期歷史的發(fā)展中,以人為基礎的各種活動與地域的、民族的、時代的多種因素整合而形成的。簡單地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指的就是中國文明歷史長河中的文化積淀。具體地說,它包括中國人在歷史上特有的宇宙觀、道德觀、價值觀,中國人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認知方式、生活方式與風俗習慣等。而價值觀又是文化中最深層的部分,是文化的核心內容。美國學者羅基切(M.Rokeach)認為,“價值觀是人們關于什么是最好的行為的一套持久的信念,或是依重要性程度而排列的一種信念體系”。從這個含義上講,價值觀決定了好與壞的標準,它決定著人類行為的取向,決定著人們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和旨意去開創(chuàng)自己的新生活,因而它對于人類的生活具有根本性的導引意義。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價值觀自然也就是中國人的活動取向、態(tài)度導向體系,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形成了以家庭價值觀、群體價值觀和奮斗價值觀為主的核心價值觀。這些價值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和升華,是華夏兒女的智慧之光,不僅推動著中華民族的前進和發(fā)展,而且是海外華人的精神支柱,為中華民族的兒女提供了凝聚力。
家庭價值觀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不是社會發(fā)展造就了家庭,而是家庭或家族的發(fā)展造就了社會,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是以建立在血緣關系上的宗法家庭或家族為背景的。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基本單位,血緣宗法家庭是維系中華民族生息的虬根。所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基本價值觀是家庭價值觀,而家庭價值觀中最核心的部分則為孝??鬃诱f:“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近代學者如錢穆、梁漱溟稱中國文化為“孝的文化”。對中國人來說,未盡孝的感情債“比西西弗斯往山上推的那塊石頭更沉重,更兇險”??梢姡⒃谥袊幕系牡匚恢粮?,作用至大。
按照儒家的傳統(tǒng),孝首先是對祖先的尊敬、懷念和祭祀??鬃釉f:“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保ā墩撜Z·為政》)也就是父母的生、死、祭都不能違背禮節(jié)。在李健孫的自傳體小說《支那崽》中,當主人公丁凱的母親得知祖父在重慶去世后,她“立了一個靈位,紅木桌上鋪了白桌布,橘子、鈴蘭、公公最愛吃的香菇燒肉、點著的香都擺在他的遺像周圍……作為獨生子,我跟著母親走到靈位前。我拜了一下祖父,拜了一下他的父親,又拜了一下他父親的父親” 。由于兒童時代的耳濡目染,丁凱的母親盡管遠離故土,仍不忘恪守華人傳統(tǒng),通過在家設立祭壇來表達對祖輩的緬懷和尊敬。而且每逢清明節(jié),華人們都像丁凱家一樣,“最好的菜首先得供在靈位上,讓死者享用” ,甚至與亡靈對話,寄托華裔后代的思念之情,同時暗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海外華人心中的份量以及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華裔對故土的留戀。
孝的最基本要求是子女對現(xiàn)世父母的尊敬和服從。一方面,孝表現(xiàn)為子女對父母的尊敬和贍養(yǎng)?!墩撜Z·為政》記載:“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毫無疑問,孔子在此告訴人們尊敬父母是動物都能做到的事,而且當父母年老或生病時,要伺奉他們。這一點在美國華裔文學的開山力作《女勇士》里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由于父母日漸衰老,花木蘭決定替父從軍。與中國廣為傳頌的樂府民歌《木蘭詩》不一樣的是,湯亭亭筆下的花木蘭在出征前還上演了“岳母刺字”的場面:“父親先用毛筆一行行地把字寫在我背上,然后才開始動刀。他用小刀雕刻細線小點兒,用大刀刻劃粗橫勁豎。母親用器皿接著流出來的血,用浸酒的濕毛巾擦著傷口?!北M管花木蘭疼痛難忍,她想叫喊,卻為了孝,悄無聲息地“撲倒在地”。經(jīng)過幾次激烈的戰(zhàn)斗之后,花木蘭凱旋而歸?;氐酱迩f后,花木蘭跪在公婆面前許諾從此守婦道、操持家務、孝敬公婆、生兒育女, 并給父母和整個家族一大筆錢, 讓父母安享天倫之樂。與花木蘭有類似遭遇的是《喜福會》里的許安梅的母親。外祖母臨終前,許安梅的母親在病榻前盡心盡職地守護著并作出了中國《孝經(jīng)》中的驚人一幕:“只見她挽起衣袖,拿起一把鋒利的小刀,割在自己的手臂上,我不敢睜眼看她。母親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片肉,眼淚從她臉上淌下,血,也‘答啦,‘答啦地往地板上滴。媽媽把從手臂上割下的那片肉放入藥湯里……媽媽設法撬開外婆已經(jīng)緊閉了的嘴唇,把湯藥給喂了進去。”這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的孝順,“這種孝,已經(jīng)深印在骨髓之中”。表面上看,它是一種無知的孝,一種非理性的孝,但即使當時年幼的許安梅也能“想象媽媽的這種切膚之痛,及這痛苦意味著的價值” :這種剖膛切腹和解了許家的家庭成員間的關系,至少使許安梅逐漸愛上了自己的媽媽。通過塑造花木蘭和許安梅母親這兩位孝女,湯亭亭和譚恩美分別從側面或多或少地揭露了舊中國廣大婦女的不幸和苦難,并無情地抨擊了中國儒家思想中的糟粕部分;同時也證明了儒家的孝對于構建良好的家庭關系功不可沒。
另一方面,孝也暗示著子女對父母的聽從和順從以及為家庭爭光?!断哺分械呐畠簜兇蛞婚_始就不按父母的意愿行事。盡管薇弗萊9歲就成了國家級的象棋冠軍,給家庭帶來了暫時的榮譽,可當母親龔琳達不斷地向別人炫耀自己時,薇弗萊也不甘示弱:“為什么你非要拿我出風頭,如果你自己想出風頭,那末你為啥不學下棋呢?”這種有聲的抗議與孝的含義背道而馳,從而導致母女關系的失衡。隨著龔琳達冷冰冰的一句:“不用睬她。她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鞭备トR失去了母親的支持,失去了象棋冠軍的寶座。與龔琳達不謀而合的母親是吳素云,她努力地想把女兒吳精美培養(yǎng)成神童,可吳精美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失望,用吳素云的話來講:“世上從來只有兩種女兒,聽話的和不聽話的。在我家里,只允許聽話的女兒住進來。”然而生長在美國的吳精美不但意識不到“聽話”(亦即孝)在中國家庭中的至高無上性,反而提出抗議,“那末,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的母親”,最終導致母女矛盾加深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性在華人后代身上的暫時斷裂。然而文化斷裂并不能消除文化延續(xù),《喜福會》中的這兩個女兒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美國化,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孝的觀念卻深深地扎根在她們的骨子里,是無法擺脫的。當中國母親龔琳達、女兒薇弗萊與美國女婿里奇“三個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飛機,并排坐著,從西方飛向東方”;當吳精美在上海與母親失散多年的女兒相認的那一剎那,其寓意非常深刻: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美籍華裔后代身上得到延續(xù);二是中美兩種文化通過相互接觸、相互碰撞、相互交流,最后達到相互融合。同時也向我們證明:華人“只有皈依于本民族的文化才能建立起歸屬感、安全感乃至自豪感,才能使自己的人生有意義,才能使自己詩意地‘棲居”。
同樣地,善于運用金色幽默的任璧蓮也沒有忘記在作品里塑造孝的形象。在《典型的美國佬》中,主人公拉爾夫前往美國留學的目的也是為了光宗耀祖。輪船一啟航,他就給自己訂了兩個目標,一是在班上考第一名;二是不把博士學位證書送到父親手上,他就不回國。接著又制定了一系列的附加目標,其中頭兩條就是修德和為全家增光。這些都明確表明,中國人在思考問題時,考慮更多的是家族,即光宗耀祖,而不是自己喜歡如此。在接受博士文憑時,拉爾夫激動得只有一句話:“我只是希望我的父親和母親能夠在這里。”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海倫還把拉爾夫博士的照片與父母的照片掛在一起。由于他們的孝心,幾天之后,拉爾夫就拿到了終身職位。然而,所有這些都不是拉爾夫的興趣,理由有三:“第一,他對工程不感興趣。第二,他對研究不感興趣。第三,他對教學不感興趣?!彼龅囊磺卸际菫榱私o家庭增光,因為“給家庭增光就是出生的正當理由。”英國著名的文化研究者斯圖亞特·霍爾曾提出過思考文化屬性的兩種不同范式,即文化屬性的雙軸性:“一軸是類同與延續(xù),強調文化的穩(wěn)定性、持續(xù)性和共同性;另一軸是差異與斷裂,強調文化的不穩(wěn)定性、斷裂性和差異性?!崩瓲柗驗榧彝幑獾男袨檎皿w現(xiàn)了霍爾文化屬性中的第一軸,即文化的穩(wěn)定性、持續(xù)性和共同性。拉爾夫離開了舊中國,甚至與唐人街這個華人聚居的社群也毫無關系,但中華民族的孝文化在他的意識里還是占據(jù)著很大的比重,或者說,已經(jīng)在他身上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文學是作家所屬的他那個社會集團的‘超個人的精神結構的創(chuàng)造,是他那個集團或階級共有的觀念、價值、輿論導向、理想結構的體現(xiàn)。”美國華裔文學中的孝文化早已成為中國人的一種傳統(tǒng)美德和集體無意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孝道堪稱中國文化中最值得驕傲的價值觀,它對于建構和樂融融的大家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然而如果把它絕對化,就有湮沒個體的傾向,就會失去理性,變?yōu)榻┗氖`人發(fā)展的桎梏,從而導致《喜福會》和《女勇士》中的那種悲劇。因此,深受中美兩種文化影響的美國華裔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自然而然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持理性認同和批判的態(tài)度,并且大膽地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傳承和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 批判和剔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糟粕,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散發(fā)出更加理性的光芒。
群體價值觀
群體價值觀是家庭價值觀的擴大和延伸,強調的是一個民族或國家內部群體的和諧以及人與人之間相互依賴、相互幫助、團結友愛。
湯亭亭的《女勇士》突出了中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群體價值觀。書中第一部分“無名女子”為整個作品定下了基調,指出了群體價值觀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占據(jù)的中心地位?!盁o名女子”敘述了發(fā)生在中國一個小村莊的一場個人悲劇。在那個封閉的村子里,“人們彼此相處十分和諧,時間和土地使他們的生活保持著平衡”。但是無名女子的意外懷孕打破了村民們相互依存的平靜空間,她因為似乎背著他們過著一種隱秘的私生活而遭到群體的驅逐和惡意報復。盡管她是“群星中的一顆,黑暗中的一個亮點”,卻沒有家,沒有同伴,獨自生活在永遠的寒冷和寂寞中。在她瀕臨生產(chǎn)時,失去了群體歸屬感的無名女子, “一連好幾個小時,她躺在地上,時而將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身體上,時而又將注意力集中到周圍的空間”。她的不貞傷害了村里的人,損害了群體的利益,她被剝奪了群體的生存空間,因此除了自殺以外,無名女子別無選擇。與被群體價值觀泯滅了個性的無名女子相比,書中第二部分“白虎山學道”卻成功塑造了一位民間女杰――花木蘭。無論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花木蘭的生活和身份都是寄托在群體之上的。為了給她那受盡惡霸欺凌的父老鄉(xiāng)親報仇,花木蘭獨自一人上山苦練武術15年并替父征戰(zhàn);為了群體的利益,她要除掉在村子里作威作福的地主,推翻讓農民挨餓的暴君,代之以一位農民皇帝。正如山中老太太所言:“你可以為你們村上的人報仇,你可以討回被盜賊偷走的糧食。你的俠義行為會被漢人永遠銘記在心?!北砻嫔峡磥?,湯亭亭文本中的個體不過是一滴水,只能在奔流不息的族類延續(xù)的生命長河中獲得生命的不朽。然而作為美籍華人的后代,作為美國華裔這個大群體中的一分子,湯亭亭通過花木蘭毫無保留地抒發(fā)了自己的理想:她也要像花木蘭那樣為美國華人報仇雪冤,討回公道。
譚恩美的處女作《喜福會》中四個華人家庭的親密來往也是中國群體價值觀的典型體現(xiàn)。作品的題目“喜福會”雖是個麻將會的名稱,卻蘊含了深刻的含義。它不再具有賭的性質,也不像吳精美所想像的那樣,“是一個有著特殊儀式的社團,好比三K黨的集會及電視片中印第安人出征前的典禮,反正有著一套神秘古怪的儀式”;而是華人家庭在美國定期娛樂消費、閑聊家常、商討賺錢之道的社交聚會,更是華人群體在異鄉(xiāng)的精神寄托之地。華人在美歷史的卑微和失語使他們在美國社會中處于他者和邊緣地位,他們有著“香蕉人”的尷尬―――生活在美國文化之中,卻不屬于美國文化。借用“喜福會”這一群體象征,經(jīng)歷過千辛萬苦的母親們不但找尋到了自我,而且把它成功傳遞給了女兒們,使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喜福會在吳精美的母親故后仍能延續(xù)下去。“我則端坐在麻將桌上我母親的位置上,那是東首,萬物起源之處?!蓖ㄟ^接替母親在“喜福會”中的位置,吳精美從華人阿姨們的話中見到了母親那顆拳拳之心。在阿姨們的資助下,吳精美在上海見到了與母親失散多年的姐姐們,在見面的那一剎那,“我們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團,一切疑惑和期待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緊緊的擁抱”,“我(吳精美)終于看到屬于我的那一部分中國血液了”。由此可見,作為群體標志的喜福會不僅給華人家庭以溫馨的關愛,還為他們提供了凝聚力,使他們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仍抱成一團,互相幫扶,相濡以沫,彼此攙扶著,跌跌撞撞地闖過異域環(huán)境里的一道又一道坎。
使李健孫一炮走紅的《支那崽》,全書以丁凱正被大個子威利.麥克打翻在地開始,并以他們兩人的搏斗比賽結束,似乎充滿了暴力,但卻不乏丁凱“獲得各種各樣的朋友和支持者的有力幫助”和“許多的成年支持者給予他無微不至的父愛般的呵護”的描寫。而且,丁凱一開始就告訴讀者,“搏斗是比喻。我(丁凱)在馬路上的斗爭實際上是為了確定身份,為了作為人群中的一員活下來”,為群體爭面子。當辛伯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邀請丁凱去棋協(xié)會他的朋友,丁凱在那遇到的是12個中國式的長者,他們對丁凱表現(xiàn)出無限的關心和愛心,視他為大家的獨生子,群體的象征。盡管作為個體的人會像老樹變朽一樣,和大地母親融為一體,但是看上去就像是家的丁凱將是他們的記憶,是深刻的種族記憶,“它如此神秘,如此古老,與遙遠的故土和早以去世的祖先聯(lián)系在一起”。借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觀點:“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員,也不可能認識他們大多數(shù)的同胞,和他們相遇,或者甚至聽說過他們,然而他們相互連結的意象卻活在每一位成員的心中……民族總是被設想為一種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愛。最終,正是這種友愛關系在過去兩個世紀中,驅使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們甘愿為民族———這個有限的想象———去屠殺或從容赴死。”生長在美國的華裔作家們也需要這么一種群體文化記憶,這種群體文化記憶是華裔作家對本民族文化的眷戀和憧憬,能夠消泯異質環(huán)境里的陌生感和不安全感,從而維持華人作為一個民族整體而存活在多元化的美國社會。
湯亭亭曾說:“我不知道如果離開了群體、家庭和朋友,我將如何生存下去。但是,我總是對個人之為個體和如何作為群體和群體記憶的一部分很感興趣。當然,那是十分美國化的,因為美國人努力要自我立足。我經(jīng)常琢磨單個的人是怎樣構成群體的?!泵绹A裔作家文本中所建構的自我主體與其說是個人的和自主的,倒不如說是建立在群體的基礎之上的。出生和成長在唐人街的華人家庭中,華人移民后代無法擺脫與家庭、群體之間的關系。而且,他們的主體性也必須在與家庭、族群的關系中才能建立起來。因此,在異鄉(xiāng)漂泊中,不論如何艱辛,華人仍奮力延續(xù)一種群體文化理想以構建自己的心靈家園。
奮斗價值觀
奮斗是指人們在改造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活動中,不畏艱難困苦、銳意進取、堅忍不拔、奮發(fā)有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和精神境界。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中,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夸父追日、精衛(wèi)填海、愚公移山、大禹治水等等,塑造的無不是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改造自然的開拓者的形象,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剛健有力和自強不息的奮斗價值觀和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入世開拓精神。因此,奮斗價值觀是“中國人的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的最集中的理論概括和價值提煉”。
《女勇士》中的第二部分“白虎山學道”基本規(guī)定了小說的敘述基調,實際上它是女主人公成長的潛意識的隱喻描述,它既是一個寓言,也是一種夢境,更是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凸現(xiàn)了到異鄉(xiāng)奮斗的主題。湯亭亭融合了中國廣為流傳的花木蘭的故事和岳母刺字的故事,塑造了一個新時代的巾幗女英雄。小女孩為了自己的輝煌未來,7 歲就獨自離家,并且在形狀像“人”的鳥的帶領下進了深山,拜師學藝。女孩的深山每日修煉,一方面是為了“不必挖山芋”和“不必在雞糞中跋涉”;更大程度上是為了自我的實現(xiàn)———長大后成為女中豪杰。在第三部分“鄉(xiāng)村醫(yī)生”中,湯亭亭講述了剛強堅毅、吃苦耐勞的母親勇蘭的故事。在勇蘭失去了兩個孩子而丈夫又遠在美國的時候,她決定用丈夫寄來的錢獨自去學醫(yī)學。在德功醫(yī)專,由于勇蘭歲數(shù)比較大,為了躲避老師同學的閑言碎語,她總是不斷地刻苦努力,暗自多下苦功。古語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焙芸?,勇蘭“就以聰明樹立起了威信,過目不忘,是塊當大學問家的料”;甚至考試的時候,大家都你爭我搶地要靠近她坐。而且母親勇蘭的膽量也很大,她敢于在深夜里一人住在鬧鬼的宿舍房間里,并與壓身鬼搏斗。通過 “不停地說話”,勇蘭打敗了壓身鬼,戰(zhàn)勝了美國排華政策所帶來的內心恐慌,并樹立起新的自我奮斗形象。勇蘭與壓身鬼的斗爭不但暗示了美國華裔女性對于種族壓迫的反抗以及對于話語權的追尋,而且集中反映了華人敢于面對困難,不向困難低頭的大無畏精神。兩年學業(yè)完成之后,勇蘭回村并靠自己的艱苦奮斗成為令人敬慕的鄉(xiāng)村女醫(yī)生。經(jīng)過15年的展轉周折后,勇蘭才得以與丈夫團聚。這位曾在國內備受青睞的女醫(yī)生,在美國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同樣是這個母親,搬著100磅得克薩斯大米上樓下樓。她在洗衣作坊從早晨6:30干到半夜,一邊還把孩子從熨衣案子上移到衣服包裹之間得架子上,又移到櫥窗上,……。”在這種艱苦的環(huán)境下,母親勇蘭靠自己的雙手在美國扎下了根,展現(xiàn)了她百折不饒、頑強拼搏的堅韌斗志,并進一步有力地證明:華人的自強奮進精神在異域仍得到了延續(xù)。
當代美國華裔作家中講故事的高手譚恩美筆下的華裔婦女將奮斗價值觀賦予的堅韌和吃苦耐勞的斗志發(fā)揮到了極致。盡管女人是水做的,《喜福會》里的母親卻都有一顆鐵一般堅韌的心。龔琳達的母親兩歲時就與一個一歲的男孩訂親;12歲時便被送到了婆婆洪太太家,成了童養(yǎng)媳。龔琳達在洪家備受欺凌,過著奴仆般的生活。她的準丈夫“千方百計地要逼她掉眼淚。一會兒說湯已涼了,并且故意潑翻了它,一會又故意支使她做這做那,反正她一坐上飯桌,就指使她添飯或侍候他什么,不讓她吃上一頓安寧飯”。洪太太也不斷地刁難她,命令她做切菜、燒菜、淘米、刷便桶等傭人干的活。為了擺脫這場無愛的婚姻,龔琳達運用自己的智慧,借用“風的力量”,勇敢地逃出了洪家的牢籠。許安梅新寡的母親遭到富商吳青的強暴后,不但沒有得到家人的安慰,反而被安梅的外祖母逐出家門,不得不忍氣吞聲嫁給吳青做四姨太。然而安梅的母親并沒有真正甘心自己的命運,因為有一只通人性的烏龜曾對她說過:“哭有什么用呢?你的眼淚并不能洗盡你的悲傷,反而喂養(yǎng)了別人的歡樂,所以,你必需學會吞下自己的眼淚!”為了給安梅一個美好的未來,她選擇了舊歷的小年夜自殺;她把死當作武器,致使吳青把安梅姐弟倆當作掌上明珠,并且留給了安梅堅強的靈魂。透過講述母親悲慘的故事和自己的經(jīng)歷,許安梅賦予了女兒堅強的力量與自信并總結出一點,那就是:“做人,要振作?!?/p>
《喜福會》中的母親們雖然都被她們成長中的社會視為鴨子、不值一愛地被輕賤,但她們不甘于這被輕賤的命運,依靠自己那股不認輸?shù)木窳α亢陀凭玫奈幕瘋鹘y(tǒng),經(jīng)歷過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后,終于給了她們女兒尊貴的身份與地位,以及充滿愛與尊嚴的未來。在母親及先輩們的故事的感召力下,吳精美在母親去世后了卻了母親的夙愿,代替了母親在喜福會中的位置;許露絲從婚變中站了起來,變得堅強、有了自我;薇弗萊開始了幸福的新生活;麗娜也敢于起來維護自己的利益?;裘住ぐ桶驼f過,“回憶……就是發(fā)現(xiàn)和重新定位迷失的方向的過程。回憶絕非是平靜地內省或追憶這樣如此簡單的行為。它是一種需要反復梳理思路的痛苦的過程———一個不斷還原支離破碎的過去的過程,從而解釋現(xiàn)在的精神創(chuàng)傷”。通過回憶母親們過去的奮斗歷史,譚恩美找到了一股凝聚美國華裔的力量,讓年輕一代的華裔,能克服雙重文化背景下帶來的困境,為創(chuàng)造新的自我與文化認同而奮斗。
中國有句俗語叫“自古雄才多磨難”?!兜湫偷拿绹小分械闹魅斯瓲柗蛟诟赣H的資助下前往美國,目的就是獲取研究生學位。作者任璧蓮開篇就極力渲染拉爾夫的刻苦與勤奮,在去美國的輪船上,無論天晴下雨,月圓月缺,他總是沒日沒夜地、一心一意地學習、復習,而且下定決心“不把博士學位證書送到父親手上,他就不回國”。到了紐約之后,拉爾夫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即使在走路和吃飯的時候也都會認真地學習。尤其重要的是他沒有忘記“要注冊好合適的課程,選好合適的班級,買好合適的書籍”,盡管“所有這一切要比他所預料的要難得多”。不僅如此,拉爾夫還經(jīng)歷過一段餐館打工的非人生活:“一大早他就要起床,洗刷,穿上血淋淋的衣服,然后到后鋪的地下室里去。地下室里,借著黃色的40 瓦燈光,一箱箱的動物包圍住了他。豬和兔靠著一堵墻,鴿子和蛇靠著另一堵墻,他要一小時接一小時地殺雞,拔毛,然后再清洗。第1個星期,糞便、垃圾和爛肉使他天天要吐。但是到了第2個星期,他只是臉色發(fā)白。到了第3個星期,他便工作自如,好像生來就在這個世界干活似的?!睅灼饚茁渲?,拉爾夫———張家的獨生子,憑借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奮斗價值觀,終于獲得了博士學位和終身教授職位,“拉爾夫·張”也相應地變成了“張教授”和“張博士”。 拉爾夫的奮斗過程恰恰證明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異域間的傳承。由此可見,盡管美國華裔的文化身份在不斷變化之中,但中國文化成分已經(jīng)在他們的屬性中固定了下來,他們始終在延續(xù)中國文化的根。
結語
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開拓者之一袁貴仁先生認為:“價值觀是組織的黏合劑。每一組織都有自己獨特的組織成員認同的共同價值觀,這種共同價值觀為集體及個體成員間的復雜交往提供共同標準和調節(jié)手段,對集體中的每個成員具有感召力、凝聚力?!碑敶绹A裔文學中所體現(xiàn)的中國價值觀不僅給美籍華裔提供了心理上的支點,而且使他們具有互助的凝聚力。通過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價值觀,美國華裔作家藝術地表明了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美籍華裔只有珍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才能獲得歸屬感,才能感受精神世界的安寧和生存的根本價值。同時,美國華裔文學要改變失語、失憶的狀態(tài),要更好地融入美國主流文化,要與世界文學對話,非得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基礎不可?!拔膶W是有根的,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文化傳統(tǒng),根不深,則葉不茂;衡量作品是否是文學的,主要看作品能否進入民族文化;文化是一個莫大的命題,文學不嚴陣以待就難有出息。”而“人的文化基因的慣性與力量,或者說絕對力量,有時是強大到無法想象的”,雖然美國華裔文學創(chuàng)作于美國,但其主體基因均帶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物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中國價值觀,也沒有因為湯亭亭、譚恩美、李健孫和任璧蓮等華裔作家是美國人而被抹去,反而增強了“他們對自身現(xiàn)在的身份與未來身份的探望與期望”。因此,美籍華裔作家要在異質環(huán)境里站穩(wěn)腳跟并追尋終極自我,就必須擁有并在其作品里持之以恒地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畢竟我們血脈相通,畢竟我們都是炎黃子孫。只有當華人最終接納了祖先文化和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時,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文化身份才得以構建,他們才能夠以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智慧和力量的源泉,是海外華人的立足之本。美國華裔文學中所體現(xiàn)的中國人的家庭價值觀,群體價值觀和奮斗價值觀,將會進一步推動美國華裔文學在21世紀的多元文化大背景下欣欣向榮,蓬勃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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