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
摘要漢魏六朝是中國敘事傳統發(fā)生和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其基本事實是:由子、史傳統衍生出的志怪小說和志人小說(軼事小說),即筆記小說,表現出一系列與正史和辭賦有所不同的敘事風范。在注重文筆之辨的時代風氣中,伴隨著“談助的名士化”和“傳記的見聞化”,筆記小說的敘述呈現出四個顯著特征:不注重人物生平的完整性;大量采用限知敘事和存疑語氣;風格簡淡,有別于史家的莊重和辭賦的絢爛;而粗陳梗概,刪削細節(jié),則意在回避現場感,與辭賦之致力于強化現場感迥異,也與并不完全排斥現場感的史家有所不同。
關鍵詞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志怪小說;志人小說(軼事小說);敘事風范
中圖分類號1207.41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09)03-0180-05
漢魏六朝是中國敘事傳統發(fā)生和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其基本事實是:由子、史傳統衍生出的志怪小說和志人小說(軼事小說),即筆記小說,表現出一系列與正史和辭賦有所不同的新的敘事風范。在注重文筆之辨的時代風氣中,伴隨著“談助的名士化”和“傳記的見聞化”,筆記小說的敘述呈現出四個顯著特征:不注重人物生平的完整性;大量采用限知敘事和存疑語氣;風格簡淡,有別于史家的莊重和辭賦的絢爛;而粗陳梗概,刪削細節(jié),則意在回避現場感,與辭賦之致力于強化現場感迥異,也與并不完全排斥現場感的史家有所不同。本文擬就此做具體闡釋。
(一)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觀念,特別注重文筆之辨。梁昭明太子蕭統主編《文選》,原則是選“文”不選“筆”。從蕭統《文選序》的自報家門,我們不難發(fā)現:(一)《文選》不選子書,是因為子書“以立意為宗”,旨在闡發(fā)作者的見解,而“不以能文為本”;(二)不選史書,是因為“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史書經由對史實的記述表達作者的歷史觀和是非原則,仍以見識為骨。純文學的特征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即注重辭章之美。“文”的核心文體是詩,其次是辭藻華麗、聲律和諧的楚辭、漢賦和六朝駢文。
蕭統的《文選序》不承認史傳屬于“文”,一方面是說歷史著作旨在“褒貶是非,紀別異同”,仍有說理之嫌,另一方面也因為史傳以敘事和塑造人物形象為基本的存在方式,而敘事和人物描寫在詩賦駢文的領域內不處于中心位置。事實上,南北朝文論在關注文學時,不約而同地忽略敘事因素。以劉勰的《文心雕龍》為例,這部以詩賦駢文為主要關注對象的文論巨著,“于詩,《樂府》不提以敘事寫人見長的漢樂府民歌《陌上桑》、《焦仲卿妻》等篇章;于文,《史傳》不提《左傳》、《史記》等書描繪人物的成就。它贊美《漢書》‘贊序弘麗,與范嘩、蕭統的觀點相通。對志怪志人等小說,他只字不提。《文心》下半部《镕裁》以下十來篇評論寫作方法和技巧,重點放在語言的色彩美和音調美方面;《比興》、《夸飾》、《物色》等篇,談到自然景色和宮殿等外界事物的刻畫。但仍無一語涉及人物描繪。對上述漢樂府中人物描寫生動的篇章,《詩品》不品第,《文選》不選錄,只有《玉臺新詠》選錄少量。南朝后期的宮體詩,開始注意描繪婦女體態(tài)之美,但視野窄小,而且基本上沒有反映到文論上來”…。總的說來,南朝文論重文輕筆,在討論“文”時,忽略敘事寫人。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并不是說魏晉南北朝時期沒有敘事寫人的作品,但它們主要是在詩賦駢文的影響外生存并發(fā)展的;而在當時人眼中,詩賦駢文則仿佛成了與敘事無關的文體。子、史與集部之間被明確地劃開一道鴻溝,逾越這道鴻溝被當時人視為例外,不是說完全沒有,而是說未成氣候。
明確了以上背景,再來討論志人小說(軼事小說)和志怪小說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就不會驚詫于它們與辭賦敘事傳統的疏遠或隔閡了。而它們與史家敘事散文的差異,則需要從另外的角度尋找原因。
(二)
志人小說與史家敘事散文存在差異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蓋志人小說本來就是從子書傳統中成長起來的,與諸子之間有著深厚的血緣關系。
志人小說的核心文本是《世說新語》,其文體標志可表述為“足為談助”,更準確的表述是“談助的名士化”,即四庫提要所說:“所記分三十八門,上起后漢,下迄東晉,皆軼事瑣語,足為談助”。其他“世說”體作品,如裴啟《語林》和非“世說”體作品如《西京雜記》、《笑林》等,在文體標志方面也與之相同或相近。
“足為談助”本是諸子著作的文體特征之一。原因在于,先秦諸子,作為有著豐富的哲學見解和人生見解的學者,要將其見解有效地向社會傳播,必須具備卓越的“談”的能力,無論是口談還是筆談。諸子著作中之所以收錄如此眾多的寓言故事,正是為了增強“談”的魅力。而由先秦《韓非子》的《說林》到西漢劉向的《說苑》,表明分類編排“談助”資料已成為一種頗受青睞的著述方式。東漢王充的《論衡》是對《世說新語》影響更為直接的一部子書,對其特征和功能,胡應麟有過精到的評述:“中郎以《論衡》為談助,蓋目為稗官野史之流。且此編驟出未行而新奇可喜,故秘之帳中,如今人收錄異書,文固非所論也。”從《韓非子》的《說林》到王充的《論衡》,“談助”之取材有一個顯著變化,即由偏重寓言故事轉向采用非虛構素材,知識的重要性慢慢超過了哲理,博學的色彩日漸鮮明。
與王充《論衡》相比較,《世說新語》也較多采用非虛構題材,但在話題的選擇方面存在明顯差異:王充仍有強烈的“論道”、“論政”意圖,劉義慶關注的則是“玄韻”,即胡應麟所說:“《世說》以玄韻為宗,非紀事比?!薄皠⒘x慶《世說》十卷,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忽生動,而簡約玄澹,真致不窮,古今絕唱也。孝標之注博贍精核,客主映發(fā),并絕古今??妓?、唐《志》,義慶又有《小說》十卷,孝標又有《續(xù)世說》十卷,今皆不傳。悵望江左風流,令人扼腕云。”所謂“玄韻”,所謂“江左風流”,均指玄學的生活情調。劉義慶以展示玄學的生活情調為中心,這是對諸子傳統的超越,即超越了傳授事理的實用目的而旨在陶冶性情。正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七篇《(世說新語)與其前后》所指出的:“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韓非皆錄載,唯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政。若為賞心而作,則實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晉,雖不免追隨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矣?!彼^“遠實用而近娛樂”,即“談助的名士化”。
在敘事方面,《世說新語》發(fā)揚諸子傳統,注重情節(jié)、背景的淡化或虛化。諸子以事寓理,生平、背景的淡化有利于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與事有關的“理”,否則,與事有關的“情”或“趣”反而可能喧賓奪主?!妒勒f新語》對生平、背景的充分淡化,旨在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與事有關的“玄韻”,即傳名士階層之神:省略掉無關“神明”的部分(如家世、生平、歷史進程等),選取對象最富于“玄韻”之處(如揮麈談玄、雋思妙語等),以
靈雋的筆墨刻畫出來。由于這一原因,軼事小說往往比歷史著作來得清新明快。如清毛際可《今世說序》所云:“昔人謂讀《晉書》如拙工繪圖,涂飾體貌,而殷、劉、王、謝之風韻情致,皆于《世說》中呼之欲出,蓋筆墨靈雋,得其神似……”這話一語中的,說到了點子上。所謂“筆墨靈雋,得其神似”,即以富于名士情調的“談助”展示了名士階層的豐采。
(三)
志怪小說與正史在敘述方式和敘述風格方面的差異,主要源于敘述對象的不同。
志怪小說的代表性文本是《搜神記》,其文體標志是廣泛記敘“怪異之事”或“瑰異之事”,“傳記的見聞化”是其顯著特點之一。對于志怪小說的文體歸屬,胡應麟未能提出明確的意見。他注意到志怪小說屬于“紀事”性文體,而非以虛構故事“論道”或“論政”的“寓言”性文體。認為志怪小說于史為近;但有時又將志怪小說劃歸子部。胡應麟之所以徘徊于子部和史部之間,在確定志怪小說的文類歸屬時猶豫不決,主要是由于志怪小說本身的復雜性,讀者對它的關注,可以著眼于“紀事”,其特征自于史為近;亦可以著眼于“博物”,即將志怪小說作為一種了解大千世界的知識性讀物,其特征自于子為近。著眼于“紀事”,以《搜神記》為代表的“搜神”體堪為正宗,著眼于“博物”,以《博物志》為代表的“博物”體則更為典型。至于以《拾遺記》為代表的“拾遺”體。近乎傳奇,無論是著眼于“紀事”還是著眼于“博物”,“拾遺”體都只能視為志怪小說的別體。在對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做了大略評估后,我們接受這樣一個判斷:《搜神記》所代表的這一類作品標志著志怪小說的最高成就。以《搜神記》為標本,本文認為:志怪小說主要是從史部傳統衍生而出,同時又受到了子部敘事傳統的濡染。
志怪小說與正史同屬“紀事”的文體,但它們所面對的是不同的生活世界。簡括地說,正史面對社會生活的整體,屬于宏大敘事,第三人稱全知敘事遂應運而生。志怪小說面對個人的見聞,尤其是個人的奇異見聞,比如關于仙、鬼、怪的見聞;這類見聞多屬于個人經歷,第三人稱限知敘事于是應運而生。我們來看一個實例。《搜神記》卷19《張?!罚?/p>
鄱陽人張福船行,還野水邊。夜有一女子,容色甚美,自乘小船來投宿,云:“日暮畏虎。不敢夜行?!备T唬骸叭旰涡?作此輕行,無笠雨駛,可入船就避雨?!币蚬蚕嗾{,遂入就福船寢。以所乘小舟。系福船邊。三更許,雨晴月照,福視婦人,乃是一大鼉,枕臂而臥。福驚起,欲執(zhí)之,遽走入水。向小舟,是一枯槎段,長丈余。
所謂第三人稱限知敘事,意味著作者只能從“這個人物”那里得到信息,作者不能告訴讀者“這個人物”所不知道的東西。在上例中,“這個人物”是張福。我們隨著他來到野水邊,我們通過他的眼睛見到鼉怪的前后表演;作者仍然是敘述者,但不再能對事件進行“全知”的描述——張福以為鼉怪是“容色甚美”的“女子”,作者便只能照他的看法敘述;他最終弄清“女子”是鼉怪。作者也跟著他恍然大悟。作者沒有告訴讀者任何一點張福所不清楚的情況。張福的見聞只屬于他自己,相關的見聞只能由他來提供。
志怪小說將關注重心由整體的社會生活轉向仙、鬼、怪的世界,由歷史轉入見聞,敘述對象的差異不僅引起了敘述方式的顯著變化,還導致了敘述風格的顯著變化。中國古代的正史,以凝重厚實為風格特征。而志怪小說寫仙、鬼、怪的生存狀況,焦點在于事件的“奇異”或“瑰異”,風格因而轉向古雅簡淡。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29《九流緒論下》說:“子之為類,略有十家,昔人所取凡九,而其一小說弗與焉。然古今著述,小說家特盛;而古今書籍,小說家獨傳,何以故哉?怪、力、亂、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玄虛、廣莫,好事偏攻,而亦洽聞所昵也。談虎者矜夸以示劇,而雕龍者閑掇之以為奇,辯鼠者證據以成名,而捫虱者資之以送日。至于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竟傳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猶之淫聲麗色,惡之而弗能弗好也。夫好者彌多,傳者彌眾,傳者日眾而作者日繁,夫何怪焉?”胡應麟看出了一個事實:志怪小說以其事件的瑰異或奇異而具有特殊的魅力。其風格古雅簡淡,與其題材特點是相稱的。
(四)
伴隨著“談助的名士化”和“傳記的見聞化”,志人小說和志怪小說分別產生了一系列值得關注的特征。這里我們面對的問題是:是否可以將二者作為整體進一步展開綜合性的考察?
答案是肯定的。下面所提供的就是我們的初步概括。
中國傳統的四部以經、史、子、集為類別單元。撇開經不論,史、子、集在其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中,形成了各自獨立的敘事傳統。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史家,其著述宗旨是經由對事實的記敘揭示出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即司馬遷所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從這一宗旨出發(fā),史家所記之人、所敘之事必須“有關系”,即必須與歷史發(fā)展的進程有關,日常生活題材如風懷之類通常不在其視野之內,非社會性的自然景觀同樣不為史家所關注。從屬于宏大敘事的需要,正史僅僅采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第一人稱限知敘事和第三人稱限知敘事不在選用范圍之內。對虛構的排斥也是史家必須堅守的立場。子部書的關注焦點是思想和知識。它可以記人,可以敘事,在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以描寫自然景觀,但都立足于一個基點,即闡發(fā)思想和知識。就敘述原則而言,它與史部書都注重簡約,史書旨在以精簡的語言敘述復雜的事實和典章制度,子書旨在以精簡的敘述表達深刻的思想和有價值的知識;但二者之間有一條巨大的鴻溝,即:子部書被賦予了虛構的權力,子部書所傳達的思想常常不合儒家的旨趣。集部的敘事傳統主要建立在辭賦和長篇敘事詩的基礎之上,其突出特點是在題材選擇上偏愛女性生活和自然景觀,偏愛虛構情節(jié),并大量采用第一人稱限知敘事和第三人稱限知敘事。在史、子、集三種敘事傳統中,志人小說和志怪小說對子、史傳統皆有所繼承,但更多地洋溢出子書風味。大略說來,其敘事風范主要呈現出四個特征。
其一,不注重人物生平的完整性?!睹献印分械摹褒R人有一妻一妾”,《莊子》中的《盜跖》,《韓非子》中的“鄭人買履”等,有關“齊人”、“盜跖”、“鄭人”的生平,大體采取淡化或虛化的處理方式。《世說新語》這一類志人小說,基本上遵循了這一傳統。甚至《搜神記》這一類志怪小說,也并不熱心于歷數人物的籍貫、字號、履歷、歸宿。北宋以前,歷史著作的主要體裁分為三種:一為編年體,如《左傳》;一為紀傳體,如《史記》;一為國別體,如《國語》。其中,司馬遷所開創(chuàng)的人物傳記體尤為學者文人所青睞,兩漢時即已蔚為大觀。諸如劉向的《列女傳》、《列士傳》、《孝子傳》,嵇康的《高士傳》,均為廣泛流傳之作。它們的行文格局是:在記述一人之事跡時,務求詳備,首尾貫通。因此,盡管這類著述多因“虛不可信”而被后人視為“小說”,但其寫法卻嚴格遵循史家套路?!端焉裼洝返葎t不強求完整和長度,即
使是一個片斷、一幅素描,也可以廁身其間。《列異傳》雖以“傳”名書,卻并不謹守“傳”的規(guī)范,如《望夫石》,便談不上系統化的敘事。它們與紀傳體的《史記》、《漢書》存在顯而易見的區(qū)別,倒與諸子散文神情相肖。
其二,大量采用限知敘事或存疑語氣?!端焉裼洝吩诿鑼懴?、鬼、怪時大量采用第三人稱限知敘事,這是對中國敘事文學的一個重要貢獻。一個故事必須有一個講述人?,F代西方的小說批評理論認為,這一要素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人物、情節(jié)與主題。中國的正史中,敘述者扮演了無所不在的第三人稱目擊者的角色,歷史人物的一切言行(除了心中所想與“密語”)他都了如指掌。史家的這一特權,具有理論上的合法性。史家需要的是宏大敘事,是對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全局的把握。史家的寫作以充分占有史料為前提,全知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責任。限知敘事作為一種處理題材的方式,有悖于史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宗旨。與史家相比,志怪小說家不需要宏大敘事。對仙、鬼、怪世界,他不可能全部了解。對特定人物見聞的關注既是他了解仙、鬼、怪世界的必要渠道,也是他取信于讀者的必要條件。第三人稱限知敘事的應運而生,就其直接的作用而言,是為志怪小說提供了一種記敘見聞的敘述方式;就其長遠的作用而言,是對中國敘事傳統的豐富。與此相關,《左傳》、《史記》、《漢書》也極少用存疑的語氣寫作,因為存疑也是限知敘事的一種方式。相形之下,我們對《世說新語》等志人小說的存疑語氣(如諸說并列,以備讀者采擇)一定會獲得更加深刻的印象并給予必要的關注。
其三,風格古雅簡淡?!妒勒f新語》這一類關注名士風流的志人小說和《搜神記》這一類關注仙、鬼、怪的志怪小說都是如此。這里,我們可以回顧一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幾部志怪小說代表作的評價:“(《搜神記》)敘事多古雅?!薄?《搜神后記》)文辭古雅?!薄?《異苑》)詞旨簡澹,無小說家猥瑣之習?!惫叛藕嗗#返哪睾駥嵄沐娜徊煌?。史家所關注的是道德、政治與處世藝術的大局,而宗旨在于“立文垂制”。在嚴峻的道德、政治的背景之前,歷史人物并不具有純粹的個人身份,而是從屬于國家或社會集團的一員,對于他們的記載,往往要視他在國家或社會集團中的責任、關系而定。比如《左傳》宣公二年載,本來是趙穿殺了靈公,晉的史官董狐卻寫道:“趙盾弒其君?!壁w盾不認賬,董狐義正辭嚴地反駁他:你是正卿,逃亡而不走出國境(如果走出國境,就算解除了與靈公的君臣關系),回朝以后又不討伐趙穿(正卿負有討伐逆臣之責,不討伐,就意味著你是幕后操縱者),不是你弒君,那是誰?董狐的態(tài)度之所以如此嚴峻,在于對歷史人物的記敘本來就是為了“明史”。前人譽司馬遷“善敘事情”,很大程度上就是指他長于把握人物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關系,并由此決定花費筆墨的分量。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7論《晉書》有云:“《郭璞傳》不載《江賦》、《南郊賦》,而獨載刑獄一書,見當時刑罰之濫也?!薄啊稄埲A傳》載《鷦鷯賦》,殊覺無謂,華有相業(yè),不必以此見長也?!币豢梢环瘢塾凇懊魇贰钡男Ч?。確實,史家關注的是和歷史有關的大局、大事、人物大節(jié),在處理上要有不同一般的剪裁和取舍。筆記小說不然。其文體身份使它不必像正史那樣莊重,不必左右打量種種社會關系。一段笑話,一件趣事,人生嘆惋,世態(tài)滋味,都不妨舒展成篇。換句話說,正史“資治”,筆記小說“消閑”,故正史務求凝重,而筆記小說則偏于簡淡古雅。這種簡淡古雅的風格,既有別于史家的莊重,也有別于辭賦的絢爛。
其四,粗陳梗概,刪削細節(jié),而目的是回避現場感。先秦至漢魏時期的辭賦,其顯著特征之一是真切的現場感。辭賦作者傾向于貼近筆下的人物、場景,有時是逼視,有時是置身其中。就較為普遍的情形而言,他們樂于強調其激情充溢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登徒子好色賦》(宋玉)、《洛神賦》(曹植)、《閑情賦》(陶淵明)的作者均為當事人,這頗有意味地顯示了辭賦作家介入生活的意向。即使其作者不以當事人自居,也采取了一種直寫眼前的寫作立場。他們偏重當下感受。所以,盡管辭賦常寫想象中的境界,但從心理空間和心理時間的角度看,它與作者倒是距離很近的。與辭賦形成對照,漢魏六朝筆記小說的基本敘事方式則是轉述。其作者不以當事人自居,而以“見”“聞”者自居,常采取旁觀的態(tài)度。轉述拉開了作者與生活的距離,取消了作者渲染細節(jié)的權力。理由很簡單:對一件聽來的事情,或從閱讀中知道的事情,作者怎么可能對細節(jié)了如指掌?反過來說也行:對現場感的回避,正是為了刪削細節(jié),正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鋪張和華艷筆墨。在這一點上,諸子與筆記小說算得殊途同歸。就諸子而言,借事立論是其宗旨所在,“事”是服務于“論”的。對“事”的大肆描寫只能視為喧賓奪主。就筆記小說而言,減少敘述的誤差是其關注焦點之一,而為了減少誤差,刪削細節(jié)是較為可行的方法。盛時彥《姑妄聽之·跋》引用過紀昀批評《聊齋志異》的一段話:“《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f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必戲場關目,隨意裝點?!裱嚓侵~,媒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由此可見,筆記小說家回避現場感,作用之一的確是防范可能的質疑:“何從而聞見之?”這一特征,不但與辭賦迥異,與歷史著作也略有差異,蓋歷史著作并不完全排斥現場感。
綜上所述,本文的結論是:漢魏六朝筆記小說確已形成其與正史和辭賦有所不同的敘事風范,而子書風味在其中占有顯著位置。在中國敘事傳統發(fā)生和發(fā)展的過程中,漢魏六朝筆記小說代表了一個重要的階段。
責任編輯尹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