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德先生”(Democracy,民主),“賽先生”(Science,科學),中國人開始熟悉這兩位先生還要從整整90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說起?!暗孪壬眴拘蚜藝说拿裰饕庾R,推動著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賽先生”更讓我們這個古老國度的面貌為之一新。然而,人們也在思考,我們曾經(jīng)有過那么輝煌燦爛的古代文明,為什么自己不能發(fā)展出近現(xiàn)代科學來呢?本刊榮幸地請到著名學者方舟子,為我們講述——
四大發(fā)明是不是科學
“五四”前輩們提出要歡迎“德先生”和“賽先生”,那意思就是說中國本來是沒有這兩位先生的,所以要從外國請進來。這種說法讓一些國人覺得很沒面子。說中國以前沒有德先生,沒啥可爭的,誰讓咱自古就是皇帝在當家作主呢?不過說起賽先生,有些人就不服了,他們說,這個東西我們其實是古已有之,中國古代有過什么科學發(fā)現(xiàn),提出過什么科學理論,還有一批中國古代科學家讓我們敬仰……
其實這些人說的古代科學,和我們今天學習、研究的科學并不是一回事。我們現(xiàn)在說的科學,是指用一種特別的研究方法形成的知識體系。這種方法特別在哪里呢?那就是“觀察-假說-驗證”的方法:根據(jù)觀察的結果,提出可以進行驗證的假說,根據(jù)這種假說可以預測某些結果,然后用新的觀察或實驗加以證明,證明不了就要放棄或改進這個假說。需要指出的是,科學理論的驗證必須是可重復的,也就是說,在一定的客觀條件下,張三做或李四做,今天做或明天做,都必須得出同樣的結果。
一提起中國古代科技,大家馬上就會想起四大發(fā)明,但是那只是實用技術,并不是一個知識體系(例如我們的先人能夠制造出指南針,卻并不能說明磁現(xiàn)象的本質(zhì))。還有人會想到中國古代數(shù)學研究的一些輝煌成就,但數(shù)學是科學的工具,本身并不是科學。
可能有人會想到中醫(yī)。但是,中醫(yī)的理論是元氣、陰陽、五行等非常模糊、抽象的哲學概念,并非能夠測量到的客觀具體的事物或現(xiàn)象;中醫(yī)的醫(yī)療實踐是主觀臆測和經(jīng)驗積累結合在一起的,它特別強調(diào)醫(yī)生本人的“悟性”,而且往往同一個藥方對一個病人有效卻對另一個患同樣疾病的病人不起作用。這顯然不是非常講求客觀性、可重復性和可測量性的科學方法。
英國教授的中國問題
有一個叫李約瑟的英國劍橋大學教授,原先是研究生物化學的,在上個世紀30年代有三名中國留學生到他的實驗室學習。李約瑟愛上了其中一名女學生,又因此迷上了中國古代文化,開始學習中文,后來就轉而研究中國古代科技史,出版多卷本巨著《中國的科學與文明》(中文通常譯作《中國科學技術史》),直到他去世時還沒有出完。
李約瑟在研究過程中提出了一個問題: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fā)展作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是為什么科學和工業(yè)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fā)生?這個問題通常被簡化成“為何中國沒有產(chǎn)生科學”。其實這個問題并不是李約瑟首先提出來的,在他之前,中國和外國都有人提出過,只不過李約瑟的影響比較大,所以就把它叫做“李約瑟問題”。
李約瑟提出了問題,他自己也想給出答案。他把原因歸結到中國的“官僚體制”。全中國有文化的聰明人都被選拔、集中起來當官了,這樣才能井井有條地管理全中國。在這種體制下,好處是具有實用價值的技術研發(fā)一開始會比較受重視,有利于早期的科技進步;壞處是不利于新觀念的傳播,不鼓勵技術競爭,還瞧不起商業(yè)經(jīng)濟,最終又阻礙了科技的進步。
為什么中國會出現(xiàn)這種體制呢?李約瑟認為這和中國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比如黃河經(jīng)常泛濫,必須集中全國資源來治理水患,就形成了這樣一個中央集權的官僚體制。所以說來說去,要怪中國人生錯了地方。按照李約瑟的說法,如果中國的地理環(huán)境和歐洲一樣,像哈維、伽利略、牛頓這樣的科學偉人就會誕生在中國,中文就會變成世界通用的科技語言。
當然也有很多人不同意李約瑟的看法,提出各種各樣的“答案”想取而代之,但見仁見智,很難達成共識。1953年,有人拿這個問題去問愛因斯坦,愛因斯坦為此回了一封短信。這封信是用很淺顯的英文寫的,翻譯過來就是:
“西方科學的發(fā)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的:希臘哲學家(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發(fā)明了形式邏輯體系,以及(在文藝復興時期)發(fā)現(xiàn)通過系統(tǒng)的實驗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在我看來,人們不必對中國圣賢沒能做出這些進步感到驚訝。這些發(fā)現(xiàn)竟然被做出來了才是令人驚訝的。”
按照愛因斯坦的意思,探討科學為何沒有在古代中國產(chǎn)生,跟探討科學為何沒有在世界上的其他國家產(chǎn)生一樣沒有意義,值得探討的是為何科學竟然會在歐洲產(chǎn)生。
賽先生的簡明出生史
科學的源頭是古希臘的自然哲學,那是人類文明的奇跡,的確值得驚訝。今天各門科學學科的起源大都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臘。
古希臘哲學家有時能對自然現(xiàn)象作出相當準確的解釋,這有很大偶然性或者說有相當大的運氣成分,但他們的思考方式和一些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基本假定對我們來說真的很重要。比如,古希臘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首先提出,對自然現(xiàn)象要完全用自然因素來解釋,跟神靈沒有關系,這種思想叫自然主義。古希臘另一位偉大哲學家德謨克利特提出,事物的任何變化都是原子的結合或分離引起的,他試圖根據(jù)少數(shù)幾個簡單的基本觀念來解釋整個世界,這種思想叫還原主義。亞里士多德創(chuàng)建了形式邏輯體系,通俗地講就是用“經(jīng)驗+直覺”的方式認識世界是靠不住的,而需要靠概念、判斷和推理等理性的思維方法。自然主義、還原主義、邏輯體系,這些也正是科學思想的基本成分,是科學研究的出發(fā)點和基本方法。
古希臘哲學家讓我們知道,要用自然因素的相互作用來解釋自然現(xiàn)象,而且這樣的解釋要符合邏輯。但是,對某一種自然現(xiàn)象往往可以提出好幾種不同的解釋,而且都符合邏輯,能夠自圓其說,我們怎么知道哪一種解釋、哪一套體系是正確的呢?大家只是在理論上互相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伽利略等人才發(fā)明了一個解決爭端的辦法:通過做實驗來驗證假說。一旦實證方法確立起來,自然哲學就變成科學了。
西方世界并不是天然就適合產(chǎn)生科學的。在古希臘之后,科學萌芽被扼殺了,西方中世紀的一千多年是黑暗愚昧的,古希臘自然哲學家的著作和思想反而是在阿拉伯世界被繼承了下來,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才被西方學者重新發(fā)現(xiàn)。
科學雖然在西方誕生,卻屬于全人類。科學是沒有國界、沒有文化屬性的,是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能掌握、都能為之作出貢獻的。古代中國沒有發(fā)展出科學體系,但四大發(fā)明等科技成果在科學的誕生和發(fā)展史上也起到過重要的促進作用。賽先生來自西方,但是并不姓西,我們也可以學習好它,發(fā)展好它,沒有必要為此感到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