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讀者看作品基于經驗,他們根據經驗判斷一部作品的好壞。我覺得寫作是非常危險的事,需要勇氣和膽量。
注定了,他是一個“局外人”。
他的耳朵里塞著助聽器。弱聽,讓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在他的耳朵里都變得安靜了很多。
“拒絕隱喻”、“0檔案”……每一次的出手,于堅這位身居邊陲的“云南王”都會在中原大陸掀起一陣旋風。就是獲得“魯迅文學獎”,也在詩歌界引發(fā)很大的爭議。作為口語派詩人中的絕對大腕,他永遠在對一種語言秩序提出挑戰(zhàn),其目的是要顛覆主流話語的霸權,同時也是恢復現(xiàn)代漢詩的想象力。
與此同時,正如他的《棕皮手記》顯示出對于理論的喜好,大學時期,于堅在實驗詩歌的可能性的同時,就對各種西方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早就拿過“魯迅文學獎”、 “臺灣《聯(lián)合報》新詩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等重要獎項,于堅現(xiàn)在仍然在云南省文聯(lián)文藝理論研究室編輯的職位上安心地工作著。從云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他在這里一干就是20多年,和他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歌姿態(tài)似乎南轅北轍。
他的生活依舊保持著普通人的一般水平,他并沒有從文學中獲得財富。在云南昆明,每天上午寫作,不超過2000字,在靜靜的寫作中,于堅卻堅守著風起云涌的80年代理想主義在他身上的烙印。于堅、韓東拉起大旗的《他們》和非非、莽漢、《傾向》、海上詩群一起,都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于堅這個名字,也因為他與先鋒戲劇導演牟森的合作而廣為人知。
盡管于堅說他已經溫和了不少,但在和記者交流的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于堅仍然毫不掩飾他對海子、顧彬以及被市場化主宰的當下文學狀態(tài)的嚴肅批評。讓我們知道,于堅還是于堅,火力猛烈,內心真誠。
70年代:弱聽、高考與地下哲學
《新民周刊》:弱聽讓您再也聽不到蚊子、雨滴和落葉的聲音,這樣的世界變得安靜,但同時是否也對聲音變得非常敏感?
于堅:這個弱聽是因為5歲的時候打鏈霉素過量,落下的毛病,但是影響還不算太大,更多的影響來自工廠的生活?!拔母铩遍_始后,1970年我上了一年初中就被國家分到工廠,我向單位請求分配一個噪音低的車間,結果是被故意分到一個聲音非常響的車間,說是聽不見正好。你說的也許對吧,但是我更喜歡用眼睛來觀察,我的眼睛非常犀利,瞟一眼就知道了。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和世界的關系主要是看的關系。我喜歡虛構聲音,我曾經發(fā)表文章反對現(xiàn)在盛行的詩朗誦,而我的詩卻非常注重韻律感。
《新民周刊》:后來恢復高考,您參加高考也是為了改變現(xiàn)狀?
于堅:對我們這代人來說,高考絕對是改變我們命運的最重要的機遇。我1977年考沒錄取,1978年生病沒考,1979年又考取沒去,直到1980年才正式錄取。在這四年中,我們工廠里,大部分一起進廠的青工都考取大學走掉了,剩下的人惶惶不可終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大學始終是一個情結,就是一定要在學校里面完成正常的學業(yè)。被中斷學習流放在工廠里是不正常的狀況。工廠帶給我影響一生的許多非常重要的東西,也有很多美好的時光,但是總的來說,我仍然要說它是一種噩夢般的經歷。實在太恐怖了!我畢業(yè)以后曾經再回工廠,那車間我一秒鐘都不能忍受。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在那里呆上10年,我第一次干活的時候,師傅們看著我的手,非常驚訝,說這種手怎么可以干活。那個時候的工廠不像現(xiàn)在,絕對是西方前工業(yè)時代的工廠模式,非常原始、粗糙,笨重。我們的工廠是昆明最好的工廠之一,全部從上海搬去,我的師傅都是上海人。我年輕時上海話可以聽懂很多,他們來云南那時候叫支邊。就在一個荒野上,一個新的、蘇聯(lián)式的工廠拔地而起,機床什么都從上海搬過來。工廠里的勞動強度太大了,名義上是八小時工作制,但是在“文革”時期,是以政治口號來要求工人的,要求“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經常加班到天亮,加班的還覺得非常光榮,一分錢加班費也不會拿,沒有人會提這種要求,這種要求在當時被認為是非??蓯u的。
《新民周刊》:一個寫詩的人往往是感性的,可是您對理性的哲學卻也非常感興趣,這有點奇怪。
于堅:我對哲學的興趣不是從大學開始的,實際上在70年代,中國民間有很多地下哲學研究小組,成員主要是比我們年紀大(我們算是紅小兵)的紅衛(wèi)兵知青。他們學的不是官方規(guī)定的馬列主義選本,而是直接閱讀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原著。受毛澤東的影響,喜歡哲學在當時青年中是一種風氣。當時我們基本讀不到西方哲學著作,只能閱讀馬恩原著,但是由于馬恩的哲學體系深深植根于西方哲學傳統(tǒng),所以它的許多思想與存在主義等西方思潮都是有關系的,只是說你是否能看得出來而已。我早期的哲學基礎是從馬克思、列寧的那些原著中打下的,那時候還細讀過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等人的文藝理論著作。后來到大學時代,西方哲學真正進來的時候,就覺悟到,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本質主義,研究的是世界背后存在著的某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歷史的發(fā)展是可以總結出規(guī)律來的。但是到了薩特的存在主義,就變成了存在決定本質,和本質決定存在是兩回事??墒亲罨镜臇|西,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本質,我還是從馬克思學說中知道的。
《新民周刊》:80年代你們寫作的詩歌在中國非常超前,但是西方后現(xiàn)代詩歌也有類似風格的作品,當時已經受到后現(xiàn)代思想的影響了嗎?
于堅:后現(xiàn)代思想是90年代以后才進入中國的。我看的西方詩集,最早的是惠特曼的《草葉集》,60年代的譯本。我覺得現(xiàn)代主義或后現(xiàn)代主義,只是一個技術問題,在這些主義背后所隱藏的詩歌精神其實是相通的。當時我并不知道美國人很喜歡寒山,也很喜歡王維,這里有一個淵源,需要時間和閱讀經驗把它打通。
《他們》時代的韓東與于堅
《新民周刊》:您和韓東編輯的《他們》,和《今天》、《傾向》、《非非》一樣是80年代最有影響力的民間刊物之一。你和韓東是怎么認識的?
于堅:我和韓東認識是因為封新城辦的雜志《同代》,當時封新城在蘭州大學。最早是甘肅蘭州的《飛天》有一個非常好的編輯叫張書紳,他覺得大學生詩歌很有活力,就在《飛天》上辟了一個大學生詩歌專欄:“大學生詩苑”。我們當時的詩歌作品基本上只能在自己印的民間詩歌刊物上發(fā)表,很難進入官方刊物,只有他那個地方愿意接納,所以全國在校大學生基本上都往那里投稿,那里立刻成為高校大學生寫作園地,一面旗幟。我的詩歌比較另類,官方雜志很難發(fā)表,許多都發(fā)在《飛天》上。發(fā)的時候會把我們的學校班級寫上,比如寫“云南大學中文系某某級于堅”,“山東大學哲學系某某級韓東”,這就是通訊地址。我們一看,這家伙詩寫得不錯,就按照這個地址聯(lián)系。封新城在《飛天》上看到我的詩,就寫信給我,說他要辦一份民刊《同代》,那時候我還不認識韓東?!锻方o我寄了幾份,是一份印刷非常粗糙的刊物,用蠟紙刻的,上面發(fā)了我的詩、海子的詩——他的《亞洲銅》就首發(fā)在上面,還有陳東東、韓東和王寅。我看了韓東的詩,很喜歡,覺得他對詩的想法和我有共同之處,就開始通信。然后我們開始自己辦《他們》。
《新民周刊》:您住在昆明,韓東在南京,主要由誰來操作主編?
于堅:每個人的稿子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們都已經寫了很多年了。有一大批手稿放在那里。我記得當時每期每個人出96元錢,在當時可不得了。我當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36元。
先是韓東編一期,我編一期,輪流編。結果我們在選稿上就發(fā)生分歧。我們當時有分歧就直截了當?shù)貙戦L信表達看法。韓東叫我編第二期,他寄了一批稿子到我這里,我看了以后,不是太喜歡。韓東認為《他們》是一個不斷擴大的陣營,要把有才華的年輕詩人都吸引過來,而我更認同做一本同人刊物的想法。韓東寄來的一大摞稿子,我不喜歡,他又很堅持,我就把稿子退回去了,沒編。后來基本上都是韓東編的,可能有四五期,然后是朱文編。
第一期出來后在全國就引起了極大反響,我和韓東被邀請參加當時《詩刊》的青春詩會就是因為《他們》的影響力。那是一個詩歌的黃金年代,1986年的時候《詩刊》的主編是劉湛秋先生,老一代的詩人,他的思想非常解放,和后來平庸的《詩刊》不是一回事。
海子只是一個一般的詩人
《新民周刊》:今年常熟“三月三詩會”上多多提出了一種與氣功類似的神秘主義,海子也追求神秘主義,他也練氣功,您早年閱讀了大量的古典作品,可是這種閱讀似乎并沒有使您成為一個神秘主義者。
于堅:我覺得神秘是詩人最基本的要素之一。另一個是經驗。詩本身就有神秘性,但是有些詩人所謂的神秘感,來自理論,他們閱讀他人的評論,認為詩歌是神秘主義的,他接受了這種觀念,于是他們也制造這種神秘主義。而我認為,語言本身就具有這種神秘感,詩歌內在的神秘性是由語言自己呈現(xiàn)出來的,不是我將神秘主義附加給它。
漢語這種文字本身就有神秘性。我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看人們在看王羲之顏真卿的書法,他們看它們的神情,完全是看《圣經》的神情,都不敢去碰玻璃,內心充滿神圣感和崇敬。漢字在遠古時期都不能隨便亂寫,一個漢字就是一個神秘的符號,一種權力、神力。你去泰山看那些石刻,你把一個字寫下來,你就留下了神跡,就是把上天的啟示記下來,握筆有千斤之重,我覺得這就是語言的神秘主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杜甫說的就是一種神秘主義。
我小時候練書法,練顏體,練隸書,我寫過的每一張紙丟在那里,我外婆都要撿起來,把它重新鋪展開來,一張一張收藏好。我外婆沒什么文化,不過她認為寫字是不得了的一件事,寫在上面的就是神跡。敬惜字紙。漢字演變到現(xiàn)在還保留了一些以前的魅力,比如說春節(jié),要寫個“?!弊?,這個字本身就能把幸福的力量帶給你。但是我去日本,日本就沒有這種中國文化的歷史感,他們會把“死”、“黑”之類的字直接貼在飯館里面,我看到這種字覺得很不吉利,日本人不覺得。漢字這種神秘的力量到今天都沒有消失。為什么有的字中國人非常忌諱?就是這個道理。
《新民周刊》:您之前曾寫文章質疑過對海子的神化。今年是海子逝世20周年,您現(xiàn)在怎么看他的短詩和長詩?
于堅:老是談論海子是這個國家審美上比較幼稚的一種表現(xiàn)。海子只是一個年輕的寫作者,你不能說你的文學你的詩歌總是在吸引一些年輕人。我曾經在我的第一本詩集《詩六十首》的序言里說,我說我的詩不僅要征服青年人,而且要征服那些較為世故的人群。你不能說一個國家的經典作品只是年輕人喜歡,杜甫的詩歌不會只是年輕人喜歡,小到剛剛識字的蒙童,大到八九十歲的老頭,都會從內心真正地認為他是大師。老是談論海子說明這個時代的閱讀還停留在非常低的層面上。
我不否認海子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詩人,但是他的才華并沒有成熟,他的詩歌不能說是經典,現(xiàn)在卻把經典加在他的身上。他死的時候只是一個25歲的青年,把歌德這樣的詩人的盛名加在他身上,是不是會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新民周刊》:海子生前幾乎沒有怎么發(fā)表詩歌,他非常渴望發(fā)表詩歌,可是卻沒有如愿。
于堅:海子生前可以說是默默無聞。那時候我看了海子的詩,我覺得海子只是一個一般的詩人。我不認為那種詩很難寫,相反,它們很容易。
別侮辱我的閱讀經驗
《新民周刊》: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您對80年代后的作家——比如韓寒、張悅然、春樹等人——的作品怎么評價?
于堅:我看過,但看得不太多。我覺得80后一些作家崇尚為市場而寫作??赡芎退麄兊奈膶W觀念相比,我的文學觀太保守。文學和行為藝術不同,行為藝術可以橫空出世,完全可以斷絕和歷史的關系,你在空間上可以用最新的材料、最怪異的想象,馬上可以獲得成功,但是文學的束縛就在于,你后面有一個書架在那里。讀者不是開天辟地從你開始看書的,讀者是從那些經典文學開始閱讀的,你逃不脫這個書架對你的審判,有成千上萬本經典書籍放在那兒,他們會去看,會去比較。讀者看作品基于經驗,他們根據經驗判斷一部作品的好壞。我覺得寫作是非常危險的事,需要勇氣和膽量。80后作家只能在局限的空間——比如說市場的空間內——來談論他們,但不能從那些經典的角度來談論他們。
說老實話,說這些作品是好是壞,是對我的閱讀經驗的侮辱。我發(fā)覺這些年輕作家的寫作沒有建立在一種閱讀經驗之上,拿起筆來就寫,可能受的基本訓練都是看低檔作品。他的故事可能比較動人,但是文學不是簡單的講個故事,它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故事誰都會講,但怎么講是最重要的,而不在于應該是什么故事。我同意納博科夫所說的文學是形式的歷史,而不是內容的歷史。80后作家也許喜歡玩內容,我作為一個比較“保守”的作者,我不喜歡這類東西。我喜歡的是,可能故事非常老套,但是敘述是非常牛逼的敘述。那些有個人語調的作家,在中國當代,并不多。
《新民周刊》:面對市場化的今日中國之文學,顧彬教授有很嚴厲的批評,我知道您和他也認識,您是否贊同他的觀點?
于堅:我和他還算比較熟。1996年在荷蘭認識的,也通信。他批評的某些作家我覺得是對的,他的有些話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顧彬有些自以為是。比如他老說中國作家寫得不好是因為他們不懂外語,他這么說可能還和我有點關系。韓東、朱文搞斷裂問卷的時候設置了一個問題,其中講到對國外漢學家的看法,我開玩笑回答說許多漢學家只有小學生的水平,顧彬看了非常不高興。他在山東大學的一次會議上批評我,說于堅實際上一句外語都不懂。我說我還懂緬甸語,他說的外語是什么語?他說中國作家不懂外語,你說的外語是指德語、英語、西班牙語……我告訴他,我懂的外語是緬甸語。你說我懂不懂外語?三年前因為他在山東大學罵我,我就給他寫過一封信,和他討論。我說如果我作為一個中國詩人不知道歌德,那么這是你們德語的問題,不是漢語的問題。我了解的歌德也許不亞于你顧彬,如果你認為我看的歌德是漢語的歌德就不是歌德,那么你就在否決你從事了一生的翻譯事業(yè)。
但是顧彬的說法作為一個外國人也無可厚非,最可笑的是,顧彬在中國居然會被當成一個人物。那么矯情的一個人!他研究中國文學,可以閱讀漢語,卻不能用漢語寫作,他給我寫信,一封兩三百字的信,有許多錯別字。許多漢學家都這樣,可以原諒,但對他的說法不能認真。他不能寫漢語,怎么體會漢語的精微。漢語不是拼音,許多漢學家不明白這一點,他們與漢語沒有書寫這個關系。僅僅閱讀是不行的!從他批評韓東、朱文、棉棉就可以看出,他看不出這些作家的語言上的獨創(chuàng)精微之處,他看不出語感。他只能看個大概意思,文學難道不是語言的藝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