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我并不認為建筑是一種信息或象征。它首先是生活的容器和背景,敏感地容納著地板上腳步的節(jié)奏,容納著工作的專注,容納著睡眠的寂靜。”
提起瑞士,我們會想到什么?迪倫馬特、瑞士軍刀還是彼得·卒姆托?
照片上,兩鬢染霜、連胡子也都雪白的卒姆托戴著一副黑邊框眼鏡,看上去冷峻而嚴肅。1943年出生于瑞士巴塞爾的這位建筑大師已年過花甲,活力卻不減當年,2000年他曾設(shè)計了漢諾威世博會的瑞士館,2007年設(shè)計的曠野中的小教堂可視作極簡主義的代表。繼另外兩位著名的瑞士建筑師赫佐格和德默隆獲得普利茲克獎之后,5月29日,國際建筑界最高獎項正式頒發(fā)給了這位建筑界傳奇人物,也許,這已算是一個遲到的肯定,因為他的作品在建筑界早已膾炙人口。
生活的容器
1999年,卒姆托以其明亮的玻璃盒子式的奧地利布雷根茨美術(shù)館(Art Museum Bregenz)榮獲了第六屆歐洲建筑師密斯·凡·德·羅獎。
這是一幢什么樣的建筑呢?在布雷根茨康斯坦斯湖畔,布雷根茨美術(shù)館像一盞明亮的燈,空間主體是一個六層(地下兩層,地上四層)的方形玻璃盒子,相同尺寸的鋼和玻璃用大的鋼夾子以鱗片狀的排布方式固定在鋼框架上,就像為建筑添加了一層有靈性的皮膚,它是光潔的,反射著天空和湖面的光影色彩,隨著一天中光線的強弱而變化,建筑,仿佛也有了生命。
卒姆托對于光線的變化極為敏感,這幾乎成了卒姆托作品的一大特征。1986年,他為邱爾古羅馬考古遺址設(shè)計了圍欄,就借鑒了威尼斯傳統(tǒng)的半閉百葉窗原理,在純凈的觀感中創(chuàng)造出魔幻般的光影效果。
在基督教教堂中,光線喚醒我們的感知。卒姆托就像一位建筑教士,在平凡中書寫靜謐的詩篇。他不是一位城市地標建筑的熱衷者,他似乎是一名隱士,喜歡跑到人跡罕至的偏遠地區(qū)(比如阿爾卑斯山區(qū)),去尋找他內(nèi)心真正熱愛的建筑。于是,從他的手下出現(xiàn)了仿佛中世紀手工作坊出產(chǎn)的精致藝術(shù)品。
這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他父親是專門制作家具的木匠,卒姆托也像柯布西埃那樣以學徒的身份學習木工,20歲時更進入了巴塞爾藝術(shù)與工藝學校,從工藝的角度,他學到了設(shè)計的真諦。
而且,卒姆托給人的印象仿佛是建筑界的普魯斯特,生于金牛座的他性格內(nèi)斂,喜歡追憶,仿佛要將往事之光踩在腳下,永遠地收藏在自己的被窩里似的。還記得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中著名的關(guān)于“小瑪?shù)氯R娜”點心的描寫嗎?
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shù)氯R娜”的點心,看來像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shù)氯R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后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渾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fā)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
普魯斯特總是著迷于這些能夠讓他回到童年時代的記憶細節(jié)。而卒姆托同樣如此,他說他經(jīng)常在設(shè)計前記起,童年時走入姨媽家花園時曾經(jīng)握過的門把手——形似湯匙背的金屬門把手。對他來說,這個門把手仍然是進入那個充滿著異樣氛圍和氣息的世界的特殊符號。他記得腳踩在礫石地上的聲響,上了蠟的橡木樓梯閃爍著柔和的光澤。他還能聽到沉重的大門在身后砰地關(guān)上,他穿過黑暗的走廊走進廚房,那是整幢房子中唯一被真正照亮的地方……
童年時這個細小的記憶像一壺釅茶,隨著歲月的累積越來越濃烈,讓卒姆托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想起這個人生的片斷:“當我設(shè)計建筑時,時常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到遙遠、半忘卻的記憶中。于是我試圖找到記憶中的真實景象,找到它們在此時對我的意義,這種彌漫在簡單事物中的勃勃生機如何對我產(chǎn)生幫助。在這里,每一個物體都有其特定的位置和形式。雖然我不會去模仿任何一種形式,它們的完整性和豐富性依然可以啟發(fā)我的思緒。這是我以前曾經(jīng)見過的。盡管如此,我知道一切都是新的、不同的,對以前作品的任何模仿都不可能表達出記憶中的神秘魅力?!?/p>
位置、材料、空間和光線的感覺,就是他編織往事的材料,在往事中,卒姆托體悟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撞擊下的火花,用一種安靜的傳統(tǒng)的姿態(tài),他闡釋了現(xiàn)代設(shè)計的可能性:自然樸實而又令人驚艷。因為他是真正思索建筑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建筑師,他說:“建筑具有自己的領(lǐng)域,它與實際生活存在著物質(zhì)的聯(lián)系。我并不認為建筑是一種信息或象征。它首先是生活的容器和背景,敏感地容納著地板上腳步的節(jié)奏,容納著工作的專注,容納著睡眠的寂靜?!?/p>
讓建筑得到感悟
“整體使細節(jié)得到感悟?!弊淠吠械目谖亲屓瞬唤?lián)想到建筑大師柯布西埃。
柯布西埃在《走向新建筑》中曾經(jīng)寫下過這樣富有詩意的句子:“墻壁以使我受到感動的方式升向天空。我感受到了你的意圖。你溫和或粗暴、迷人或高尚,你的石頭會向我說?!?/p>
建筑也需要感悟!它不是冷冰冰地站在你面前。此時,建筑師們追求的不再是建筑外部形體上的夸張震驚效果,而是反觀內(nèi)心,建筑也不再以張揚的后現(xiàn)代形式挑戰(zhàn)觀者的視覺神經(jīng),對他們來說,建筑就是每一個細節(jié)組成的整體,就是從每一個細節(jié)出發(fā),讓它們散發(fā)出仿佛教堂般圣潔而寧靜的光。
卒姆托、赫佐格和德默隆的風格都可以歸入極簡主義的陣營之中,顯然,這種建筑風格和瑞士中立國遠離戰(zhàn)爭、生活安逸平和不無瓜葛。在這里不會有利伯斯金(新世貿(mào)大廈和猶太人博物館的設(shè)計師)面對“9·11”和猶太人遇難時的痛苦心結(jié),田園牧歌般的生活籠罩著城市與田野。
卒姆托的建筑是渾然一體的,卻又處處綻放著細節(jié)的光輝。對于材質(zhì),他很有發(fā)言權(quán):“我們就必須不斷問自己,在特定的建筑情境中使用特定材料的意義是什么。一個好的回答可以為材料的使用和其內(nèi)在的感性品質(zhì)注入新的光亮?!?/p>
卒姆托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作品非瑞士瓦爾斯溫泉spa(Therme Vals,1996年)莫屬,瓦爾斯溫泉spa因其獨特的空間序列和優(yōu)雅的建筑細節(jié)而聞名于世,正如卒姆托的建筑宣言《思考建筑》的標題所示的,卒姆托是一個工匠,但又不是一個純粹工匠,他也在不停地思索,訴諸建筑的官能,用建筑來探討特定的覺醒,去找尋尚在風中的答案。
這個spa基本上可以視作是卒姆托《思考建筑》的一次實戰(zhàn)演練,目的就是要讓建筑成為感官感受的窗口,讓我們的皮膚長滿眼睛。他利用熠熠生輝的石頭、鉻、黃銅、皮革和天鵝絨等等不同的材質(zhì)來增強前來沐浴的人們在其中的感受。他簡直希望人們能去觸摸、嗅聞、品嘗和體悟他靜心挑選和設(shè)計的溫泉環(huán)境。
為一次沐浴而欣喜,得到感悟?這似乎是一種無以言傳的東西……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只能專為自己保存著,而無法用言辭轉(zhuǎn)達給別人。
當然建筑師本人是清醒的,在這里,蒸汽和泡沫的戲劇性效果被自然光或人工光強化了,它們共同組成一首古典與現(xiàn)代交織的樂曲,卒姆托希望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尋找逝去的建筑——也許就像普魯斯特在尋找逝去的時光一樣——一種傳統(tǒng),一種以功能為核心的建筑模式在卒姆托處獲得了復蘇,他說:“我相信今天的建筑需要反映出自身的功用和可能性。建筑不是一個它物的載體或象征。在這個狂歡的社會里,建筑可以掀起一次反抗,抗拒無用的形式和意義,說出自己的語言。我確信建筑的語言不是某種風格問題。每一個建筑都為一個特定的社會,在一個特定的場所,實現(xiàn)一種特定的功能?!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