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坡
如果人確實被證明是脆弱的話,我們何以還要給予不適當?shù)那么颍瑥亩偈惯@種脆弱變得更加不堪一擊呢?
讀了上一期《新民周刊》關(guān)于一個女中學(xué)生不幸跳樓的一組報道,心里久久不能平靜。李惠利中學(xué)一名13歲女生從樓上往下縱身一躍,結(jié)束了被稱作“花季”的生命。這樣的悲劇,是誰也不愿看到的,包括因此卷入問責危機的學(xué)校和老師。
近年來,未成年人自殺事件時有發(fā)生,人們或許已經(jīng)有點“麻木”了。但如此平靜赴死,不能不使人震驚,因為這絕對不是正常死亡的表現(xiàn)。
選擇自殺來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推手無非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平時的心理危機積累到了無法控制的狀態(tài);一是突然受到外部的超強刺激。通常情況下,這兩個方面具有混合的特點。
令人吃驚的是,有些人在沒有充分了解事實或推測可能發(fā)生的事實之后,不約而同地選用了“脆弱”一詞來描述這個小姑娘的決絕。之前,它也曾被反復(fù)用來慨嘆類似的青少年自殺事件。
這是不能接受的。
我不知道人們究竟應(yīng)該怎樣來定義“脆弱”一詞,如果指一般人理解的 “心理承受能力差”而言,那就否定了“受害者”這么一個概念。也就是說,除了死者,其他所有人都是“無關(guān)者”。我可以肯定地說,自殺性事件,無關(guān)聯(lián)性的,有,但只是極少數(shù),更多的,是出自“事出有因”的人事糾紛。難道不是這樣嗎?
況且,對于“脆弱”,我們應(yīng)當有更接近于人性的解讀。
一,對于未成年人來說,脆弱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人生下來就是脆弱的,就像人生來就害怕黑暗,有的人之所以堅強,有賴于后天的訓(xùn)練。事實上,教育也不一定能使所有人都“堅強”起來,正如不能使所有人都成為愛因斯坦一樣。
二,脆弱不能涵蓋一個人的全部性情。有些人在某一方面“脆弱”,比如戀愛;在某些方面則表現(xiàn)得很“堅強”,比如事業(yè)。不加區(qū)別地往死者身上隨便定義“脆弱”,對于死者既缺少尊重,也有失公平。
三,脆弱和年齡有一定的關(guān)系,年齡大,歷練多,心理承受能力大些,是可能的。但成年人乃至老年人的自殺比例高于未成年人的事實,充分說明“脆弱”并不為未成年人所專有。
一個簡單的事實是,老舍、傅雷、鄧拓等等都是自殺者,他們曾經(jīng)的險惡環(huán)境可謂多矣(尤其是傅雷,傅聰出走給予他的打擊極巨),都還堅強地活著,但“文革”一來,他們都義無反顧地走了絕路。你能說他們“脆弱”嗎?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難道會“脆弱”到自殺嗎?很難相信。一定另有原因。
如果人確實被證明是脆弱的話,我們何以還要給予不適當?shù)那么?,從而促使這種脆弱變得更加不堪一擊呢?
問題是,支持自殺者們“慷慨赴死”的意念從何而來?
我們不要忘記,人是有尊嚴的動物。動物可能不會為尊嚴而死,但人會,這是人與動物的重要區(qū)別之一。
促使老舍、傅雷、鄧拓赴死,不是別的,正是做人的尊嚴受到了空前、不可容忍的踐踏。我們也可以用那些自殺的未成年人通常都是比較優(yōu)秀或有較強自尊心的事實,來證明人的尊嚴和生命的意義不可分割的命題。
那么,誰又能理直氣壯地說,為了生命,我們應(yīng)當放棄尊嚴?在一系列的自殺事件面前,真正需要反思一下的是,我們對于人的尊嚴是否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有個澳大利亞朋友告訴我一件“趣事”。某小朋友在校園里飛奔,一位老師看見了,怕小朋友發(fā)生意外,便大喝一聲:你跑那么快干嗎!小朋友被老師突然一吼嚇了一跳,但隨即聽從了老師的勸告?;丶液螅∨笥押痛笕艘黄鸪燥垥r隨口提到了這件事,引起家長警覺。家長以為自己的孩子被嚇著了,便到學(xué)??棺h。經(jīng)校董討論,并征詢學(xué)區(qū)居民的意見,該老師居然最終被解聘。
我當時聽了,有點“不可理喻”。后來澳大利亞朋友嚴正地告訴我,校方之所以做出被我們認為“不可理喻”的決定,是認定,小朋友本來就是“不懂事”的,需要老師指導(dǎo),但老師不懂,指導(dǎo)的方式方法有誤,反而傷害了小朋友,所以老師對此負有責任,對于老師的處罰是適當?shù)摹?/p>
什么叫尊重人?什么叫以人為本?我們完全可以從中得到啟示:我們一直希望重建的“人文精神”“人文關(guān)懷”,就是從這樣的“不可理喻”中一點一滴中積累起來的啊。如果說這個悲劇還有什么價值的話,我想,應(yīng)該就在于能否使我們從“不可理喻”,轉(zhuǎn)變?yōu)橄駥Υ恢徊A髅笠粯有⌒牡貙Υ覀兊暮⒆印?/p>
也許有人會說,國情不一樣,處理也可不一樣。我不同意。你可以說辦學(xué)條件差,可以說教學(xué)水平不高,但就是不能在尊重人的尊嚴上面打折扣,因為這不需要成本,需要的只是與之相適應(yīng)的這個做人底線,哪怕是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