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藝兵
童年、少年時期(1942—1958)
姚啟華說:我祖父叫姚洪義,祖母姚張氏(1953去世)。先輩早先靠在六里坪和呂家河開油坊、造鏵廠和造紙廠(火紙),爺爺懂得經(jīng)營,而且勞動是一把好手。清早爺爺早早把伙計們叫起來,自己跟著他們一起去犁地。我奶奶也會過家。剛記事的時候。我一直跟奶奶睡,奶奶教給了我很多兒歌。你像《板凳歪》、《三娃穿紅鞋》、《烤烤腳》、《跳拐拐》、《月亮走我也走》、《我家有個胖娃娃》、《苦兒歌》都是奶奶教給我的。[姚啟華脫口就說出了下面的童謠:《板凳娃兒歪歪》
板凳娃兒歪歪,
菊花兒開開,
開幾朵,開三朵,
爹一朵,媽一朵,
剩下一朵給鸚哥。
鸚哥不要,想吃葡萄,
葡萄流水,想吃羊腿,
羊腿流血,想吃大爹,
大爹沒肉,想吃小舅,
小舅是個嘰嘰眼兒,
不得吃一點點兒。]
姚啟華說:我的父親叫姚善濤,母親叫王四江,上過點把點兒(很少)的私塾。能識歌本。我出生在呂家河,小時候是在兵荒馬亂中過來的。那時候,有錢人家經(jīng)常是要防備土匪的搶劫,防“大頭翁”(蔣介石的部隊),后來,家里有槍。但是遇到大批劫匪,就要往山里跑。夜里,經(jīng)常是我媽把包袱都準(zhǔn)備好,說走就走。我被人背著一走就是大半夜,路上還不準(zhǔn)哭,一哭土匪聽見了就不得了。整天全家人都是在擔(dān)驚受怕中過來的。所以我們家在呂家河又買了房子。我記事三年后,全家都搬到呂家河住了。大概是1945年。記得三歲的時候,我們一家還曾在鐵爐的張家院躲過三個月慌亂,是在那個地方,奶奶教給我的《小白菜》、《我家有個胖娃娃》。
記事時,家里有兩處房產(chǎn):一處在六里坪的中街,有62間房子,一處在呂家河的大河坪,三個天星院子42間房子(呂家河的房子1975年洪水時全部沖毀了)。當(dāng)時。家里為了保護(hù)家產(chǎn),置有一些槍支,加上國民黨的補(bǔ)充有300余條槍,組織了一個叫“夜護(hù)隊”的地方團(tuán),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基干民兵。1947年7月,解放軍攻打老均縣城,我們家曾出槍派人同縣大隊一起參與抵抗,是我的一個二爹直接上前線,我父親是搞后勤的。被解放軍打敗后,我二爹戰(zhàn)斗中,被自己屋的一個表叔叫姚啟端開槍打死,我父親潛逃了。躲起來了。解放軍宣傳勸降投誠,許愿說有官職的可以只管在解放軍中帶自己的兵。是那樣,我爹曉得了,就在六里坪投誠了。把全部的槍械也都交了。但我爹又害怕打仗被打死,中間腰里,我爹請假回家,又跑到大山里躲起來了,約莫(摸)有大半年。有一天夜里,還是被解放軍在一個山洞中抓住了。1948年的三月初二縣大隊解放呂家河,沒有開一槍。父親要是不逃跑,就美了,隨后人家有的沒有跑的人都參加了志愿軍去了朝鮮。如果你在命該,在戰(zhàn)場打死了,我們后來還吃不了這么大的虧,如果活著回來,共產(chǎn)黨也不會虧待。有的人后來就回來了,還當(dāng)了共產(chǎn)黨的官,但是也有好多犧牲了。
我爹(姚善濤)被抓住后。去見了我奶奶一面,給我奶奶下了一個跪,大概是覺得不能送終盡孝了。他要去勞動改造。然后就關(guān)押在老均縣城,直到1950年,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是舊歷的臘月三十“前半”(上午),在呂家河村槍斃的。前半我跟我大姐還給爹們送飯,我還記得送的是“削面魚子”,爹吃飯時只是落淚。然后我爺、我爹還有三爹三個人一路綁出去槍斃的。我還有個四爹,我聽,叔叔說。是因為他什么都不說,同另外五十二個人在押往別處的路上一起活埋的。我爺臨刑前,對來送路的后人說“要多栽紅薯多點南瓜”。因為種這兩樣產(chǎn)量高,多種多吃,餓不死。槍斃的地方就在前面的河邊上,那條路現(xiàn)在還沒變,還在那兒。鎮(zhèn)壓了,就鎮(zhèn)壓了。這一朝推倒那一朝是必須要殺人,這個地頭蛇是必須要殺的。殺了殺了那就算了。那一天,尸首是我十五歲的哥哥和我小爹還有我媽埋的。槍斃的時候大人不讓去。我們小娃子去了,大人交代不讓哭,不讓亂說。我爺和我三爹埋在一處,我爹單另地方埋的,同我二爺埋在一起。一是那個地方埋不下,二是我媽怕別人說是沒有做得好事,一坑埋了。埋葬了我爹和爺他們之后,他們又三天兩頭要我媽交槍,交金銀財寶。沒有那些東西了,命都沒有了,還要那些東西有啥用。沒有,就用兩個樹棍棍釘在那兒,然后把我媽的兩個大指頭綁著,然后中間加楔子,叫“猴抱樁”,如果不說就加緊楔子。我媽沒有玩過槍,交不出來,疼得只哭,我看見我媽哭,我就陪著我媽跪那兒求情,受的不是罪。后來也有人說情,說:這與人家無關(guān),人家對人好。在哪個社會都要對老百姓好。
我爹死的時候是三十六歲,家里留下兩個寡婦,奶奶和我母親,我媽又是個小腳,帶著七個孩子,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一歲多。還有我小爹,小媽、小大大(姑姑)我奶奶全家共十二口人。以后,我媽主要是靠討飯養(yǎng)活一家老小,有時是給別人家干一天的活,自己吃兩頓飯,然后帶一點糧食回家。糧食很少,主要是靠吃菜。母親也常常帶著我四處討飯,那時我八歲。
我們兄弟姊妹年紀(jì)小,單靠我媽一人要飯,養(yǎng)活老小十二口人,養(yǎng)不活。于是我媽叫我給劉耀章放牛,放了一年,因為年紀(jì)小,牛較多,牛常跑,挨了好多打。后來,1950年秋天,給三爹姚善友放牛,有三頭牛,放了兩年半。1954年高級社時又是放牛,四頭牛,放了一年。1955年十三歲時正式開始干一些輕省的農(nóng)活。
那段時間的生活還算正常,因為家里的兄弟姐妹慢慢都長大了,都能夠干活,都餓不死了。特別是初級社和高級社時,不讓我們地主富農(nóng)分子入社,地主富農(nóng)分子只好單干,家家戶戶種了菜園子,糧食也打得多,結(jié)果地主富農(nóng)日子越過越好,比貧下中農(nóng)過得還好些,干部一看說不行,高級社才又讓我們加入進(jìn)去。
打小放牛,那時候我學(xué)了一些民歌。那些“牧童戰(zhàn)歌”是在那個時候?qū)W會的。就為唱這個民歌,夏天了,把牛趕到坡上了,兩個放牛娃在那對唱,“對訣”(對罵)學(xué)歌快得很。那時候是放牛娃,吃得飽了,一切啥事都不顧,張文軍的大大(姑姑)那時十三、四歲。是個女娃,一肚子“訣人”(罵人)的歌。在七竹園那邊,跟對坡的一個放牛娃“對訣”,我在那聽的,好聽得很。那邊唱的我聽得不很清,她這邊的,一前半(上午)學(xué)會了二三十首。
放牛那會兒,村上過解放軍,在村上住了幾個月,我看他們出操,也學(xué)會了解放軍的歌,像《雄赳赳氣昂昂》歌。有一個姓馬的指導(dǎo)員喜歡我,那時候我年紀(jì)太小,要不然,稀會兒(差一點)就去當(dāng)兵去了。放牛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把牛趕在學(xué)堂旁邊放,就在聽學(xué)堂的學(xué)生唱歌。
放牛的時候,因為年紀(jì)小,山上有野獸,一個人非常害怕,在山上唱民歌也有窖怕的原因在里頭。后來就做了個鞭子,打響鞭。開始是一根很短的鞭子,后來,隨著人慢慢長大,這鞭子就越來越長了。
十三歲的時候我就沒有放牛了,就能干輕微的農(nóng)活了。我記得是1955年冬天。村里張占銀的媽去世,按說也是我的一個“干老子”。這是我第一次上場唱歌,學(xué)會“打待尸”[在葬禮上,人們對歌師繞棺擊鼓唱歌活動的稱呼]。
第一次婚姻時期(1958—1965)
我第一次婚姻也是我自己能干活沒幾年兒。我十六歲招女婿招到一個姓楊的家里去了,時間就是1958年5月26日。那個女子叫楊保英,她父母有女無兒。我們1960年冬天正式結(jié)婚。因為嫌棄我出身不好,二十三歲時,她同我離婚。說起來,我還是我們兄弟姊妹伙里。最早結(jié)婚的。
十八歲時同以前妻子結(jié)婚,就是那天晚上我在“打待尸”時,看見她給我倒白糖水。那是1958年5月26日,我招贅到了人家屋里。一直到1964年“社教”時離婚。還懷過一個孩子,沒有添成(生育)。其實是1960年冬天我們正式結(jié)婚。開始我倆的關(guān)系很好,小日子過得還好。到了1961年,她就起了一些變化,主要是她家里,不讓我們倆網(wǎng)房。開始“克酷”(折磨)我。重活、臟活壓著我做,動不動辱罵我。我現(xiàn)在想,那會兒主要是想讓我呆不下去。主要離婚的原因一是嫌我的成分不好。他們家外面的壓力太大了。說找了個地主的子女當(dāng)女婿。第二也是她媽嫌我能吃,餓得又快。1964年正月二十。大社教運動進(jìn)鄉(xiāng)(社會主義教育工作組),政策是:劃清敵我界限;破四舊。就是:舊思想、舊文化、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立四新就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風(fēng)俗、新習(xí)慣。破壞了大小廟宇。村里的兩個廟就是那時候砸的。不準(zhǔn)“打待尸”。沾是(只要)唱那帶愛情的民歌,唱了就說是黃色歌曲。我原來是個愛唱歌的人。這一下就揪住我了。
家里就要她與地主分開,她自己也不愿意,她娘屋的媽,經(jīng)常過來說,但是一次也離不掉,兩次也離不掉。后來,她娘屋的媽干脆直接領(lǐng)著她去公社里,還不叫我去,我(被)攆到粱子上,她媽還將我打了一頓棍子又?jǐn)f回來,好,我就沒去。但是他們?nèi)θ昧私形疫^去。那個裁結(jié)婚證和離婚證的叫謝大壽。他叫她們娘倆出去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問:她們說的是不是事實?我說:你說是事實就是事實,你說不是事實就不是事實,他說,人家把圈圈都編好了。我看你_還是離了好,離了你吃的虧比較要小些。我說那就算了吧,我就聽你的。我當(dāng)時想。人家已經(jīng)有四五十歲了,干這個工作的年代長,這個政策掌握得住。人家這么說也不是害我的。他說:只要你的勞動好,這個離了,以后你還何愁沒有女人?這一句話打動了我。我說:那你喊她進(jìn)來吧。她們進(jìn)來后,老謝就問她:你愿意離嗎?那她當(dāng)然愿意,又問我,我說,離了算了。就這樣,每家摁了指頭印。
離了那就不說她,那被窩也分了,人家要了被里被面。給我留下了被套。一個鍋,那時鍋貴得很,九塊錢,叫我拿出四塊五給那個女的。分了之后,我離我母親近,我媽對我說,離了算了。離了還不說,他們想起來就拉我去斗一下,用指頭搗著我說,我叫你這一輩子說(娶)不到女人。
第二次婚姻及文化大革命時期(1966—1980)
[“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發(fā)生在1966年至1976年?!拔母铩鼻皫啄昙昂髱啄?,姚啟華主要從事挑夫這種勞動方式,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二十年。當(dāng)挑夫的時期是姚啟華唱歌的重要時期。從十八歲到三十八歲的這一段時間,姚啟華基本是送種生活方式。]姚啟華說:我當(dāng)挑夫,是我喜歡出門挑。一是散淡,二是有錢,三是也沒有人歧視你。從呂家河到六里坪一百斤三決五,我挑個一百四五十斤。路上歇店,才兩毛錢。吃一碗蘿卜湯八分錢,再吃一斤饃饃一角多錢。規(guī)定的來回可以走四天的路程,我三天跑完了。隊里一天上交五毛錢,(姚每月共上交15元,相當(dāng)一位中等收入的公辦教師的工資。)我又省五毛錢。那個時候快活,年輕,正是愛唱歌的時候,我從六里坪挑擔(dān)到了官山水庫,要走一段水路。上了船,把擔(dān)子擱在船上,躺在船上休息,想咋唱就咋唱沒有人管得了你。還有歇在龍譚飯店(農(nóng)村小客棧)里,下河洗澡都喜歡唱。特別是挑到路上心里悶得慌,也喜歡吼幾聲,打杵打在那兒,歇一會兒。高興了也唱。我們一般是幾個人。少的三五個,多的十來個,一起走路熱鬧,也安全些。
[當(dāng)挑夫的這段時期也是程秀蓮?fù)ο嘧R戀愛結(jié)婚的時期]姚妻說:我是1968年與姚啟華結(jié)婚。生父姓程。七歲時母親去世,姊妹五個,最大的姐姐才十一歲,母親在的時候,家里的活什么都是母親做的,父親什么也不會做。母親去世后,父親一人養(yǎng)不活,就把我送給別人當(dāng)童養(yǎng)媳,那一家有一個八歲的男孩。送給別人,吃別人的飯,就要打豬草,每天兩籃子,如果打不滿就不讓吃飯。我那時年紀(jì)小,玩性大,弄不好就沒有飯吃。夏天要撿麥穗,一天撿不滿一籃。也不讓吃飯。那家的婆婆對我還可以,就是那個老婆子對我毒得很,我個子矮夠不著,喂磨的時候撒了一點糧食,她用磨拐子一下子叫我打昏過去。每頓飯不讓我吃飽。有一次吃飯,我悄悄添了一小碗飯藏在案板的地上,被老婆子看見了,就打我,一天沒給我飯吃。我在那家呆了大半年,呆不下去了,我的一個姐姐心疼我就把我接回家了。在那個的時候,就跟民歌《童養(yǎng)媳》唱的一模一樣。[呂家河民歌中的確有《童養(yǎng)媳》一首。為了說明姚妻的這段生活,我將這首民歌引于下]
《童養(yǎng)媳》(姚啟華唱)
一、叫聲那個二爹娘,你們那個想一想,你兒不是那牛和馬,你出賣不應(yīng)當(dāng)哎,出賣你不應(yīng)當(dāng)哎。二、紡線嗡嗡響,八歲離了娘,咱爹那賣我沒商量,送婆家去童養(yǎng)哎,送婆家去童養(yǎng)哎。三、穿鞋無有底,衣服遮不住身。夜晚那睡覺沒被子,活把那人凍死哎,活把那人凍死哎。四、早上吃稀飯,晚上喝菜湯,雞叫一聲上磨坊,天明去采桑哎,天明去采桑哎。五、晌午把羊放,還要洗衣裳,趁著那河水照著影,臉色你如土黃哎,臉色你如土黃哎。六、每天挨無數(shù)打,丈夫你把人搡,童養(yǎng)媳婦真難當(dāng),兩眼你淚汪汪哎,兩眼你淚汪汪哎。七、來了共產(chǎn)黨,人人喜洋洋,男女那平等都一樣,婦女那求解放哎,婦女那求解放哎。
姚妻說:我父親不愛見(不喜歡)我們姊妹,就把我送給這家,送給那家,我姐姐對我好得很,就是不同意,到后來才過繼給周家。周家的養(yǎng)父叫周開山,無兒無女。是
黨員村副隊長。養(yǎng)母叫周開蘭。就是這樣我給周家當(dāng)?shù)酿B(yǎng)女。
[姚的妻子也會唱一些民歌,但極少在公開場合唱。那天姚妻在地里摘菜,我曾問她:家里人都喜歡唱歌,你為什么總是不唱?她回答說:“唱歌要心情好,心情不好懶得唱。小時候在周家,十四歲的時候唱歌,我悄悄地唱《探郎》,被我養(yǎng)父聽到了,不給我飯吃,罰我跪了一夜。就為這幾句民歌,我受了一次罪。一輩子都記得?!币⑷A在一邊調(diào)侃說:“是不是那時候就想我了?”姚妻狠罵了他一句。在筆者看來,提起這首歌和愛情的往事姚妻十分傷心,可能認(rèn)為丈夫不該在這個時候開玩笑。下面就是那首讓姚妻長跪一夜的民歌]
《探郎》(姚啟華演唱)
正月探郎是新年,情郎哥哥一去大半年,未有哪一天,站在奴面前。二月探郎百花開,情郎哥哥一去再不來。有那個別家女,才把奴丟開。三月探郎是清明,家家戶戶上祖墳。有話說得真,水都點燃燈。四月探郎四月八,娘娘廟里把香插,燒了金錢紙,問個順愿卦。五月探郎是端陽,糯米粽子黑沙(砂)糖。雖說你不吃,膏竹你嘗嘗。六月探郎三伏天,緞子鞋襪你不穿。打扮個男子漢,站在奴面前。七月探郎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沒做虧心事,咋隔河兩岸的。八月探郎是中秋,姐在房中賣風(fēng)流。風(fēng)流賣得高,一心掛兩頭。九月探郎九月九。九月菊花做香酒,雖說你不喝,撩點你嘗嘗。十月探郎望郎來,門上搭個望郎臺。扒到臺上望,望郎打哪來。冬月探郎下大雪,床上毯子暖不熱。外頭大雪下,留郎在這歇。臘月探郎夠一年,香粉胭脂剩二錢。擦個粉偎臉,過個熱鬧年。
[接著程秀蓮又提起了他們的婚姻]她說:一直到現(xiàn)在那個女的還后悔,她住在那個高山上,收入也不行,又結(jié)了婚。[筆者問:有沒有姚大伯好?]姚妻答道:長的可趕(比)你大伯好,人家是兩只眼,又是貧下中農(nóng),當(dāng)年離婚的時候人家的媽就說。姚啟華是單邊,一只眼。當(dāng)時我要跟姚啟華結(jié)婚,養(yǎng)我的那個爹,就跟我說:他一只眼,要是老了。那一只眼又瞎了你怎么辦?他養(yǎng)活不了你,你還要伺候他,我說,這就是人的命了,要是命里該瞎,兩個眼睛好好的也瞎得了,要是命里不該瞎,一只眼也不會瞎。再說我們是一個隊上的人,我也不想到別處去,往會兒我們是怪好的。那我給(嫁)他的時候,我娘屋的爹,我哥哥,姐姐都不愿意。一說他成分不好,歲數(shù)大。當(dāng)時的隊長找到養(yǎng)我的爹說,不能叫貧下中農(nóng)的女子給了地主的子女。這樣逼著我去表態(tài)。我說弄不成就算了。但后來提家(提親的人)多,這嗨(個),那嗨,我都相不中。有的是勞動力不好,有的住的地方我相不中,后來我就說跟他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王叫化跟人家一路走。不能夠今天調(diào)到這兒明天調(diào)到這兒,人家笑話。所以當(dāng)時裁結(jié)婚證的問我,我就很堅決。[筆者問:當(dāng)時你說的什么你還記得嗎?]我還記得一些,那個老郭問我,他成分不好,你是貧下中農(nóng),你為什么要嫁給他,我說只要他不殺人放火,勞動吃飯,他餓不倒,我也餓不倒。他說,他的那個女人跟他離婚了,你不嫌他的成分不強(qiáng)(不好)。我說我不嫌他的成分不強(qiáng),再好的成分也要憑勞動吃飯。他不勞動就不得吃。他問我,你以后離婚怎么辦?我說,若我以后來離婚,來給你們找麻煩,我弄個刀子齊脖子這兒。嗨,那人說你這么堅決。[筆者問:那后來兩人吵嘴,你有沒有說離婚?]她說,沒有,我沒有說過,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說過。講了那句話了,說出一句話就要算一句話。那末后,我們嘔(慪)氣受罪的時候,他嘔(慪)氣了也對我說:大門上走。后門里進(jìn),你頭里走后頭有女人。我說,頭里走后頭有女人,你先叫女人接到屋里我看一下了,只要對我娃子好,哪怕是個土坷拉糞草,是個畜生娃兒勒,我看一看對我的娃子啥樣了,我再走。你不接一個到屋里我就不走。
當(dāng)時,姚啟華離婚之后也有人說媒,其中就有我的養(yǎng)母,那時我才十四歲。一次養(yǎng)母給姚啟華說媒不成回來的路上對我說:“女娃子。她不愿意。就把你嫁給他算了。”我當(dāng)時聽了羞死了,我心想哪有你這樣當(dāng)媽的,我才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就跟我說這,他多大我多大?當(dāng)時他二十三歲,又是離過婚的。誰知我媽轉(zhuǎn)身就給姚啟華的母親說了。后來姚母就很親熱我,讓我到屋里坐。我感到不一樣。后來我們經(jīng)常干活在一起,大伙就喜歡拿我們開玩笑。有時,干活時候晚了他也會送我。也經(jīng)常在一起聽他唱歌,他的勞動也好,又會一些手藝,工分又高,我想又是靠勞動吃飯,也就同意了。特別是我想到我的一個叔伯姐姐也是嫁給了一個結(jié)過婚的人。日子也過的怪好。我想都是一樣。
那時因為我爹是黨員副隊長,與正隊長也是表兄,正隊長就到家里說。我們家不能與地主惡霸的子女對親。這樣我爹讓我在家里下跪。打我、逼我放棄。我沒有辦法只好同意,反正是也沒有正式關(guān)系。第二天在隊上集體干活他又坐在我一起。我就告訴了他,說我們弄不成,往后,各是各。后來,我們家又給我提過很多回親事我都不同意,說得多了,我也覺得害怕名聲不好聽。后來又有一家。名字我都忘記了,我媽偷偷地收了別人的彩禮,那家的男的到我們家整整住了二十多天。但是。我沒有跟他在一起干過一次活,人也不行,做活也不行。我媽看見我們倆完全不是一起的,就放棄了。但是收了別人家的禮金。后來就向姚啟華家借了三十多元錢,還給人家。那時很稀罕錢。這中間還有一個轉(zhuǎn)變,還因為姚啟華在這中間,有一次到周家(姚妻養(yǎng)父家),周家蓋房子,要往一根柱頭上拴繩子,那又是下雨,柱子是滑的,那個娃子爬不上去,姚啟華很快呼嗤嗤爬上去拴好了,嗤溜又滑下來。我媽說,你看人家,你有啥球用?這次幫工使得周家比較了一下兩個娃子,明顯姚啟華能干多了,那個人還不服氣。周家也沒有辦法。但是。他們也背了很大的包袱,因為他們貧下中農(nóng)成分卻把地主惡霸的子女接到家里。外面也是議論紛紛。
這實際上是養(yǎng)我的那個爹使的一個計,想整姚啟華的錢跟東西。整到手了,再把他攆出去。姚啟華送的彩禮有衣裳,有錢,大概五十幾塊,周家當(dāng)時該(欠)了別人的賬,就拿這個錢去還了賬。但他們沒想到后來我死活不愿意離婚。
其實,當(dāng)時我爹媽答應(yīng)我跟姚啟華結(jié)婚。也是指望我們到鄉(xiāng)里開不到結(jié)婚證就會自然放棄了,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我們一次去就將結(jié)婚證領(lǐng)回來了。
就這樣,自從姚啟華進(jìn)了家門,我爹媽就沒有對我們好過。只讓姚啟華干活不讓他吃飯,嫌他吃飯吃得太多,處處為難他。這是這會兒說,他們那時候因為是村上的干部,招了一個惡霸地主的子女做女婿,社會上的壓
力也很大,所以就一天到晚拿我出氣。這樣在家里根本就呆不下去。養(yǎng)父母常常逼我同姚啟華離婚,我就也帶著孩子躲他們。那一年的二月二十五,我們從家里出來。我們出來我抱著娃子,一家三人的衣裳還沒有一小布袋,現(xiàn)在我一個人的衣裳幾布袋也裝不下。沒有地方住,住的是隊上制瓦坯的半間小茅草窩棚。什么家業(yè)也沒有。吃的糧食也是裝在袋子掛在那兒。最可憐的是周家把我們攆出來,還半年不給我們的計劃糧吃,那時,吃糧、吃鹽、點亮(燈)都要購貨證,我們都沒有。我們?nèi)酥挥谐砸⑷A一個人的糧食。大女兒五個月不跟媽媽睡,因為沒有奶水。糧食不夠就吃野菜。后來,我娘屋的一個大哥當(dāng)了多年的大隊會計知道了就出面跟公社武裝部王部長說,我媽也找到周家人說道,才吃到糧食。
姚啟華接著說:我有了糧食吃,就立住戶了。但他們還是找茬批斗我,給我戴“高帽子”,說我想變天,想國民黨回來好過享福的日子。不停地批斗我,說要送我去勞改。但是別人問誣告的人,我在哪里說的。他一會兒說這兒,一會兒說哪,都不一樣,說不團(tuán)圓,這時有一個復(fù)員軍人出來說公道話:人家出身是出身,你這樣搞,你要犯政策,將來恐怕搞住你了。這樣他們才算住手了。我心想。我一沒有殺人,二沒有放火,三反動的話我不敢說。你要是把我送到公安局。我也要把話說清楚。
那時的民兵排長叫余秋義,現(xiàn)在還在,說:他不老實。把他的被窩給拽了。她周家的爹還有民兵排長幾個人。在村頭那邊商量,我聽見了。他們說:我們把他的被窩扯了,我就不相信治不住他。治死了去球。當(dāng)時一聽,我就不是我了,我靠在柵欄編織的墻上,看著她們娘兒倆睡著了,我沒有叫醒他們,我就拿了門后的一根花櫟樹的棒子,等著他們來扒我的被窩時再說,我撂倒他們兩個。我也劃得著。那年我是二十七歲。結(jié)果那個民兵排長,走到屋跟前,自言自語說:你們都不來,就我一個人來。到時候人家告狀,我一個人頂著,我也不去。就轉(zhuǎn)回去了。
但是他們還是生其他的法子整我,誤一個工,罰幾個工日。別人休息,要我割草。要我十天割三千斤蒿子,盡義務(wù)工。過了幾天,隊長叫我,問我割了多少了,我說兩三百斤,他一聽大罵,你是料理(想)死的。我說,死了去球。我轉(zhuǎn)身就走,他說,你轉(zhuǎn)過來我跟你說。我心里想:你對準(zhǔn)我的腦袋一鋤頭,恭喜你。你這個共產(chǎn)黨員也當(dāng)不成了,大概你腦殼也長不住了。我轉(zhuǎn)過去了。他說,你是啥想法?我說,我現(xiàn)在是睡那一身泥,起來泥一身,死我死不下去?;钗一畈涣?。我就說了這,就起來走了,叫他氣的脖子多粗。就從那,我只割了那兩百斤,就擱那了。我不割了,我不給你盡義務(wù),我死就是死。我死了,沒有我這個人了,我看你搞誰個?上一次,他們扣我的糧食,他們都挨了“扒扯眼子”(批評)。本身我告了,我對公社王部長說:我爹死的那時候,鎮(zhèn)壓之前,已經(jīng)帶出了的那個門,我和我姐去送飯。還叫拐回去吃頓飯。我不曉得我如今犯的啥法,叫我的活路都斷了?,F(xiàn)在叫我死,就給我飯吃,現(xiàn)在我還活著,都不給我飯吃。領(lǐng)導(dǎo)“刨治”(訓(xùn)斥)了他們了。就是那,他們整我。
改革開放時期(1981—1998)
[說起分田到戶和地主帽子摘掉以后的生活]姚說:這以后就好了,人家咋樣我咋樣了。唱歌想咋唱就咋唱,沒有人管束你。八十年代的那些年,蓋房子的人家多,起屋暖梁的多,都要打火炮唱歌。好多歌都是這些年學(xué)的。
[姚曾多次向筆者介紹村里蓋房子的儀式過程,只是現(xiàn)在村里沒有人再蓋新房子,無法實況采錄到蓋房儀式的全部過程。]姚還說:“蓋房采梁要到山上看好一根活樹木,選定一個好日子,敲鑼打鼓唱民歌把這根房梁迎回來??墒乾F(xiàn)在山上也沒有那么大的房梁了,都砍光了。有的儀式都不能按原祥做了。”
姚啟華說:自家屋的事。就是那一年(1986年)我的大女子丟了。[姚說起來仍然話語停塞,不愿多說一句。沉默了一會兒,]姚妻說:那一年大女子談了個朋友。你大伯(姚啟華)也不太滿意,大女子也不高興。那一天,大女子已經(jīng)勞累了整天活了,把該干的活都干完了,可是你大伯不明情況訓(xùn)了她幾句,這在平時也不算個啥,可那時候她就一時想不開,跑到屋里叫(把)六六粉喝了下去,發(fā)現(xiàn)后,立馬就送到衛(wèi)生院。送到衛(wèi)生院還是沒有搶救過來……大女子活著的時候也喜歡唱歌,跟她爹一樣,不過是大女子喜歡喝流行歌曲。
姚啟華說:以后的日子。那都是平平靜靜,沒有啥。還有就是1996年友娃子的事情,我受了大打擊。[姚啟華也是不愿提及此事]姚妻說:1996年,友娃子,跟我們自己屋里的一個兄弟。發(fā)生糾紛。友娃子從屋里拿了刀,把人家的膀子砍了,就惹了大禍。給人家賠禮,住院治傷花了兩萬多塊不說,你大伯受了多少氣,天天要到醫(yī)院照顧病人。這之后又打官司,也是拖了很長時間,把人都磨死了。受的打擊可不小。
姚啟華又說:那以后就沒有啥了,這些年的生活也算平平靜靜。就是1998年冬里開始的民歌村的事情了。沒防到(沒想到)都六十歲了,唱這個民歌還弄得這么熱鬧,弄得領(lǐng)導(dǎo)還這么重視。這是原來打總兒(完全)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現(xiàn)在又是架線,又是修路,又是農(nóng)家樂,還要蓋度假村,搞旅游開發(fā)。依我看這民歌唱得還是有點作用。就是當(dāng)前我們還整不到什么收入,耽誤工不少。誤工費都是白條子,村上沒有錢給。我自己以前是靠榨油掙點錢,現(xiàn)在油也沒有功夫榨了。不過這都是創(chuàng)辦階段??偸且鲂┴暙I(xiàn)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