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楠
一、爭議描述
從2007年至今,一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fā)的金融危機席卷全球,已經把全球經濟拖向了深淵,各國都在想法設法地降低金融危機帶來的嚴重影響。在討論造成金融危機的根本原因時,許多人把矛頭對準了公允價值計量,于是一場關于公允價值存廢的爭論在金融界和會計界激烈展開。
公允價值之所以引起了軒然大波,是因為次貸危機發(fā)生后,金融機構所持有的金融資產資產支持證券ABS、抵押貸款支持證券MBS和債務抵押債券CDO等次級債券金融產品的信用評級和市場價格持續(xù)跳水,而根據公允價值會計準則,企業(yè)須在報表中迅速反映,并且計提大量的減值準備。這樣賬面遭受巨額損失,又拉低了金融機構的資本充足率。為了達到監(jiān)管的要求,他們不得不收縮信貸規(guī)模并在短期內加大資產拋售,進而又對金融工具的市場價格帶來新的下降壓力。另一方面,天文數字般的賬面損失,讓投資者失去了信心,紛紛拋售手中的債券,導致金融產品的市場價格新一輪的下跌,企業(yè)也被迫再次確認減值損失。如此這般惡性循環(huán),金融產品和投資者信心螺旋式下降。巨額的資產減記嚴重的侵蝕了金融機構的資本金。如果沒有及時的注資,這些公司很快就將陷入資不抵債的困境。美國五大行的次第倒下,都源于此,而投資者的信心也走到崩潰的邊緣。為此,以花旗、美林、瑞銀、美國國際集團等為代表的金融機構, 紛紛將矛頭對準公允價值。他們聲稱公允價值會計夸大了次級產品的損失,致使銀行不合理的減計資產,進一步使經濟動蕩,加劇了金融危機。
面對金融界強烈指責,會計界奮起反擊。他們認為公允價值計量及時、真實的反映了金融危機的動態(tài)、規(guī)模及影響,警醒廣大投資者和金融監(jiān)管當局等相關人員。如果不是引入公允價值計量,恐怕投資者現在還陶醉于虛幻的金融泡沫中,誤以為自己的資產有多么的雄厚。會計界認為金融界抨擊公允價值的這一做法,完全是為了尋找替罪羊,轉移公眾的注意力。
二、引入公允價值理論的背景
上世紀80年代,隨著金融市場的發(fā)展,利率、匯率的放開,產生了大量衍生金融工具,金融衍生產品的特點是成本很低,但因具有杠桿效應,能給企業(yè)帶來相當豐厚的回報,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風險。自金融衍生品出現后,產生了一系列的問題。美國有2000多家銀行因從事衍生金融工具招致巨大損失,多家銀行最后甚至破產。當時的財務報告還是基于歷史成本計量,當企業(yè)已經陷入危機時,報表卻還反映企業(yè)業(yè)績良好,運行穩(wěn)定。不但沒有向報表使用者及監(jiān)管部門發(fā)出預警,反而誤導了投資者。于是,1990年,時任美國證券委員會(SEC)主席的查德·C.布雷登在參議院銀行、住宅及都市事務委員會作證時指出,歷史成本會計對于預防和化解金融風險于事無補,應以公允價值會計作為金融工具的計量屬性。
公允價值之所以能夠被提出且在會計界中占有重要地位,還因為它有著深厚的理論基礎。
(一)會計目標要求
會計計量是為會計目標服務的,會計計量原則、方法、模式的選擇要服務于會計目標。決定公允價值計量關鍵的一點,是現階段會計目標問題。受托責任觀和決策有用觀是目前關于會計目標的兩大主流學派。受托責任觀認為,由于資本的所有權和經營權相分離,會計信息主要是向資產所有者報告資產受托管理的情況。財務會計應以提供反映經營業(yè)績的信息為重心,且在反映財務信息時主要強調客觀性和可靠性。這樣,具有客觀性和可驗證性的歷史成本計量方法也就順理成章。然而隨著資本市場的發(fā)展,企業(yè)股權的分散化程度越來越高,這樣決策有用觀得到了發(fā)展。決策有用觀認為會計的目標就是為信息使用者提供決策所需的信息,它強調的是會計信息的相關性,強調會計報表應當反映企業(yè)財務狀況和經營成果的動態(tài)變化。決策有用論主張使用多種會計計量屬性,尤其是能反映企業(yè)金融資產變動的公允價值計量屬性。
在比較兩種會計目標優(yōu)劣的時候,我們必須充分考慮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與經濟環(huán)境。隨著市場化程度越來越高,資本市場慢慢成熟,尤其是許多衍生金融工具都具有所謂的杠桿效應,歷史成本計量顯然不能滿足,它不能真實體現會計主體的財務狀況和經營業(yè)績,有時甚至會損壞會計信息質量。因此,決策有用觀是必然選擇,而決策有用觀下的公允價值計量也得到了廣泛的認同。
(二)會計信息的信息質量要求
會計計量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向信息使用者提供有用的會計信息,而相關性和可靠性是會計信息兩個根本的質量特征。相關性,就是要求會計信息應當與財務報告使用者的經濟決策需要相關。能幫助信息使用者對過去、現在、未來經濟事項的發(fā)生作出預測或是驗證,并且維持或改變之前的決策。所謂可靠性,是指會計信息應當如實表述經濟現狀,有據可依,不偏不倚,信息使用者可以對會計信息完全信任。相關性和可靠性是會計信息的兩個重要特征,會計信息要想對決策有用,相關性和可靠性缺一不可。而在實際操作中,相關性和可靠性之間常常會出現沖突。所以在選擇計量屬性的時候,需要對相關性和可靠性進行權衡。歷史成本計量沒有考慮價格和利率水平的改變,因此無法真實反映計量日的經濟價值。投資者提高會計信息相關性的呼聲越來越高,而公允價值滿足了會計信息使用者對相關性會計信息的要求。
三、公允價值該何去何從
眾所周知,本次金融危機是由次貸抵押貸款引起的,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信貸寬松、監(jiān)管部門對金融創(chuàng)新的放縱,以及華爾街的貪婪和欺詐,與公允價值會計沒有關系。當次貸危機爆發(fā)時,大批金融機構資產減值,自身直接損失尚屬次要,市場上迅即出現了交易對手風險,它所引發(fā)的互不信任乃至信貸緊縮立即引起了金融機構的連鎖反映。如果沒有及時注資,這些公司很快就會陷入資不抵債的境地。然而由于信用評級的降低,企業(yè)的融資變的相當困難。
公允價值計量在本次金融危機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目前由于經濟數據有限,危機也尚未結束,還很難說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對盈利的波動起到了放大的作用,對經濟下滑有一定的加速作用,具體的程度怎樣,還未可知。只是在這場激烈的爭論中,準則的制定者已經看到了公允價值運用的一些缺陷。
(一)公允價值的缺陷
第一,根據SFASl57的定義,公允價值是在有序市場上交易。有序市場到底是主市場還是最有利市場,準則中并沒有明確。還有活躍市場的標準是什么,是否交易頻繁就算活躍市場,有序市場是否必須是活躍市場。市場的活躍程度由那些主體來判斷。這些準則中也沒有指明。準則中提到的市場參與者應該是對交易及所有可獲得的信息了解并有理解能力,能夠并且愿意進行交易,既交易是主動進行的而不是被動或迫使進行的。而在此次金融危機中,金融資產價格大幅下跌,金融機構不得不對資產提取巨額的減值,同時為了滿足資本充足的要求,又不得不揮淚甩賣手中的證券。陷于困境的資產出賣方在拋售資產時,顯然是處于被迫狀態(tài)和非理想狀態(tài),其交易地位很難與交易對手保持平等。這種情況下的市場報價類似于資產快速變現時的“清算價格”和強制交易價格,其公允性受到質疑。
第二,第一層次的金融工具是以市場交易價格作為確定公允價值的參考,以市場交易價格為參考其實是假設了所計量的資產或負債存在著一個習以為常的交易市場。但從次貸危機爆發(fā)以來,經濟衰退,風險加劇,金融產品的價格幾乎直線下跌。實際上,一些種類的金融工具已經沒有交易市場了,也就沒有市場價格做參考。例如花旗、瑞銀等投行之前發(fā)售的標售利率型證券ARS(Auction-rate securities ),一種利率可變的創(chuàng)新債券,名義是長期債券但又具有短期利率債券的流動性。在2月份崩盤之前,ARS總市值大約為3300億美元,如今幾千億美元的證券卻沒有了買家,投行和中介機構已經全面停止了這項交易。市值計價已沒有市場可言,這時該如何確定公允價值?是否應該繼續(xù)按照第一層級來計量,還是轉入第三層估值,轉換的時點是怎樣的。遺憾的是,這些實際操作問題,GAAP并未提供詳細的指南。
第三,一直以來,估價技術就是公允價值計量方法中操作難度最大的一個,也是最有爭議的部分。人們所關注的焦點是,在沒有市場報價時確定公允價值,如何才能保證其可靠性。即使是在美國這個金融市場高度發(fā)達,金融工具和商品交易活躍的市場,也僅有一部分金融工具和部分商品存在活躍的市場,還有大部分資產和負債項目沒有可參照的活躍市場。這些資產或負債,計量結果如何保證可靠性。自SFASl57發(fā)布以來,這個問題仍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
(二)公允價值不是罪魁禍首,應完善而不是停用
綜上所訴,通過分析公允價值在金融危機中的作用及分析金融危機的原因,可以看出公允價值不是導致金融危機的原因,此次金融危機中暴露出的缺陷,只是操作層面的問題,不是公允價值的理論基礎的問題, 只要這些理論基礎還存在,公允價值就有存在的道理。如果暫?;蛘吒膿Q其他計量方式,一旦市場好轉,投資者要求重新采取公允價值的呼聲必然再次高漲。而且現在改變計量方式,投資者會更加迷惑,信心反而更受影響。公允價值仍然是目前所能采用的最好的金融工具計量方法,我們要做的不是停用,而是完善它。本文認為需要完善的方面,第一包括公允價值應用的一些基本規(guī)定,如何定義活躍市場,何為強制性交易等。第二是準則應提供更多的指南,比如金融產品三個層級之間如何轉換,如何有效的使用估值模型。第三是改進與財務報表中公允價值影響有關的現行披露和列報要求。
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于2008年10月開始的關于會計準則的調查也再次證實了本文的觀點。這項調查旨在研究以市場為計量的會計準則在本次金融危機中所發(fā)揮的作用。2008年12月30日這份調查報告終于提交到國會。這份調查報告長達211頁,首先分析了公允價值計量對金融機構資產負債表的影響,回顧了2008年貝爾斯登、雷曼等銀行倒閉或者被收購的案例,明確的指出08年發(fā)生的25家倒閉案中,公允價值的負面影響并不明顯。報告的主要觀點就是公允價值在本輪金融風暴中沒有對金融企業(yè)的倒閉起推波助瀾的作用。而且在SEC看來,“對貝爾斯登、雷曼等機構而言,受到市場擠兌的負面影響顯然比會計準則要重大?!睌D兌才是金融機構不堪重負的主要原因。因此,不應該終止現有的公允價值會計準則和以市場價值計量。不過,SEC在批駁了中止派觀點的同時,也承認了今后有必要對以市場為計量的會計準則應用上進行更多指導和規(guī)范,特別是對于非活躍市場的資產如何計量其價值,需要進一步探討。
目前終止派已經不占優(yōu)勢,市場普遍反映銀行家們本身應該對金融機構的倒閉負主要責任。由此看來,美國監(jiān)管當局應該不會停止使用公允價值會計。在SEC的調查發(fā)布之后,FASB也開始對公允價值會計展開徹底的回顧和修訂,以回應SEC的相關建議。具體措施會怎么樣,我們只能拭目以待。此次針對公允價值應用的爭論,對會計領域來說是件好事,因為它必將促進會計理論的創(chuàng)新、會計制度的變革和會計事務的完善。
四、對我國的啟示
2006年2月16日,我國的新會計準則體系正式發(fā)布,并于2007年1月1日起在上市公司正式執(zhí)行。其中的一大亮點就是公允價值的應用。新企業(yè)會計準則體系吸取了發(fā)達國家對于復雜交易事項的會計處理經驗,并充分考慮了我國的經濟環(huán)境和特點,對公允價值的引入采取了適度和謹慎的態(tài)度。
目前我國金融市場總體運行處于健康狀態(tài)。根據08年中期業(yè)績報告的披露,我國各家銀行受次貸危機影響的情況遠遠好過預期,在狀況尚未明顯惡化之前,國內銀行已經在陸續(xù)減持“兩房”債券,因此對國內上市銀行整體上沒有造成太大影響。我國證券公司由于基本沒有海外投資,在這次危機中不會受到直接沖擊。沒有必要修訂我國現行會計準則,但是我們不能盲目樂觀,還是應該采取謹慎態(tài)度,未雨綢繆,從本次金融危機中總結經驗。要繼續(xù)加強公允價值的理論研究,完善公允價值應運的市場條件。時機成熟,可以引入第三方估值。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