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燕婧
這是一些聽來的故事。
因為它們,我被連哄帶騙地學(xué)了理工科。
清華大學(xué)的數(shù)學(xué)瘋子有它的特色,其實文瘋子更可怕。
所以,復(fù)旦大學(xué)的比較文學(xué)系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我一朋友姓黃的就在那里讀研。
知音
小黃是八個學(xué)生中唯一的男性成員,因而頗得教授寵愛。每每上課總是殷勤囑咐:“努力啊,小黃,我們就看你的啦!”“你可是前途無量啊!”而且這些教授說話的語氣像讀詩一樣,那種感覺……
令人喪氣的是他偏偏是全班最差的一個,因為本科學(xué)的是新聞,而且平時不愛看書。這下可好,天天看書看到發(fā)暈。班上實行讀書分配制分到英國法國的小說的算走運,他卻分到了蘇聯(lián)。這或許該怪他自己,面試的時候說自己喜歡看《耶爾紹夫兄弟》(其實那本書他根本沒看過,我是聽都沒聽說過),給教授留下了一個喜歡蘇聯(lián)文學(xué)的印象。蘇聯(lián)小說,以我的感覺,頂可惡,跟俄國小說不好相比。
班上幾位女士,以小葉子為首——小葉子是個著名作家的女兒,對這個受到特殊對待的同學(xué)總是找機會挖苦,也是他活該,“腹無詩書氣自短”。
某天,楊教授一只褲管高,一只褲管低,穿著兩只不同式樣的鞋子來上課了。抒情式的講課開始了。“同學(xué)們,這××文學(xué)是多么的博大精深啊?!薄澳銈円嗫袋c哲學(xué)書,從蘇格拉底開始,都是很值得學(xué)的。”“好呀,寫得真是太好了!”“什么?你們竟然在看于丹的書,看那種垃圾,就不要來上我的課!”——說完這句話,教授憤怒地把那位同學(xué)的《論語心得》給撕了,往窗外豪爽地一扔,干脆利落:“多少錢?下了課賠?!?/p>
講課的過程中,平均每十分鐘照例說一次:“小黃,你一定要努力啊,你可是很有天分的呀?!比绱朔磸?fù)數(shù)次后,小黃忍無可忍。無意識地脫口而出:“瘋子。”
聲音很輕,他自己都未曾注意,但全班瞬間的寂靜讓他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寂靜,可怕的寂靜,令人寒冷得顫抖的寂靜。有種叫后悔的東西在他的心中逐漸流淌成一條黑暗的河流,水靜,流深,洶涌成即將爆發(fā)的絕望。
遲鈍的教授猛醒,停下了講授。他似乎想起了那句引起風(fēng)波的話,眼睛開始變成了搜索器,緩慢而優(yōu)雅地搜尋著聲音的來源。一種殘酷的優(yōu)雅。
小黃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臉色發(fā)白。他這個上課罵老師的毛病在中學(xué)里給他招來了不少麻煩呢。
楊教授的眼睛在小黃的身上停了下來。一縷可疑的微笑在他的臉上綻開。小黃也神經(jīng)反射地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凝結(jié)在臉上,像冬天里的果子凍。
教授一個箭步?jīng)_到小黃跟前,抓住他的手,狠狠地握了兩下。他用力搖晃著小黃的手,大聲地說:“知音!知音啊。小黃。你真是我的知音啊!”小黃的臉變得像阿爾卑斯山那樣白——受刺激了,雖然他認為教授似乎受了更大的刺激:而全班人的臉變得像暴怒的維蘇威火山那樣紅——憋笑憋出來的。
后來才知道,楊教授的“偶像”是被人家稱為瘋子的。名字我不記得了,記哲學(xué)家的名字真是一種痛苦而又無聊的事。
小葉子后來跟他說:“小黃,下次到南京來玩啊,住我家吧。我爸要是知道你是著名的楊教授的知音,肯定特喜歡你。”
酸奶
著名的大學(xué)里總是藏龍臥虎。
酸奶事件發(fā)生的那天是一個灰色而多煙霧的下午,黃色又玫瑰紅的黃昏。大片大片的樹葉如同無數(shù)的蝴蝶在空中翻飛,黃葉被火燒成黑蝴蝶,那是憂郁的心被殘忍地割成碎片,把悲歌灑滿了天。一切回憶和往事都已隨風(fēng)飄散。冷風(fēng)消融著回憶的立足點,以及它的各種清楚關(guān)系。如同一個午夜的瘋子,搖撼一株死了的天竺葵。甬道上是寂寞的身影,只有寂靜,只有孤獨而悲傷的陽光撫摸頭發(fā)。
嗯,我講話怎么變得像學(xué)比較文學(xué)的人那樣?快住嘴。(命令自己)
這個寂寞的身影就是小黃,他在不明智地吃了一盤昂貴而咸得要死的炒飯后去買一盒酸奶。人煙稀落的銀色黃昏,小店里彌漫著冷冷的薄霧。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老頭子拿著一盒酸奶正仔細端詳。他的頭發(fā)亂蓮蓬的,頭屑雪花一樣點綴其間,褲子上還沾著泥巴。
小黃知道那個工人模樣的人估計是個教授。他有禮貌地等著他先買??墒墙淌谙癖欢ㄉ矸ǘㄗ×艘粯?,拿著酸奶盒子一動不動。他猛一抬頭,然后臉上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來,同學(xué),告訴我這是什么意思。我?guī)蛯O子買酸奶。這盒子上怎么全是中文?我看不懂呀?!?/p>
小黃于是頭一次作了一個中文翻譯。中翻英!他疑惑地瞇起眼睛,教授是個中國人吧。
教授還未遠去,小黃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自言自語起來:“拽什么拽!”
買好酸奶回宿舍,巧遇迎面而來的小葉子。小葉子打扮得很時髦,腳趾甲涂成了亮晶晶的藍色。小葉子笑瞇瞇地說:“你跟那個著名的教授很熟嘛。真夠了不起!他在美國的××大學(xué)當(dāng)了很多年的教授,還出版了好幾本英文的書?!?/p>
小黃顧不上欣賞桃花一樣鮮艷的小葉子,轉(zhuǎn)頭拔足狂奔。他認真地道了歉。教授似乎沒聽見,自顧自地揚長而去了。
小樸
小樸是小黃的室友,也是該宿舍頭號用功的人。他是寫作班的,是王安憶的學(xué)生。每天看書看到凌晨三四點。不怕把命玩丟!至于他的性格嘛,和該系的各位教授有一拼。也許他老了以后,就是他們那樣。
某星期天,小黃有事要出去,臨走前對著小樸的耳朵殷勤囑咐:“我媽今天要來,幫我接待一下?!毙闼垭鼥V地點了一下頭。小黃放心地走了。
八點鐘黃媽打來電話:“你是小樸吧,我?guī)Я撕芏鄸|西,來接我一下?!?/p>
“啊!你——已經(jīng)來了。這么快呀?!?/p>
“沒能進來呢,在門口?!?/p>
“哦,是吧,好呀?!毙銙炝穗娫挕?/p>
黃媽在門口左等右等。連個鬼影都沒有。一個小時過去了。黃媽叫傳達室的幫她看著點東西。開始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裹吃力地向宿舍樓走去。
一路上無數(shù)學(xué)生與她擦肩而過,沒有一個幫她一把。
只見小樸穿得像馬克·吐溫筆下的湯姆,索耶,過長的頭發(fā)蒙在臉上,光腳穿一雙拖鞋。(那時天氣已經(jīng)挺冷的了。)他僵直地靠在宿舍樓冰冷的大門上,似乎站著睡著了。天!這就是他認為的——到門口來接。為什么他不干脆站到他那個宿舍的門口呢?
這毫無生氣仿佛大門裝飾品的活僵尸突然抖了一下:“哦。你來了。”
“幫我搬點東西吧?!?/p>
“好的,唔。”小樸僵硬地說著,手上卻不動。
他耐心地等著黃媽跑了N趟把所有的東西搬過來,然后再看著她把這些東西搬上四樓。小樸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像一個飄動的幽靈。
到了宿舍,黃媽坐下,累得大口喘氣。
小樸慢條斯理地發(fā)話了:“你干嗎要來呀?帶這么多東西干什么?我們——是來——學(xué)習(xí)的,不是——來享受的?!彼枷胝握n開始。
黃媽打斷了他的話:“小樸你先睡覺吧?!?/p>
“太——好——了。”小樸往他的床上一歪,打起了美妙的呼嚕。連杯茶都沒倒給黃媽。
晚上小黃回來了,第一件事自然是逼問小樸。
小樸一五一十地交待了,連個安慰性質(zhì)的謊都不會撒。
小黃暴跳如雷。接下來嘛——
沒素質(zhì)的事我就不說了。
研究比較文學(xué)的人的確是一些瘋子。不過是比較可愛的瘋子。
我還是慶幸我的同學(xué)都是理智而冷靜的人,未來的工程師可不能瘋瘋癲癲。
寫這篇文的時候小黃正在聽王蒙和王安憶的講座。
他問我在干什么。
我說我在寫文章,并且借了學(xué)長的賬號在國大上網(wǎng)。要知道,我憑著南大的學(xué)生證根本不能進NUSOPEN。
“你?你能寫出什么玩意兒?關(guān)于什么的?”
忽略他漸漸變得驕傲的語氣,我豪爽地回答:“私人日記,內(nèi)容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