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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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1917年,當陳獨秀應邀來北大的時候,敏感的錢玄同便在1月6日的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陳獨秀已任文科學長矣,足慶得人,第陳君不久將往上海專辦新青年雜志及經(jīng)營群益書社事業(yè),至多不過擔任三月,頗聞陳君之后蔡君擬自兼文科學長,此亦可慰之事?!?/p>
此后的日記不斷有對陳獨秀的記載:
“日前獨秀謂我,近人中如吳趼人、李伯元二君,其文學價值實遠在吳摯甫之上。吾謂就文學美文之價值而言陳獨秀此論誠當矣。”(1917.1.23)
“檢閱獨秀所撰梅特尼廓甫之科學思想篇(新青年二之一),覺其立論精美絕倫。其論道德尤屬顛撲不破之論?!?1917.1.25)
錢玄同向來狂放孤傲,很少如此佩服別人,這能看出陳獨秀當年的誘力。我有時翻看五四前后文人的日記、尺牘,深味那一代人的氣象。其卓絕之態(tài)為先前所罕有。自然,沒有陳獨秀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雜志,新文化運動也許還要推遲許久也未可知。在那些有趣的人中,陳獨秀扮演的角色,是別人不能代替的。
1917年的陳獨秀正血氣方剛,事業(yè)上正如日中天,成了中國耀眼的明星。他到北大,是北京醫(yī)專校長湯爾和以及在北大任教的沈尹默所薦。湯爾和與沈尹默頗為賞識陳獨秀的才華,以為欲振興北大,非陳獨秀這樣的智者不可。蔡元培信以為然,便很快將陳氏召來。陳獨秀來京后,頗感同人甚少,覺得需有新人加入進來,遂向蔡元培力薦胡適,以此擴大人馬。那一年元月他致信遠在美國的胡適。透露了心曲:
“蔡孑民先生已接北京總長之任,為約弟為文科學長,北薦兄下以代。此時無人,弟暫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國,即不愿任學長,校中哲學、文學教授俱乏上選,足下來此亦可擔任。學長月薪三百元,重要教授亦有此數(shù)?!都滓窚视诙麻g可以出版,秋桐兄不日諒有函與足下,《青年》、《甲寅》均求足下為文。足下回國必甚忙迫,事畜之資可勿顧慮,他處有約者倘無深交,可不必應之。中國社會可與共事之人,實不易得。恃在神交頗契,故敢直率陳之?!?/p>
一邊是勸胡適歸國,一邊擴大自己的作者隊伍。這一年為《新青年》寫稿的有:吳虞、惲代英、胡適、劉半農(nóng)、蔡元培、李次山、章士釗、陶履恭、陳嘏、劉廷陵等。到了1918年,隊伍忽地擴大了。錢玄同、周作人、傅斯年、羅家倫、魯迅、沈尹默、?;?、沈兼士、陳衡哲、歐陽予倩等新人加入進來了。不過新入的作者,大多是談學理,言時態(tài),搞翻譯,唯有魯迅,搞的是創(chuàng)作,既有小說,又有新詩,別的作者,雖也有搞新詩的,不過湊湊熱鬧。創(chuàng)作上獨步文壇者,唯魯迅一人。所以那面目,就不同于眾人,陳氏本人,對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新青年》最初創(chuàng)刊,格調(diào)便不同于前人,它的出現(xiàn),似乎證明康、梁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陳獨秀辦刊,態(tài)度是明朗的,欲創(chuàng)一個新的時代。所以文章、作者。都是些新的面孔。氣韻也大異于別路人等。雜志起初名《青年雜志》,自第二卷第一號起,易名《新青年》。既然名之為“新青年”,陳獨秀便注重它的色調(diào)。比如作者多為青年,欄目多有新意,每卷以譯介域外思想為重點,加之時事評論、思想品評,像初春的風,吹來股股暖意。一百年來,中國文化風潮更迭起伏,很少有《新青年》那么風馳電掣,氣象闊大,且摧枯拉朽。如今思之,真是讓人神往不已。
陳獨秀辦刊,有兩個特點值得回味。一是對域外的文化思潮敏感,引介頗得分寸;二是問題意識明確??吹搅藝鴥?nèi)急欲解決的難題。他組的文章,或輸入歐美的學理,如高一涵的《樂利主義與人生》,劉叔雅的《柏格森之哲學》、《美國人之自由精神》,馬君武的《赫克爾一元哲學》等,或?qū)εf文明的抨擊,如陳氏自己的《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再論孔教問題》,李大釗的《青春》,吳虞《家庭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jù)論》、《禮論》等。文章多有文采,慷慨激昂。又本乎學理,不是意氣用事,是頗有張力的。前期的雜志以論述、評介為主,到了1918年,創(chuàng)作漸漸多了,有了新詩,有了小說。還有編者與讀者的通訊,整個感覺是動的、新的、深的。諸多篇目,系著那一代人的心魂,動人的文字一時難以述盡。
讀《新青年》,陳獨秀的性格歷歷在目。幾乎沒有溫吞的文章,精神是開闊的。他特別喜歡引介域外思想,譯了大量文章,常常有著針對性,對讀者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劑良藥。他譯法國薛紐伯的《現(xiàn)代文明史》,介紹現(xiàn)代歐洲文藝史,推薦歐洲科學家的思想,氣度上頗似梁啟超,然而境界卻高遠得很,內(nèi)蘊更為豐厚。陳氏看中國問題時,一語中的。爽言爽語,我以為是有了域外文明作參照的緣故。他熟悉日、英諸國文字,對政治學、文藝學、科學史、法律等均有興趣,文章自然通體明亮,博雜豐富。他后來搞起政黨建設,投身社會運動,與他的知識興趣,很有關系?!缎虑嗄辍份^之于后來出現(xiàn)的《語絲》、《沉鐘》、《駱駝草》等,氣象闊大。非別人可以比肩。原因自然是包羅了諸種人文學說,無論在政治層面還是文藝層面,都高聳于社會之上。后人至今仰視,其間不乏對這位主編的贊佩。
他性格里有種論辯氣,不喜寧靜致遠的筆法?!缎虑嗄辍穼覍乙鹫摖?,題目不說驚世駭俗,亦可謂奇氣四溢。他的《駁康有為致總統(tǒng)總理書》、《駁康有為共和平議》、《偶像破壞論》篇篇引人注目,有的甚或引起爭議,質(zhì)疑者當不在少數(shù)。相比于他的友人,陳氏似乎更喜歡將問題推至極端,如晴空響雷,滾動于人們的心頭。不同于陳氏的是,胡適有點溫文爾雅,周作人沉著平淡,魯迅峻急、蒼冷。錢玄同雖有凌厲之氣,但不及陳氏明快多致,精神的維度唯有陳獨秀讓人刮目,你看他的《偶像破壞論》,多么迅猛激越,有剛烈之風:
“世上真實有用的東西,自然應該尊重,應該崇拜,倘若本來是件無用的東西,只因人人尊重他,崇拜他,才算得有用,這般騙人的偶像倘不破壞,豈不教人永遠上當么?
泥塑木雕的偶像,本來是件無用的東西,只因為有人尊重他,崇拜他,對他燒香磕頭,說他靈驗,于是鄉(xiāng)愚無知的人,迷信這人造的偶像真有賞善罰惡之權,有時便不敢作惡,似乎這偶像卻很有用。但是偶像這種用處,不過是迷信的人自己騙自己,非是偶像自身有什么能力。這種偶像倘不破壞,人間永遠只有自己騙自己的迷信,沒有真實合理的信仰。豈不可憐!
天地間鬼神的存在,倘不能確實證明,一切宗教,都是一種騙人的偶像,阿彌陀佛是騙人的,耶和華上帝也是騙人的,玉皇大帝也是騙人的,一切宗教家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無用的騙人的偶像,都應該破壞?!?/p>
細看作者的文字,有些武斷的一面,對后世影響可謂深矣。文章類似口號的羅列,不容置疑。這是在傳統(tǒng)壓迫下的吶喊,乃反叛的聲音,對那時的青年,不能說不是一種鼓動。但那敘述的模式,思維的邏輯,都過于簡化,不及胡適、周作人綿密,亦無魯迅的深邃,文本上的價值,就要打一點兒折扣。我喜歡他述學、談史的文字,對宣言體,有一點別扭。因為缺少溫情,人性的維度過小,于是易
流于新的八股。其實后來文人,每每喜用此類腔調(diào),差不多也落入獨斷主義的舊路,讓人覺得面目冷酷。獨斷主義是獨斷文化的產(chǎn)物。陳獨秀自然不能逃脫舊路。他在反叛自己的祖先文明時,又不得不帶有祖先文明的烙印。不僅是他,胡適、周作人、魯迅,都有一些的,那是沒有辦法的。
2
草創(chuàng)時期的新文化應是什么樣子,陳獨秀也只是朦朧的猜想。那時候他把目光投射在外,很少回到自身。似乎曙色只能掛在天邊,己身是渺小的?!缎虑嗄辍窌r代的作品幾乎都是述理的,是對域外文明的引介和對舊的傳統(tǒng)的解析,自己卻隱到學理的背后。與魯迅不同,陳氏似乎不愿意把已身的磨難告訴別人,他關心的不是怎樣轉(zhuǎn)化自己的苦楚,而是如何轉(zhuǎn)化和改變舊的外部環(huán)境。后世的編輯家編寫文學類的作品,很少搜求陳獨秀的墨跡,人們把他看成政治家而非學者、詩人,這或許是政治觀過強的緣故。他太看重對外部世界的變革,而恰恰少談自己的經(jīng)驗,文章自然就少了“我”的色澤,好像與讀者有一點兒距離了。
查陳氏文章,談學術者多,談政治者多,談倫理者多。雖也是談文學,有過《文學革命論》這樣的宏文,但也多是從社會學的角度看文學,與周氏兄弟的目光是有區(qū)別的。陳獨秀不是學業(yè)單一的人物,他對許多學科頗有興趣??茖W思想史、社會學、哲學、政治學、文字學、文學等方面,均有涉足。每每著文,均出語不凡,有著特別的見識。他看待事物的眼光,有人本的一面,又有現(xiàn)代科學的一面,進化論、人道主義、平民意識,都閃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給人的印象是五光十色,斑斕多致。不過,他思想的大致脈絡是,先關注學術的更新,繼而看重政治改革,再后來專心于倫理的革命。這里,都沒有文學的位置。他后來提倡文學革命,不過是為倫理建設服務罷了。在他看來,倫理上的革命一旦成功,文化的問題就可解決了。
《新青年》初期,在思想上能與陳氏并肩的人物沒有幾個。錢玄同、周氏兄弟和他還多少有些不同。這些人物更著重于新文學建設。出發(fā)點與陳氏略有一些區(qū)別。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觀,也帶有他個人的政治夢想,即通過平民的、寫實的、社會的文學與貴族的、古典的、山林的文學對立。那對立的根本就是為政治革命服務?!段膶W革命論》云:
“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使吾人不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日夜埋頭故紙堆中,所目注心營者,不越帝王,權貴,鬼怪,神仙,與夫個人之穹通利達,以此而求革新文學,革新政治,是縛手足而敵孟賁也。”
把文學的變革與政治變革連在一體,就顯得境界較為高大,不像唯藝術而唯藝術者那么單調(diào)。胡適看到了《文學革命論》,就興奮致函于陳氏:
“今晨得《新青年》第六號,奉讀大著《文學革命論》快慰無似!足下所主張之三大主義,適均極贊同。適前著《文學改良芻議》之私意,不過欲引起國中人士之討論,征集其意見。以收切磋研究之益耳。今果不虛所愿,幸何如之!此期內(nèi)有通信數(shù)則,略及適所主張。惟此諸書,似皆根據(jù)適寄足下最初一書(見第二號),故未免多誤會鄙意之處。今吾所主張之八事,已各有詳論(見第五號),則此諸書,當不須一一答復。中惟錢玄同先生一書,乃已第五號之文而作者。此后或尚有繼錢先生而討論適所主張八事及足下所主張之三主義者。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p>
以胡適的眼光,陳獨秀的觀點不容置疑,但亦不可自以為是,理論畢竟是理論,尚未經(jīng)由實踐的檢驗。不過陳獨秀也好,胡適也好,他們的新思想是建立在對域外歷史與本土文明考察的基本點上的,可謂帶有一點兒學人的特點。即都對社會與文學間的關系過于敏感,思考的尚不是人本的問題。陳獨秀寫過諸多精彩的文章,但多以長者自居,像個將領,語氣是斷然的,不可錯的。這反而不及胡適、周作人等親切。倒是錢玄同與他“嗅味相同”,癲狂獨行,有狂人之風,比如陳氏說,推翻孔學改革倫理是根本要義,而到了錢玄同那里,倫理改革固然重要,根本點是要推翻漢字,廢掉書法。此類狂言,比陳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真真是駭人聽聞。
陳獨秀對錢玄同頗為欣賞,兩人的通信有著默契的地方。從錢氏的獨白里,陳獨秀也看到了狂士的力量。但魯迅的文章在《新青年》登出后,二人不禁暗自狂呼,天底下還有比二人更為卓絕的人物?!犊袢巳沼洝返囊宦曉亣@,仿佛來自天邊山響雷,震塌了半邊天空,若說振聾發(fā)聵,魯迅君便算是一位的。錢玄同曾以贊佩的口吻說:“他讀史與觀世,有極犀利的眼光,能抉發(fā)中國社會的痼疾,如《狂人日記》、《阿Q正傳》、《藥》等小說及《新青年》中他的《隨感錄》所描寫所論述的皆是,這種文章,如良醫(yī)開肪宴,作對癥發(fā)藥之根據(jù),于改革社會是有極大的用處的?!卞X氏的看法與陳獨秀頗為相近,他們眼里的魯迅,自有別人難及之處。至少是生命深處的熱力,給人的輻射是巨大的。文學一旦進入靈魂的內(nèi)部,它升騰的力量絕不亞于政治家的鼓動。
但是,倘若不是政治家的鼓動,五四新文化運動,便不會有更大的范圍和力量。陳獨秀在那時,是一個吹號的人,發(fā)出的是抗俗的聲音,至于那號的大與小,質(zhì)量如何,他并不在意,而是旨在喚起國人能夠真正醒悟,不再躺在古老的舊床上久溫著古夢?!缎虑嗄辍啡绻徽勎膶W,對知識界的影響不會很大,正因了廣談政治,抨擊時政,譯介西洋學術,從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談到無神論。從西洋教育講至中國的學界,才引起了讀者的文學注意。而這里,陳獨秀高遠的眼光,是起了相當?shù)淖饔玫?。我現(xiàn)在偶讀他那時的文章,就覺得真誠專致,毫無偽態(tài),有著相當可愛的一面。中國后來的政論家,不知怎么驅(qū)走了陳氏的真摯,他們抨擊別人時,常常像個道學家,給人的感覺并不舒服。陳獨秀的文章之所以還可以讓后人激動,一方面是一個中正的學人,另一方面呢,是個難得的真人。后來專吃政治飯的人,把這兩點大多已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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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奇怪的是,他的同代人很少回憶其生平細節(jié),相關的資料很少,晚年的行蹤多亦難尋。知識界對他一直有各種不同的看法,否定者多,喜愛的有限。初見他的,對其身上的氣質(zhì)印象頗深,和一般儒雅的讀書人是不同的。魯迅、胡適等人是喜歡他的,觀點也許不同,至少他身上的個性是有趣的。魯迅的同學朱希祖之子朱契在一篇回憶錄里寫道:
“陳獨秀那時在北京大學擔任文科學長。也到我家吃過飯。父親請他上坐,談著辦《新青年》的事情。母親偷偷地去看一下,見陳獨秀說話的時候,先挺一挺眉,眉宇之間有一股殺氣??腿俗吡艘院螅赣H對父親說道:這人有點像綠林好漢,不是好相的。你怎么和這些人打起交道來了?”
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得出如此初步的印象,那也可見陳獨秀在一般百姓眼里的形象。陳氏沒有
留下什么生活照片,關于他的一切,大多只能從其文字里尋找。他的文章柔婉的地方少。氣脈是宏闊的,連記趣的篇什也殊難看到。胡適在一篇文章里說這位《新青年》主編是一個老革命黨,此外便沒有什么形容詞了。在五四文人留下的一些回憶錄里。對他的描述都很簡單。一看就有些類型化。人們不說或很少去說,大概和后來的政治氣候有關。陳獨秀是個四面不討好的人,所謂“國民公敵”者正是,但也有正派的學者說過一些公正的話,對其的評語很是貼切。1934年王森然先生出版了一本《近代二十家評傳》,就寫到了陳氏。視點是高的。作者以為,在中國這樣一個國度,出現(xiàn)一個陳獨秀是不易的。向來中庸、老氣的民族如果沒有一兩個斗士出現(xiàn),那是悲哀的事情。有趣的是,文中也寫到了日常生活的陳獨秀,其形貌躍然紙上:
“先生本為舊家子,早歲讀書有聲,言語峻利,好為斷制。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轍不見容于人。先生在滬與章秋桐、張博泉、謝曉石公立國民日日報。與秋桐蟄居昌壽里之偏樓,對掌辭筆,足不出戶。興居無節(jié),頭面不洗,衣敝無以易,并亦不浣。一日晨起秋桐見其黑色袒衣,自物星星。密不可計。秋桐駭然曰:仲甫!何也?先生自視,平然答曰:虱耳!其苦行類如此?!?/p>
上述材料大概受了章士釗回憶文字的影響。它問世的時候,陳氏還活著。想必是可信的。陳獨秀的不拘小節(jié),乃朋友的共識。關于他有許多傳言,有的近乎漫畫。他沒有胡適那么典雅,也不像魯迅那樣內(nèi)斂,言與行是一致的。以溫和聞世的胡適對他有過難為情的時候,覺得遇事不好處理。大概是沒有回旋的余地。陳氏身邊的人,能欣賞他的尚可,否則大多要分道揚鑣的。他的個性甚至讓人難堪,這是許多回憶文章中都提到的特點。
在胡適和周作人的日記,陳獨秀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并無別人所說的惡魔氣。周作人晚年寫到老友時甚至還有些感慨?!缎虑嗄辍返耐耸钦J可他的。你看他從北京獄中出來時人們歡迎的態(tài)度,大概就可以看出些什么。但在一些外人眼里,就有一點兒怪氣,甚至有點兒妖魔化了。林紓的文章里,陳氏就并非好人,簡直有點兒可惡了。陳獨秀所有的照片都沒有微笑的,是一副金剛怒目的架勢。這其實只是一種外表,心性的東西怎么能一下子看出來呢?歷來關于他的文章。都不太往作家那里靠,似乎只是個政治中人,混在學界里。那其實是不對的。陳獨秀不僅關聯(lián)著一個沉重的政治史,也和現(xiàn)代以來的知識分子的命運緊密交織著。和魯迅一樣,他在中國寫下了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頁。
我有時讀他的書,便這樣想,假如他用心地寫作或從事研究,也許關于他會有更多的話題??上麑⒆约旱木Υ蠖嘤玫秸沃腥チ?,而且收獲的卻是失敗??墒呛髞頋u漸接觸史料。才恍然感到,用文人和學者的眼光要求他,是大錯的。他是中國極其特別的存在,既不同于魯迅,又有別于胡適。他開啟了文化的新路徑,將一種可能昭示了出來,了解他,是需要接受刺激和挑戰(zhàn)的。
4
陳獨秀一生受挫多多,自己卻視之無事,并不在意身外之物。他很小就中了秀才,在別人看來是怎生了得。1897年,他到南京參加分試。卻名落孫山。這一次落第,大概也改變了他的思想,決定不再走科舉之路。其實就那時的文章而言。他算是一個高手,出筆不凡,多見奇氣,又見識深遠,是一般讀書人所不及的。我讀他年輕時的文章,一個突出的感受是,有一種別樣的氣韻,不被士大夫的遷氣所繞。他大概是個很會讀書的人,在文章中能嗅出真?zhèn)沃畾??!秾嶁肿詡鳌防锞蛯懙搅怂约喝绾尾幌矚g八股文,能從性靈化的文字里呼應些什么。我想是天性里有一種詩性的因素吧?他和魯迅一樣,很早就失去了父親,又生活在一個嚴厲的家庭中,早期教育自然要好于一般的百姓。陳獨秀自稱少年時代有三個人起了很大作用:“一個嚴厲的祖父,一個能干而慈愛的母親,一個阿彌陀佛的大哥。”祖父的嚴厲大概傳染給他一種嫉惡如仇的性格,母親的善良暗示了悲憫之心。直到晚年,他的詩文里也依稀可以辨別出來的。至于他的大哥傳染給了他什么,不太好說,但總可以說是中國的良知,或是別的什么,他很早就顯示了精神的坦白,作文時亦能自嘲己身,不像別人那么一本正經(jīng)。1904年,還是在辦《安徽俗話報》時,就寫過多篇文章,內(nèi)中有諸多剖白。那語氣也讓我想起魯迅的幾篇憶舊之作,精神深處,有著些許邏輯上的聯(lián)系。比如在《說國家》一文中,他就坦言:
“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讀書的時候,天天只知道吃飯睡覺。就是發(fā)奮有為,也不過是念念文章,想騙幾層功名,光耀門楣罷了。哪知道國家是什么東西,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到了甲午年,才聽見人說有個什么日本國,把我們中國打敗了。到了庚子年,又有什么英國、俄國、法國、德國、意國、美國、奧國、日本八國的聯(lián)合軍,把中國打敗了。此時我才曉得,世界上的人,原來分做一國一國的,此疆彼界,各不相下。我們中國,也是世界萬國中之一國,我也是中國之一人。一國的盛衰榮辱,全國的人都是一樣消受,我一個人如何能逃脫得出呢。我想到這里,不覺一身冷汗,十分慚愧?!?/p>
后來有人譏諷他剛愎自用,盛氣凌人,那其實只是看到了一面。實則也有諸多謙遜的地方,只不過是隱得過深。很少表白罷了。在他的遺稿里,我們能讀出他性格的動人一面。他驚人的坦率。從不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真相。比如對女人的態(tài)度,對庸人的看法,都別于他人?!秾嶁肿詡鳌穼懙阶约耗暇嚨纳钇瑪?,都是驚人的筆觸。不知為何,許多晚清應試的描寫,看過即忘,然而陳獨秀的只言片語,卻讓人深刻于心。那文字鮮活、深切,場景駁雜。他寫人身上的惡氣入木三分,連一點兒余地也不留。你在他的文字里絕讀不到典雅與悠然。那里是心性的寫實,也有鄉(xiāng)俗的點染。故鄉(xiāng)與都市里的濁氣幾乎充塞著一切,他多年以后贊美魯迅的小說,我想是相同的經(jīng)驗起了作用。對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他們實在是笑不起來的。
讀著他的文章。看到對丑陋場景的描寫,你能感嘆他的叛逆性,不陷于虛妄,直面著惡俗,在審美態(tài)度上,與士大夫之流的附庸風雅是不同的。在《實庵自傳》的結尾,陳氏有一段小說般的傳神之筆,寫了科舉生活的可笑,那文章說:
到了八月初七日,我們要進場考試了。我背了考籃、書籍、文具、食糧、燒飯的鍋爐和油布,已竭盡了生平的氣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領試卷,我便會在人叢中擠死。一進考棚,三魂嚇掉了二魂半,每條十多丈長的號筒,都有幾十或上百個號舍,號舍的大小仿佛現(xiàn)時警察的崗棚,然而要低得多,長個子站在里面是要低頭彎腰的,這就是那時科舉出身的大老以嘗過“矮屋”滋味自豪的“矮屋”。矮屋的三面七齊八不齊的磚墻,當然里外都不曾用石灰泥過,里面蜘蛛網(wǎng)和灰塵是滿滿的,好客易打掃干凈,坐進去拿一塊板安放在面前,就算是寫字臺,睡起覺來,不用說就得坐在那里睡。一條號筒內(nèi),總有一兩間空號,便是這一號筒的公共廁所,考場的特別名詞叫做“屎號”;考過頭場,如果沒有冤鬼纏身,不曾在考卷上寫出自己缺德的事,
或用墨盒潑污了試卷,被貼出來二場進去,如果不幸座位編在“屎號”,三天飽嘗異味,還要被人家議論是干了虧心事的果報。那一年南京的天氣,到了八月中旬還是奇熱,大家都把帶來的油布掛起遮住太陽光,號門都緊對著高墻,中間是只能容一個半人來往的一條長巷,上面露著一線天,大家掛上油布之后,連這一線天也一線不露了,空氣簡直不通,每人都在對面墻上掛起燒飯的鍋爐,大家燒起飯來,再加上赤日當空,那條長巷便成了火巷,煮飯做菜,我一竅不通,三場九天,總是吃那半生不熟或者爛熟或煨成的掛面。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最深。考頭場時,看見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全身一絲不掛,腳踏一雙破鞋,手里捧著試卷,在如火的長巷中走來走去,走著走著,上下大小腦袋左右搖晃著,拖著怪聲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處,用力把大腿一拍,翹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這位“今科必中”的先生,使我看呆了一兩個鐘頭。在這一兩個鐘頭當中,我并非盡看他,乃是由他聯(lián)想到所有考生的怪現(xiàn)狀;由那些怪現(xiàn)狀聯(lián)想到這班動物得了志,國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因此又聯(lián)想到所謂掄才大典,簡直是隔幾年把這班猴子、狗熊搬出來開一次動物展覽會;因此又聯(lián)想到國家一切制度,恐怕都有如此這般的毛??;因此最后感覺到梁啟超那班人們在《時務報》上說的話是有些道理呀!這便是我由選學妖孽轉(zhuǎn)變到康、梁派之最大動機。一兩個鐘頭的冥想,決定了我個人往后十幾年的行動。我此次鄉(xiāng)試,本來很勉強,不料其結果卻對于我意外有益!
此類筆法,已顯示了切實的意識,睜著雙眼打量世界,寫作乃是一種坦露,絕非自我的逃避。那個世界裹著縷縷寒氣,哪有什么沖淡和寧靜?他的文章從不去討好讀者,有時甚至用文不雅訓的語體刺激別人,并不在意喜歡與否。細想一下他的思路,是有一點兒野性的,以丑為快的東西的。如若發(fā)展下去。大約有點兒拉伯雷式的遺風,以惡心與粗俗顛覆著雅人的世界。自己呢,也一路狂歡地走著,褻瀆著種種神靈。陳獨秀身上其實已折射出了一種精神的可能。那就是以非正經(jīng)的語體,洗涮一個古老的神話,弄臟它,戲弄它,直到久遠的靈光從那里消失。許多年之后,當王小波出現(xiàn)在文壇時,才有了真正意義黑色幽默的文學。以一種玩笑和戲仿的姿態(tài)嘲諷身邊的世界時,那神情是灑脫的。我在王小波文字里看到了與陳獨秀的某一點點相通處。所不同的是,陳氏還殘留著士大夫的某些痛感。傳統(tǒng)文人的憂患之心,還是很濃很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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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后來讀到他的詩,尤其是舊體詩,才發(fā)現(xiàn)流行的看法存有一點問題。陳獨秀給人的假象太多,好似無情無義之人,且冷面鐵心。那是皮毛之見。他其實是有許多朋友的,在知識界同道者甚廣。與人相交時,亦摯誠可感,甚至還帶點兒玩童之態(tài)。他與汪希顏、何梅士、章士釗、蘇曼殊、沈尹默、胡適、臺靜農(nóng)、魏建功,有著非同一般的友情,有的終生如一??此倪z作,感時傷世之文淚血相交,甚或有文人的凄楚,每每讀之,心為所動,氣韻有唐人特點,剛勁之后亦有柔婉,是流著文人本色的。
這個發(fā)現(xiàn)也讓我聯(lián)想起與魯迅的差異。在舊詩文里,魯迅是沒有多少士大夫氣的,感傷的東西很少,不太愛寫己身的淚水。陳獨秀則不掩飾兒女情長,所遇所感,每有凄苦,輒援筆書之,和政論文中的形象很有距離。你在這里亦可感到內(nèi)心的柔情,男兒的溫和也掩飾不住的?!犊尥粝n伻住?、《哭何梅士》、《挽大姊》等詩,都無橫眉之狀。且看《哭何梅士》的韻致是多么隸殺:
海上一為別,滄桑已萬重。
落花浮世劫。流水故人蹤。
星界微塵里,吾生彈指中。
棋卿今尚在,能否此心同。
此詩最早以由己的名字發(fā)表于1904年4月15日的《警鐘日報》。據(jù)《陳獨秀詩存》注釋,發(fā)表此詩時亦附有章士釗的詩與注,可看出陳氏與章士釗那時的情形,彼此的性情亦流露此間:
“二月十六日。福建何梅士,以腳氣病死于東京,蓋吾黨中,又失去一健卒矣,余聞而痛極,然非知何梅士者,亦不知所以為痛也。余與梅士居上海,形影相屬者,半年有余,無一日不促膝至漏盡。安徽陳由已,亦與余及梅士同享友朋之樂者也。何梅士之立志與行事,由己知之亦詳。梅士之死也,由己方臥病淮南,余馳書告之,余得由己報書,謂梅士之交,使我病已加劇,人生朝露,為歡幾何,對此弗能自悲,哭詩一首,慘不成句矣……”
章士釗的注釋透露了這樣兩個信息:一是陳獨秀有綠林之風,善于交友,且情篤者多。二是重于友情,不免有感傷情懷。病中聞友人去世,是雪上加霜,遂有“人生朝露,為歡幾何”之嘆??搓愂现姟S蟹踩说目鄻?,加之佛教的影子,通篇哀涼,淚光漣漣。自有高古氣,是格高氣爽的。這一情懷,即便是經(jīng)歷了人間挫折,久浸政治苦海,仍未泯去。直到晚年,閱讀到類似的詩文,文人氣是一看即明的。
了解他的性格,在舊詩里能找到許多線索。那些都是各類史料中難見的。比如交友之道,就率直無偽,不忘舊情。五四之前,他居杭州時,曾與沈士遠、沈兼士、沈尹默三兄弟相識,和沈士遠、沈兼士過從甚密。寫過一些贈詩,都非“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禮義”之語,有一點江湖格調(diào)。再加之行文清峻,唐人行跡宛然在目?!都氖窟h長安》云:
自君別湖水,天地失清秋。
影著孤山樹,心隨江漢流。
轉(zhuǎn)蓬俱異域,詩酒各拘囚。
未及祖龍死。咸陽不可留。
三沈當中,沈士遠是厚道之人,人緣頗好。但論才氣和聲名,沈二先生尹默,則高于諸兄弟。陳獨秀與之關系很密,一直保持著友情??茨贻p時代陳氏寫給他的詩,當見情誼之深。那一首《杭州酷暑寄懷劉三沈二》,有孤雁叫群秋更哀的味道。如今讀它,不可想象出自陳氏之手,內(nèi)傾與傷神之處,隱隱可見。臺靜農(nóng)晚年披露過陳獨秀暮歲時寄沈尹默絕句四首,能看出千秋摯意。真真是讓人嘆之又嘆的好詩:
湖上詩人舊酒徒,十年匹馬走燕吳。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盡一壺。
村居為愛溪山盡,臥忱殘書聞杜鵑。
絕學未隨明社屋,不辭選懦事丹鉛。
哀樂漸平詩興減,西來病骨日支離。
小詩聊寫胸中意,垂老文章氣益卑。
論詩氣韻推天寶,無那心情屬晚唐。
百藝窮通偕世變,非因才力薄蘇黃。
陳氏晚歲懷念舊友,詩中意緒萬端。遙憶當年。在西子湖畔把酒論書,后又逢于北京大學,共編《新青年》雜志,能不感而慨之?陳獨秀去北大教書,乃沈尹默所薦。陳氏不忘舊情,于詩中詠之,拳拳之忱,動人耳目。李大釗、錢玄同、劉半農(nóng)均盛贊于他,那也證明其為人的磊落之處。了解這個人物,大概是要顧及于此的。近代以來,大凡提及陳氏。只從政治行跡入手,談其文化得失。而個性中冷熱之處言之很少。精神的全貌就不了然了。我們看他與章士釗、蘇曼殊、劉季平的手足之情,讀他與《新青年》同人的信件,也依稀可以覺出言行舉止的可愛。在其眼里,人無高低貴賤之分,編刊時亦與人平等對話,有信必復,且不裝腔作
勢,確是有真人之風。蔡元培后來和他相識,對其印象很好。他覺得陳氏第一有學識,第二有毅力與責任心,第三呢,是有一種向心力。1933年,蔡元培為《獨秀文存》作序時特別夸贊了他與胡適、沈尹默、周氏兄弟、錢玄同、劉半農(nóng)的友情,以為與“諸君甚相得”。這看似是一句普通的話,實則是大的夸贊。在那樣一個時代能與如此優(yōu)秀的人相處。改寫了人們的記憶,是大不易的。
6
有關陳獨秀的生活片斷的描寫,都是支離破碎的。和魯迅的浩繁的回憶錄比,他顯得那么清冷。許多彌足珍貴的形影,都消散在歷史的空洞里。后人已不復知之。在現(xiàn)存的零碎的片斷里,我隱隱地感到他的氣色:冷峻、沉著、機警而又迅急。他大概是性格外露的人,沒有誰說他口蜜腹劍,或風或雨。而是光明磊落的。文壇上的人罵魯迅、章太炎是瘋子。沒有誰這樣稱呼他。大概因為形影均露于外,黑白俱明,毫不隱晦。羅章龍有一本《椿園載記》,寫過對陳獨秀的印象,是難得的文字。書中只記經(jīng)過,沒有形象的描述,而人物的特征也顯示出來。羅氏說陳獨秀是個不善交際的人,給我的印象很深,那么如此看來,他與那些逢場作戲的八面玲瓏者是大不相同的。書中說:
我進北大時,陳先生已在執(zhí)教了。在中學時,我就是《新青年》的熱情讀者,尤愛署名陳獨秀的文章。進校初期,又聽到有關陳先生的許多傳聞,對他是很敬仰的。但我認識陳先生,卻是很偶然的。
當時,我所在的德文班有三四十人,彼此學歷很不一樣,大致有三種類型:一是從國外回來的,他們大多是外交官的子弟,隨家在德國學習,回國后又轉(zhuǎn)入北大繼續(xù)升學;一部分是在青島大學讀完兩年以后,轉(zhuǎn)入北大重讀預科的,青島大學為德國人所辦,用德語授課,德文水平較高;再就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中學畢業(yè)生,在中學學過四年德語。這個班由于程度參差不齊,老師授課頗感困難。同學們學習進展也不一致,對學習進度不免意見分歧。為此,我們開了幾次班會,進行協(xié)商,最后確定向?qū)W校交涉,請求解決。班里決定從三個程度不同的同學中各推一名代表主持此事。我是代表之一,和其余兩位同去見文科學長陳獨秀。事先我們還擬了一個書面報告,由年長的一位代表面呈陳先生。陳在辦公室接見了我們,說:“你們來干什么?”
我們申述來意后,提出分班的要求。陳先生聽后說:“分班?辦不到,日前教員和教室都沒有多余的?!?/p>
我們接著提出:“是否可采用甄別的方法,部分同學經(jīng)過考試合格后,可升到本科學習?!标愊壬牭竭@里,打斷了我們的話,說:“你們學生是想讀書,還是想早畢業(yè)?你們希望早畢業(yè)好做官為宦?多讀兩年書有何不好?”
我們申辯說:“不是這個意思。再說,早畢業(yè)進入社會,轉(zhuǎn)入仕途也不是壞事。”陳先生聽后便有些光火,說:“你們根本不想認真讀書。你們平時對社會上的重大問題也不愿研究,只知道考慮個人……”聲調(diào)越說越高,語氣失和。同學也不耐煩,起身就走,結果不歡而散。
陳先生送我們出門時,似有悔意。我在班上年紀較輕,在申述理由時,越次發(fā)言頗多,出門時走在后面,陳先生邊走邊對我問道:“你是哪里人?”我回答說:“湖南人,湖南聯(lián)合中學畢業(yè)生?!彼牶簏c點頭說:“你且留下,我們再談談。”我留下后,陳先生問我:“你說說看,這事該怎么辦?”我回答:“同學們的意見是合理的,并不過分。沒有教員和教室也不是您的責任,可以轉(zhuǎn)告學校有關部門,讓他們解決!”陳點點頭。我又說:“同學們要求通過甄別考試提前畢業(yè),也是正當?shù)?。有人想做官入仕,不能說我們都是懷有做官的思想。今天沒有解決問題,大家不會就此罷休?!标愊壬粲兴嫉赜贮c了點頭。我談完意見就告辭走了。
代表們回去報告交涉的經(jīng)過后,果然,大家不以為然。經(jīng)過討論,又派我們?nèi)嗽偃フ谊愊壬?。這次陳答應了,同意向?qū)W校反映,設法分班。并說,提前畢業(yè)事還要經(jīng)教育部核準。一場風波得以解決了。經(jīng)過這件事后,我認識了陳先生,此后,我和他的交往逐漸多起來了,印象也逐步深入了。
北大時期的故事,還有一些,比如許德珩的那篇《我和陳獨秀》,也有趣得很,亦稱得上難得的資料。許氏是北大學生,聽過陳獨秀的課,他講的那個故事,差不多把陳獨秀的性格寫活了:
“蔡元培到來之前的北大,校風很腐敗,學生自由散漫,紀律松弛。蔡到校后,力圖改革,整頓校風。陳獨秀來校任文科學長,和蔡元培一起,積極推動北大的改革?!?/p>
“陳獨秀在整頓上課紀律當中,還與我鬧過一場誤會。當時我們班上有一同學是黎元洪的侄子。此人經(jīng)常缺課,并叫人代他簽到。陳獨秀不調(diào)查研究,誤聽人言,就把這件事記在我的身上,在布告牌子上公布我經(jīng)常曠課,記大過一次。我當時是一個窮苦學生,冬天穿夾衣過冬,宿舍里沒有火,所以我不是在講堂上,就是在圖書館里。當我見到這個記過布告時,十分驚異,并極端憤怒。我一怒之下,就把布告牌砸碎了。陳獨秀性情一貫地急躁,他也大怒,對我的砸布告牌又記了一過。我又把第二個布告牌砸了,并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前,叫陳獨秀出來同他說理。此事立即叫蔡校長所知,經(jīng)過蔡的調(diào)查,才知道是陳獨秀搞錯了,叫陳收回成命,并向我進行勸慰,此事遂告平息。這也就是陳獨秀認識我的開始?!?/p>
從處理事情的簡單化的一面看,他實在不會協(xié)調(diào)人際關系。后來創(chuàng)建共產(chǎn)黨,每每與周圍人發(fā)生沖突,證明其書生的本色,老于世故的那些手段與之是無緣的。陳獨秀的特長應是編刊物,搞學問,做政治領袖則少有計謀。可偏偏扔掉所長,用之所短,這在他是一個損失,不過細細說來。他和魯迅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都在做知其不可而為的事情,內(nèi)心燃著火,對別人坦誠交流著。《新青年》創(chuàng)刊不久,因了影響之故,青年人的信雪片般地飛到編輯部,那時候是熱情回答各類問題的??醋x者的信,以及與他們的交流,則可見性格的一斑:細致、嚴格、莊重。陳獨秀不是草草做事的人。想問題都很深,解答疑團又頗為耐心,讀者通過刊物與回信,也看出主編的心理,其可感之處是很多的。記得有位叫畢云程的讀者就發(fā)現(xiàn)了陳獨秀內(nèi)心苦楚和悲壯的情懷,可謂一語中的。在致陳氏的信中說:
“讀大志,敬悉先生‘最反對悲觀主義。甚佩甚幸。惟以仆之愚,竊見先生之于悲觀。心雖非之,然以先生識見之高卓,而視普通社會之卑污齪齷,茍安旦夕,自不覺悲觀之念,油然而生。此非仆之妄言,試觀先生自謂‘仆無狀,執(zhí)筆本志將一載,不足動青年毫末之觀聽。此數(shù)語,蓋為先生悲觀之念之泉源也。”
畢云程在信的后部分溫和地批評了陳氏的急躁,以為大可不必悲觀,世間總會進化的。陳獨秀看過此信,大概是動了感情,在復信里自省在“烈火焚居,及于眉睫”之時,說話不免“急不擇語”。用今人的話說,是匆匆為之。此類心態(tài)在那時的知識界是常見的。魯迅后來不就說過對民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話嗎?《新青年》自創(chuàng)刊始,就一直裹在一種焦慮里,眾人的文章不免亦有火氣。
那時候陳獨秀已快到中年了,然而文字卻毫無暮氣,如燃燒的干柴,照著慘烈的世界。用一種暴烈的語言,散出了縷縷溫情。在遙遠的地方,都可以感受到?jīng)_蕩的熱力,而這,將一個漫長的夜,終于指示到了盡頭。
7
能夠真正提示陳氏精神內(nèi)涵,且?guī)в袇⒄找馕兜娜?,是胡適。
胡適與陳獨秀的結識,當在1916年前后,據(jù)說二人的通信,是由他們共同的老鄉(xiāng)汪孟鄒牽線的。1916年,《新青年》剛創(chuàng)刊不久,陳獨秀正熱情地投入到自己的編刊事業(yè)里。一向桀驁不馴的他,忽覺得自己的朋友資源有限,不禁有點兒焦急。胡適的出現(xiàn),讓其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那時胡適遠在美國,正在寫博士論文。但偶爾也寫些短文和譯一點作品。登在章士釗主辦的《甲寅》上。與章士釗頗好的陳獨秀,從《甲寅》上看過胡適的作品,那是得到過章氏的好評的。陳獨秀關注胡適,大約基于以下幾種考慮。一是遠在美國,有諸多信息;二是文章清新,有銳氣;三是精神的興奮點相近,均有改造舊物,欲創(chuàng)造新的文明的沖動。其實胡適當時的心態(tài)與陳獨秀并不一樣。美國校園里的沉想有一點思鄉(xiāng)之情,加之文化的夢想,對故園的思念里也帶著哀其不幸的蒼涼,根底不過是改良之心為主,并無“革命”的奢望。然而陳獨秀則以內(nèi)心的痛感和徹骨的體味,反感于周邊的世界,要做的正是摧枯拉朽的大事。在沒有見到這位留學美國的朋友之前,他大概將自己的情緒也外化到別人身上,總以為與自己是相同的。而當看到胡適清秀的筆跡和叛逆的意識時,我們的主編不禁為之一動。在這樣的時候,陳獨秀表現(xiàn)了尊強者,謙遜為懷的一面。這在他一生中是很少有的。他1916年8月致胡適的信。整個語調(diào)是中肯的,絕無別人印象中的殺氣。要了解他的為人,這樣的文字很難得,是不能不讀的。在大量的遺稿中,類似的語調(diào)殊少,偶一閃動中也能看出心里的和善。魯迅曾說:“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陳獨秀的形象多年被定格在一點上,他熱情、厚道的一面很少被提及,若是能看到他人格的這一面,也就理解其個性的迷人之處了吧。
在后來與人的交往里,除了與托洛茨基的通信有過如此尊敬的口氣外,他很少以類似的口吻說話。如此看來,能將《新青年》辦得那么紅火,與主編的甘做人梯,以及虛心的態(tài)度不無關系。胡適從美國回國,到北大任教,也是陳獨秀的引薦,對一個思想界新星,他是敬重的,并不在意能否超過自己。1917年1月,在致胡適的信中,透露了他的心愿:即讓其速速到北大任教。許多年后,當二人各行其路,不在同一營壘的時候。胡適仍念舊情,還到南京監(jiān)獄里見過老友?!缎虑嗄辍返墓餐钆c北大時的友誼,怎么能一下子忘掉呢?在我的推測看來,胡適與他只有友情而無深情。原因來自兩個方面。首先是文化背景不同。一個是杜威的實驗主義信徒,一個系法國與俄國大革命的崇尚者,哲學的脈絡屬于兩個世界。其次是性格相距甚遠。寬容與易怒,沖淡與竣急是難以兼容的。晚年的時候,有人寫信與胡適,欲整理陳氏遺書,他的回答是:沒有什么價值,大多是無用的。胡適覺得,陳獨秀早年思想很淺薄,是雜湊的東西。后來又染有黨八股氣,亦不足為觀。只是“晚年從痛苦中體驗出來的‘最后幾點政治思想是值得表彰”。只喜歡從學術層面打量人生的胡適,自然是漠視了舊友的意義。昔日《新青年》主編的良苦用心,并未被這位同路人所認識。
但是胡適確實看到了陳獨秀致命的弱點。比如吧,對實驗主義和唯物辯證法的認識,陳氏就混亂得很。胡適是將二者嚴格分開來的,陳氏則以為能合而為一用之,都是域外文明,為什么不能造一條陣線呢?胡適指出,辯證法來自于黑格爾哲學。那是生物進化論成立之前的形而上學。而實驗主義是后來的事,它誕生于生物進化論之后。屬于科學的方法。兩種思想自然就造成兩種人生觀。調(diào)和是無用的。陳獨秀對這些背景,以及歷史的景觀了解有限。用胡適的話說,“未經(jīng)過嚴格的訓練”。所以他對這位《新青年》主編的評價,遠不及對魯迅那么高。魯夫子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與學術上的功底,在胡適看來是難以企及的。魯迅那么諷刺他,卻從不還手,大度為懷是一個因素,實在是欽佩,也是不能夠排除的。
令胡適難堪和無可奈何的是,陳獨秀的獨斷性和急躁性,是毀壞《新青年》以及新文人友誼的根由。他覺得這是難以接受的情感方式,也是知識群落里的痼疾。這是見仁見智的看法,后人也未必站在胡適的一邊。不過回首當年,看那一段時光里的過客與隱士,難說陳氏的選擇沒有道理。用象牙塔里的公理,是不能量出塵世的一切是非的。只是在胡適的眼光里,令人視之,也有動人之處吧?1925年,在致陳獨秀的信中,他寫下了這樣一段沉痛的話,現(xiàn)在重讀,好像依然新鮮。也照出了陳獨秀的性格特點,在那一封信的背后,現(xiàn)代文化尷尬的一幕也歷歷在目:
獨秀兄:
前幾天我們談到北京群眾燒毀《晨報》館的事,我對你表示我的意見,你問我說:“你以為《晨報》不該燒嗎?”
五六天以來,這一句話常常來往于我腦中。我們做了十年的朋友,同做過不少的事,而見解主張上常有不同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莫過于這一點了。我忍不住要對你說幾句話。
幾十個暴動分子圍燒一個報館,這并不奇怪。但你是一個政黨的負責領袖,對于此事不以為非,而以為“該”,這是使我很詫怪的態(tài)度。
你我不是曾同發(fā)表一個“爭自由”的宣言嗎?那天北京的群眾不是宣言“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自由”嗎?《晨報》近年的主張,無論在你我眼睛里為是為非,絕沒有“該”被自命爭自由的民眾燒毀的罪狀;因為爭自由的唯一原理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睜幾杂傻奈ㄒ焕碛?,換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
我也知道你們主張一階級專制的人已不信仰自由這個字了。我也知道我今天向你討論自由,也許為你所笑。但我要你知道,這一點在我要算一個根本的信仰。我們兩個老朋友,政治主張上盡管不同,事業(yè)上盡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為老朋友者,正因為你我腦子背后多少總還同有一點容忍異己的態(tài)度。至少我可以說,我的根本信仰是承認別人有嘗試的自由。如果連這一點最低限度的相同點都掃除了,我們不但不能做朋友,簡直要做仇敵了。你說是嗎?
我記得民國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廳的時候,署名營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馬通伯與姚叔節(jié)。我記得那晚在桃李園請客的時候,我心中感覺一種高興,我覺得這個黑暗社會里還有一線光明:在那反對白話文學最激烈的空氣里,居然有幾個古文老輩肯出名保你,這個社會還勉強夠得上一個“人的社會”,還有一點人味兒。
但這幾年以來,卻很不同了。不容忍的空氣充滿了國中。并不是舊勢力的容忍,他們早已沒
有摧殘異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為最新人物的人。我個人這幾年就身受了不少的攻擊和誣蔑。我這回出京兩個多月,一路上飽讀你的同黨少年丑詆我的言論,真開了不少的眼界。我是不會怕懼這種詆罵的,但我實在有點悲觀。我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后,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以自由主義眼光看世的胡適,在這一點上贏得了后世的普遍贊揚,認為確有君子之風,非文化的獨斷主義。在中國這樣的土壤上,排他與偏激易,包容則很難。一個殘酷的事實是:陳獨秀也好,胡適也罷,他們的那些文化之夢,都不大行得通,當兩人沖突的時候,他們沒有料到,那些話語那么無力,幾乎影響不了現(xiàn)實,彼此還都是“國民公敵”,百姓和他們還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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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對陳獨秀,全然沒有胡適這樣的感覺,或許接觸少,或許沒有什么關注,總之,沒有為之捏汗的負面看法。周作人當年曾因信教自由與否,和陳獨秀有過交鋒,不同意陳氏非難基督教的思想。那是1922年,周作人與錢玄同、沈兼士、沈士遠、馬幼漁等簽名發(fā)表宣言,對陳獨秀武斷干涉宗教自由的行為殊為不滿。魯迅沒有在宣言上表態(tài),不知道何以未曾列名其中。他和周作人還住在一起,對一些事情是知道的。在魯迅眼里,宗教確有文化上的意義,可是讓人去膜拜,就有些問題,自己是不信它們的。我猜想,對陳獨秀的觀點,他未必不同意,支持也談不上。在那樣破敗的環(huán)境下,純粹的學理固然重要,而更為迫切的,卻是造一批斗士,向黑色的王國進擊。那時中國缺少的,恰是這類的人物。所以在評價這類現(xiàn)象時,不能不有一點兒躊躇的。欲言不行,不言又無可奈何,也許只有這樣的沉默,才是一個交代吧?
有一次和錢理群先生談天,講到對陳獨秀的評價時,他說:魯迅一生對幾件事沒有表態(tài),一是“新村運動”,二是陳獨秀的非基督教活動問題,三是陳獨秀入獄事件,四是科學與玄學的論戰(zhàn)。這幾個事件都是引人注意的,許多知識分子都卷入了進去。魯迅為什么對此保持沉默,是有別的顧慮或別的什么?錢理群以為研究此一現(xiàn)象,或許能看出更深的問題。魯迅精神某些難言之處,也保留在這里。這一發(fā)現(xiàn)是重要的。我粗淺的看法是,在魯迅的對面,有諸多無法言說的世界,在打量它們的時候,傳統(tǒng)的話語失去了力量。這也就是《野草》題詞的那句話:“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痹谥R群落自以為熱點的地方,我們有時看不到他的影子,反而消失了。那個熱鬧的世界不屬于他。對陳獨秀,用贊佩和否定的話都沒有效力。魯迅知道,自己和這位昔日的同人,各自存有精神的盲區(qū)。誰都不是圣人。但于中國最缺少的,卻是這樣的孟浪之士。魯迅曾坦言,政治自己是不懂的,對不懂的,便不好發(fā)言。在某個層面上說,他不喜歡從事政治事業(yè)。那和自己的愛好、性情相距甚遠。只不過喜歡借著文學,表達一下政治層面的看法,至于那其間的風風雨雨,知之甚少。瞿秋白和他交往時,聯(lián)系二人的主要是文壇上的因素,并無政治上的熱情,那些明暗相間的煙云只是一閃,便從視線上消失了。根底還是具有文學家的情趣,它占了上風。在中國最黑暗的年代。他堅守的是以文學的方式說話。而不是相反。有時候想一想,兩人在許多方面,并無可比性。在現(xiàn)代史上,他們的各自存在都是有著不可兼容的地方。
只是在一篇文章中,魯迅為陳獨秀畫了一幅畫像,其中都是形容詞,精神的特色躍然紙上,無言之語盡在墨中。那篇文章是悼念劉半農(nóng)的,其中說了些佩服的話,語言不多,意思是明了的。
魯迅很少對《新青年》同人進行總體的描述。這里卻透露出了一些信息,至少對陳獨秀,不是親密的關系。他坦言只是“佩服”,心里不能說沒有保留。對《新青年》這位主編的性格的感受是深切的,長處與短處盡在眼中。文中與胡適的對比,頗為有趣。較之于胡適,陳氏畢竟有可愛之處,他心直口快與朗然的風格,雖不免有造勢之嫌,但一切歷歷在目,并無雜質(zhì)。魯迅自認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他憎恨這些,又揮之不去。在《新青年》別的編者中,是看不到這些的。似乎沒有人像他這樣含有如此多的毒素,那是被古老的鬼氣纏繞過的。在昏暗的屋子里,有過慢慢待死的絕望,并無走出的渴念。他知道一切都會重歸于死滅,掙扎不過是掙扎,光明終要隱于暗夜里。這樣的時候,有幾個像陳獨秀、胡適式的人出來,佩服是有的,卻并非樣樣認同。這是怎樣的清冷與凄苦!一個人的存在與另一個人的對照,相關著又隔膜著。后人對此,僅能體味,卻難理清,當回望他們的時候,我的感受僅此而已。要說清其間的故事,是難之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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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一詞,今人已不太喜歡碰它,那與“文革”的灰色記憶有關吧?海外早有人喊出“告別革命”,那是對舊有的遺存的一次叛逆。但“告別革命”很有一點兒馬后炮的意味,要是細究,也與五四學人告別孔家店一樣,內(nèi)在的邏輯是,推倒重來,不再走昨天的路?!案鎰e革命”與“全盤西化”在理論的深層上是同一種思維,從境界上而言,難說有什么新意。不過這個口號也提出了一個問題,陳獨秀那代人開始的革命,是否必要?在歷史的進化中,精神上的突變、斷裂,究竟給社會帶來的負面因素多呢,還是益處多?
談到“革命”這個詞,不由得想起《易經(jīng)》里的一段話:“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晚清之后,留日的學生從日文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該詞,但那是日本人對英文revolution的翻譯,內(nèi)蘊與湯武的流血歷史稍稍有別。晚清的文人。曾以談“革命”為時髦,黨人之中尤鐘情于此類話題,且津津樂道。那時的文人面臨的議題是“排滿”,辦法呢,自然不是和平主義,大多主張血與火的解放。章太炎《排滿平議》云:
“近世革命軍興,所誅將校什九是漢人;爾游俠刺客之所為。復不以滿人、漢人為別。徐錫麟以間諜官于安慶,適安徽巡撫為恩銘,故彈丸注于滿人之腹。令漢人為巡撫??傻们鸀樯忮兑?吳樾所判滿人、漢人則相半,誰謂漢官之暴橫者,吾儕當曲以相容乎?然而必以排滿為名者,今之所排,既在滿洲政府,雖誅夷漢吏,亦以其為滿洲政府所用而誅夷之,非泛以其為吏而誅夷之。是故誅夷漢吏。亦不出排滿之域也?;蛉眨喝粽确涤跐h族,而有癸辛恒靈之君,林甫俊臣之吏,其遂置諸?應之曰:是亦革命而已?!?/p>
章太炎的弟子中,有許多是喜談革命的。周氏兄弟就主張“思想革命”,錢玄同有“文字革命”的狂言,吳承仕呢,直接變成了馬克思的信徒,比老師走得還要遠。不過,在章氏圈子之外諸多高舉旗幟的人中,陳獨秀大約是最有革命氣節(jié)的人,說其一生獻身革命,也不為過的。文章中,以革命為題的甚眾,其中《文學革命論》、《俄羅斯革命與我國民之覺悟》、《革命與作亂》、《革命與制度》等等,都殺氣騰騰,絕無溫良恭儉讓的柔弱之氣。陳氏相信革命之偉力,非“湯武”時代的,他將此視之為“猶古之遺也”。在他眼里,歐洲的近世文明所
以說是積蓄力量,和對手進行長久的周旋。但陳獨秀則不然,他直面著敵人,就那么走過去,遭到監(jiān)禁,則是必然的。
五四運動爆發(fā)的那一年6月,陳獨秀竟像學生一樣走到街頭,在大庭廣眾間散發(fā)傳單,后被抓住入獄,其舉止讓知識界為之一嘆。關于那個事件,后人描述甚多,每每回味,都讓人為之感嘆。徐承倫曾有《陳獨秀的被捕及其營救》一文,系統(tǒng)介紹陳氏幾次入獄之事,浩大的氣魄躍然紙上。陳氏在獄中,照例慷慨激昂,毫無面臨絕境的驚恐。著書、詬世,甚至性活動,照常如舊,真真讓世人瞠目結舌。陳獨秀的幾次入獄倒讓人想起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其中的膽識、勇氣,讓當局無可奈何。因為《新青年》傳播思想的威力,陳氏那時名聲遠揚,入獄反而加大了自己的影響力。革命不都是夸夸其談,紙上談兵,章太炎如此,鄒容如此,陳獨秀亦如此。營救陳獨秀,在當時成為社會的一個重大事件,連一些和他學術觀點不同的人也對其伸出援助之手?,F(xiàn)在看那些文件資料,令人感到一種溫暖,李大釗后來在《歡迎獨秀出獄》一詩中寫道:
你今出獄了。
我們很歡喜!
有許多的好青年,
已實行了你那句言語:
“出了研究室便入監(jiān)獄,
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p>
你便久住在監(jiān)教里。
也不需愁著孤寂沒有伴侶。
那個時代的坐牢,今人已難解其環(huán)境的狀況,好似罩上了一層英雄的光環(huán)。其實查民國初的檔案資料,亦可見境況之險惡。文人的坐牢,大多面對不講道理的軍痞,其狀之苦也非外人可知。陳獨秀是個有信仰的入,軍閥與政客均不在他的眼里。他那時主張青年與政府作對,直接張揚暴力,對青年的鼓動不言而喻,其實五四運動的爆發(fā),就與他深有關系。羅章龍后來寫回憶文章,就講到了陳氏的誘力:
陳先生當時確具革命領導者的品質(zhì)。他學識淵博,才能出眾,目光敏銳,敢說敢干,與剛從美國留學回來。傾心于美式民主、宣揚實用主義的胡適相反,他常向我們談到法國大革命和巴黎公社,對巴黎市民攻破巴士底獄和建立工人政權的革命壯舉十分向往。他常說,人類文明的發(fā)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jiān)獄。并以“出了研究室,便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便入研究室”的豪言與我們青年共勉。五四時他一再強調(diào),要采取“直接行動”對中國進行“根本改造”。他的這些言論非常符合當時激進青年的心意。青年們對他十分敬佩,亦緊亦趨團結在他周圍。正是在他的這些號召的鼓動下,易克嶷、匡互生、吳堅民、宋天放、李梅羹、王復生、劉克俊,夏秀峰、張村榮、吳慎恭、吳學裴、王有德和我等各院校的青年學生,在五四前夕。秘密組成了一個行動小組。在五四那天采取了“火燒趙家樓,痛毆章宗祥”的直接行動。
用暴力、流血的方式進行抗爭,在今天已被詬為恐怖行徑,殊不可取。但那個時代,卻被視為應有之舉,乃正義的行為。蔡元培當年也主張暗殺活動,這與其彬彬君子之態(tài)并不吻合。面你看李大釗敦厚慈善的目光,哪能與武裝起義聯(lián)系起來?在社會不能漸進到民主公平的時代,革命情結便易在知識階層滋長。所以在李大釗以及北大青年學子的眼里,陳獨秀的赴湯蹈火,實在有點英雄氣概。王觀泉先生將其視為中國的普羅米修斯,也是一種仰觀后的感嘆。中國的知識群落,紙上談兵皆有本領,待到現(xiàn)實選擇時,大多不敢以身殉道。陳氏的言行一致,且一生不改此志,至死亦持故態(tài),確讓人肅然起敬。選擇的不是舒適、榮華,而是清貧、寒苦,那就有點清教徒的特點。在哲學的層面看,他不屬頗生而行的人,乃逆性而上的怪杰。所謂逆性,并非禁欲,而是與世風相違,做他人難做的事。比如放著教授、顯達之路不走,偏偏受苦;本能躋身社會上層,如胡適那樣成為黨國的貴客,但卻只身流亡,過著饑腸轆轆的生活?,F(xiàn)代文人中,此類異端很少,真真是為真理殉難之人。難怪毛澤東在1919年聽到陳獨秀入獄的消息,在《湘江評論》上贊美他是“思想界的明星”,且長嘆“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五四前后的青年多少都感受到了他的光澤。比之于章太炎、梁啟超等社會名流,陳氏與青年學子在思想與情感上貼得更近,絕無學者的超級大國氣與枯澀。知識分子一旦走下講臺,到民間去,那感召之力,則非象牙塔里的任何碩儒可以比肩了。
12
留意《新青年》時期魯迅、陳獨秀諸人的文章,發(fā)現(xiàn)他們隱隱地有著悲觀的感覺。魯迅的灰色大家是公認的,陳獨秀在壓力之下,也有一絲無奈的哀嘆。這哀嘆雖很小,不經(jīng)意里偶爾吐出,但那也能讓人反復地去想,他后來走上政治之路,高談革命,實在是對青年與大眾絕望的緣故,《新青年》六卷一號上,陳氏有一篇《本志罪案之答辯書》云:
“本志經(jīng)過三年,發(fā)行已滿三十冊;所說的都是極平常的話,社會上卻大驚小怪,八面非難,那舊人物是不用說了,就是咕咕叫的青年學生,也把《新青年》看作一種邪說、怪物,離經(jīng)叛道的異端,非圣元無法的叛逆。本志同人,實在是慚愧得很;對于吾國革新的希望,不禁抱了無限悲觀。
……
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xiàn)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法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治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
革命乃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古老的舊勢力攔在那兒,青年們懵懵懂懂,于是只剩下了激進的選擇。1919年,俄國革命的經(jīng)驗傳來。馬克思主義學說漸漸在知識界流行,李大釗、陳獨秀便把目光投向共產(chǎn)主義一脈。陳獨秀等人轉(zhuǎn)向馬克思主義,并無什么思想準備。1919年《新青年》六卷五號出現(xiàn)了馬克思專號,一年多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就成立了。那時候沒有幾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專家,對知識階層而言,不是精深讀解的問題,而是如何運用、實踐的問題。革命乃喚起大眾,一同推翻舊世界。李大釗在談到青年對待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時,就頗為贊佩陳獨秀的觀點,以為今天的我應與昨天的我不同,就是說,要自己革自己的命。至于對社會問題,自然就是到民間去。他引用馬克思的觀點,以為舊的制度終究要消亡,而消亡的途徑自然離不開革命云云。
陳獨秀一提起革命的話題,便有興奮之狀。他后來尤其傾向于俄國革命的模仿,以為那里有中國人可借鑒的東西。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初,蘇聯(lián)派來的聯(lián)絡員曾得到了陳獨秀的熱情接待。他在那些友人身上,似乎也感受到了新的氣息。俄國革命的誘人之處,是貧苦的百姓翻身解放,下層人成了社會的主人。這一點對中國人而言,是自古未有之事。比之于辛亥革命,俄國革命似乎更為決然,在根本上異于舊的制度。陳氏對此,是頗為神往的。因為先前他就覺得,中國雖已進入了共和時代,可人們的精神還停留在過去,和明清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他曾說:
“現(xiàn)在人心大交了。馬上就要和從前兩樣。所以歐、美、日本連政府也都在那里趕緊講究什么貧民生計、保護勞工、勞工組合、勞工教育、分配公
平、遺產(chǎn)歸公等等政策,好預防那社會革命。
我們中國的文武官,還正在那里聚精會神興高采烈地用那造孽的錢,預備一輩子享用。他們哪里知道什么社會革命!他們哪里聽見什么貧民的哭聲!”
從百姓的哭聲里,悟到社會革命的必要,進而進入社會主義,這在陳氏那里有著邏輯的聯(lián)系。后來,他對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手段思路幾交,前后略有差異,但基本的思路是以民為本,倡明人道的價值。這是他思想中動人的地方。多少年來一以貫之,毫不動搖。我們于此能嗅出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精神底色。
五四初,陳獨秀看重的是思想啟蒙的問題,后來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的制度下,思想啟蒙的任務殊難完成,會流于紙上的空談。改變?nèi)说木瘢匾耐緩绞且淖冞@個社會,唯有社會結構變了,人的精神才會相應有所變化。這個思路,應當說是俄國人帶來的。在俄國革命的選擇里,陳氏與李大釗諸人,都看到了一種純粹精神外化到現(xiàn)實中的可能性。他追求的恰恰就是純粹。1933年,他在獄中所作的《辯訴狀》里,有過這樣一段話,道出了內(nèi)中的本原:
“半殖民地的中國,經(jīng)濟落后的中國,外困于國際資本帝國主義,內(nèi)困于軍閥官僚。欲求民族解放,民主政治之成功,絕非妥協(xié)的上層剝削階級全軀保妻子之徒,能實行的血購自由的大業(yè)。并且彼等畏憎其素所踐踏的下層民眾之奮起,甚于畏憎帝國主義與軍閥官僚。因此,彼等亦不欲成此大業(yè)。只有最受壓迫最革命的工農(nóng)勞苦人民和全世界反帝國主義反軍閥官僚的無產(chǎn)階級勢力,聯(lián)合一氣,以革命怒潮,對外排除帝國主義的宰制。對內(nèi)掃蕩軍閥官僚的壓迫;然后中國的民族解放。國家獨立與統(tǒng)一,發(fā)展經(jīng)濟,提高一般人民的生活。始可得而期。工農(nóng)勞苦人民一般的斗爭,與中國民族解放的斗爭,勢已合流并進。而不可分離。此即予于‘五四運動以后開始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之原因也。”
讀斯短章,看出了作者的一片癡情。為人為己,絕不偽態(tài)。所選之路,險而多阻且臨難不悔,或許其中亦有烏托邦的形象,空幻的內(nèi)涵,但真與誠。慈與悲歷歷在目,有浩氣當空之感。如今翻檢陳氏舊作。便生出絲絲慨嘆:最初的信徒,往往以身殉教,有真氣于斯。而后來的子孫,往往坐而論道,坦然“吃教”,變成了魯迅所云的“做事的虛無黨”。這大概是陳獨秀那代人未必料到的。
13
我們這個民族,說起來有著諸多悲劇的性格。魯迅在自己的文章里,已多次談及于此。陳獨秀的存在,照出了這個民族深切的痼疾。他的生與死,與周圍的環(huán)境,多有不合。如果打一個比方,就可以看出其間的景象:魯迅像一個摸脈的人,覺出了其問的重病,且將其說了出來;陳獨秀呢,就像操著手術刀的人,真的動起了剪子。動了剪子,就要流血,生死難卜,是件冒險而又必做的事。所以這后者。更嚴峻、更殘酷、更驚心動魄。我有時想,陳獨秀的文章,遠不及其一生的故事感人。魯迅是靠文字與思想而立于世間的,那其間的奇氣與智慧。讓人心魄牽繞。陳獨秀是以生命的血與火書寫自我的,他的幾起幾落,大開大闔,比他的文字要有魅力,寫著人間的真義。陳氏在義理上獨成一家。空想的東西有時束縛了手腳,一些看法難以操作,后人對此已有著不同的看法。不過在思想的深與氣節(jié)的高這兩點上,亦為世人所公認,非同代一些人可以相提并論。試問,一生為信仰所驅(qū),不昧良知,不趨權貴,甘為平民的斗士有多少呢?
近來一些狂妄之士,每每譏刺陳獨秀、魯迅,以為他們是唯能激憤,只會破壞,不能反思自己,其實是一大謬論。陳氏諸人談自由,并不強奸民意,言公平之時,倒是反對泯滅個性的。他們的個人解放,非放縱式的,用魯迅的話說,是“自他兩利”。五四那代人,很懂自由的界限,并不是極端的虛無主義。有一些話看似過激。實則是悟道之言。向以中庸、平和自居的讀書人,每每繞過此域,不屑一顧,那實則是一個不小的盲區(qū)。倘若不是陳獨秀等人披甲上陣,與舊物作對,國人的舊夢,不知還要多久呢。且看陳氏在抗戰(zhàn)時的一篇講演,將激進與自由講得何等明澈:
“思想是人類心靈即智慧之內(nèi)在的活動,一受束縛便阻礙了它的發(fā)展,其發(fā)展無論至何程度,都無礙于他人,所以應該是絕無限制的;至于涉及行動,在公德上,自由仍不應限制,因為它的對象,是公共利益,而非個人,在私德上,在國際法上,便不然了。個人的自由,應以他人的自由為限,一國的自由,應以別國的自由為限,過了此限,在個人為強暴,在國家為侵略,強暴與侵略,都對于人類整個的自由,加了傷害,這是應該罅的。譬如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前,因受了別國的壓迫,他們?yōu)樽杂啥鴳?zhàn),是正當?shù)?,現(xiàn)在他們?yōu)榍致灾袊鴳?zhàn),為侵犯中國自由而戰(zhàn),便不正當;中國對日本抗戰(zhàn),是為了自己的自由而戰(zhàn),則是正當?shù)牧?。所以中國對日抗?zhàn),并不只是要收復失地,而是要爭取整個的民族自由。日本從前曾提過中日親善的說法,我們并不反對中日親善,可是他所謂親善,乃是要他坐著,中國人對他跪著的親善,我們便不得不為自由而戰(zhàn)了?!?/p>
人被奴役了,為什么不去抗爭呢?抗爭的目的,不是自己再做了主子,重新奴役著別人。陳獨秀對此十分清醒。后來一些奢談革命的人,大都沒有陳氏的境界,倒是阿Q一班人,革命不過是為己身撈到一點兒好處。近代以來,革命的發(fā)起者與他的追隨者,大多呈現(xiàn)著背離的狀態(tài)。遙想孫中山的一生追求和他的繼任者間的差異,當可見革命的經(jīng)文的不同版本。魯迅在1927年的血腥里,就看到了重新做了奴隸的悲苦。陳獨秀的內(nèi)心,也是如此吧?
晚年的時候,陳氏不斷與各類人物論戰(zhàn),幾陷險境,其實隱含著一個本質(zhì),即對非奴隸又非奴隸主的新人的生活的渴望??此趫罂纤鶎懙奈恼?,以及與友人的交往,其態(tài)頗有斗士之風,未能與流俗共語。我們看臺靜農(nóng)對他的追憶,就有別樣的氣韻。他在政治舞臺奔波數(shù)載,且末染一絲市儈之風,用鄭超麟的話說,是個不會搞陰謀的人。五四學人中,至死仍保持個人獨立者,唯陳氏與魯迅而已,胡適做了名流,周作人成了隱士,而他們二人卻在沙漠里獨自前行著,從未有歇息的清閑,中國的知識群落,面對他們,當感慚愧的。
14
臺靜農(nóng)先生曾以“灑旗風暖少年狂”為題,寫陳獨秀晚年的壯烈之氣,真是讓人動情。陳獨秀的偉岸的形影,一一在目,傳神之處多多。臺氏的回憶文章,言學術活動較多,幾乎沒有涉及政治問題,可陳氏的風范里依有狂傲的因素,那是令讀書人欽佩的。比如在一封致臺靜農(nóng)的信中,表達了學術的看法,那其中,依有《新青年》風采,豪放的影子亦在:
“中國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烏煙瘴氣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寫一有系統(tǒng)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p>
晚年的陳獨秀寓到學術之中,想的是《新青年》末竟事業(yè),那里隱含著對政黨政治上的絕望吧?政黨政治需成千上萬的人齊心合力去做。但在他而言是殊難之事,可說碰得頭破血流,但學問之道,系個人的事情,不必受別人的暗示,大可以
自由往來,以己樂為樂。比之于章太炎、梁啟超、章士釗諸人,陳氏一生未改年輕狂態(tài),至死猶抱革命情懷,是魯迅所肯定的那類人物。我常常想,《新青年》同人分裂后,魯迅對胡適、錢玄同、周作人均有過微詞,和沈尹默、劉半農(nóng)也十分疏遠。唯獨未去抨擊陳獨秀,這里很有些意味深長的。章太炎、梁啟超的晚年喜談學術。但對社會變革興致已減。周作人、錢玄同做了“隱士”,血性內(nèi)斂在心里,不被外人明了。魯迅對此是失望的。陳獨秀的晚年,入了監(jiān)獄,仍不減銳氣,是轟動一時的事件。那時候魯迅所加入的“自由運動大同盟”曾派楊杏佛調(diào)查過此事。后未果。魯迅對營救陳獨秀的態(tài)度如何,因無資料,遂不得而知。但我據(jù)他追悼章太炎的文章推測,對陳氏的抗爭到底的選擇,是會欣賞、贊佩的吧?那篇寫章太炎的文章,就有這樣一段話,頗有余韻:
“……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后來的參與投壺,接受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自圭之玷。并非晚節(jié)不終??计渖?,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八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上述的短論。倘細細分析,財可看魯迅的看人的標準。學問固然重要,但做一個斗士,一個不被外物所累的革命者,肯至死不渝,那才有著真的人生。他在評論劉半農(nóng)時,也有類似的態(tài)度,喜歡其在《新青年》時代與舊物作對的灑脫,而厭惡后來的學者腔、教授態(tài)等等。托洛茨基曾有“不斷革命”之說,那指的是社會變革之事。而魯迅、陳獨秀則是不斷抗爭的人,既與舊的勢力對峙,又與舊我掙脫,在人格的層面,可說是罕有之人,也可說是“不斷革命”的。唐寶林的《陳獨秀傳》寫其晚年生活,看到了陳氏“終身反對派”的悲烈,多有傳神之筆,或許代表了后世學者的普遍看法。大凡深入陳氏的世界,倘撇開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看其精神,都會有所感動。陳氏一生,論敢多矣:舊文人、官僚、軍閥、教授、國民黨、左翼文人、中國托派……幾乎所有的階層、團體都與之格格不入,說他是國民公敵,也不為過。他的看事看人,亦有偏頗走眼之處,一生的失誤可說不少??墒谴蠖灾藶榱松鐣?,小而見之,并非有絲毫的私心??计渫砟晷螤睿谪毨Я实怪?,仍不甘于沉淪。自省己身,其情其狀,驚世駭俗。若說有真正革命氣節(jié)者,當非他莫屬。
魯迅曾主張,倘談革命,言與行,當不可分裂。陳獨秀就是這樣的人。他的一生,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因于此,我們說他的身上,寫了現(xiàn)代中國的隱秘,揭示了革命的明暗、曲直、利弊、忠邪,那是不錯的。若談文學的演化,魯迅的文本自然是一個標本;可是要講政治革命的悲喜,陳氏則含有深廣的隱喻。一個失敗了的英雄提供的意象,有時遠比得志者要豐富、遼遠??墒菍τ谶@樣一個落難的英杰,人們現(xiàn)在似乎已不愿談論他了。個中原因,真是讓人思之再思。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