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毛
6歲前的爸爸,我的全部
6歲前的黃昏,我常常站在結滿冰掛的屋檐下,等待去遠方賣柿子的爸爸回家。爸爸挑著兩個裝滿柿子的大籮筐,翻山越嶺,走家竄戶,起伏的叫賣聲喚醒寂靜的山村。雪地里,爸爸的腳印深淺不一,如他的背影一樣孤單。
很多年后,爸爸說他風雪無阻,只為許我一個幸福的童年。
回家后,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爸爸取出幾個凍得如石頭一樣的柿子,然后放在冷水里,不一會,一層透明的堅冰從柿子身上脫落,可愛的柿子隨即變得綿軟起來,爸爸撈出柿子,剝皮后喂給一旁饞得流口水的我。
吃完柿子,我才發(fā)現(xiàn)爸爸的耳朵變小變干了,如同一枚凍傷的麥穗,難看地挺立于風中。我爬到了爸爸的肩膀上,使勁地捏他的耳朵,挺好玩。爸爸一聲不吭,我沒有看到寫在他臉上的痛苦的抽搐,并不知道爸爸的耳朵日復一日被寒風冰雪削切……
那時的爸爸,是我生命的全部。
6歲那年,我隨父母來到城里,爸爸改行做了一名泥瓦工。我們住在城市邊緣的平民窟里。天剛亮,爸爸就把他的家當拴在他最值錢的二手自行車的后座上,來到南關十字的橋下等待雇主。爸爸的家當是膩抹子、切瓷磚的電鋸,從老家?guī)碛脕砗人墓揞^瓶以及行將用完的磚茶……
爸爸被他的雇主領走,去往那些外立面漂亮高大的樓房里。按面積或時間計算的工錢,供我們一家人的生活。
對爸爸的恨,沒有理由
什么時候,父母的爭吵多了起來。晚上,我在睡意朦朧中會聽到媽媽的抱怨:誰家的男人賺了多少錢,或者,誰家的小孩讀的什么學校。爸爸沉默不語,屋子里到處飄蕩著辛辣的旱煙味。我隱隱感覺到,爸爸的沉默背后,會有更恐怖的事發(fā)生。
媽媽變得愛打扮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每晚督促我做作業(yè),做晚飯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爸爸回來時才做飯,經常吃飯已是九、十點鐘。
吃完飯,媽媽沒好氣地問爸爸:“收房租的又來了!”爸爸面露難色地解釋,他說向老板要過幾次工錢,人家總是找借口拖欠,實在沒辦法。
媽媽不依不饒:“你連房租都交不起,還是個男人?太沒出息了!”爸爸又是長長的沉默,假裝睡著的我,為爸爸著急,他為什么不聰明一點,討好媽媽,或以一種幽默的方式向媽媽解釋。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以為爸爸的沉默,直接導致媽媽的離家出走。因此,沒有理由的恨,漸漸在心底滋生。為此,我曠課,打架。想著一切法子,給爸爸的臉上抹黑。爸爸還是回來的那么晚,沒有怨氣地做飯,洗衣。他總不忘檢查我的作業(yè),在我越來越差勁的作業(yè)本上寫寫畫畫。
這時,我以一種近似嘲笑的目光看著爸爸,爸爸的臉越來越難看,但他不發(fā)火,也不打罵,照舊重復著那句老話:“你不學點東西,長大后連女人也找不到!”
我捂著耳朵,不聽不聽。
第二天,我在放學的路上被幾個城里的孩子攔住,其中一個男孩指著我褲子上的補丁,嘲笑:“鄉(xiāng)下窮鬼,讓開!”還沒等他說完,我的拳頭像失去剎車的飛車,瘋狂地砸到他的臉上……
次日一早,一個阿姨領著昨天挨打的孩子,找到爸爸大鬧,爸爸很快得知原由,他滿臉堆笑,一個勁地給阿姨道歉。我狠爸爸,恨得咬牙切齒,他為何要在城里人面前顯得如此卑賤。是阿姨的兒子先挑釁我的,憑什么給她道歉。并且小孩之間的事,為什么要大人攙和進來。
最后,爸爸把身上唯一的200元錢送給了阿姨,她才離去。
回屋,爸爸關了門窗,按住我,朝著屁股一頓巴掌。這是爸爸第一次打我,他似乎把所有的怨氣都發(fā)泄出來,火辣辣的巴掌,打在我的心里。我沒有哭,而用一種比打更疼的方式報復他:“你連媽媽都沒本事留住,就曉得打我!”
爸爸的巴掌突然停在了空中,我乘機而起。突然看到爸爸眼角的濕,半滴清淚順著古銅色的右頰,緩緩行走……
32歲的爸爸,竟如此蒼老狼狽。
爸爸在沒有方向的夜里
那是我學生生涯最后一次逃課。小學六年級的數(shù)學課。只記得當時很想去爸爸上班的地方看一看。盡管內心忐忑,并盡力說服自己,不要主動向爸爸表示親昵。但腳步仿佛被一根附有神力的繩子牽引著,來到了市中心的那幢商業(yè)樓。
機器轟鳴,灰土飛揚。施工現(xiàn)場我一眼看到爸爸,頭、臉和全身被石灰蒙了厚厚一層,他吃力地背著一張石膏板正往木梯上爬,腰彎成一張弓。好不容易爬上梯頂后,爸爸用雙手和右肩托起石膏板,努力使其固定在天花板上。騰出一只手接氣釘槍的時候,爸爸看到了我,我能感覺到他眼里的驚喜和不自在,就在他走神的片刻,整個石膏板全部垮落,摔成碎片。
隨即,大腹便便的工頭過來,當著眾多工人的面,給爸爸一頓痛罵,難聽的罵聲傳到我的耳里,我的拳頭握得生硬……但我忍住了沖動,默默地無奈地注視著爸爸,爸爸依然是招牌式的笑臉,使勁地給工頭賠禮道歉。
陽光透過落地窗,猛烈地打在爸爸的臉上。我的鼻子一陣陣發(fā)酸,也就是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對爸爸所有的狠開始漸漸消失。
晚上,我和爸爸再一次搬家。我想,房租節(jié)節(jié)攀升,爸爸無力支付,換一個地方而已。爸爸把簡單的家當裝在編制袋里,拉著我就走。我問爸爸去哪里。他沒有回答,我竟然很聽話地背著書包,手里還提著一個裝有棉絮的袋子,和爸爸消失在貧民窟里。
我第一次沒感覺到委屈和窩囊,跟在爸爸背后,不聲不響。
不知在夜風和霓虹中走了多久,我們來到一間灰暗的公共廁所,爸爸把棉絮和毯子鋪在干潔的瓷磚上,我終于明白,只得在此過夜了。蚊子像餓狼一樣撲來,疲憊不堪的我還是忽忽睡著,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爸爸還坐在我身邊,搖著扇子驅蚊……
第二天晚上,爸爸又找到了新“家”。爸爸說他把身上的寶貝賣了,爸爸的寶貝是一塊傳家之玉,上有清代的刻文。爸爸的爺爺在海原大地震時把這塊玉給了爺爺,而他永遠地埋葬在黃土的廢墟里,爺爺又把玉傳給爸爸,爸爸說過,我長大后,這塊玉將傳給我……
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面朝西北,那里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星河燦爛,黃土廣袤,爸爸或許是在期待著他的爺爺和我爺爺?shù)膶捤 ?
我挨近爸爸,握了握他的手,爸爸手心粗糙地如玻璃渣子般扎人,6歲以后,這雙溫暖有力的大手,再也沒有摸過了。此刻,我的淚水再也無法忍住。哽咽著對爸爸說:“爸爸,我要對得起你失去的那塊玉!
爸爸,親愛的樹
或許是那塊玉石憐憫我和爸爸,冥冥中幫助我們??傊?,爸爸以后的工作很順利,并能按時結到工錢。他的心也寬了很多,晚上經常抱來一堆推銷方面的書,看到凌晨三、四點。我的成績也直線上升,我明白了好成績不僅能換來別人的尊敬,還能讓爸爸更充滿斗志。
有一次,爸爸說他要去人才市場,我沒信,但當他穿起從東部批發(fā)市場買來的50多塊錢的西服,打好領帶出門時。我看的眼睛發(fā)直,隨即開玩笑說,“老爸,想不到你有這么帥,相親去?。 ?/p>
爸爸的笑燦若陽光。他說要去應聘一家品牌瓷磚公司的業(yè)務員。爸爸只是把應聘當成人生的一次挑戰(zhàn),但中午回來時,我從他失落的臉上看出了答案:沒戲。
爸爸沒有放棄,仍努力充電,不斷應聘新的公司。不久,他在早報上看到中山建德陶瓷的招聘,頓時雀躍,他告訴我這個品牌在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很多高端住戶都在使用,利潤也相當豐厚。
我心里想,爸爸肯定沒戲。
一周后的周末,就在爸爸在工地上粉刷墻壁時,電話叫了,建德品牌要求爸爸一個小時內趕到公司面試。爸爸高興的得意忘形,沖出工地攔了輛出租車狂奔而去。我卻在后面偷笑,你這個樣,可能連公司前廳都進不去了。
萬萬沒想到,爸爸晚上回來時,臉上寫著狂喜,他被錄用了。
我好奇地問爸爸:“這家公司也不牛嘛,你今天的模樣就像撿破爛的,也能被錄用!”
爸爸卻嚴肅地告訴我:“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你朝著一個樂觀的方向想,并為之努力,奇跡就會悄悄地發(fā)生。這就像地球引力,夢想的蘋果遲早會掉入你的懷抱!”
我的眼睛睜圓了,眼前的他還是那個在寒冷的山村里賣柿子的爸爸嗎?還是那個在城市的屋檐下沉默寡言的爸爸嗎?還是那個落魄到到公共廁所里借宿的爸爸嗎?
這是爸爸說過的最有哲理的話。我恍然明白,無論性格、心態(tài)、學識,爸爸每一天都在變化著。他本是城市森林里一棵最不起眼的矮樹,不覺間已挺拔高大。
夢想的蘋果落地
爸爸從業(yè)務員到業(yè)務經理再到大區(qū)經理。幾年后,他獨立創(chuàng)業(yè),代理一家瓷磚品牌在本省的獨家運營。十年后,爸爸擁有了一家瓷磚品牌,資產高達上億元。
爸爸的身邊圍繞著很多女人,但他沒有再娶,也沒有緋聞。有天,我在家里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票據(jù),上面寫著一個熟悉的女人名字。原來,爸爸經常給媽媽寄錢,我不知道也不敢問爸爸是否還愛媽媽,但他善良的心再一次讓我感動。
2004年夏天,我考入南京大學時,爸爸正言道,他只給我第一年的學費,以后的路就靠自己走了。校園里,我看到很多父母給兒女扛包報名、在外面租漂亮的公寓、給大把大把的生活費……漂亮的女生們對我這個只知道學習和打工的男生從不感冒。
我為此忿忿不平,但無從發(fā)泄。
四年后的夏天,我懂了爸爸的苦心。平時安于享樂的同學,像爸爸初來蘭州,站在塵土飛揚的橋下尋找工作一樣,擠在擁擠的招聘會上……而我已早早地被一家世界百強企業(yè)錄用。
學校為我安排了專場畢業(yè)演講,臺下,爸爸坐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爸爸專程從蘭州趕到南京聽這場演講。
演講結束后,有同學問我成功的秘訣,我微笑著回答:“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你朝著一個樂觀的方向想,并為之努力,奇跡就會悄悄地發(fā)生。這就像地球引力,夢想的蘋果遲早會掉入你的懷抱!”
這是爸爸說過的話,勝過一切名言。熱烈持久的掌聲中,我把目光投向爸爸,給他深深地鞠躬。我從不對爸爸說感謝的話,但他溫和堅韌的力量,已如種子的基因,植入我的血液。小時對爸爸所有的誤解和怨恨,已成為成長的代價……
或許有一天,當我成為爸爸時,也會為這兩個親愛崇高的字眼付出代價……
(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