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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思想光芒留給未來

        2009-04-30 07:21:04方小寧
        博覽群書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哲學馬克思主義文化

        方小寧

        哲學家常給人以深奧、玄遠的感覺??墒侨卫^愈先生恰恰相反,他待人真誠平和。言語間蘊含沉著深遠的理性思維,又不失慷慨熾熱的情感。

        筆者1994年首次采訪任老。此后晉京,再三聆教。任老辭世,無以寄托哀思,特將訪談任老的筆記綜合整理出來(其中重要部分,曾經(jīng)任老親自審改),以紀念這位把思想光芒留給未來的哲人。

        有些記憶不應該塵封。

        究天人之際

        問:任老,您說哲學的永恒主題是“究天人之際”。這么說的道理是什么?

        答:人類自從脫離動物界,一直注重的根本問題,就是探索人對自然界的影響和自然界對人的影響、探索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人類和自然界打交道,已經(jīng)有二百萬年以上的歷史。近百年來,人類在科學技術(shù)方面,好像四通八達,能上天入地,創(chuàng)造新生命,但人類對自己的能力、局限,迄今知之甚少,甚至沒法彌合自己給這個世界造成的創(chuàng)傷。有的國家,手中有上千件核武器,自稱能毀滅地球有余,卻反而被它攪得不得安寧,因為它們首先在你的國土上。

        到目前為止,在中國以至全世界,“究天人之際”都是個薄弱環(huán)節(jié)。簡單地說。就是在學術(shù)和理論上,對自然界認知較多,對社會、對人的認知相對要貧乏。這因為研究自然界,研究者可以置身局外,而研究社會或歷史,就不可能站在社會之外,更無法使歷史重演一次。環(huán)顧世界各國,無論國家大小,強的、弱的,所遇到的麻煩,還是社會問題為首要,還是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

        問:那您覺得對人生應是什么態(tài)度?

        答:不消極。

        問:一輩子都保持積極的心態(tài)嗎?

        答:對。面對人生你不能消極。但社會群體中,個別人消極一點、悲觀·點,也是自然的,因為人們各種看法都得有,這種參差不齊總會有的。不過,一個民族的多數(shù)人都消極,就不行了,這個民族就垮了,就真的沒希望、要上斷頭臺了。

        問:您說喜歡《居里夫人》、《吶喊》,是因為推崇居里夫人奉獻科學的人生態(tài)度和魯迅為救靈魂的吶喊精神?

        答:來自社會,就要奉獻給社會。對民族的劣根性、不正之風,你不批判、不吶喊,行嗎?

        問:您研究中國哲學思想史已經(jīng)幾十年了,您能講講它在世界哲學思想史上的地位和發(fā)展特點嗎?

        答:中國哲學思想發(fā)展的特點,反映了中華民族認識世界的歷史,也就是中華民族的認識史。通過認識,去改變不合理的東西。這個過程,是不斷深入它的過程,不斷發(fā)展它的過程。

        現(xiàn)代哲學的認識論,不能說一個人認識就算認識。比如舊哲學的認識論,抽象地講主客觀關(guān)系,只講個人的認識,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認識。

        認識是群體的認識,它不是一個兩個人的認識。一種學說、理論被社會公認了,它的力量就迸發(fā)出來了。即使是真理,只有你一個人認識,還不行,別人會說你是個瘋子,不接受。哥白尼講的那個“地球運動說”,他說早了,大家都不接受,所以他的遭遇就很不幸。后來大家接受了,現(xiàn)在再有人反對哥白尼,必然遭到大家的反對,又站不住腳了。

        問:這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

        答:中華民族的認識論,它是從簡單到復雜,從不全面到全面,從不豐富到豐富的過程。而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它是個研究群體、集體或者階級認識世界的理論,是指導人們認識世界的科學方法。

        沒有對立,哪有統(tǒng)一

        問:有人說,中國人的處世之道在中庸。您認為對嗎?

        答:社會上有這么一種說法,百家爭鳴嘛,有人這么主張,也是自然的。

        問:它站得住腳嗎?

        答:我看總的原則是馬克思主義的對立統(tǒng)一。光講中庸也不行,也得有斗爭,有爭辯,否則沒有一個新的結(jié)果。得到新的結(jié)果以后,又往前,遇到新的問題,又有了新的爭辯,又有新的分歧了。又爭辯,又發(fā)展,認識又深入一步。怎么能沒有對立面呢?但對立總要有一個結(jié)果,總會有一個統(tǒng)一。對立的統(tǒng)一,這是辯證法的基本原則,光講對立不行,光講統(tǒng)一更不行,沒有對立何來統(tǒng)一?這個原則我覺得是不可改變的,去掉哪一半都不對,都不是馬克思主義。

        要是中華民族老是一團和氣的話,我們哪會有今天啊。日本侵華軍打進來了,我們對他中庸行嗎?抗日戰(zhàn)爭能中庸嗎?只能戰(zhàn)勝它。這是一個認識的過程。少數(shù)人認識還不行,得多數(shù)人認識,得講對立統(tǒng)一。

        問:您怎么看孔孟老莊在中國哲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

        答:都不可缺少。但光這四家還不夠。古代的人對外沒有來往,關(guān)起門來就是四家,自己土生土長的就這么四家子。今天是大開放的時代,外國擁進來了很多中國原先不曾有過的東西。這也得要不斷吸收。比如,馬克思主義是中國所沒有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中國思想的一部分了。這也是中國的。過去講歷史,中國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F(xiàn)在就不是這樣了。你看,中國古代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都成為了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問:柏拉圖、黑格爾、狄德羅呢?

        答:也是融合成中國的一部分了。過去佛教是外國的,現(xiàn)在也成了中國的了。要有這么個融合過程。

        問:中國的包容性為什么那么強?似乎外來的東西都能吸收、轉(zhuǎn)化成自己的東西。

        答:這個民族,因為她自己深厚的文化基礎(chǔ),能使不同地域的人們順暢地溝通。更重要的是,中華民族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中華文化又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能夠吸收、融合其他民族文化的精華,不斷發(fā)展。如果沒有深厚的基礎(chǔ),來什么就要什么,跟著人家跑,你就沒有自己了。只有中國有這么個條件,有的國家還不夠這個格。沒這個格,就做不到這點。

        中華文化的精髓,就在于自強不息,不斷接觸新事物、不斷容納新東西,但還要主動選擇哪些是我們要的,哪些是必須摒棄的。

        前人的錯誤,就是你的財富

        問:您投入到中國哲學思想史的研究,覺得很有樂趣嗎?

        答:有樂趣,也是使命。我們這個時代,你看這么豐富,有古代的,有外國的,有近代的、現(xiàn)代的……我們不斷吸收、消化,給后人留下點東西,這也是我們這一代的責任。目前,是要構(gòu)建一套符合21世紀中國發(fā)展的新的思想體系。按照習慣,這叫承前啟后。每一個人都要承前啟后。歷史是無法割斷的。

        問:我好像覺得,你們的使命感比我們這一代要重一些。您覺得呢?

        答:你到了我這個年齡也會有的(笑)。經(jīng)驗多一點,碰的釘子多一點,取得經(jīng)驗總結(jié)總結(jié)。個人的成就都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取得的。你看見前面翻車,你就會想辦法,或不走這條路,就避免重蹈覆轍,你就不翻車了嘛。

        前人的錯誤就是你的財富。說自己比別人高明,人家都傻瓜,這不符合歷史事實。社會實踐,有的是第一個試驗,你怎么辦呢?鄧小平今天的成績,就是在總結(jié)毛澤東思想的基礎(chǔ)上糾正過來的。毛澤東的錯誤,像大躍進、人民公社制度,鄧小平也都是參加的嘛。不過他反省過來后,注重實踐,實事求是,重新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撥亂反正,改革開放。人就是這

        么進步的。我們解放戰(zhàn)爭打過勝仗,也打過敗仗。打了敗仗以后,總結(jié)失敗的經(jīng)驗,才打勝仗的嘛。哪有永遠打勝仗的道理呢!

        我們看問題要歷史地看。比如我們今天看北京猿人,你譏笑它是文盲,那對嗎?那時候沒有文字,當然是文盲。但是它發(fā)明用火,這是人類的一大進步。那時就這么個水平。要看當時那個時候,“北京人”是不是最進步的。今天看孔子也有不夠的地方,但他是中國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

        問:那么,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毛澤東,應該怎么評價?

        答:我覺得,他的出現(xiàn)、他的成功,符合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要求,歷史造就了這么一個歷史人物。

        中國的現(xiàn)代化,從朦朧到覺醒,進而到自覺,從“鴉片戰(zhàn)爭”就開始了。它是中華民族總的任務,就是要國家富強。這個總?cè)蝿漳?,一代一代往下傳。林則徐提出他的辦法來了,后來,康有為提出他的辦法來了,孫中山又提出來了,毛澤東又提出來了。一茬接著一茬的先進人物,當時也許不自覺。就像我們爬山,爬到山頂回頭一看,哦,路是這么走過來的。一直到鄧小平,一直做了這么一件事:推進中國的現(xiàn)代化。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結(jié)果。這是一個總進程。我是這么看的。回頭看看,脈絡很清楚。當局者迷,不清楚。后來再看,是這么回事兒??雌饋硭鼪]有一個主宰者,可是每個民族都走著自己的一條道路。

        新中國以后,把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放過了

        問:傳統(tǒng)文化作為中國古代文化的整體,精華與糟粕常常糾纏在一起。如您所說,小農(nóng)意識混進馬克思主義,封建主義有時冒充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招搖過市。清除封建毒素也應當加大力度進行。

        答: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靈魂所在,但目前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以致是非不分。封建等級、宗法制度、朋黨政治、天堂地獄……都是和現(xiàn)代科學精神不相容的封建糟粕。尤其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思想一直支配著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總是拖著前進的步伐。過去,對封建主義,我們?nèi)狈θ娴?、深刻的批判,新中國以后又把資產(chǎn)階級視為最大的危險,這反而把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放過了。

        我覺得,在當前的現(xiàn)實生活中,至少并存著:封建的、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三種思想文化體系。從發(fā)展的規(guī)律看,先進的思想文化體系必然影響落后的思想文化體系?,F(xiàn)在,有的人要用傳統(tǒng)的封建文化去抵制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文化。這只是幻想。

        實際上,用封建傳統(tǒng)文化不僅抵擋不住資產(chǎn)階級文化的侵蝕,而且也無法消滅封建文化自身的糟粕。目前,有的電視劇,捧出封建愚忠愚孝的亡魂,真是顛倒過來了。

        問:您在“國圖”當館長,原來中國社科院的研究還繼續(xù)嗎?

        答:我1987年到這里。不過,原來社科院的任務、課題也帶過來了。有的別人也無法代替,學生也還繼續(xù)帶,承擔的任務、項目也還接著完成。

        問:您下一步的寫作計劃是什么?

        答:我想寫一部簡明的哲學史,做一些普及的工作。因為部頭太大,一般的讀者看不了。

        問:簡明的會不會有所忽略?

        答:也是一家之言。我希望能把脈絡理清楚,把線索理出來。

        學點哲學。學點歷史

        問:您覺得是不是每個人都得學點哲學?

        答:學點哲學,學點歷史。特別中國人更應該這樣。因為中國歷史很豐富。別的民族還沒有這個條件。美國人學美國史,二百多年就完了,他再學就學到歐洲去了。俄羅斯。九世紀才有記載,以前的也說不清楚。講古代,古埃及、古希臘……后來希臘也中斷了。講古代的伊拉克一帶,也曾很興旺,現(xiàn)在也衰落了。只有中國的歷史沒有中斷過,一直在這個舞臺上演出,而且這么多演員。

        問:中國歷史為什么能延綿不斷呢?

        答:好多因素吧。中國這個民族,地理環(huán)境不是太優(yōu)越。我們常說中國人“勤勞勇敢”,為什么勤勞呢?不干活就沒飯吃,不像熱帶。熱帶在野地摘根香蕉來,就能填飽肚子。也不用穿棉衣,有個背心就行了,也能活下去,也不像寒帶那樣一年到頭都是冬天,零下。所以,他要勤勞,不勤勞活不下去了。為什么勇敢呢,因為不斷地遇到外來的侵略,你不勇敢抵抗,就要當奴隸,在原始時代還會被吃掉。勇敢是鍛煉出來的,被迫鍛煉出來的。

        中華民族有著很強的凝聚力。自秦朝統(tǒng)一中國后,中國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統(tǒng)一的。民族的認同感,使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一脈相承,綿延不絕。但是,我們必須強盛以后,才有國際地位。50年代初,英國有一位政治家曾對周恩來說過:你們有了原子彈,就能進聯(lián)合國。你沒有原子彈,怎么說也沒用。

        宗教不等同于迷信

        問:您是以馬克思主義研究宗教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現(xiàn)在人們常常把宗教跟迷信混為一談,這問題怎么解決?

        答:宗教存在于民族里面,受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支配。宗教徒是分層次的。有有文化的,也有沒有文化的。面對文化層次低的群眾,就講最粗淺的道理,做好事啊,就上天堂;做壞事,就下地獄?,F(xiàn)在一些模糊的認識跟我們民族的文化素質(zhì)有關(guān),跟科學普及程度有關(guān),跟宗教政策有關(guān)……

        問:現(xiàn)在很多有文化的人也迷信啊。

        答:陷于迷信,恐怕學自然科學的反倒多一些。學學歷史,學學哲學,心里會明白一點。因為他熟悉的、了解的,都限于他所學的專業(yè),出了那個圈,就不比普通人高明,他也會一樣的無知,也應該補補課。所以,我當“無神論協(xié)會”理事長,主要是反對迷信、反對偽科學。我覺得這個事情很值得做。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自己的命運自己不作主,怎么反倒聽憑神來支配我們呢?現(xiàn)在,有的人還靠《周易》來為自己占卜前途,這是本末倒置。

        以后要把這方面的工作普及到社會,面向工廠、農(nóng)村,面向廣大的民眾。同時,還要深入各個階層。

        問:您研究哲學思想史。您對“斗爭的哲學”怎么看?

        答:這是從外國搬來的,抄的。我覺得。

        問:“斗爭的哲學”算是馬克思主義里面的東西嗎?

        答:階級斗爭啊,也是。但階級之間會不相同,時代也不一樣了嘛。比如,工人階級窮困得不得了,活命活不了,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自然要反抗嘛。西方也有這么個傳統(tǒng),對不對?貧富不均這個不合理嘛。這個傳統(tǒng)也是當時社會所產(chǎn)生的。要講公平啊,合理啊,這就是平等思想的影響。

        但“四人幫”把它演變成了人與人互相的斗爭,就不對?!八娜藥汀笔翘魟尤罕姸啡罕?,造成群眾互相斗。群眾要斗它,它也不行。它是光斗人家可以。它是“文革”產(chǎn)生的一個怪胎。什么主義也說不上。

        羊毛不及格,毛織品也會不合格

        問:您一直沒脫離教育系統(tǒng),對今天的教育現(xiàn)狀怎么看?

        答:大學生的素質(zhì)亟待提高。大學生是從中學生變過來的,大學水平上不去,就是因為中學基礎(chǔ)沒打好。就像工廠一樣,羊毛不及格,毛織品也會不合格。

        我們一向說近期行為,是因為光注重一時的結(jié)果,沒有放長遠來看。抓中小學,其社會效益不可能立刻顯示出來,而大學創(chuàng)造的成果,比較容易看得見。人們把重點放在最后那個環(huán)節(jié),放在出成品上,變得舍本逐末了。

        問:這與好大喜功的風氣有關(guān)?

        答:對。而且與制度有關(guān)。比如說教員升級,看寫過論文沒有,還看寫了多少字,達到規(guī)定的數(shù)字沒有。這個衡量的標準是不科學的。字數(shù)只是反映一個方面,字數(shù)多,你的水平就高嗎?不能這么看?,F(xiàn)在就是看字數(shù),達不到多少字就不行。越寫長文章,稿費越多,稿費按字數(shù)計酬。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才幾百字。如果按字數(shù)給他稿酬,他連包紙煙都買不到??墒牵@篇文章流傳了幾百年,近千年。它的社會效益怎么個評價呢?當前實行的這種機制,鼓勵人急于發(fā)表,趕快發(fā)表。發(fā)表慢了,關(guān)系到提級,關(guān)系到分房子。小孩子養(yǎng)不活,怎么辦呢?所以,不能光怪年輕人有近期行為。

        問:您每天的時間怎么安排?鍛煉身體嗎?

        答:我起得很早。早起早睡。4點鐘起來,晚上10點前睡,我不開夜車。

        問:您的身體不錯?

        答:還好。只是我的右眼二十幾年前看不見了。

        問:為什么?

        答:“文革”的時候在干校,勞動重,用力過猛啊,累啊,營養(yǎng)不夠……眼睛壞了。西醫(yī)叫“視網(wǎng)膜剝離”。這個病啊,如要及時手術(shù)可以補上。但現(xiàn)在晚了。

        問:就是說,當時治就可以治好?

        答:治得快可以治。但那時是在鄉(xiāng)下改造呀。

        問:您當時有幾頂帽子?

        答:哦,好幾個,“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之類。那時,我們都受批判。

        問:有沒有挨打?

        答:沒打我。強迫勞動改造。

        問:您就靠一只眼睛工作,一定很累。

        答:比較累。所以工作起來比較慢。

        問:任老。占用了您寶貴的時間。

        答:我們談得很高興。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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