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代以前,日本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處在“中華文化圈”之內(nèi),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早期由于兩國文化的巨大落差,古代日本人對中國充滿了憧憬和向往之情。日本全面向中國學習,大規(guī)模地汲取中國文物制度和思想宗教等舉措就是這種中國觀的產(chǎn)物。但日本隨著自己獨特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其自我意識逐漸增強,對中國的崇仰之中又加入了疏離的成分。也就是說,近代以前日本人的中國觀處于一種漸變的狀態(tài)之中,其變化軌跡清晰可見。就總體而言,雖然出現(xiàn)過冷淡和疏離中國時期,但仍是以崇仰為主流。
關(guān)鍵詞: 近代以前 日本人 中國觀 變遷
近代以前的大部分時間里,日本作為中國的近鄰,一直處在中國文明的輻射之下,對中國及中國文化深懷“崇仰”之情。隨著日本同化他們引進的事物并將其轉(zhuǎn)化成自己與眾不同的文明時,這種自卑感才漸漸地消失。誠如美國的日本學學者賴肖爾(Edwin O.Reischauer,1910-1991)所說:“在歷史上日本人對其他國家的態(tài)度猶如一個鐘擺,晃動于自卑感和優(yōu)越感之間。”[1]P23縱觀近代以前日本人中國觀的變遷,16世紀中期以前,由于兩國文化的巨大落差,日本人對中國充滿了憧憬和向往之情。但隨著日本獨特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日本人的自我意識逐漸增強,對中國的崇仰之中又加入了疏離的成分。這也表明“中日兩國人民的相互認識就建筑在國內(nèi)外形勢的變化而形成的新的價值觀基礎(chǔ)上。它以歷史、文化為其出發(fā)點并最終回到各自國家利益的追求上”,[2]而日本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一、美好的“常夜國”
漢晉時期,日本人對中國的認識是較模糊的,但卻十分向往中國。“他們(指日本)把傳來稻米的西邊(指漢朝)看成是美好的樂園,把中國稱為‘常夜國’”,[3]P183看得出古代日本人對中國充滿敬畏。首先,古代的日本及日本人急切地想了解中國,渴望與中國交往。公元1世紀時,日本列島出現(xiàn)了許多部落國家,為了與中國取得聯(lián)系,北九州一個小國的國君就下令造大船,船造成之后取名“天鳥船”,這只船載著幾個日本人來到了漢朝設(shè)在朝鮮的樂浪郡。由于當時的日本沒有文字,關(guān)于這一次出使沒有留下任何記載。這正是《漢書·地理志》記載的:“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余國,以歲時來獻?!保?]P1658從這句簡單的記載當中我們可以得知,當時的日本正處于列國時代,而其中的一些國家向往中國、敬畏中國,盡管隔著茫茫大海,但仍然每年來中國朝貢,以得到中國的垂青?!逗鬂h書》也有記載:“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光武賜以印綬?!保?]P2821這一記載后得到證實?!度龂尽の簳べ寥藗鳌酚钟杏涊d:“魏明帝景初二年(按:公元238年)六月,邪馬臺國女王卑彌呼首次派遣難升米、都市牛利等為使臣前來魏國‘求詣天子朝獻’贈送男女奴隸十人,斑布二匹二丈。十年間,邪馬臺國先后四次遣使至魏,贈送倭錦、馬矢等?!保?]P857這些記載實實在在體現(xiàn)了日本與中國交往的渴望。
其次,日本渴望吸收中國先進的文明。古代日本人渴望與中國交往并不僅僅為了到達中國,而是想學習中國先進的文化來滿足自己社會的發(fā)展?!皻v史上的日本曾長期醉心中國,將中國文化不遺余力輸入日本”。[7]P26漢代時,古代日本還處于彌生時代(約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3世紀)。在與中國的交往中,古代日本人目睹了中國統(tǒng)一的國家組織和繁華壯觀的城市,“遠比他們當時紡織品華貴得多的絲織品、象征權(quán)威而又工藝精湛的銅鏡等,引起了他們學習中國的文化的巨大興趣”。[8]P65他們對中國文化無限向往的心情表露無遺,他們“希望政治上要像中國那樣統(tǒng)一的國家組織,經(jīng)濟上要過像漢人那樣燦爛的文化生活”。[9]P18日本與中國接觸后,高度發(fā)達的中國封建文化對日本產(chǎn)生了極大的吸引力,“五代倭王(贊、珍、濟、興、武)都向南朝的劉宋朝廷遣使求封”。[10]P8日本也不斷地汲取著中國的優(yōu)秀文明成果,諸如漢字、生產(chǎn)技術(shù)、典章制度等就是此時期中國觀的產(chǎn)物。
二、繁盛的“唐國”
中國隋唐時期,日本人對繁榮昌盛的中國十分仰慕,他們認為“古代中國擁有非常先進的文明,對日本來說,學習中國,是一個莫大的恩惠”。[7]P27此時的日本統(tǒng)治者們熱切希望前往當時堪稱東方文化淵源的中國,以便直接吸收中國優(yōu)秀的文化,更多地汲取中國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等生產(chǎn)技術(shù)。這樣就促成了這一時期遣隋使和遣唐使的發(fā)生。日本朝野對此一直極為重視,每次遣使團均經(jīng)過精心策劃和組織,傾注國力派出龐大的官方使團出使中國,全面向中國學習,大規(guī)模地汲取中國先進文物制度和思想宗教等舉措就是這種中國觀的產(chǎn)物。
1.頻繁遣使隋唐。隋朝38年間,日本政府有4次遣使到隋朝。第一次是公元600年,日本使者向隋煬帝介紹了他們國家的情況。第二次是公元607年,小野妹子為大使,攜國書前來,正式提出建立邦交關(guān)系。第三次是公元608年,也是小野妹子為大使。第四次是614年,大使為犬上御田鍬,副使為矢田部造。唐朝時,日本從公元630年正式向唐朝派出遣唐使,一直延續(xù)到公元894年?!艾F(xiàn)已查明這時期日本向中國派出遣唐使達19次之多,其中除去3次‘送唐客使’和1次‘迎入唐使’以及2次任命因故未成行外,正式來華的有13次”。[10]P17-18除了這19次遣唐使之外,在中國的文獻中還有7次非官方的日本人唐朝之行。
2.汲取中國隋唐先進文化。日本推古朝(公元593至628年)圣德太子(推古女天皇的廄戶王子,公元574-622年)仰慕中華文明,積極開展與中國的交往,其在攝政期間數(shù)次派人使隋就是這種強烈的求知欲望的具體實現(xiàn)。他還選派大量留學生來中國,研究和學習中國文物制度、文化典籍,如儒學、中國化佛教、文學藝術(shù)等,希望得到中國的文明教化,建立像隋那樣的國家。“隨著遣隋使留學生的回國,這種愿望更加強烈,已經(jīng)達到無可遏止的程度”。[9]P61這主要是日本在獲得統(tǒng)一之后,急需引進中國先進的國家制度,以便改革內(nèi)政,抑制豪強氏族勢力,建立像中國那樣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因此把中國當做自己的楷模,加以崇拜。日本對大唐帝國高度發(fā)達的生產(chǎn)力和先進文化的崇仰尤為突出。這因為唐朝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高度發(fā)展,法制完備的封建大國,“成為屹立世界東方的亞洲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自然成為周圍國家無限向往的所在”。[8]P101這就促成了遣唐使的發(fā)生。在長達300多年的遣唐使活動中,涌現(xiàn)出了一批唐文化的優(yōu)秀傳播者。在此推動下日本決心建立以“大唐國為藍本”的天皇制國家。
3.往來中國的日本留學生、學問僧等人員的增多。隋唐時,除正式外交使臣之外,還有留學生和學問僧頻繁來到中國,他們以滿腔熱情向中國學習。日本來唐的留學生、學問僧,“根據(jù)中國學者胡錫年先生的推算,其總數(shù)估計在二百余人或三百人左右”。[11]P67其中留學生和學問僧中最著名的兩個人就是阿倍仲麻呂和吉備真?zhèn)?。他們兩個人的中國觀可以說是當時的日本人中最具代表性的。吉備真?zhèn)鋬A心于中國文化,學有所成后回國;阿倍仲麻呂則仰慕大唐文化,終身仕唐。
三、戰(zhàn)亂的國度
宋元時期,中日之間的互相認識深度呈現(xiàn)出起伏,其中日本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一方面,日本對吸收的隋唐文化進行消化、創(chuàng)新,自以為已經(jīng)汲取盡了中國的所有先進文明成果。這種心理催發(fā)了他們樹立自我形象的意識。另一方面,唐朝衰落后,中國進入五代十國的割據(jù)時期,宋朝建立后,中國雖恢復了統(tǒng)一,但北方興起的遼、西夏、后金與宋形成對抗,戰(zhàn)亂不斷;之后就是元朝的征戰(zhàn)。日本對此采取非常保守的鎖國主義的對外政策,中日之間的正式外交基本中斷??梢钥闯觯@一階段的日本人對中國的態(tài)度與以前充滿敬畏的態(tài)度有著明顯不同。
1.此時的日本對中國采取了疏遠的態(tài)度。五代時期的吳越國王為了繼承和保持唐代與東海各國的貿(mào)易關(guān)系,采取了積極的態(tài)度,對日本也是如此。據(jù)說“公元936年,吳越商人蔣承勛受吳王的委托,帶來送給天皇及左右大臣的信件和特產(chǎn),以求同日本建立正式的往來關(guān)系。對此,日本退回了送給當時朱雀天皇的禮物,并由左大臣藤原中平回信給吳越王”。[8]P136但是,即使雙方有書信往來,也沒有采取正式國書的形式,書信的署名都由左大臣或右大臣來寫。從書信的內(nèi)容來看,如公元953年右大臣藤原師輔的回信中說道:“抑人臣之道,交不出境,錦綺珍貨,奈國憲何?!笨梢钥闯鲞@種應(yīng)酬方式是迫不得已的,態(tài)度是冷淡的。[12]P119還可以看出“決定停止派出遣唐使的日本,不想與吳越國建立正式的外交關(guān)系,只通過吳越國的商人傳遞國書和信息,保持著半官方的聯(lián)系”。[13]P137這意味著,日本政府擔心在唐滅亡后五代十國格局的情況下,如果同吳越國建立友好關(guān)系,也許會被卷入中國的紛爭,而使日本政局受到影響,于是對此采取了消極的外交方針。
2.日本自我意識增強,希望樹立自己的國家形象?!半S著生產(chǎn)的發(fā)展,日本列島上有了統(tǒng)一的國家和一定程度的文明,也培養(yǎng)了民族的自尊感,不再以接受中國統(tǒng)治者的冊封為滿足了”。[14]P140的確,日本人的這種自我意識自隋時就開始出現(xiàn)。他們對隋唐視其為東夷小國產(chǎn)生的一種抗拒心理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公元607年日本國王遣使小野妹子來華,其所獻的國書中就不再使用過去那樣的“貢”、“獻”等詞,而是用了對等的稱呼:“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這說明日本一面向往中國文化,極愿汲取,而另一方面又始終尊重自己國家體面,對隋堅持對等態(tài)度”。[3]P187現(xiàn)在看來,日本國書的用語顯露出了日本想與中國平起平坐的意識。
公元1078年,赴日貿(mào)易的宋商帶去宋帝賜日本國大宰府令藤原經(jīng)平的牒狀和禮物。牒狀和禮物送到京都后,頓時引起日本君臣的狐疑,被看作是當時的朝廷大事。因為在日本看來中國與日本早就沒有了外交關(guān)系,現(xiàn)在為什么宋朝頻頻送來牒文和禮物?對此日本政府又討論了五年,“最后決定一項原則,只回信不回贈禮物”。[12]P144元朝時,忽必烈曾幾次修書日本,“以武力要挾日本效法高麗,以通和好”,[12]P75,P80但日本對此態(tài)度冷淡,并且不甘稱臣,結(jié)果導致了元朝的3次征日。
四、巨大的他者——中國
16世紀中期起,日本人意識到了西方文明的先進性。相較之下,中國傳統(tǒng)文明便顯得不合時宜。但對于日本來說,中國依然還是巨大的國家,不過隨著日本自己已形成的獨特文化和西方文明的影響,日本也在努力地強調(diào)自己及其文化的獨立自主性,而不將中國他者化就不能順利達到,因為“日本文化特別是成文書記文化來講,中國及其漢字文化正可謂是一個作為前提條件的巨大存在。如果沒有中國文化這個前提,日本文化是不可能存在的”。[15]P7818世紀之后,受西方文明的輸入和日本人對外認識發(fā)展,日本將中國排斥在外,而日本成了中華文化的代表,也就是說把中國他者化了。
1.日本重新看待中國及世界。隨著接觸到的西方及西方文明的增多,日本人對世界的認識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變化?!拔鞣轿拿鞯牡顷懀谷毡救藢κ澜绲睦斫獍l(fā)生了變化,迄今為止三分天下的天竺(印度)—大唐(中國)—日本觀念當中,古代印度的地位被技藝精良的西洋人所取代。新的三分天下結(jié)構(gòu)成為中國—西洋(泛指歐美)—日本的圖式?!保郏保叮荩校玻玻催@一變化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變化。通過后者不難看出,日本為自己的存在找到了一個更為重要的位置。在此之下,“日本強調(diào)其文化的固有性,試圖將自己與中國文化區(qū)別開來,并確定日本文化的同一性”,[15]P80其中以18世紀中期的賀茂真淵和本居宣長的言論極具代表性。賀茂真淵認為大和文化優(yōu)越于漢文化,本居宣長則對中國文化進行批判。這樣中國對日本來說就成了異質(zhì)性的他者。
2.構(gòu)筑日本式的“華夷秩序”。古代日本自與中國交往以來一直處于“華夷秩序”之中,受惠于此。明朝時,足利義滿雖然接受過中國冊封的“日本國王”,但是從德川家康(1542-1616年)開始,幕府統(tǒng)治者就有意識地擺脫文化上從屬于明朝的地位,構(gòu)筑將朝鮮、琉球、荷蘭、蝦夷乃至中國置于從屬地位的“小華夷秩序”。幕府把朝鮮、琉球確定為“通信之國”,把中國和荷蘭定位“通商之國”,這樣以日本為中心把鄰國劃分成了不同的層次。在同朝鮮進行交往時自稱“日本國大君”就是一個具體的例子。“這個新稱呼具有德川家康在以自我為中心設(shè)定國際秩序的過程中,把自己作為日本國統(tǒng)治權(quán)與外交權(quán)的總攬者而定義的含義”。[17]P162此后日本在對外事務(wù)活動中,要求各國使節(jié)實施“服屬禮儀”,按照日本的禮節(jié)進行朝拜,通過這些來增強社會各階級的國家意識和“華夷觀念”。至江戶時代后期,日本的國粹主義有所膨脹,其特點是“謳歌作為‘神國’的日本,認為日本理應(yīng)統(tǒng)治世界,這種日本至上、天皇至尊的觀念,既是對西方列強東侵的一種反應(yīng),也是對日本‘文化母國’——中國的一種抗拒式回應(yīng)”。[18]P608
綜上所述,近代以前,日本人的中國觀處于一個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但就總體而言,近代以前日本人的中國觀仍是以尊敬崇拜為主流,對中國文化存在著較為強烈的認同感,并且體現(xiàn)了對中國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這就造成了古代歷史上日本人的中國觀比較容易走向極端,難以保持持平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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