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有一首詩,題為《息夫人》:
莫以今日寵,能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據(jù)《左傳·莊公十八年》載,貪戀女色的楚文王聽說息侯的夫人長得十分俏麗,于是就突然出兵,消滅了這個彈丸小國,將息媯擄掠而歸,據(jù)為己有。
托爾斯泰也認為女性之嫵媚在于一笑。佳人之笑屬于至美。對于美女,講究“千金買笑”。而息媯到了楚文王身邊,別說笑顏,數(shù)年間,直像滿眼含淚的啞巴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像個精致的“機器人”。
原因是息媯一直牽掛著她的丈夫息侯的下落,心底在思念著、盼望著破鏡重圓的那一天。國破了,家亡了,愛的火焰卻依舊燃燒在息媯的靈魂深處。
終于有那么一天,息媯在城墻上偶然見到了衣衫襤褸的息侯。當年恩恩愛愛的丈夫,一表人才,前呼后擁,而眼下作為俘虜,正在充當守城門的仆役。最后的一線希望破滅了、斷絕了,凄淚交睫的息媯痛苦地長嚎一聲,一陣疾風似地從高巍的城樓上撲了下去,摔死在丈夫的身邊。息侯見妻子已死,自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也就很快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傳說是楚文王見這夫妻二人為愛情而在同一天就死,故意地將二人分開埋葬。后來,兩座墳塋里各生出一棵樹,密枝斜伸而相挽,兩樹枝丫緊緊地連生挽結(jié)為一體,世人稱為“連理枝”。白居易在《長恨歌》里也吟出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愛情名句。事情作為特例,也有可能發(fā)生在息侯與息夫人身上,而這樣的愿望性、祈禱性的詩句,又決然不會出自帝王之口。中國土地上,任何人一旦貴為王侯,愛情在他們身上就自行消逝,再也沒有存在的位置了。一切從王侯將相身上所引發(fā)而生的真摯的愛情詩句,都不可免除文人們所固有的主觀臆造性,王維、白居易,皆無從例外。
湖北黃陵縣東有一座息夫人廟,因為息夫人著實嫵媚,此廟又稱“桃花夫人廟”。唐代詩人杜牧為此廟題有一首詩:
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
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墮樓人!
詩人與詩人不同。息國滅亡的原因,杜牧認為未必是因為息媯之美貌,而“脈脈無言幾度春”,則又進一步肯定了息媯在愛情上的忠誠與堅貞。美貌的女人未必能導致亡國,而忠貞愛情直可以毀滅夫妻雙方的生命,將亡國與愛情生生地扯在一起,的確是歷史長河中可嘆可泣、值得思索的人與事。杜牧這首詩起句所提及的“細腰宮里”是息媯與息侯亡后百余年楚靈王時形成的掌故。《韓非子·二柄》載:“楚靈王好細腰,面國中多餓人?!币驗楹蒙某`王欣賞楊柳細腰,宮中眾多的女子為了博取至為難得的寵幸,競相節(jié)食,及至有不少宮女因節(jié)食過度而活活餓死。作為美女薈萃之所,多少美女為了爭得寵幸,是連自己生命也不顧惜的。先后同處于楚宮之內(nèi)的息媯,卻是鄙視寵幸,默默無言,直至摔死,竟然連一句話也不肯講。
“連理枝”之說倘是真的,息媯顯然就是為愛情而獻身了。在息侯與息媯之間,真的能建立同生共死的愛情嗎?“連理枝”之說倘為文化人的好心杜撰,息媯之最后獻身,也就為后人留下了一個很難破解的千古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