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賦在先秦的不同階段其事理意義可能不同:在上古用于祭祀;西周及春秋時獲得諷諫、申明“志”的事理意義;戰(zhàn)國以后在價值序列上落為“述”的地位上,并承繼于“詩”的事理意義。賦在先秦經(jīng)過不同a事理意義的流變而逐漸劃向文體意義,使我們對賦體的生成過程有了新的認識與闡釋。
關(guān)鍵詞: 賦先秦事理意義流變
關(guān)于賦的起源問題,學術(shù)界眾說紛紜,尚無定論。對于先秦之時是否有賦,學人們也爭論了很久,后來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唐勒賦》的竹簡中的,說明戰(zhàn)國末期有賦似已無疑義。其實先秦之時,人們重于實用;后人所視為文體的一種類型,在先秦往往有它實際的事理用途與意義,而且在先秦的不同階段其事理意義可能不同。先民為著實用之故而有賦的行為,并在漫長的時期中逐漸劃向文體意義。所以,筆者研究賦在先秦的事理意義的流變,并試圖對賦體的生成進行新的描述與闡釋。
一、賦在上古用于祭祀的事理意義
《周禮·春官·大師》:“(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辟x為六詩的一種。現(xiàn)代人類文化學認為,上古詩歌最初是為祭神祭祀而用的,《尚書·舜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缭?‘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薄秷虻洹泛芸赡苁呛笕俗酚浿Z,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窺領(lǐng)上古時代用詩的情況。舜帝命大臣夔掌管音樂,要使所歌之詩達到“神人以和”的目的,可見原始之詩乃是人和神之間溝通的工具。賦既為其中的一種,那么賦最早可能是與祭祀有關(guān)的一種行為?!抖Y記·月令》:“天子乃與公卿大夫共飭國典,論時令,以待來歲之宜。乃命太史次諸侯之列,賦之犧牲,以供皇天、上帝、社稷之享?!庇纱丝梢?,賦最初乃是祭神時鋪列供品的一種行為,既鋪列供品,當然就要向神或祖先祝說自己的意愿:鋪陳了什么供品,供品怎么樣,最后表達求福的意愿。這種詩式祝說即是賦,言說之賦,那是申明己意的闡釋,于先民,那只是一種行為;于后人,則是一種文體的開始。由此而形成的賦,我們在《詩經(jīng)》中仍可看到這種最初的賦,如《周頌·潛》:“猗與漆沮,潛有多魚。有鱣有鮪,鰷鱨鰋鯉。以享以祀,以介景福!”這明顯是一首祭祀的詩。先民擺上了鱣、鮪、鰷、鱨、鰋、鯉等多種魚,然后告神或祖先:“我們獻上了鱣、鮪等物,請保佑我們,賜福給我們吧!”再如《小雅·魚麗》:“魚麗于罶,鱨鯊。君子有酒,旨且多。魚麗于罶,魴鱧。君子有酒,多且旨。魚麗于罶,鰋鯉。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維其嘉矣!物其旨矣,維其偕矣!物其有矣,維其時矣!”這也是一首獻物求福的祭祀詩。《詩序》云:“美萬物盛多能備禮?!薄翱梢愿嬗谏衩??!编崱豆{》:“告于神明者,于祭祀而歌之?!毕让駛償[上了鱨、鯊、魴、鱧、鰋、鯉等多種魚,然后告神:“我們獻上了鱨、鯊等諸多魚,這些魚又多又好?!?“物其多矣,維其嘉矣!”等后六句反復陳說這些東西有多好)求福之意不言而溢。還有《小雅·楚茨》等詩,都屬于這一類。這些由鋪陳物類的行為而引發(fā)的言辭,自然以包含物類為特征。但先民們對神述說物種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表達那種虔誠的情感以達到求福的目的,也就是摯虞所說的:“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盵1]
二、賦在西周及春秋時獲得諷諫、申明“志”的事理意義
西周之時,由于人的自身與生活的發(fā)展,原來用于事神的行為都漸漸有了應(yīng)用于人事行為的變化。詩本是巫代替神言的神圣之語,后來用于人事,士人們也可以誦詩給天子聽,《國語·周語》:“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痹揪妥鳛樵姷囊环N的“賦”也轉(zhuǎn)向了應(yīng)用于人事行為:《大雅·蒸民篇》:“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天子是若,明命使賦。王命仲山甫……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賦政于外,四方爰發(fā)?!边@兩處“賦”字,都有“布”、“宣告”之意,《傳》云:“賦,布也?!币簿褪鞘钩挤蟛剂恕⑿媪?、申明了王的旨意。由此,賦也逐漸獲得了“申明”意旨的事理意義?!秶Z·周語》(“邵公諫厲王彌謗”篇):“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笔钦f一個決策,王要多方聽取意見,千斟百酌后才能下令行事。在西周那樣一個嚴格講究等級的國度里,一切事物都要分個次第,如說同一個“死”字,不同身份的人要用不同級別的字:“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禮記·曲禮上》)而《國語》中的這段話亦體現(xiàn)了西周禮樂制度下所形成的這種思維特點:從公卿大臣到瞍矇樂師到庶人等不同身份的人都要以其不同的形式或角度對王進行不同層次的諷諫勸誡,不同層次的諷諫勸戒之言辭都有其自身的事理意義。再如《國語·楚語》(“左史倚相廷見申公子”篇):“昔衛(wèi)武公年數(shù)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道我!’在輿有旅賁之規(guī),位寧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于是乎作《懿》詩以自儆也。及其沒也,謂之‘叡圣武公’。”這里的“規(guī)”、“典”、“諫”、“箴”、“導”、“誦”都是不同身份的人在不同場合對王進行的“交戒”、“訓道”之辭?,F(xiàn)在我們再來討論賦的事理意義。韋昭《國語集解》曰:“無眸子曰瞍。賦公卿列士所獻詩也?!眲⑽酢夺屆め尩渌嚒吩?“敷布其義謂之賦?!贝蟾攀切枰獙Τ霈F(xiàn)的政事即公卿所獻上來的詩要進行一定的描述,對王申明它的意義——描述事類不是重要的,申明其意義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摯虞所說的“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邦べx”是瞍向王及眾臣用來申明“義”或“志”的一種行為言辭,天子王公大臣注重的是賦的事理意義,瞍賦的內(nèi)容是不是自作的并不重要,可以是自作的,也可以不是自作的,只要對天子王公大臣申明了詩的意義就可以了。
春秋之時,諸侯國間外交頻繁,“賦詩言志”活動興盛起來,這里的“賦”一開始是借詩敷布、申明“志”之意,或用已有之舊詩,或為新作之篇,都是在“賦”——申明“志”的行為下所形成的文本。而在春秋時人的觀念里,這只是一種行為,行為意義才是最重要的,文本意義并不在他們的意識中。后來自作詩也可申明“志”了。賦便有了作詩之義。
三、賦在戰(zhàn)國以后價值序列上落為“述”的地位上及承繼于“詩”的事理意義
戰(zhàn)國之時,社會發(fā)生了急劇變革,一方面,禮崩樂壞,行人輟采,列國之間不再聘問,即賦詩言志不再成為通行的外交手段,詩用已經(jīng)無法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像以前一樣直接發(fā)揮其重大作用。另一方面,道術(shù)為天下裂,王官之學散于百家,由于書寫工具與語言能力及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戰(zhàn)國諸子散文的興起,人們找到了更適合時代需要的新的寫作與交際方式,舊形式的詩似乎沒有新的太多的發(fā)展。而此時,作者觀念發(fā)生變化。前文已經(jīng)指出,由于西周禮樂文化的興盛,次第與秩序觀念在人們的頭腦中形成其特有的思維模式,本質(zhì)一樣的事物由于其事理意義秩序的不同,就會使用不同的名稱。寫作序列無疑也受到了這種觀念的影響,不僅“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禮記·樂記》),而且有“論者,述之次也”。(王充,《論衡·對作》)。這正是人們對寫作秩序觀念的反映。而“賦”,正是逐漸地落為“述”的地位上,逐漸降而成為接替詩類的新的文類,秦漢之時,儒生們重視師法師承,儒生以圣人經(jīng)典的傳述者而自居,詩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而地位下降了的賦在文體序列上落為“述”的地位,王延壽曰:“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全后漢文·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沒有“賦”、“頌”就不能“述”,賦之地位足見。陸云《九愍》賦之序曰:“自今及古,文雅之士,莫不以其情而玩其辭,而表意焉,遂廁作者之末,而述《九愍》?!?《全晉文·陸云〈九愍〉》)
惟其如此,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才云:“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賢人失志之賦始作矣。”首先,為文之主體已降為個體“賢人”,其次,“失志”正是與“言志”對舉而稱的,所謂言志,是指能夠“別賢不肖”、能夠“觀盛衰”的詩,而“失志”,非是言屈子等不得志之狀,而是說這些是不能夠“別賢不肖”、不能夠“觀盛衰”的文辭,正如朱自清所說的,乃是言“一己之窮通”[2]。班固既沒有說“詩人失志之賦”,又沒有說“詩人失志之詩”,而是說“賢人失志之賦”,其人的價值序列和文的價值序列現(xiàn)矣。古詩人之意已消失,即圣人已不再,余下的眾生最多也只就是賢人;賢人失志,所作是做給自己的,已經(jīng)不能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直接發(fā)生巨大作用,在價值序列上已經(jīng)改變。于是,賦降而逐漸成為現(xiàn)實士人抒情達志的重要文類。劉熙載更是深刻地看到這一點,《藝概·賦概》:“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賦寓之?!妒酚洝贰ⅰ稘h書》之例,賦可載入列傳,所以使讀其賦者,即知其人也?!庇纱?,賦乃是上承于詩類的,戰(zhàn)國以后詩不再興盛,而賦則接替詩逐漸興盛起來。
上接古詩之意的賦在現(xiàn)今的材料里我們可以窺見荀子的《賦篇》,荀子上接古詩人之義作的《禮》、《知》、《云》、《蠶》、《箴》等即是為王敷布、申明“禮”、“知”、“圣”、“賢”、“士”的意義。荀子把“禮”、“知”等當作物一樣描述其特征狀貌,與擺物供品之賦、與事類相關(guān)的“瞍賦”的繼承關(guān)系亦可窺見。而荀子不是重在描述“禮”、“知”的狀貌,也非是讓王猜謎語,而是重在向王申明“禮”、“知”的真正含義與治國之道??梢娷髯拥馁x仍然是“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的。
荀子所作的賦仍然是短小的。后人所需要的文類文體特征仍未明顯。而受千古奇冤的屈原,噴萬古之激情,用這種以事類為特征的古詩人之賦作出鴻篇巨制《離騷》?!峨x騷》事類雖多,但以忠君愛國激情為主,所以仍接古詩人之意。而宋玉、差景等人逐漸只重視描摹事類,這種技巧越來越為人們所喜愛,到漢代之時終于成為士人們普遍創(chuàng)作的一種文類。
通過對賦在先秦的事理意義變化的探討,我們明確賦在意義上是直承于先秦“詩”的,于是,這不能不引發(fā)我們對現(xiàn)行各種版本的文學史對漢代詩歌部分的撰寫的懷疑?,F(xiàn)行的各種文學史的漢代詩歌部分的內(nèi)容為文人基本不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和幾首少得可憐的文人徒詩,于是,人們慨嘆、懷疑:為什么漢代詩歌不夠發(fā)達?為什么中國竟會有別的國家沒有的“賦”?其實這正是在我國古代這樣一個極為講究價值序列的國度里的所造成的特有現(xiàn)象。
參考文獻:
[1]摯虞.文章流別論.見于穆克宏,郭丹主編.魏晉南北朝文論全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90.
[2]朱自清.詩言志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