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武(1906-1994)，浙江樂清人，畢業(yè)于日本九州帝國大學(xué)法學(xué)院，中國現(xiàn)代有名的“日本通”。他1935年出任民國政府外交部亞洲司司長，是1934年到1939年間中國對日外交的主要參與者和見證人，熟悉諸多談判內(nèi)幕。1940年1月，他與陶希圣將《日汪密約》(全稱為《日支新關(guān)系調(diào)整綱要》及附件)在香港《大公報》上發(fā)表，一時震驚海內(nèi)外，史稱“高陶事件”。此后，高宗武就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成了“謎”一般的人物。筆者根據(jù)所掌握的資料，在此說說高宗武旅美期間的幾件事，希望引起治史者的興趣。

一、回憶錄出版的一波三折

“高陶事件”發(fā)生后，蔣介石頗感欣慰，稱其為“浙中健兒”，并托杜月笙轉(zhuǎn)交他給高宗武的一封親筆信，對高宗武棄暗投明的行為表示歡迎，并表示:高宗武“今后如愿返渝作研究工作亦可，不過，依愚見，最好渡美考察”。高宗武心領(lǐng)神會，毫不猶豫地遵命赴美。1940年3月8日，化名“高其昌”的高宗武以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廳參事官的身份，偕夫人沈惟瑜離開香港，輾轉(zhuǎn)于5月29日抵達華盛頓。中國駐美大使胡適根據(jù)蔣介石對高“多予照拂與維護”的旨令，對初來乍到的高宗武夫婦悉心關(guān)照。胡外出演講時，便由大使館三秘游建文及其夫人陪伴高宗武夫婦。6月15日，高宗武夫婦遷入康涅狄克花園415號，兩年后搬至Kalorama Road 1915號，上世紀六十年代又遷居Van Ness公寓，過上了自謂“在簡單中求安定，在苦悶中求清靜”的隱居生活。

高宗武在歷史上雖然算不上大人物，但因緣際會，他得以在中日關(guān)系最敏感、最艱難的歲月充任中國對日交涉的主要談判者，置身于時代的風(fēng)口浪尖，而且與蔣介石、汪精衛(wèi)的關(guān)系都極為密切，所以其身上負載的歷史信息又是豐富而沉重的。他剛在美國安頓下來，包括胡適在內(nèi)的諸多老友便勸他趁賦閑的機會，將自己對日本政治社會的認識及長期與日本人打交道的“痛苦經(jīng)驗”寫出來，特別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胡適等人更是“大義相責(zé)”，說如果不寫，將對不起同盟國及苦戰(zhàn)中的祖國軍民。高宗武無話可說，遂決心做一個“Facts teller”，書名定為《日本真相》。

高宗武從1942年5月29日開始動筆，至1943年2月歷時九個多月草成書稿，共約十五萬字。內(nèi)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九#8226;一八以后的中國外交方針”，闡述了從1931年到1937年“七#8226;七事變”前中國“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外交戰(zhàn)略，并回憶自己所參與的歷次重要中日交涉事件，如與偽滿洲國的“通郵事件”、成都日本領(lǐng)事館事件等等;第二部分“日本制造傀儡政權(quán)”是全書最富史料價值的章節(jié)，高宗武以第一手資料為依托，對汪精衛(wèi)投敵的心理過程和具體環(huán)節(jié)，對“高陶事件”始末，對自己與蔣介石、汪精衛(wèi)的關(guān)系等言之甚詳;第三部分“日本內(nèi)幕”則是他長期研究日本政治和社會的心得總匯，對明治維新以來的日本政治史和民族性格頗多個人創(chuàng)見。

書稿草成后，高宗武首先送給胡適一閱。那時胡適已卸任大使職務(wù)，但仍在美國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活動。胡適放下手頭的工作，在通讀書稿后致信高宗武說:“此書不一定是best seller(最好賣家)，但應(yīng)該有一個很高的dignity(位置)。有些地方，你最好用點功夫耐心作些小注，使讀者易于明了。關(guān)于第一部第一章，我覺得有此需要，這章也寫得不壞。你可再讀一遍，充實其內(nèi)容?！庇謱懙?“老實說，你的初稿實在是隨興致寫去，頗不講究文字與體裁，故是一部草稿……鄙見如此，想老兄不怪我亂說話?！焙囊庖姾苤甭剩苤锌?，高宗武據(jù)此對書稿作了一次認真的修改和梳理。

高宗武在美國事事謹小慎微，奉行低調(diào)做人的原則，所以在書稿基本成形之時，他致信陳布雷，通報了自己的寫作事宜和出版計劃。因他的哥哥高公度及至親數(shù)家都在上海經(jīng)商，深慮敵人報復(fù)，故他告訴陳布雷，說自己“仍在猶豫中，未知此點可否請轉(zhuǎn)呈委座與月笙先生商一辦法，但亦不必過于勉強”。不久，高宗武便收到陳布雷的回電，說“近況已呈委座，大著請兄放心出版，無需考慮，此亦吾人報國之一道也”。得到這一“圣旨”，高宗武便傾全力于此書的出版，希望為美國人戰(zhàn)勝日本提供一個有價值的歷史文本。

起初，接替胡適任中國駐美大使的魏道明給高宗武介紹一位名叫約翰#8226;庫爾格倫的美國朋友，幫助高宗武編輯并聯(lián)系出版事宜。庫爾格倫時在美國戰(zhàn)時軍事情報處工作，過去曾在中國生活十幾年，會說中文。在他的幫助下，高與美國戰(zhàn)時情報處簽訂合同，并雇傭陳愛麗等四名中國人擔(dān)任翻譯。這一工作進行到1943年8月，忽然傳來美國國會剝奪戰(zhàn)時軍事情報處在國內(nèi)宣傳權(quán)利的消息，出版合同就此作廢。

1943年8月25日，高宗武帶著書稿到紐約拜訪《大美晚報》的創(chuàng)辦人斯塔爾先生，請他幫助編輯并聯(lián)系出版，并把胡適先生的推薦信拿給斯塔爾一閱。胡適稱高著“絕對是第一手資料”，“是戰(zhàn)時最重要的書籍之一”，并答應(yīng)為該書作序。斯塔爾眼光很敏銳，對該書極感興趣，同時也坦率地說前言寫得“太客氣，太謙虛，太中國味”。他當即邀請高宗武去他的農(nóng)莊過周末，做進一步的商談。8月29日，高宗武與胡適、徐大春前往斯塔爾的農(nóng)莊，在輕松的氣氛中就該書的編輯和出版進行討論。斯塔爾說:“這本書很有可能成為最好賣家，但必須重新編輯，要使美國大眾發(fā)生興趣，銷售就會好。最好三百頁以內(nèi)。要肯花錢宣傳，因為在美國出書宣傳特別重要?！彼扑]奧特麗(Utley)女士負責(zé)編輯，書名擬改為《深入虎穴》(Into the Tiger’s Den)。奧特麗出生在英國，畢業(yè)于倫敦大學(xué)歷史系，1939年來美國，出版過“Chi-na at war”、“The Dreams we lost”等著作。

胡適對該書的編輯予以了全程關(guān)注。1944年2月4日，他給高宗武寫信說:“奧女士為大作，確實用心用功，你夸獎她，她一定十分高興，一定更熱心工作。”又說:“Starr(斯塔爾)手下有兩人是能文的，一是Utley，一是Mr.Woodhead。聽說Woodhead頗有幫奧女士忙之處。此君是一只兩腳書櫥，記得中日人物掌故不少。”2月29日，胡適再次致信高宗武，說請奧女士編輯此書大致很適宜，“她的知識在一般‘鬼作家’之上”，而且“她的文字大體不壞，雖極忙碌中趕成，大致尚好”。事情似乎一切都很順利，但萬萬出乎高宗武、胡適意料的是，奧特麗女士忽然提出自己為該書出力甚多，要與高宗武分享著作權(quán)。高宗武堅決不同意，并寫信給胡適，希望他幫忙將書稿從Doubleday.co(雙日出版社)拿回。胡適急忙打圓場，一方面囑咐高宗武不要急于拿回書稿，因為“這樣會引起爭執(zhí)，并可能傷害你將來同出版商的交易”，另一方面要斯塔爾出面制止奧女士的過激行為。但奧女士固執(zhí)己見，高宗武只得再次放棄出版。

高宗武并未因此事而氣餒，隨后他又聯(lián)系上美國資深外交家索爾茲伯里，請他出面幫忙出版此書。索爾茲伯里曾擔(dān)任《遠東觀察》主編，并在中國和日本服務(wù)多年，此時正賦閑在家。他非常愉快地答應(yīng)編輯此書并聯(lián)系出版。從1944年7月18日到9月1日，索爾茲伯里在助手的協(xié)助下完成編輯工作，全書254頁。緊接著索爾茲伯里聯(lián)系了多家出版商，但卻紛紛遭到拒絕。主要原因是此時遠東戰(zhàn)局已經(jīng)明朗化，日本戰(zhàn)敗已為期不遠，此書的價值因此而大打折扣。事情拖到1945年，高宗武認為該書已錯過最佳出版時機，故不再尋求出版。

1994年，高宗武病逝于華盛頓。2004年，夫人沈惟瑜也隨之而去。高宗武孫子高昕在清理兩位老人的遺物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部塵封六十年的中文稿《日本真相》。無獨有偶，就在高昕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時，陶希圣的兒子陶恒生先生也在朋友的協(xié)助下，在斯坦福大學(xué)胡佛研究所獲得高宗武著作的英文稿。這份英文稿保存在上述美國資深外交官索爾茲伯里(Salisbury，188l-1976)的檔案中，很可能是索爾茲伯里在替高宗武介紹出版商時留下的一個副本。陶恒生先生如獲至寶，因為他當年寫《“高陶事件”始末》時，不知尚有高宗武的回憶錄存世，總感到在印證其父的某些回憶時缺乏有力的旁證，一直引為憾事。陶先生將英文稿復(fù)印后，花費近一年的時間將其譯成中文，并陸續(xù)在臺灣《傳記文學(xué)》上發(fā)表。正當他有意將此書出版時，他得知高宗武的家人已發(fā)現(xiàn)該書中文稿，并積極在中國大陸尋求出版，便停止了出版高宗武遺著的計劃。

《日本真相》一書的英文稿經(jīng)過多人修改，在結(jié)構(gòu)、內(nèi)容和觀點上與中文稿有較大的出入，因此，中文稿比英文稿更能反映高宗武的真實想法，更具有史料價值和參考價值。2008年底，《日本真相》一書終于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

二、“被天強派做商人”

高宗武到美國后是如何謀生的，抗戰(zhàn)勝利后他有怎樣的歸國心情和職業(yè)計劃，這些一直是學(xué)界未完全弄清楚的問題。

從1940年到1944年，高宗武每年均收到中國駐美使館轉(zhuǎn)來的蔣介石特批給他的生活補助費，少則四千美金，多則四千八百美金，這在高宗武日記及信件中均有明確記載。如他在1944年給陳布雷的一封信中寫道:“委座匯下之美幣四千八百元，業(yè)由伯聰大使(魏道明)轉(zhuǎn)到?！薄案`思委座日理萬機，竟能垂注如此周詳，感愧之余良用興奮，唯宗武才疏資鈍，深恐無以付長者期望之殷耳?！碑敃r美國大學(xué)生一年的學(xué)費約為八百美元，畢業(yè)后的月薪為一百多美元，由此可見高宗武每年獲四千元以上生活補助費是相當可觀了。

但在抗戰(zhàn)勝利后，這種生活補助便難以為繼，而高宗武也動了回國效力的念頭。1946年4月2日，他致信蔣介石說:“宗武自民國二十九年五月抵美以來，于今六年，旅中情況歷年謹托布雷先生約略代陳，諒在明察。自民國三十一年初夏，奉諭‘集中力量專修一門’后，宗武即致全力于美國工商業(yè)情形之研究，蓋此實美國精華之所在，亦即我國今后所急宜努力振興者也。數(shù)年以來，日積月累，似尚有相當心得，茲擬就歸國后欲作之事兩件由布雷先生代為面陳，是否可行，謹請鈞裁并賜指示，藉便遵循?！毙胖兴f“歸國后欲作之事兩件”，據(jù)高宗武寫給陳布雷的信，一是聽眾銀行家李復(fù)生的建議，出面整頓上海證券交易所，借鑒美國經(jīng)驗，使股票債券深入民間，借以振興戰(zhàn)后中國的工商業(yè);二是開辦幾個小規(guī)模的工廠，專制出口商品，將戰(zhàn)前一部分日本人的商場取而代之?？傊?，他回國后的職業(yè)計劃是實業(yè)而非政治，盡管那時他與國內(nèi)友人通信時也對國內(nèi)政局深表憂慮，積習(xí)難改地抨擊時政，并為蔣介石政府向美國借款和爭取美國輿論支持出謀劃策，但對再次從政基本上是斷念了。

1946年9月17日，陳布雷給高宗武發(fā)去電報，稱“回國事主席面諭贊同，特電奉達”，“旅費如何，請即電示，以便請求匯寄”。收到電文，高宗武十分高興，9月20日給陳布雷回信申請回國川資。據(jù)他測算，“以目前情形論，武夫婦兩人外加行李書籍，事實上約需三千美元”，“又武從來未去過歐洲，滿擬在歸國之前順便赴歐一游，但費用一層恐需另加美金三千元，倘先生以為所請數(shù)目太大，則歐洲之行可做罷論，敬請酌量決定是幸”。該信發(fā)出后，細心的高宗武又琢磨起“回國事主席面諭贊同”的電文，覺得此電文甚為籠統(tǒng)，對自己提出歸國后想做的兩件事只字未提。高宗武難以釋懷，于是在9月24日致信陳布雷說:“主席贊同武之歸國，是否同時贊同武前函所陳之事，或僅指回國一點而對前函所陳之事未有表示?不知便中能否賜示一二，若先生事忙，請托陶兄(希圣)寫信可也?！毙拍哉J“精神不安之至，尚祈長者諒宥為禱”。

正當高宗武整理行裝、歸心似箭的時候，國內(nèi)傳來的消息卻不啻給他連澆冷水。1946年冬到1947年春，他接連收到杜月笙、董顯光、張嘉璈、胡敘五等老友寄來的勸他“暫緩回國”的信件。高宗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收到胡適寄來的有關(guān)對周佛海、梅思平、李圣五等漢奸的庭審剪報，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周佛海、梅思平等人在接受庭審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到高宗武在跟隨汪精衛(wèi)投敵中的重要作用，盡管高宗武有立功贖罪之舉，而且重慶國民政府早在1941年2月便正式行文撤銷了對他的通緝令，但畢竟屬于“大節(jié)有虧”之人。在這樣一個敏感時期回國顯然“形格勢禁”。到1947年秋冬，國共內(nèi)戰(zhàn)正酣，老友陶希圣直言相告:“兄暫緩回國之期，甚為恰當?！薄靶秩缬行柁D(zhuǎn)呈總統(tǒng)之事，仍函寄首都弟處，當隨時為之上言。”這時的陶希圣已被蔣介石倚為肱股之臣，他的話實際上就是上峰的旨意了。

歸國無望、生活又陷入窘境的高宗武從此徹底流落異邦?！安唤貌【駵p，詎意長閑意氣消”，他曾用清代詩人黃仲則的這句詩形容當時的心境。自認“對蔣介石先生已失去價值”的高宗武四顧彷徨，剩下的只有自救一路了。他毅然做起股票投資生息，并且一出手就獲利甚豐。這當然不能僅僅歸結(jié)于運氣，更重要的是1942年以來高宗武深入研究美國工商業(yè)行情的結(jié)果。1948年12月26日，他在給魏道明的一封信中說:“可記得你在華盛頓時，我已開始注意投資事業(yè)，不料這就成為我客中謀生的工具，所幸年來慘淡經(jīng)營，相當順利?！庇指袊@道:“孜孜為利，本非我輩興趣之所在，亦不是前輩朋友之期望于我者，可是在目前環(huán)境之下，只有‘自笑匡時好才調(diào)，被天強派做商人’。”這種欣慰中帶有苦澀的心情，在1955年12月26日他寫給臺灣的侄子侄媳的信中更是表露無遺:“這七八年來，我在美國靠投資生意謀生，這是相當難、相當辛苦的職業(yè)，就精神論，一天之中沒有一刻可以休息的，但我既做了苦工，也只有精神上辛苦一點?！?/p>

高宗武炒股獲利的消息不久就一傳十、十傳百，以致香港的《新聞文摘》說他在新大陸成了千萬富翁，再也不是原來那個窮教授和政客了。而他的許多老友如胡適、陳立夫、魏道明、程滄波、胡敘五、孫恭度、王益滔、梁和均等也紛紛請他代理股票生意。1948年8月，高宗武的夫人沈惟瑜正式參加一個很大的投資公司作經(jīng)紀人，負責(zé)處理高宗武夫婦自己及各位朋友的投資戶頭。高對朋友們盡心盡責(zé)，及時向他們通報股市行情和獲利情況，并按時結(jié)清，以免懸念。如他給孫恭度寫信說:“兄賬上尚存兩種股票，今后一切，自當依規(guī)遵命辦理，但請兄切莫弄得太緊張，一緊張則身體精神備受影響，彼此皆不太好也?！庇謱懶沤o程滄波勸解道:“投資股票者，人人皆想獲急利、厚利，結(jié)果往往大失所望。弟是身歷其境者，所以對此種心情相當諒解。以兄所交之資本，每年若希望有千余元固定收入，在事實上，弟不說不可能，但此乃一極困難之題目，想必華爾街很不容易找到能做這篇文章者。”他希望朋友們從長計議，因為“財不入急門”，太急躁了反而壞事。

胡適先生1949年4月再次來美國初期，經(jīng)濟上極為拮據(jù)，全部家庭存款不足兩千美元。他只好自己外出采購食品蔬菜，經(jīng)常在電車上被擠得東倒西歪。一些朋友去看他，他請不起客，只得煮茶葉蛋招待客人。高宗武將胡適視為誼兼師友的終身知己，曾說自己一生最佩服兩個人，一位是胡適，一位是杜月笙。到1951年初，胡適經(jīng)濟上略有改觀，便托請高宗武代買股票，高欣然答應(yīng)。1月9日胡適在給高宗武的信中寫道:“我現(xiàn)在交上三千美元，一切歸老兄調(diào)度。此錢本是idle money，老兄全權(quán)運用，如有損失，決不可由老兄負責(zé)。老兄一定能相信，我說這話是完全誠心的。”到1954年底，這三千美元變成了五千美元，胡適寫信向高宗武表示感謝，同時又追加一筆錢炒股，他特別強調(diào):“此款與前款一樣，完全歸你支配。有贏余是老兄之厚賜，有損失是‘兵家之常事’，我決不會絲毫怪你?！?955年10月18日，胡適再次致信高宗武說:“自從9月26日以來，證券市場大有波動，降落之勢至今未止。我要向老兄說的話是:將來無論如何變動，老兄切不可為我那幾千元的款子憂慮。我早就對老兄說過，那是我不用之款，即使完全虧損，我決不會因此受凍餒?！焙m先生是一位厚道君子，他對朋友、對金錢的態(tài)度由此可見一斑。

胡適真正動用高宗武為他賺的錢，是在1958年出任臺灣國民黨“中央研究院”院長之后。1960年冬，胡適使用的公車早已成了“老爺車”，但因為當時臺灣外匯緊缺，他堅決不要院方買新車，而由自己掏錢購買。當美國西雅圖的朋友墊款購買的新車運抵臺灣后，胡適給高宗武寫信說:“我的紐約Checking ac-count(支票賬戶)怕不夠付還此款了，故求救于你們，想請你們在我的存款項下開一張匯票寄給我，不勝感謝之至?！焙m的人格愈到后來愈為高宗武所尊崇。胡適去世后，高宗武在給好友蕭信如的一封信中，竟稱胡適是民國五十年以來中國“唯一的偉大人物”。

高宗武從一個外交風(fēng)云人物淪為美國股市中的操盤手，人生落差不可謂不大。好在他雖流落他鄉(xiāng)，謀生辛苦，但大體上安常處順，一直活到望九之齡，亦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三、晚年赴臺灣晉見蔣介石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高宗武與汪精衛(wèi)相知很深，關(guān)系密切而又復(fù)雜，殊不知高與蔣介石之間卻有糾纏更久的歷史聯(lián)系，而且也不乏撲朔迷離之處。高被蔣所賞識，起源于1932年日本首相犬養(yǎng)毅被刺后，時任南京國立中央大學(xué)政治學(xué)教授的他，在《中央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不足六百字的文章《日本之法西斯幕運動》。其獨到見解引起報社高層重視，隨即被聘為特約撰稿人，又相繼發(fā)表《日本法西斯運動發(fā)生之原因及將來》、《日本新內(nèi)閣的人物———總理大臣齋藤實》等，一時名聲大噪，蔣介石特別邀請他去官邸長談，并有意安排這位同鄉(xiāng)任侍從室上校秘書。但高宗武考慮到“在內(nèi)廷工作動輒得咎”，所以婉言謝絕了。1933年底，以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身份兼任外交部部長的汪精衛(wèi)也看中了他，并力邀其到外交部工作。高宗武自恃自己曾留學(xué)日本九年，熟悉日本政情民風(fēng)，認為自己在外交舞臺上一展長才比在“內(nèi)廷”行走要好得多，所以欣然從命，于1934年初進入外交部，且提升速度驚人，于次年便當上了亞洲司司長。

汪精衛(wèi)對高宗武十分關(guān)照，高任司長的薪俸是每月三百元，汪以他“對日交涉繁忙、應(yīng)酬也多”為由，又特批給他三百元補貼。不過，高宗武當上司長卻不完全是由于汪的賞識。高后來回憶說:“由于許多適合這個職位的官員年齡都比我大，資格也比我老，這個升遷毫無疑問是委員長的意思。”高宗武雖未在蔣介石的身邊工作，但因為那時處理中日關(guān)系是中國頭等的外交任務(wù)，所以蔣介石時不時想起這位“日本通”，并向他征詢對日策略。據(jù)張群回憶，1935年11月汪精衛(wèi)被刺后，他接任外交部長期間，蔣打電話到外交部，經(jīng)常開口就講要找高宗武。可見那時高、蔣已有了密切的往來?！捌?8226;七事變”爆發(fā)后，蔣介石對日態(tài)度趨向強硬和主戰(zhàn)，但也沒有完全放棄外交路線。1937年7月31日，胡適在與蔣介石見面時說:“外交路線不可斷，外交事應(yīng)尋宗武一談，此人能負責(zé)任，并有見識?！笔Y介石說:“我知道他。我是要找他談話。”據(jù)后來高宗武回憶，蔣找他談了四十分鐘，“我很懇切地告訴蔣先生，中日的局面可以避免擴大化，同時告訴他中國在軍事上的弱點。我的說話是十分清楚而且徹底。蔣聽了以后并無具體地表示他的意思，他的臉上時常有些發(fā)赤。”這說明蔣對他的觀點不甚滿意。

蔣是深通權(quán)術(shù)之人，他雖知中日戰(zhàn)事擴大已不可避免，但認為有高宗武積極尋求外交解決途徑也并非壞事，這就是法家所說的“有功則君任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所以1938年初，高宗武征得蔣介石同意后赴香港，表面上以“宗記洋行”名義辦理商務(wù)，暗中則操縱隸屬國民黨宣傳部的“藝文研究會”香港分會，利用其中的“日本問題研究所”，代蔣介石負擔(dān)對日聯(lián)絡(luò)與覓取情報的工作，其活動經(jīng)費從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列支，每月兩千美元。1938年6月，高宗武潛赴日本，會見日本近衛(wèi)文麿、板垣征四郎等政界和軍界要人，并寫成東行報告呈報蔣介石。關(guān)于此次東京之行，學(xué)界大多認為是高宗武瞞著蔣介石的個人行動，蔣事先并不知情，而且蔣的日記也有“高宗武擅自妄動，可謂膽大妄為矣”的斥責(zé)之詞。但據(jù)后來陸續(xù)披露的一些史料，包括高宗武談及此事的多封書信，高的這次東行是經(jīng)過蔣的同意，至少也是默許的。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高宗武從日本刺探到的最重要信息是日本準備逐蔣下臺，而幫助汪精衛(wèi)上臺。這使蔣介石很不高興。

1938年武漢、廣州失守后，高宗武與汪精衛(wèi)一唱一和，走上了一條危險而備受斥罵的“求和”之路。好在他在1939年后態(tài)度漸趨消極，并于1940年初懸崖勒馬，和陶希圣將《日汪密約》在香港《大公報》上發(fā)表，毅然脫離了汪精衛(wèi)集團?！案咛帐录卑l(fā)生后，高宗武奉蔣介石之命赴美“考察”，并從此在華盛頓隱居下來。蔣介石囑咐當時駐美大使胡適對他“多予照拂并維護”，并每年批給他數(shù)額不菲的生活費。高宗武在美奉行謹小慎微、低調(diào)做人的原則，舉凡回憶錄的出版、抗戰(zhàn)勝利后的歸國計劃等都不忘呈請蔣介石“鈞裁”。一個退職并流落異鄉(xiāng)的區(qū)區(qū)司長，竟然承蒙“總統(tǒng)”如此垂注周詳，的確有些匪夷所思。所以史學(xué)界一直有人認為高宗武是蔣安排在汪精衛(wèi)身邊的“秘密角色”。不過對于此點，高宗武本人卻是矢口否認。如他在1955年12月20日寫給老友郭心崧的信中說:“日汪的特務(wù)都說我是重慶派來的，妨礙汪的和平工作，周佛海、梅思平也公開把這一類的話告訴我，我以一笑置之，毫不辯護，因為我當時愛國、愛汪、愛友之心高于一切，哪里會想到其他問題呢?”

高宗武的一生，在政治立場上是反共的，所以抗戰(zhàn)勝利后面對國民黨政權(quán)的腐敗無能，他時常痛心疾首，甚至認為“中國今日的局面，似乎尚不及1937年，這勝利中的亡國現(xiàn)象，真的令我憂心如焚”。但蔣介石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也信奉“投桃報李”，1946年4月2日，他在給蔣寫信匯報自己的歸國打算時，便附上“報告”一份，就國民黨如何爭取美援和美國輿論的支持出謀劃策，言詞備極肝膈，信末寫道:“武海外靜居，不識時事，惟深感鈞座十余年來栽培愛護，無微不至，故在此國家安危興廢之時，目有所見，耳有所聞，似不能不本我天良，謹陳鈞座?！逼鋬?nèi)心的一片血誠，躍然紙上。即便后來他對在美的中國民社黨領(lǐng)袖張君勱、青年黨首領(lǐng)曾琦說“時事變故，我對蔣先生已失去價值，何能再望生活費用的補助”，但在1948年1月5日給陶希圣的信中，仍然表示“對總統(tǒng)多年來之愛護接濟，十分感謝!他日若有機會可以效勞之處，不論環(huán)境如何困難，自當力效前驅(qū)”。這實際上是歸國無望后的高宗武對蔣介石的效忠之詞。

1967年，高宗武已近逾六旬，而蔣介石更成為八十老翁。這年4月20日，高宗武給老上司、時任臺灣“總統(tǒng)府秘書長”的張群寫信，說自己想在夏天前往臺灣一游，走親訪友，并說:“‘總統(tǒng)’日理萬機，僑民過境不應(yīng)有所奉擾，惟回憶昔年栽培維護之厚恩，若不叱名致敬，親表謝意，似亦非舊屬后輩應(yīng)取之道。”這實際上是委婉地提出了晉見蔣介石的要求。事后不久，高宗武接到老友程滄波的來信，說來臺晉見一事最好直接發(fā)函給蔣介石本人。高宗武心領(lǐng)神會，當夜便手書一信，請臺灣“駐美大使館”代為轉(zhuǎn)呈。全信如下:

“總統(tǒng)”鈞鑒:

疏侯起居垂二十年，良以海外謀生，乏善足陳。然鈞座昔年栽培包容庇護之厚恩，未嘗一日忘懷也。茲因岳軍先生(即張群———引者注)多年之期望，此間文化機關(guān)之督促，決定于今夏赴遠東一游，搜集史料，順便赴歐一游，以廣見聞。路過臺灣，預(yù)定下機，前來致敬，親表謝意，以償三十年之宿愿。萬一宗武過境于公私或稍有不便之處，則宗武當變更行程，徑往日本，只有乘飛機過境之時，鳥瞰國門，遙致敬意。臨池神馳，不盡萬一。肅此敬請

鈞安

高宗武謹呈

1967年5月11日，張群簽發(fā)一份“總統(tǒng)府”公函給程滄波并轉(zhuǎn)高宗武，同意發(fā)給高宗武入境證書。7月17日，高宗武夫婦抵達臺北，首先去看望胡適夫人江冬秀女士，并到南港胡適陵園憑吊，隨后又看望了杜月笙的門徒萬墨林。當年正是在萬墨林的掩護和幫助下，他和陶希圣才得以潛赴香港發(fā)表《日汪密約》的。8月11日，眼看在臺灣游歷訪友已近一個月了，高宗武突然接到張群的電話，說是中午請他夫婦二人在家中吃便飯。到張府后，張群遞給高宗武一個大信封，上書“高宗武先生———蔣緘”，內(nèi)里是一張請柬，約請高宗武8月12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出席在陽明山中山樓舉行的茶會。

這次會面是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許多國民黨中央大員都不知情，媒體也無只字片語的報道。所以包括唐德剛、周谷等在內(nèi)的諸多史家，都在其著作中否認高在臺灣見到了蔣介石。好在有蔣的請柬和高宗武當天的日記為證，這一史實當可徹底澄清。高的日記寫道:“余赴中山堂應(yīng)蔣‘總統(tǒng)’及夫人茶會，嚴‘副總統(tǒng)’、孫哲生、蔣經(jīng)國、陳立夫等新舊要人皆在那邊。陳立夫替余介紹嚴家淦及蔣經(jīng)國兩位，因為余與他們第一次見面之故也?！庇终f:“今日之會余為最后告辭者。三十年未見，蔣之精神大致如舊，亦為不易。余謝他過去之照拂，他謝余來看他?！比昵?，高宗武和蔣介石誰也想不到，一旦別離，他們將會在孤懸海外的臺灣見上最后一面，這就是歷史，誰也把握不了的神奇歷史。

1994年9月24日凌晨，高宗武病逝于華盛頓，享年89歲。美國《華盛頓新聞》為此用了三行大字標題:

外交界耆老高宗武與世長辭

揭發(fā)日本侵華野心風(fēng)云一時

遁居華府半世紀絕不談史實

新聞報道說:“高先生在抗戰(zhàn)初期是中日外交之主要關(guān)鍵人物，也是那段時期中日外交史的唯一見證人。”高宗武晚年亦曾想回大陸，但卻始終未能如愿?！奥淙~歸根之念，恐亦徒托空言”，這是高宗武生前曾經(jīng)說過的話。形骸終滅，而斷腸人的孤懷遺恨卻永在天涯。

(選自《隨筆》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