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葡萄懸在藤上。在狐貍眼中,吃到嘴里,它就是葡萄,甜葡萄也只是葡萄;夠不著,它才是“幸?!?,酸幸福也是幸福。
你是不是那只狐貍?我是。
幸福,是用來想象的,因為“得不到”。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是古代人想象的幸福。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曾經(jīng)是我們?nèi)裣蛲男腋!?/p>
兩個拾糞老漢閑談,“當(dāng)皇帝多好啊,背著金糞筐,拿著銀糞叉。”——這是他倆的幸福。
魯迅先生說過兩個人: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好看的姑娘,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地到階前去看秋海棠。你能說,他們向往的幸福就不叫幸福?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常常想,將來要辦個奶牛場,有許許多多黑白花的奶牛,望不到邊的草場,系著圍裙、頭頂著奶桶的擠奶女工不時從身邊經(jīng)過。除了哈代《苔絲》的影響,還因為,對一個生在華北平原的鄉(xiāng)村少年來說,這事很難辦到,所以才成了幸福。
有個老地主,苦熬苦掙,積起家產(chǎn),敗家的兒子卻隨意揮霍。老地主終于怒了,對老伴兒大喊:“咱們也不過了,今晚吃它一頓韭菜炒雞蛋!”那“韭菜炒雞蛋”,老地主肯定想了好久。當(dāng)它在想象中青黃香嫩時,吃頓“韭菜炒雞蛋”那就是幸福??!可一旦真吃到嘴里,這老地主估計只剩下心疼了。
幸福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你的幸福沒準(zhǔn)兒正是他人的噩夢;你的不幸,有時卻是他人的追逐——很多人想當(dāng)皇帝,有的皇帝卻一心要當(dāng)個木匠;城里人因“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跡”而贊美泥土,我老家的菜農(nóng)盼了幾十年盼一條柏油路;霓虹閃爍渴望的是滿天星斗,滿天星斗的幸福卻是霓虹閃爍。
幸福并不一定全是“得不到”,有時還是“留不住,回不去”。納蘭容若悼亡詞曰:“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薄爱?dāng)時只道是尋常”,原來這回不去的“尋?!本褪切腋?。
《史記·李斯列傳》寫李斯臨刑:“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zhí),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比绻钏共慌R刑,牽著黃狗追兔子,怎么能算是幸福呢?
也有當(dāng)時就抓住幸福不讓它溜走的。陶淵明說,“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fēng)颯至,自謂羲皇上人。”對我們這些辦公室白領(lǐng)來說,空調(diào)里吹出來的只是涼風(fēng),不是幸福。能感到幸福,首先是一種并不多見的能力。很多人,我想,都跟我一樣:擁有的不懂得珍惜,卻常常為鏡花水月耗費熱情與精力。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幸福既“得不到”,又“留不住”,似乎注定無法擁有。海子寫過兩句詩:“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爆F(xiàn)實逼得我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能想象幸福,也算是一種幸福吧?擁有往事,總比沒有過去要幸福。蕓蕓眾生,每天那么多的欲望與回憶,不都與“幸?!庇嘘P(guā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