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著雨,冷颼颼的。我坐在一輛挺破的中巴車上,從云南文山自治州的丘北縣往麻栗坡趕,我想去瞻仰麻栗坡烈士陵園。
幾天前,從深圳出發(fā)時,好些朋友叮囑我,如果我真的會去云南文山自治州,千萬要去一趟麻栗坡烈士陵園,替他們給在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的英雄兒女們獻上一束鮮花,深深鞠三個躬。
……
車過硯山,上來一個殘疾人。他拄著一根拐杖,他的右腿少了大半截。聽說我要去麻栗坡,他立刻感嘆:“很多人都沒忘記他們??!每年清明前后,都有好多外省人不遠千里百里來烈士陵園。那里,睡著九百多個英魂啊……”
他正是麻栗坡人,他的腿正是被地雷炸斷的。不是在戰(zhàn)爭年代炸斷的,而是在和平年代,他在自家地里耕作時被炸斷的。
他懊惱不已,咬牙切齒地說自己真冤:“我當支前民兵好幾年,在呼嘯的子彈中鉆來鉆去,始終毫發(fā)無損。不打仗了,可以安安心心種地了,卻炸飛一條腿?!彼X得自己的腿不是在戰(zhàn)爭中失去的,很不光彩。若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掛了彩,即便犧牲了,炸得血肉橫飛尸骨無存了,那才光榮。
聽說他是支前民兵,我來勁兒了,趕緊請他講述戰(zhàn)爭場景。
他承認,自己并沒真正端槍打過敵人,他的任務是背傷員下戰(zhàn)場,送彈藥上前線。唯有一次,他差一點能夠實實在在用槍面對面拼掉幾個敵人,但后來卻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
“那是戰(zhàn)爭的末期,戰(zhàn)爭還沒結束,雙方都沒徹底放下武器,但比起1979年的血戰(zhàn),槍聲已經少很多了。近在咫尺的陣地,敵我雙方不再針鋒相對虎視眈眈,反倒不時稱兄道弟,熱情交往?!?/p>
“有一次,對方士兵打死了一頭豬。不是野豬,是家豬。也不知是哪國哪家的豬,少了條腿,肯定是被地雷炸飛了,拖著三條腿在林子里亂躥,被幾個士兵用槍打死了。他們就地生火將豬燒熟后,有個兵拎著一大塊肉大大咧咧走到雙方陣地中間,打著手勢說要送給我們
的戰(zhàn)士吃,但想要我們提供一點鹽。”
“當時,我正好也在陣地上。戰(zhàn)士們怕對方使詐,在我將鹽送過去的同時,他們在我身后用槍瞄準對方。一旦對方稍有動作,我們就一槍一個,撂翻他們……”
“哈,對方沒使詐。他們叫著喊著給豬肉抹上鹽,大嚼特嚼。覺得不過癮,他們干脆把余下的豬肉全扛到一個石頭高臺上,吆喝我們帶著酒過去一同痛飲。我們商量了一下,安排兩個戰(zhàn)士留守,其余的真的帶著酒過去了。全是白酒,好多瓶。”
“那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啊,簡直是同胞兄弟了。不管是對方士兵,還是我們的戰(zhàn)士,全都用手撕著豬肉大塊痛吃,舉起酒瓶好一番痛飲,敵我雙方還使勁碰瓶對飲呢,就差沒劃拳了……”
這位二十多年前的支前民兵越說越興奮,滿面紅光,仿佛此時此刻他又回到當時那個類似于梁山好漢們“大聚餐”的現場。
我驚奇不已,在我們眼里極其殘酷血腥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竟然還有這樣的鏡頭!我問:“你不怕他們?他們可是咱們的敵人啊?!?/p>
“從沒想過怕不怕,實際上也根本不存在怕的念頭。我們都是十八九歲的毛頭小伙子,正好談得來。一群毛頭小伙子,大家都正是愛熱鬧,喜歡交四海朋友的時候,個人之間又沒什么深仇大恨,犯不著時刻都端起刺刀往對方肚子上扎啊?!敝懊癖f,我們的戰(zhàn)士大多不懂越南話,對方也不懂漢語,他給雙方當了翻譯。他說他當時還告訴對方,他在越南的保河、河江兩地都有親戚,打仗前親戚間還經常走動,一動槍炮,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死活了。
……
更絕的在后頭。
整只豬最后只剩下小半邊,酒全部喝完了。我們有三個戰(zhàn)士喝醉了,對方幫著我們的戰(zhàn)士將幾個“醉鬼”抬著送回我軍陣地。
太有意思了!不單是我,中巴車上的幾個乘客也聽得目瞪口呆。
這位我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支前民兵,他的故事和前面幾個乘客告訴我的麻栗坡遍地是地雷的話一樣無法證實。但我一廂情愿地認定,他惟妙惟肖描述的敵我雙方分享酒肉的場景百分百真實。因為,我希望這充滿和諧、溫情,帶著人性光輝的一幕,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