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那個夏天的往事。
她躺在東屋的土炕上,手里拿著一把已經(jīng)毛了邊的蒲扇。屋子里并不是很熱,有一碗水放在她頭邊的窗臺上。我不想驚動她,就那樣看她輕輕地搖著扇子。她的手依舊枯瘦,仿佛冬季里凋零的荷花的葉柄。她的衣襟微微敞開,可以看見脖頸上松弛的皮膚。她很慈祥,卻也蒼老。
我輕輕地喊,奶奶。
她停下手中的扇子,睜開眼睛。她看見了我。
沒有預期的驚喜,也沒有預期的親熱,她怔怔地看著我,眼睛里一片混濁。
我的心忽然涼下來,不知道為什么她沒有露出熟悉的笑容,分別三年,她是我想念的祖母??!我依舊喊,奶奶。
她忽然坐起來,分明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她扔掉手中的蒲扇,兩只手向前伸著,你是狗子?我的孫子!
我說,是我啊,奶奶。
她忽然向炕邊撲過來,聲音里已含了嘶啞的痛苦,我看不到我的孫子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哭著抱住我迎上去的身體,把臉貼上來,我的臉上沾滿了她的淚水。
她失明了,曾經(jīng)熟悉的音容笑貌,對于她卻成了昨日的回憶。
她撫摸著我的臉,說,你們怎么也不回來看我,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們。
……
那個夏天的故事的開頭就是這樣。有時候我閉上眼睛,長久地不去睜開,想去體驗一下沒有陽光的世界,可只是一會兒,我就會心浮氣躁。我的世界里不能沒有陽光。
……
寂寞,忽然就從心底涌上來。一個老人的寂寞比熱鬧更能讓人安靜下來。我靜靜地聆聽她心靈深處的回音,哪怕一絲一毫。
……
她說,那時候多好啊,我一個人帶著你們一大幫,前呼后擁的,一劃拉,都是自己的孩子,可是現(xiàn)在卻沒有幾個在身邊了。隨著她語調(diào)的降低,她的神情也黯淡下來,你看看,要不是你陪著我,平時就是我自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看看遠處,一只母雞慵懶地趴在墻角,一棵棵陳年的老柳樹,樹干上竟有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洞。水滴石穿,什么也經(jīng)不起時光的侵蝕啊!
她常常打盹兒,讓她去炕上睡一會兒,她卻搖搖頭,就這樣,說著話,眼睛就閉上了。那時的陽光是寧靜的,沒有什么比一個老人的入睡更讓人感到這個世界的靜謐。
說實話,我是愛她的,有時候我會從她凸起的青筋上想起我身體里的血液。每每想到那一滴滴血液就是從她那里經(jīng)過父親的身體傳給我的時候,我就會感嘆生命的銜接竟是這樣的完美。我喜歡那首《龍的傳人》,因為那首歌會使我想起祖輩,他們的面孔一晃而過。
夜晚,我就睡在她的身邊,像小時候一樣,只不過這次是她在里面,我在外面。她教我怎樣把燈繩壓在枕頭底下,以便有急事的時候好及時開燈。末了還會說,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辦,就喊我。我輕輕地笑笑,在這個世界里,她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寂靜的夜里,我常常會對著漆黑的屋頂發(fā)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沒來由地想到遙遠的將來,其實我是怕失去她,怕一覺醒來,人去樓空。
有幾次叔叔跟我抱怨,說她太愛打聽閑事了,播種了嗎,玉米澆水了嗎,還有誰誰家的孩子們怎么樣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她也想問,知道了又能怎樣啊,再說了,哪有那么多時間回答她的那些問題。
寂寞,晚年的寂寞,有哪一個子女會理解一個八十多歲老人心中的寂寞?。?/p>
有好幾次,我聽見她一個人唉聲嘆氣,仿佛寂靜湖面上的一片漣漪,引起我久遠的猜想。有時我也是害怕寂寞的,那時我常常會一個人跑到大街上打發(fā)無聊的時光,而她呢?在一片沒有光明的世界里,聲音是多么重要啊,可是它卻常常被我們忽略。
……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走向寂寞的,只是那時的心境,會不會與祖母相同?會不會另辟天地,找到破解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