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山

女雕塑家克洛岱爾在羅丹樓下的呼喊撕心裂肺。

（讓人想起挪威畫家蒙克的那幅畫《吶喊》）

然后她開始砸碎自己的雕塑作品，瘋狂地砸，一片狼藉。

然后，她緊鎖鐵門，不漏進一線陽光，獨自在屋子里百思不得其解。

被送進了瘋?cè)嗽骸?/p>

在瘋?cè)嗽夯畹嚼希赖簟?/p>

這是我在電影里看到的一些鏡頭：羅丹的情人克洛岱爾故事。曾經(jīng)作為羅丹學(xué)生的克洛岱爾，在與羅丹共同參與藝術(shù)，并且兩個人對雕塑心有靈犀時，雙雙墜入情網(wǎng)。即使愛著，羅丹也還是理智的，節(jié)制的，而克洛岱爾卻癡心執(zhí)迷，直至一塌糊涂。愛情使羅丹創(chuàng)作靈感鮮活了，有妻子的客觀障礙又讓他清醒地把愛情僅僅停留在工作室的范圍內(nèi)。相反，克洛岱爾要擴而大之，還要生活里的羅丹，尤其要自己的女性自尊與才華的被認可！克羅岱爾落空了；羅丹很強大，也很強硬……一朵脆弱的白玫瑰在他飛來蜂一樣的陰影下，花瓣殘落，莖梗光禿。

我還記得，夜半三更，美麗漂亮的克洛岱爾固執(zhí)地站在羅丹家的樓下，仰脖子沖著窗口喊自己情人的名字（可以與之比照的，是騎士時代英武的騎士來到窗下，破窗而入奪得了一顆姑娘的心）。羅丹的燈本來是亮著的，一聽見喊叫，瞬時拉滅。被激怒了的克洛岱爾又勇又痛，聲嘶力竭，喊叫裂破黑夜，而絕望不散——

一個女人為她的愛情赤膊上陣，一拼到底。豁上了自己健康的理智與優(yōu)秀的才華，哪怕用瘋狂和死亡了此一生。

法國著名的現(xiàn)代詩人保爾·克洛岱爾惋惜和懷念自己的姐姐時，顯然對羅丹持了偏見。他憤慨地把羅丹指為騙子，認為羅丹剽竊了姐姐的作品，把姐姐的靈感據(jù)為己有，終身對姐姐的慘景難以釋懷。

因為克洛岱爾，似乎羅丹的形象大打折扣，后來不少女性為克洛岱爾鳴冤叫屈，指責(zé)羅丹扼殺了天才女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生命。

怪罪的怪云至今還在。

然而羅丹的偉岸，及其藝術(shù)的劃時代意義并不可能因此抹煞。他著名的雕塑杰作名垂青史時，人類也忽略關(guān)于他情人的陰影。可以公正地說，羅丹不是因為克洛岱爾才成為藝術(shù)大師，從《塌鼻人》、《青銅時代》、《加萊義民》，到《思》、《雨果胸像》，他巨人的創(chuàng)造才能成就了一個藝術(shù)頂峰。至于私生活，僅僅是他創(chuàng)造活動的一小部分，究其愛情的本質(zhì)來說，也未必構(gòu)成瑕疵。

為什么愛而反目？情感的失控與理智的失常，是愛情的極端激烈，還是某種個人的個性悲?。课蚁肫鹩鸸谠娙伺_德·休斯與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事情，天才絕配，如愿以償結(jié)婚后，他們的婚史短得可憐，以女詩人自殺告終。應(yīng)該責(zé)備誰呢？依我看，旁觀者最好都閉嘴，他們既不了解他們相愛時的細枝末節(jié)，無法確切懂得二者契合的必然，也不能弄清二者分裂的隱私部分（這樣有質(zhì)量的人會碎嘴婆子般抖摟自己的情事嗎？），遠離因果真相。其中的痛苦與寒冷，可能來源于對方，也可能是詩性與現(xiàn)實沖突——詩性的失敗?？傊?，控告一方有罪，未免把事情庸俗化了。

羅丹不是真愛克洛岱爾嗎？顯然他們熾熱地相愛過，不僅情書可以證明一些，他們的雕塑作品也泄漏了蛛絲馬跡。克洛岱爾跟羅丹懷孕流產(chǎn)過。正由于強烈地愛，才有后來強烈的痛不欲生。發(fā)展的障礙在于羅丹有伴侶，而且是個于羅丹有恩的女工。假如羅丹拋棄糟糠，另與克洛岱爾陪伴終生，羅丹的情操會不會受到戳脊梁的非議？然而，理智取代感情總把理智顯得蹩腳，在愛情發(fā)生時，飛蛾撲火、不顧一切，更有著脫俗的壯麗！這個時候，情不自禁就是一切，生命、危險都變得矮了，如《圣經(jīng)》里的《雅歌》寫到的：“……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

克洛岱爾非羅丹不嫁，心中堅硬的愛火，如蛇形閃電，照亮生存時，連他們自己的雕塑作品也是伏地的暗影，是可有可無的附屬品。這樣的帶電之火，咄咄逼人，讓理性的羅丹警覺回避，也讓克洛岱爾自己的頭腦燒壞了而神經(jīng)短路。兩者的對比分明易見，克洛岱爾信中說：“羅丹先生，我求求你趕快回來吧。為了使自己相信您就在我身邊，我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擁抱您。”羅丹想與她重逢，則通過給朋友的信拐彎抹角，“……我肯定她最后的成功。但是，這位可憐的女藝術(shù)家肯定會憂郁悲傷。在她認識生活時，在她可能來不及到達目的地之前，那位老老實實工作的藝術(shù)家的逃跑，使她作為受害者而懊悔、哭泣。當她對自己的氣力浪費在這場斗爭中，對這種姍姍來遲反而使人生病的光榮后悔莫及時，她肯定會更加憂郁悲傷……”

他們各自的獨白令人觸目驚心！

怵然心寒的是，有智慧的羅丹對克洛岱爾這樣的女人似乎了如指掌，對其悲劇的預(yù)言讓我們仿佛看到——肇事者早已避免引火燒身而把自己置身安全線之外，而那個撲火的女人如此不知厲害以為金身可以不化，憤然跳進滾滾的紅彤彤巖漿！哭吧，我們。

不知該贊美男人堅不可摧的理性，還是為我們自己貌似荒唐的充滿感性的激情蒙面哭泣。

對摯愛的心上人不依不饒，有多少酷愛就有多少熱恨的女藝術(shù)家，只有轟然崩潰……

我們可以哀其不幸地看待克洛岱爾嗎？冷冰冰的東西閉嘴吧，隔岸觀火的東西閉嘴吧，平庸不堪的人，不懂得愛情為何物的人，被愛情掃地出門的人，沒有資格用你們的小聰明評判一場愛情烈火的無價與稀罕。

可是，在瘋?cè)嗽喝匀幻Ｈ坏呐袼芗液?，手握鐵柵看外面，親愛的弟弟來了，午后的陽光來了，千篇一律的黑夜來了……你的在思念之中、又飄忽思念之外的心上人來了嗎？

那些被搗碎的雕塑作品不可能復(fù)原，連同你自己被搗碎的理智亦不能復(fù)原。任何人為的粘接與治療，都只是使原作的傷痕更令人心酸……

由此我們必須哀傷，并悵然地感激克洛岱爾：愛沒有錯，卻不可——毀于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