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雍
摘 要:1935年7月法租界公董局發(fā)出通告限令人力車夫進行登記,企圖以此限制車夫人數。這一城市社會管理的舉措有其合理性,但由于沒有考慮解決被淘汰車夫及其家屬的生活出路問題,損害了人力車夫這一弱勢社會群體的利益,矛盾驟然加劇。在多方與公董局交涉遭到拒絕后,人力車夫實行罷工。他們在遭到巡捕彈壓時群起自衛(wèi)抵抗,宣泄平日郁積的仇恨情緒。在這次罷工中,車夫與車商的關系有利益沖突的一面,車夫因懷疑車商會不顧甚至犧牲車夫的利益,一度采取過激行動。但雙方更多的是有合作抵制法租界當局、共同維護人力車越來越邊緣化的行業(yè)利益的一面。中國共產黨在上海人力車夫的工作方面總體上說并沒有少花力氣,但未能統(tǒng)一領導、協(xié)調上海兩個租界的人力車夫的斗爭,也沒有在法租界的人力車夫中建立基層支部。因此,對于中共在上海人力車夫中的工作成效不宜估計過高。
關鍵詞:租界;人力車夫;車主;罷工;共產黨
中圖分類號:K2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01-0160-06
作者簡介:邵 雍,上海師范大學中國近代社會研究中心教授 (上海 200234)
人力車作為近代上海的一個主要的交通工具,給近代上海留下了一些獨特的印記。當時在上海,人們出行時往往選擇人力車作為交通工具。當代學者馬凌合、嚴昌洪對人力車夫做過出色的研究,但研究范圍基本上沒有涉及上海法租界(注:馬凌合:《人力車:近代城市化的一個標尺——以上海公共租界為考察點》,《學術月刊》2003年第11期;嚴昌洪:《近代人力車夫群體意識探析》,《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關于1935年上海法租界人力車夫罷工在許多著作中語焉不詳,僅1991年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海工人運動史》上卷有一段不到500字的記載,是迄今為止最詳細的記載。
一
1934年7月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鑒于人力車與車夫比例失調、人力車載客供過于求,同時為了發(fā)展外商的電車和公共交通企業(yè),決定將公共租界的人力車限制在1萬輛以內,車夫限制在4萬人內,車夫必須到工部局車務處登記、體檢、領取執(zhí)照,每年交納少許照費才能拉車,以此淘汰一些老弱及有病的車夫(注:《人力車務委員會報告》,載《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934年),第46頁。)。
次年,法租界公董局見公共租界方面實行改革基本無事,于是跟著效法對人力車夫采取限制措施。7月4日公董局發(fā)出通告,限令40000余人力車夫從7月10日至年底止進行登記,登記費為大洋五角,企圖通過登記,限制車夫人數。盡管這一城市社會管理的舉措有一定的合理性,控制或減少人力車夫的數量有助于解決人力車在服務行業(yè)供過于求的局面,改善人力車夫的經濟狀況。但由于沒有考慮解決被淘汰車夫及其家屬的生活出路問題,客觀上損害了人力車夫這一弱勢社會群體的利益,矛盾驟然加劇。車夫聞訊,一致拒絕登記,并派代表向人力車同業(yè)公會呼吁,獲得同情。同業(yè)公會和市總商會向公董局交涉,遭到拒絕。
8月1日清晨,公董局命令巡捕在街頭強迫車夫登記,數百輛人力車一度被扣。經國民黨黨政機關調解,毫無結果。8月6日,上海法租界人力車夫4萬余人為反對租界人力車登記,舉行┳馨展?。俺烤艜r,罷工車夫代表1500余人,結隊自大南門出發(fā),往市黨部、法租界納稅華人會、警務處、公董局、第二特區(qū)市民會請愿,詎行抵斜橋時,(法租界)越捕禁阻車夫通行不遂,先起口角,越捕繼即向天空開槍示威,……持槍向車夫毆逐?!?(注:《法租界人力車夫昨與越捕發(fā)生沖突》,《申報》1935年8月7日。)在沖突中,車夫薛三(又名薛如吉)失蹤,張嘉龍等12人受傷,3人被捕,越捕亦傷3人(注:《法租界人力車夫昨與越捕發(fā)生沖突》,《申報》1935年8月7日。)。受傷工人情況如下:
這些人的受傷雖帶有偶然性,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他們是這次罷工中的骨干和積極分子,因此有一定的代表性。從年齡段來看,20歲以下的2人,20歲至30歲的2人,30歲至40歲的6人,40歲以上的2人,以30歲至40歲為主。從籍貫來看,阜寧4人,鹽城 3人,泰州 2人,泰縣2人,東臺1人,全部來自江蘇北部,且以鹽阜地區(qū)為主。1914—1925年阜寧縣遭受重大自然災害38次,年均3.5次(注:參見《阜寧縣志》(1932年)、《阜寧縣志》(1987年)。)。1914、1916年水災涉及鹽城、泰縣、東臺。1915年阜寧、鹽城、泰縣、東臺發(fā)生蝗災(注:參見李文海等著《近代中國災荒紀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820、842、854頁。)。1920年上述四縣又遭旱災。1921年泰州、泰縣等地遭遇水災。次年蘇北水災,鹽城受災最重。1923年阜寧、鹽城、泰縣、東臺又有水災(注:參見李文海等著《近代中國災荒紀年續(xù)編》,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2、33、59、85頁。)。在同一時段,鹽城等地流行地主六佃農四的分租方式,農民苦不堪言(注:參見《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二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第98頁。)。部分農民破產流入上海,靠出賣苦力拉車度日,養(yǎng)家糊口。一旦飯碗丟失,后果不堪設想。因而他們在罷工中表現(xiàn)得最為堅決。
在沖突時,法租界十路、六路及十七路、十八路無軌電車均被阻。法捕房有三輛汽車沖入華界,越捕、華捕兩人在越界追趕時丟失手槍、步槍各一支,由西門分局在陸家浜林蔭路拾得,事后由法捕房備函領回。7日法捕房發(fā)表聲明稱,“并未向群眾開槍,唯當群眾六七百人與該越捕等沖突時,情形險惡,捕房人員不得已向空開放空槍三響”(注:《法租界車夫昨仍罷工》,《申報》1935年8月8日。)。人力車夫與巡捕的沖突有其必然性。平時車夫“被警棍痛打,撬照會,拿坐墊,拳打腳踢,已成普遍現(xiàn)象”(注:《上海工部局改革人力車夫糾紛真相》,上海人力車業(yè)同業(yè)公會特區(qū)辦事處1934年編印,第44頁。)。撬照會每次罰金五角,幾占車夫每月收入的百分之五。對于這種野蠻執(zhí)法人力車夫敢怒不敢言,因此在罷工遭到巡捕彈壓時依仗人多勢眾,群起自衛(wèi)抵抗,宣泄平日郁積的仇恨情緒。
6日晨罷工后,法租界及南市小照會(注:由上海市政府公用局核發(fā),持有小照會的人力車在營業(yè)區(qū)域上有一定限制。而持有大照會的人力車則可以在上海的華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暢行無阻。)車輛絕跡,公共租界之車輛紛紛拖往南市經營,罷工車夫派出多人,勒令將各車泄氣。
7日晨,法租界人力車7100輛,車夫4萬人繼續(xù)罷工,滬南“行人頗有無以代步之苦” (注:《法租界車夫昨仍罷工》,《申報》1935年8月8日。)。同時罷工代表800余人再次向黨政機關及法租界各社團請愿,提出取消登記、懲辦慘案兇手等五項條件。社會局命令先行復工,聽候調解。這天“英租界車輛因被泄氣,故車夫均不敢南往,僅在法租界內拖拉” (注:《法租界車夫昨仍罷工》,《申報》1935年8月8日。)。當天下午16歲男童工顧長興(江北興化人)因放汽被捕,8日解送特二法院刑八庭。被放汽的車夫余寶龍在法庭上稱,拉車經過該處(藍維藹路),“有二三十人正在那里放汽,被告上來,拉住幾車放汽。我即阻止,他說不要吵,否則拖你到中國地界弄死你,故我即報告巡捕將他拘捕。余人皆逃走了”。但顧長興堅決否認說過此話,稱“并無大人指使”,“父母已回江北去了,只一哥哥在十六鋪為魚販生意”。結果顧長興被處拘役二十日,緩刑二年 (注:《黨政機關維持交通限令人力車夫復工》,《申報》1935年8月9日。)。
8日,“因法租界當局無取消登記之意,……依然罷工,同時各車夫激于悲憤,見有公共租界車輛行駛南市者,將法租界照會撬去,以制裁其敗壞團結” (注:《黨政機關維持交通限令人力車夫復工》,《申報》1935年8月9日。)。攔路放汽的罷工車夫被法捕房拘獲數人。9日上午,人力車同業(yè)公會特區(qū)辦事處召集理事緊急會議,由顧松茂主持,“討論事項:1、公共租界車輛行駛法租界,發(fā)生泄氣風潮案,議決,通告各車商,轉知車夫,暫行停駛法租界,以免損失?!?、公共租界登記車夫不敷需要案,議決,仍具函當局請求繼續(xù)登記”。當天特區(qū)辦事處通告各車商,“務請吾特區(qū)同業(yè),特囑車夫,在市政府負責辦理未曾解決前,切勿冒昧駛入,免遭意外” (注:《南市與法租界人力車昨復工》,《申報》1935年8月10日。)。這表明,人力車同業(yè)公會希望公共租界內未登記領照的人力車夫通過合法途徑解決從業(yè)問題,而不是乘法租界同行罷工時插上一腳。自9日起,在社會局派員監(jiān)視下,車夫被迫復工。“晨六時,各車夫乃各拖車復工,……惟以南市為限,因法租界執(zhí)照已摘除也?!环ㄗ饨绺鞑斗靠哿糁囕v,因捕房須車夫登記后,方能發(fā)還?!?(注:《南市與法租界人力車昨復工》,《申報》1935年8月10日。) “法租界人力車乃于九時恢復,惟車夫多數不愿在法租界拖拉,故其數量不及八月六日前之擁塞于途?!?(注:《南市與法租界人力車昨復工》,《申報》1935年8月10日。)
后經社會局與法租界納稅華人會、人力車同業(yè)公會共同協(xié)議商定:一、車夫登記一概免費;二、登記時間延長二個月(注:《現(xiàn)代上海大事記》,上海辭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617頁。)。此次事件的經過大致就是這樣。
二
在這次法租界人力車夫罷工中同業(yè)公會和車夫代表大會均起了較大的作用。
同業(yè)公會是民國時期普遍建立的新型工商行業(yè)組織,在維護本行業(yè)的同業(yè)利益,協(xié)調與社會各方的關系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上海人力車同業(yè)公會也不例外。8月6日車商公會特派常務仇春山、張懷陽、宋堯坤三人再向法租界公董局華董杜月笙報告經過,請求再度調停,九時并派于達金見杜月笙,請求制止暴行。杜月笙答應訪法領事巴達斯尚糾正,結果對方以三捕被傷,認為無挽回余地?!岸旁麦弦运饺嗣x,與法領事巴達斯尚謀解決辦法。法領事謂車夫登記,非自法租界始,已有英租界先例在,何以英租界車夫車主不反對而獨反對法租界?后起之暴動,而且車夫又逞暴行,傷及越捕,故此案殊難變更。”當天“晚九時,人力車同業(yè)公會派常委顧松茂、于達金、張懷陽、仇春山再至杜宅,請求出任調停,杜當謂……本人意見,每車先登記一人,其余一切,本人敢負責進行解決,免事態(tài)之擴大”《法租界車夫昨仍罷工》,《申報》1935年8月8日。)。
7日晨八時,同業(yè)公會在市商會開車主大會,討論如何應付嚴重事態(tài)及一切進行方針 (注:《法租界人力車夫昨與越捕發(fā)生沖突》,《申報》1935年8月7日。)。8日九時,“人力車公會特派代表仇春山、于達金、張懷陽、周錦元等四人,備文至市中心區(qū)向市府情愿”。市府代表、第二科科長張益譽在接見時“允請示市政核辦”。當天市社會局召集人力車公會代表于達金、仇春山、張懷陽三人問話,宣布越捕越界與車夫沖突“由市政府負責交涉,車商車夫靜候市府正當處置”,“社會局奉令勸告同業(yè)公會轉知車夫自明日(九日)起一律復工”。為此人力車同業(yè)公會于當天下午三時,“在普育東路會所召開委員會議,……由仇春山主席,首先報告至市中心區(qū)向市政府情愿及市社會局問話經過?!浻懻摻Y果,……即日令各車主轉知車夫,一律復工,靜候當局解決” (注:《黨政機關維持交通限令人力車夫復工》,《申報》1935年8月9日。)。晚九時,“同業(yè)公會派常務委員仇春山、張懷陽,會同納稅會市聯(lián)會委員程祝蓀、尚慕姜晉謁法租界華董杜月笙,報告經過,并照章免費每車一人填具登記表,領回扣車營業(yè)。車商代表在杜宅會商之結果,除登記車夫領回扣車外,復依照杜前定解決原則,所有未經扣押之人力車6000余輛,決照法租界定章聲請登記,其登記費候杜氏與法當局談定后,如能酌量減少,再由捕房退回,期間延長至年底,以期車夫有充分之準備” (注:《南市與法租界人力車昨復工》,《申報》1935年8月10日。)。
9日下午,同業(yè)公會代表仇春山、張懷陽與市政府特派秘書耿嘉基、社會局派惠工股主任王剛,會同法租界納稅華人會杜月笙、尚慕姜共同協(xié)議,“商定原則二項:1、車夫登記,一律免費;2、登記時間,延長兩個月,由市府及納稅會向法當局商定之” (注:《南市與法租界人力車昨復工》,《申報》1935年8月10日。)。
當時法租界人力車夫尚無工會組織,但有車夫代表大會這一權力機關在指揮一切,統(tǒng)一人力車夫的思想和行動,這說明上海的工人有較強的自我組織能力和紀律性。法租界公董局舉辦登記伊始,法租界人力車夫4萬人就一再集會表示反對,復經國民黨黨政機關及杜月笙調停,惟以法當局態(tài)度堅決,不允改變登記原則,因此經5日晚車夫代表大會議決,于6日晨六時宣告總罷工。同業(yè)公會雖出面阻止,亦未果。6日車夫因發(fā)生慘案,召集緊急會議,議決派徐鴻生等六人率領其他代表800人,定于下午分向黨政各機關及法租界各社團請愿,要求:1、取消登記;2、 懲兇;3、賠償損失。后因來不及預備請愿呈文等手續(xù),改為7日晨請愿。
8日“下午五時,各車夫在南碼頭開會,到二百余人,由時長生主席,……議決,(甲)定9日晨一律復工,(乙)惟限于行駛滬南,不得拖往法租界,(三)罷工期間之損失,請公會轉法租界交涉賠償,(四)受傷者之醫(yī)藥費用,應由法捕房擔負,(五)向法捕房交涉交出失蹤車夫薛三(即薛如績)。車夫代表時長生發(fā)表意見……南市小照會,系公用局之磁牌及鋼印,法租界實無權加以管轄。若必欲舉辦,應同時將公共租界照會之車輛,亦加登記,方為公允” (注:《黨政機關維持交通限令人力車夫復工》,《申報》1935年8月9日。)。
在這次罷工中,車夫與車商的關系有利益沖突的一面。沒錢購車的車夫平時辛苦拉車掙來的錢有三分之一到將近一半被車商拿去。在上交了車租后,平均每人每月收入在9元左右,度日維艱(注:《上海工部局改革人力車夫糾紛真相》,上海人力車業(yè)同業(yè)公會特區(qū)辦事處1934年編印,第55頁。)。因此一旦有事,車夫總是懷疑車商會不顧甚至犧牲其利益,從而采取過激的行動。但雙方更多的是有合作抵制法租界當局、共同維護人力車越來越邊緣化的行業(yè)利益的一面。
6日,車商公會負責人發(fā)表談話嚴厲譴責法租界當局,稱盡管事先有各方調停,“無奈法租界當局堅持既定辦法,不采允輿情,酌加修正,并一面以高壓手段,捕捉大批車輛,收押捕房,并以警備車沿途捕捉車夫,強迫登記,種種苛刻手段,不但蔑視我國主權,直將我華人視為亡國奴隸” (注:《法租界人力車夫昨與越捕發(fā)生沖突》,《申報》1935年8月7日。)。5日下午三時,“本會以各方調停無效,在三官堂路向車夫報告交涉經過,……勸導車夫鎮(zhèn)靜讓步。不料一般車夫,未能諒解本會所以委曲求全顧全大局之苦心孤詣,竟有當場毆打本會常委張懷陽、仇春山之情事,殊深遺憾?!敃r動武之車夫,亦均以迫于生計問題,情實可原,故亦表示不愿深究,以示車商車夫竭誠合作之意。詎車夫方面以事關切身生計,并援助被迫失業(yè)之車夫起見,竟于今晨(6日)起,一致拒絕拉車,自動停業(yè),以示抗抵。首當其沖者,厥為車商。綜計停業(yè)一日,車商所受損害,達五六千元之巨。本會除一面敦請杜月笙先生繼續(xù)調停外,并由各車商勸導車夫早日復業(yè),……惟各車夫在此停業(yè)時間,倘因壓迫過甚而激起意外行動,則本會概不負責” (注:《法租界人力車夫昨與越捕發(fā)生沖突》,《申報》1935年8月7日。)。應該說此時的車商是同情和支持車夫的,是站在車夫一邊的。因為車商為了自身利益不受損害,不愿減少車輛,縮小營業(yè)規(guī)模。而巡捕平時扣車,實際上已經使車商的車租收入受到影響;而此時法租界大動干戈,一旦變?yōu)楝F(xiàn)實,車商的車租收入自然會成比例的縮減。所以他們忍不住打出民族主義的旗幟,用民族感情來打動人,盡量爭取社會輿論的支持。
5日晚,人力車夫因交涉未有結果,認為車商公會常務委員仇春山、張懷陽辦理不力,在三官堂路公會施材部將他倆毆打?!巴瑫r車主被車夫毆打者,甚為眾多,紛紛向同業(yè)公會嚴重向法捕房抗議,免車主無辜受辱?!?(注:《法租界人力車夫昨與越捕發(fā)生沖突》,《申報》1935年8月7日。)7日有車主主動表示,“希望車夫能于今日復業(yè)登記,至登記費大洋五角”,無論法租界登記費減少與否,“車商可以負責填出,將來再由車夫歸還。……惟對于登記時間不能限制” (注:《法租界人力車夫昨與越捕發(fā)生沖突》,《申報》1935年8月7日。)。7日晨八時,人力車同業(yè)公會“在市商會開全體車主大會,討論善后辦法,到車主400余人,車夫派徐鴻生、周禮、吳義高列席,首由仇春山報告疊次交涉經過,次由李如璋、顧松茂致詞”(注:《法租界車夫昨仍罷工》,《申報》1935年8月8日。)。人力車同業(yè)公會召開全體車主大會邀請車夫代表列席,說明罷工期間資方意識到與勞方的溝通、協(xié)商是必要的,而且也有合作的誠意,從而保證了聯(lián)絡渠道的暢通。
9日晨十時,人力車同業(yè)公會特區(qū)辦事處“召集理事緊急會議,……由顧松茂主席,討論事項:……2、法租界人力車夫反對登記要求援助案,議決依法援助?!陵P于本月6日越捕與車夫沖突案,車主車夫為便利交涉起見,特推定負責代表處理一切。計車商推出仇春山、張懷陽、于達金、車夫徐鴻生、周永才、楊有貴、李阿四等7人,為全權代表,會同黨政機關解決一切未解決案件云”(注:《南市與法租界人力車昨復工》,《申報》1935年8月10日。)。這一決定是勞資雙方互諒互讓的結果,有利于罷工善后事宜的最后解決。雙方共同進行交涉,有助于增進互信,避免一方因不明情況而產生對另一方的猜疑和指責。
三
在1935年上海法租界人力車夫罷工中,中共與人力車夫運動的關系值得研究。1935年是十年內戰(zhàn)時期上海工人運動最后一個低潮的年頭。社會動蕩,經濟蕭條,失業(yè)的厄運時時降臨在工人頭上,但工人運動卻難于開展。在這種大背景下,法租界人力車夫的罷工風潮就更顯重要了。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一直關心、重視人力車夫的工人運動。在這次斗爭前,上海工聯(lián)成立了由鄭文卿領導的黃包車(人力車)委員會,他們組織了一個60多人的“弟兄會”,倡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為維護人力車夫的切身利益而進行斗爭(注:《上海工人運動史》上卷,遼寧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05頁。)。
6月,紅色工會國際東方殖民部在關于中國革命工會運動給國際工會會議的報告說:“中共(六屆)五中全會以來,特別是在上海,赤色工會發(fā)生了一系列暴露事件,但是黨和中華全國勞工聯(lián)合會得以在上海、天津、滿洲里等城市的大工廠重新建立和加強工會小組和赤色工會。在上海,在海員、碼頭工人、公共汽車工人、人力車夫、電器工人、郵政職工、紡織職工和鐵路員工當中,以及在竣工企業(yè)工作的工人當中,都有了赤色工會組織,每個組織擁有數千會員?!?注:《聯(lián)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l—1937)》第14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446頁。)
但事實上,在這次風潮中共產黨并沒有發(fā)揮出它應有的作用。
8月8日,共青團江蘇省委發(fā)布緊急通知,指出法租界人力車夫的罷工“是上?!弧ざ巳丈碳啅S大罷工后最偉大的斗爭,要求盡快建立各級罷委,號召黃包車夫包圍捕房、社會局,要求釋放被捕工人并予以救濟,動員英租界車夫罷工援助,實現(xiàn)同盟罷工。要求各團部、各反帝組織,廣泛宣傳、慰問、募捐援助,組織罷工車夫沒收日貨維持生活,將糾察隊轉變?yōu)榉慈瘴溲b組織;在短期內建立法租界車夫支部,對領導上的右傾要采取‘無情的打擊,‘殘酷的開展思想上的斗爭保證這一罷工得到全盤的勝利”(注:《中共上海大事記1919—1949》,知識出版社1988年版,第386-387頁。)。雖然這一通知帶有強烈的“左”傾盲動色彩,但多少能夠從中看出一些問題:1、黨組織未能統(tǒng)一領導、協(xié)調上海兩個租界的人力車夫的斗爭,所以共青團江蘇省委才提出要“動員英租界車夫罷工援助,實現(xiàn)同盟罷工”。事實上如前文已揭,公共租界的人力車夫不但沒有聲援法租界人力車夫的斗爭,相反一再乘機進入法租界和南市,填補這些區(qū)域人力車營運的空白,從而引起法租界人力車夫的過激反應。2、要求“在短期內建立法租界車夫支部”,也就是說當時在法租界的人力車夫中尚未建立中國共產黨的基層支部。
中國共產黨在上海人力車夫的工作方面總體上說并沒有少花力氣,但總體上工作進展緩慢,成效甚少。早在1929年7月28日,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就在工聯(lián)代表大會上提議:“成立市政組織——郵務、自來水、電汽、電車、黃包車?!?(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但沒有后續(xù)材料證實在黃包車夫中具體落實的情況。同年9月18日工聯(lián)黨團會議決定要進行飛行集會,指定法南黃包車夫參加(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也沒有執(zhí)行上述任務的后續(xù)記錄。從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的檔案中可以了解到,1930年1月有黃包車的三個分站在進行工聯(lián)的發(fā)行工作(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在 1932年 “一二八”事變前后,黃包車的兩隊宣傳隊始終是工聯(lián)宣傳的組織(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但這是就全市而言,我們并不清楚它們是否一定在法租界的區(qū)域之中。1933年10月2日關于近期工聯(lián)工作的報告承認,由于蔣章消極,“影響到黃包車、郵務的干部工作人員會,一個月當中只召集了兩次,沒精打采的,不在自身會議上解決一、二個困難問題,黃包車關系失掉” (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因此提出要“恢復公汽、法電、英電、黃包車工作” (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同年11月份工聯(lián)有“建立郵務、黃包車、閘北水電、電力工會小組”的工作計劃(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12月21日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遠東局委員賴安給中共上海中央局的信說:“最近六個月在上海,工人經濟斗爭領域的革命高潮表現(xiàn)在……(3)其他形式的群眾性行動在發(fā)展,有10萬多工人和失業(yè)工人參加,包括鐵路工人、碼頭苦力、人力車夫、國家郵電工人、市政公共汽車和電車工人等?!?(注: 《聯(lián)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l—1937)》第14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642、107頁。)1934年4月10日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駐上海遠東局書記埃韋特在給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委員皮亞特尼茨基的報告中承認,3月底4月初的上海罷工行動中“人力車夫工人制定了斗爭綱領,推出了具體要求,矛頭是反對企業(yè)主、調解人和租界當局(為了帝國主義運輸企業(yè)的利益)提出的‘改革建議。暫時我們的影響不大” (注: 《聯(lián)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l—1937)》第14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642、107頁。)?!渡虾9と诉\動史》上卷指出,至1934年冬,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下設市政、紗廠、碼頭、郵電、人力車等幾個秘密的產業(yè)總工會,但是基層的赤色工會會員卻很少,群眾基礎狹窄”(注:《上海工人運動史》上卷,遼寧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01頁。),這一評估是十分準確的。因此,單靠工會小組、“弟兄會”是很不夠的,它們根本無法有效地領導這場罷工斗爭。即便就“弟兄會”而論,直到1932年10月在閘北人力車夫已經有32個弟兄會的情況下,法南地區(qū)人力車夫還沒有一個弟兄會(注:《上海工會聯(lián)合會》,檔案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9、358、522-523、587、591、601、555頁。)。
1935年2月在公共租界東嘉興路小菜場正式成立的上海人力車夫互助會總會,被共產黨認為是“十足官辦工會”,是“外界操縱包辦的官僚機構”(注:《上海產業(yè)與上海職工》,遠東出版社1939年版,第603頁。)。同年秋,新成立的車夫協(xié)會組織車夫3000人前往上海人力車夫互助會總會,準備武力接收,被巡捕房鎮(zhèn)壓,30人被捕,車夫協(xié)會最后無形解散(注:陳達:《我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市鎮(zhèn)工人生活》,中國勞動出版社1993年版,第270頁。)。因史料缺乏,目前還搞不清楚車夫協(xié)會有無共產黨的政治背景,但從最終結局看,即使有影響,也不會太大。因此,對于中共在上海人力車夫中的工作成效不宜估計過高。
(責任編輯:陳煒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