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生
《絕版李鴻章》(張社生著,文匯出版社2009年版),是一本李鴻章圖傳。當(dāng)今雖時興圖傳,但圖片越來越難得了,若非獨辟蹊徑,而總是那些老照片印來印去,就把讀者看得厭煩了。這本書的圖片多取自外國的大學(xué)和圖書館,是作者費了很多心力爬梳勾稽來的,有照片,有繪畫,有版畫,也有漫畫,外加報刊雜志上與中國——特別是與這本書主人公李鴻章——有關(guān)的報道。這些從《紐約時報》、《倫敦新聞圖片報》、《哈珀周刊》、法國《小報》報刊雜志上選取的近500幅圖片中,有200幅系首次發(fā)表。作者翻譯的60多段時事報道,提供了很多有趣的細節(jié)??梢哉f,這是“多國視野”中的李鴻章,照相機鏡頭、畫筆和文字描寫相結(jié)合的編寫方式,彌補了以往單一視角的不足。而所謂“絕版”,當(dāng)然是獨一無二,前所未見,珍貴難得。自不待言。見以往研究者所未見,是這本書最具吸引力的所在。
近幾年,李鴻章的傳記漸漸多起來,對李鴻章的評價似乎也有所變化。原來,李鴻章戴的是賣國賊、大漢奸的帽子,現(xiàn)在洋務(wù)運動先驅(qū)的形象在讀者和觀眾面前若隱若現(xiàn)了。這本書雖然是以圖為主的畫傳,但作者同時也用文字,竭力畫出人物的全像,試圖把主人公“少年科舉,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wù)”的輪廓勾勒完整。他的政壇經(jīng)歷,他的精明算計,他的無奈,他的圓滑,他的有情和無情,他的忠誠和欺詐,他的痞子氣,他的嗜好,他的私生活,他的身后事,等等。既然以照片和畫像為媒介,形象就千變?nèi)f化,正襟危坐的標(biāo)準(zhǔn)相固然有之,即興抓拍、緊急搶拍的影像也有之,精神不振,姿態(tài)不雅,有時反而比為保存英姿攢足力氣所攝更有“觀賞”和認(rèn)識價值。我們還看到好多漫畫的筆法。中國的報刊禁止將政治人物漫畫化,但李鴻章既然出使外國,就免不了依當(dāng)?shù)貞T例被“看”,被“照”和被“畫”。
這本書的有趣之處正在于,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復(fù)雜多面的李鴻章影像,讀者可以認(rèn)識到那時的中國在西方國家輿論中的形象。
可以看出,作者對傳主懷有一定的同情心,雖然其敘述和評說不無幽默和嘲諷。對待歷史人物往往如此,在設(shè)身處地的體察和細節(jié)的研究中,現(xiàn)代人可能會不自覺地被歷史人物吸引,漸漸產(chǎn)生理解和同情。作者講述歷史故事,品評歷史人物,更多是要思考現(xiàn)實,他聚焦歷史上的重大事件,更注意開闊視野,從中外多種視角去觀察。作者特列一章,將中國與日本做了對比,看似與主題稍遠,其實卻很近,因為李鴻章蓋棺論定,大受其簽訂割地賠款、喪權(quán)辱國條約的影響,他的漢奸之名與同日本的那次談判關(guān)系很大。作者是在追根溯源,向讀者交代來龍去脈。例如,評說談判過程中李鴻章的心態(tài)和所付出的辛勞,作者比較了1894和1895年李的兩張照片,讓讀者一目了然。
雖然這書名以“絕版”的圖片為號召,但實則仍是以文字為主,用文字來驅(qū)使圖片,讓圖片服務(wù)作者的傳記意圖。不妨做這樣的假設(shè):以圖片為主,以解說文字為輔,以照片圖片為主線,講述李鴻章的生平事跡,軼聞趣事??赡軙霈F(xiàn)另外一種寫作方式,達到另外一種效果。會為讀者提供更為詳細的資料,也說不定。這不免是作為一個讀者的得隴望蜀、求全責(zé)備。姑妄提出,聊備一說罷了。在作者,其難于措手是明顯的。因為外國的圖片照片本來并不成系統(tǒng),更不會成套地藏在那里等待著作者去使用。
這本書倒給我們提供了信息和思路。以前很少見到,甚至也沒有想到,李鴻章有這么多影像資料。前些年,當(dāng)我們看到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上海的畫報,很驚異于畫面的豐富多彩,現(xiàn)在又看到100多年前的人物的影畫,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拘謹(jǐn)和枯燥。李鴻章也曾時髦地拿自己滿意的照片贈人(第28頁),相當(dāng)于交換名片——今天也有人將自己的照片印在名片上。我倒有個建議,筆力還可以更集中一些,或者不必很全面地敘述李鴻章的一生,而以圖片為線索集中敘述某個階段。這本書對有些歷史事件的敘述就比較詳細,如李鴻章訪問美國的過程和相關(guān)趣聞軼事,李鴻章赴日談判的情況,等等。李鴻章1896年訪問了歐美八國,在其他國家的行程細節(jié)也值得注意。再如,李鴻章庚子事變與十一國談判等事件,也是讀者想要理解的。當(dāng)時的報道想必很多,不但是報紙上的配有圖片的報道,而且還有相關(guān)人物的回憶錄,會見的紀(jì)要和官方文件之類,都很有價值,有搜集解讀的必要。
作者所使用的材料大多來自美國,而對其他國家的收藏較少注意。因此之故,有關(guān)李鴻章在美國的報道就多一些。其他各國,除了李鴻章在德國會見俾斯麥的相關(guān)記述較為詳細外(第48-50頁),其他方面就顯得薄弱。例如,法國的文獻并不多,解讀也稍欠充分。在講到義和團運動時,書中引用法國LP Petit Journal雜志上一張照片(第228頁),畫面為軍隊開拔的場景,圖下說明文字是:“‘基督世界聯(lián)合起來,打到清國去,拯救基督徒!這是當(dāng)時法國這家雜志給這幅畫命名的標(biāo)題。骨子里西人還是相信武力解決問題,最后的確靠武力‘解決了問題?!焙蟀氩糠值脑u論意見且按下不表,而圖片上的文字,卻應(yīng)該是:“‘軍隊萬歲!——馬賽軍團向中國進發(fā)。”這個信息,應(yīng)該準(zhǔn)確而完整地告訴讀者。
去年夏天,為尋找一位美國傳教士的資料,我陪同日本的宮澤真一教授到上海圖書館徐家匯分館查閱資料,翻閱了晚清上海出版的英文報紙合訂本。上面的圖片雖然不多,但頗多關(guān)于中國時事的報道,也不乏對中國政界人物事件的跟蹤評論。從這個意義上說,關(guān)于李鴻章的評說,還沒有結(jié)束。這本書也還不是“絕版”。我們在感謝這本書為我們提供了這些前所未見的影像的同時,也期待著更多“絕版”資料以各種方式展示出來。
本文編輯錢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