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天倉

偶然讀到一則《朝鮮首次承認缺糧100萬噸》的報道，突然地打開了我塵封45年之久的記憶之門，拾回了一個個瑣碎的片斷……

一

人所熟知的上世紀60年代突發(fā)的“三年困難”時期，正是我在忻定二中讀初中的時光。當時全國物資匱乏，尤其糧食奇缺，城鎮(zhèn)居民一律按低標準供應。國家很關懷在校的青少年成長，以人頭日供給成品糧一斤一兩。這在那時是足以讓人眼饞的了。為了緩解由饑餓引發(fā)的矛盾，校方根據(jù)學生的年齡、身材、食量分三等配給糧食（一等一斤三兩，二等一斤一兩，三等九兩），秋天還將校園內(nèi)外的洋槐樹葉子收集起來，磨成面摻在糧食里充饑。

緣于年齡偏小，我只能享受三等供應?？梢赃@樣說，我是全班少數(shù)受餓最嚴重的學生之一。按家境狀況來說全班絕大多數(shù)同學可分為四類：父母有固定薪金屬于雙職工的；家庭成員中有擔任大小干部且掌管糧食權利的；勞力多能賺到工代糧的；或?qū)儆谏絽^(qū)、或有外援、或有積蓄的家庭。可這四類我都不沾邊。我全家四口人：父親住榮軍療養(yǎng)院養(yǎng)病去了。母親雖是個強勞力，可也賺不上多少工分。姐姐常年拾柴禾，僅供做飯取暖之用。由于我得不到家里的補貼，每每看到同學們的父母送來食物，或看到同學們星期天背來干糧，就覺得很委屈。其間的委屈還來自于自己連伙食費也交不起，曾差一點被校方勒令退學。有次回家埋怨時，母親摸著我的頭竟哭了：“是媽不好，你爹常年有病，咱們家實在是太困難了，你好好念書，媽一定讓你吃飽……”

二

不久，母親開始每星期給我送一次“谷窩頭”。所謂的“谷窩頭”，就是用不去皮的谷子磨成的面蒸的窩窩頭，實質(zhì)上就是小米與粗糠炮制的產(chǎn)物，吃到嘴里“沙沙沙”地直響。就這也比玉米面摻槐樹葉子好吃多了。我總算在同學們中間獲得了些許的虛榮與自尊，同時也大大減輕了饑餓的程度。然而，幾個月后，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個星期天，我離開定襄縣城回智村探家。一進門，我就到處搜索食物。揭開籠屜也不看是什么，抓起來就往嘴里塞，連吞了三個團子以后，姐姐才說：“你這一下子把我一天的飯全都吃了！”這時，我才醒過神來，回味著那剛剛下肚的又酸又澀又苦的東西，問道：“你和媽每天就吃這個？”姐姐說：“這是醋糟（做完醋剩下的渣子）、蒲根（河灘里的一種蒲草的根磨下的面）和野菜（苦菜等類）做的團子，就這也是每頓只能吃一個。吃了就吃了吧，不餓誰吃這個！”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生產(chǎn)隊收工時刻。一見母親，我不禁大吃一驚，母親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雙眼深嵌在瘦削了一圈的菜綠色的臉龐上，顯得很是萎靡和疲憊，她一顛一拐地踏著碎步向我移來。我大叫一聲：“媽，你這是怎么啦？”母親強笑道：“你回來啦?！蔽覇柕溃骸皨?，你是不是得了啥病啦？”姐姐嘴快：“媽的病是餓病，隊里分給媽和我的谷子全給你吃了，你瞧瞧媽的腳……”

母親打斷姐姐的話，厲聲斥責：“用你多嘴胡說?！蔽因嚨馗┥砻赣H那一雙腫得像饅頭似的小腳，情不能禁地跪下了，撕心裂肺地喊道：“媽，我不上學了！”

母親一把把我摟到懷里，老淚縱橫道：“傻孩子，盡說傻話。你不上學了，就不受餓了？在學校你好賴每天還有九兩成品糧吃，你回到村里連六兩原糧也吃不夠，你豈不是更餓了嗎？再說，新舊社會都一樣，沒有文化不行。你爺爺正因為有點文化，才做過綏遠匯圓通錢莊的掌柜，如今新社會種地也得有文化呀……”

母親的話通情達理，不容反駁。我說：“那你得答應再不給我送吃的才行?！蹦赣H的臉一下子舒展了許多，笑道：“俺娃懂事了，媽答應你?！?/p>

三

母親很守信，再也沒有往學校給我送過吃食。而我反倒每頓飯痛下狠心節(jié)省一小塊窩窩頭，積累一星期往家里捎送一個四兩重的蒸饅頭。這樣在我心里盡管得到了一點安慰，但面臨著的殘酷饑餓現(xiàn)實卻變得更為劇烈。當時糧食的黑市價格一路飆升：小米每斤4元，玉米每斤2.5元，全國糧票每斤3元……尤其糟糕的是，有時候即使是手上有錢也很難找到賣糧食的地方。在校生即使是請假不在學?；蛐瞧谔旎丶叶忌岵坏孟略睿傄腥祟I下飯食。瞧吧，一過星期天總有成堆的窩頭、饅頭、小米擺在寢室內(nèi)的桌上。

接踵而來的便是“寅吃卯糧”的借飯風。我瘋借瘋餓了一些時候。最嚴重的是有一次接連三頓飯都將主食還了對方，直餓得我“頭暈眼花心發(fā)抖，腿軟腳麻邁不了步”。從那時候起，我就落下一個毛病：說不定什么時候，心一發(fā)抖，雙腿就軟得不會走路了。這時只要馬上吃幾口無論什么東西，幾分鐘就恢復正常。這個癥狀直到上世紀70年代后期才完全消失。

四

那時候，同學們圍繞著“吃”，賭博的花樣也不斷翻新、千奇百怪。有用撲克賭的，有因爭論問題引發(fā)賭的，更有趣的是竟拿“口大口小”來賭。一天中午，有個外號叫板頭的同學不知從哪里得到一個消息：某班某某因賭“口大口小”連著贏了好幾個窩頭。于是他一回到寢室，就高舉著一個窩窩頭大聲宣布：“誰有本事五口吃掉這個窩窩頭，我送他白吃，吃不掉還我兩個，誰來應戰(zhàn)!”挨著我躺下的彭同學，那日午飯剛還了債主主食，只喝了一碗開水沖的菜湯，正空著肚皮嘆氣呢。我推推他，附耳鼓勵道：“板頭挑戰(zhàn)吃窩頭哩，你人高馬大，加把勁贏了他?！?/p>

彭同學打了個激凌坐起，從板頭手里接過窩窩頭，看了看，又翻了翻，問道：“五口？”“五口?！薄罢娴?？”板頭笑著說：“哎呀，這當著大家的面，我還能反悔！”彭同學再不言語，只是一個勁兒盯著窩頭翻看。這是個隔了夜的二等窩窩頭，色澤暗淡，又干又硬，因為是摻合著洋槐樹葉子做的，無論是重量或體積都比一般的窩頭大很多。

這時候，寢室內(nèi)的十幾位同學都圍攏過來觀看這場賭戲。彭同學雙手捏住窩頭兩端，猛然朝頂部深深地扎下第一口。這一口簡直太大了。若按這一口的容量，四口就可以將窩頭吃完。板頭那原初很有興致的扁腦袋，霎時就耷拉了下來，他估摸自己十有八九要輸。對于彭同學來說，關鍵的問題是吃進嘴里的窩頭如何下咽？據(jù)彭同學事后回憶說，這里邊有學問有技巧，首先得動用舌尖一點一點地將食物撥動、擠壓到口腔兩側(cè)，其次是必須保持冷靜的心態(tài)。這一口足足用了三分鐘。彭同學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珠后，從側(cè)旁咬下第二口，這一口比較順利，只是略顯吃力了些。

意外的麻煩出在第三口。彭同學第三次下口處選在窩頭的左側(cè)，其形狀是一個下鉤的月牙形。嚴格地講他下口的時候不是咬，而是用手把那“下鉤的月牙”反轉(zhuǎn)朝上直直的推到口里，恰好塞死在食道的入口處。這樣一來，除舌尖的作用失效不說，更要命的是咽喉部出現(xiàn)奇癢、惡心的癥狀。剎那間，豆大的汗珠從頭上滲了出來，眼淚生生地奪眶而出，額角上暴漲的靜脈血管激烈地跳動著。圍觀的同學們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更急更慌的是板頭，大叫道：“快救人！”說著便伸湯匙欲掏食物，彭卻急用手指了指碗里的水，又指了指他的嘴，板頭會意，忙往彭嘴里灌下三四勺水，由于水的軟化作用，幾分鐘后彭的口中開始松動，一場危及生命的事故終于排除。

五

打賭風波結(jié)束后，借飯風、賭吃風自然也就減弱了許多。同學們除認識到那是“自我折磨、自我作踐”的危害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到當時社會風氣的誘使和影響。可以說當時全社會盜食成風，尤其廣大平川農(nóng)村更甚。有一年暑假我親眼目睹了這樣的事情。一群下地的社員勞動了一會兒，大伙就輪流遛進瓜菜、玉米地，去生吃瓜菜或玉米。他們生吃玉米的辦法很獨特，他們不是撇下一個玉米剝開來吃，而是并不將玉米撇下，就在玉米苞上撕開一半外皮，用嘴啃幾口，再把玉米皮合上，然后再找一棵玉米繼續(xù)啃。

臨收工的時候，人們不是腰里揣一兩個玉米，就是籮頭里的草下埋幾個紅薯之類。一天，我看見鄰居燴著一小鍋南瓜，就問母親他家哪來的南瓜。母親沒說話，姐姐在一旁笑了一下也沒說話。沒用一個時辰，我家的南瓜也煮好了。母親一邊吃一邊說：“咱家的日子全憑英子‘撲鬧哩！”

六

當年的饑餓真是刻骨銘心的。臨近午飯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大部分同學聽課就聽不到心上了，都盯著各自在玻璃窗木框上刻記的紅杠杠。太陽的陰影一旦與紅杠杠對接，準是敲響下課鈴聲的時刻。當時的那種餓，吃了飯也餓，不吃飯也餓，有時是吃上飯更餓。加上那時又處在盜食成風的大環(huán)境下，學生們豈能“出污泥而不染”？

因為那時的饑餓是無時無刻的，不僅不分白天黑夜，甚至有時是突發(fā)的。有年冬天夜半1點多鐘，記不得哪個同學把大家從睡夢中喊起來，說：“我實在是餓得睡不著了，聽說菜窖里新買進一批蔓菁，你們想不想吃？”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想吃。不一會兒，那個同學扛著一大口袋蔓菁撂在地上。大家瘋狂擁上哄搶猛吃。不想好吃難消化，每人隔十幾分鐘就撒一泡尿，而且有的還直喊肚子疼。

又有一次，有人得到“火車站臺有一批葵花餅和豆餅（都是榨了油的渣子）”的消息。我們幾個同學結(jié)伴而行，搞回一些來，吃了好幾天。還有一個星期天，在學校閑著，上午9點多鐘，我和張同學餓得燒心火燎的。他突發(fā)奇想：“北西力村種著好多‘豬瓜，咱倆去吃一頓”。他的話正中我下懷。他從家里取了一把鐮刀，我們大步流星趕往地頭。一看瓜個不小，足有十幾斤重?！i瓜的學名不知叫什么，反正是專門喂豬的飼料。形狀就像如今的冬瓜，切開是粉紅色瓤子嵌著白籽籽，很難吃，好比生西葫蘆加醋的味道。我倆啃了半個瓜，總算墊住了燒心火燎的空腹難受勁兒。

七

那年月，村里護田的營生也很難干。過于嚴酷，都把人得罪了，不行。過于放手，又怕失控，交不了大隊的差。大多數(shù)聰明的護田人采取的策略是：對小偷小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于偷盜次數(shù)較多的人，逮住后也不聲張，放了人，贓物歸護田人所得；對慣偷大盜者重點監(jiān)控，一旦逮住，毫不留情送交治保會處罰。

但也有個別死搬教條的，對全村人一律鐵面無私、六親不認，結(jié)果落了個悲慘的下場。有個叫郭二忙的，每日端著一把明晃晃的大鐵叉，盡職恪守在村口要道上，任何偷盜者都難逃他的法眼。有一次，他的二叔擔著一擔草走過來了。二叔平素口碑很好，從未有過偷盜記錄，就放過去了。剛走了幾步就被二忙喊住了：“二叔，你這扁擔顫悠得可不對呀，侄兒還是查查吧！”一搜，果然七個玉米苞露餡。二叔哀求道：“你嬸子病了好幾天，就想吃個嫩玉茭，叔叔這是今生第一次，你就放叔叔一馬吧！”二忙毫不容情：“二叔，侄兒吃的就是這碗飯，快跟我認罰去！”

幾年以后，二忙病倒在床，很少有人理他，他又是光棍，沒有多少時日的就病餓交加而斃命。出殯那天，連個抬棺材的人也找不下。最后，經(jīng)主祭總管長跪于大街上求告才得以安葬。

八

“三年困難”時期的饑餓，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深重災難。

我所在的村是全定襄縣最大的大隊，“三年困難”時期全大隊累計死亡人數(shù)不下300人，超過以往正常年份死亡率的五倍還多。從1963年開始，境況逐年好轉(zhuǎn)，但在我的經(jīng)歷中，吃不飽問題一直延續(xù)了20多年。當時解決饑餓問題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向生產(chǎn)隊借糧。徹底解決吃不飽問題是在1984年以后。

1984年，“家庭承包責任制”在平川地區(qū)全面推廣施行。這一年，我妻子承包了8畝多土地，出產(chǎn)小麥800斤，高粱3000斤，玉米1200斤，糖菜4000斤，總收入1100元。當收獲得3000斤高粱堆在院里的時候，妻子興奮得徹夜難眠。第二天就把欠生產(chǎn)隊的1200斤借糧全部償還。小平同志的“一個承包制”基本解決了數(shù)百年來中國農(nóng)民的吃飯問題，從此并徹底遠離了饑餓。

（責編 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