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革命黨人以俠的殉道精神犧牲自我而喚起天下良知,在革命以推翻封建帝制的形式取得初步成功之后,社會已經(jīng)不再需要“游俠”。作為穩(wěn)定體制的破壞力量,游俠精神并沒有在民國初年走向社會文化的前臺。這也就是為什么在“武俠”概念進入中國長達十年之后,才在1915年底出現(xiàn)了一篇由雜志編輯包天笑命名的“武俠小說”,這就是著名小說翻譯家林紓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傅眉史》,雖然林譯小說在溝通中西文學上取得了極大成就,然而《傅眉史》卻不過是兒女英雄的翻版,第一次中國本土的武俠想象,唐然如此草率出場。
一
歷史證明,每一次媒介形式的大變革,也都會帶來文化形式的大變革。正如印刷術的產(chǎn)生帶來了宋元時代的市民文學,五四時期的白話運動也帶來了武俠小說的迅速風行。并且,另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媒介變革也恰在此一時段發(fā)生了,這就是以聲像技術為核心的電影產(chǎn)生了。1905年,電影在中國產(chǎn)生:同年拍攝的戲曲片《定軍山》中就有不少武打場面。1920年,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1926年改組為國光影片公司)攝制的《車中盜》則成為中國第一部武俠電影。
雖然電影以新的表現(xiàn)方式讓觀眾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體驗,但武俠電影的風行卻是與武俠小說分不開的。在林紓的“武俠小說”近十年之后,1923年平江不肖生同時連載《江湖奇?zhèn)b傳》和《近代俠義英雄傳》,分別在奇幻和現(xiàn)實兩條道路上開啟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中國武俠文學。到1928年,小說《江湖奇?zhèn)b傳》連載完畢,取得極大成功,帶動了武俠電影的風行。根據(jù)《江湖奇?zhèn)b傳》改編的《火燒紅蓮寺》,茅盾作為目擊者,曾經(jīng)這樣描述:“《火燒紅蓮寺》對于小市民層的魔力之大,只要你一到那開映這影片的影戲院內(nèi)就可以看到。叫好、拍掌,在那些影戲院里是不禁的;從頭到尾,你是在狂熱的包圍中,而每逢影片中劍俠放飛劍互相斗爭的時候,看客們的狂呼就如同作戰(zhàn)一樣……”在1928年到1930年的三年間,拍攝武俠片超過了150部,并且出現(xiàn)了武俠電影的“系列化”現(xiàn)象,《火燒紅蓮寺》多達18集,僅次于后來的“黃飛鴻”系列。不僅如此,《兒女英雄》、《荒江女俠》、《山東晌馬》、《關東大俠》等,也都達到了13集之多。
1930年前后的武俠電影,可謂是晚清革命之后的又一次俠文化高潮。但是,從價值觀來看,武俠電影卻無疑是一次極大的倒退。奇幻武俠大行其道,現(xiàn)實俠義退居江湖,革命先鋒棄之腦后,已經(jīng)完全沒有革命黨人與改良派那種心憂天下的熱血與激情。正如現(xiàn)實的大俠被理解為杜月笙這樣的幫會首領,文化中的武俠則被理解為神怪奇幻,晚清封建文藝如《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等也趁機抬頭而被一再改編。新文學家們對此痛心疾首,茅盾就把這類武俠片定位為“封建勢力對于動搖中的小市民給的一碗迷魂湯”,予以猛烈批判。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再次讓沉溺于“上海摩登”迷夢中的國人驚醒,當局果斷下令,從此禁演“火燒”一類神怪武俠片。此后,民國武俠電影再也未起高潮,神怪武俠的影像奇觀,讓位于30年代中期在淪陷區(qū)興起的“北派五大家”(天津的還珠樓主、白羽、鄭證因、朱貞木,青島的王度廬)武俠小說。
二
武俠電影走上良性發(fā)展軌道,是從1949年之后的香港電影開始。
20世紀30年代以后,武俠電影經(jīng)歷了近20年的衰落??箲?zhàn)爆發(fā)后,大批上海電影人南下香港,開創(chuàng)了中國武俠電影的新局。
香港電影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一個武俠形象,和香港武俠小說的開端一樣,居然都是出于偶然。武俠小說的第一個偶然是梁羽生,而武俠電影的第一個偶然則是黃飛鴻。
1949年秋目的一天,胡鵬和粵曲作家吳一嘯從九龍乘船到香港,偶然翻閱《工商日報》,上面有齋公的連載小說,主人公是廣東民間武師黃飛鴻。齋公原名朱愚齋,是黃飛鴻的再傳弟子,他居然在小說里講,吳一嘯也曾師事黃飛鴻。胡鵬很驚奇,問吳一嘯可有此事?吳一嘯說他根本不懂武功,那是編出來的。這就觸發(fā)了胡鵬的靈感,他當即著手,在當年冬天就拍出了一部上下集的武俠電影《黃飛鴻傳》,又名《鞭風滅燭》,上映后大受歡迎。從此,胡鵬的黃飛鴻片一發(fā)不可收,到1980年,他竟然拍攝了58部“黃飛鴻片”,而整個香港的黃飛鴻片則超過了100部!
香港是一個商業(yè)社會,只要觀眾歡迎,就能大行其道。20世紀50年代以來,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風靡天下,與武俠電影相得益彰,共同形成了濃厚的武俠文藝氛圍。早在1925年就創(chuàng)辦了天一公司的邵氏兄弟,后來移師香港。到20世紀60年代,邵氏兄弟中的六弟“六老板”邵逸夫先生,對當年上海武俠片的盛況難以忘懷,同時又不滿其動作形態(tài)和藝術質(zhì)量,毅然將武俠片作為主攻類型,加上被譽為香港“彩色武俠世紀”兩大開山祖師的張徹、胡金銓的全力推進,形成了中國武俠電影史上的第二次高潮。
20世紀70年代末,香港武俠小說悄然進入中國大陸。1982年,香港導演張鑫炎的《少林寺》在大陸公映,揭開了大陸武俠電影的新紀元,形成了中國武俠電影史上的第三次高。潮。取材于歷史上著名傳說“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少林寺》,和以前許多武俠電影取材于小說或凌空虛構(gòu)不同,而是有機地將歷史巨變與江湖恩怨結(jié)合起來,尤其是揭示了歷史發(fā)展中“俠道”的正義規(guī)律,形成了宏大的格局,與大陸的意識形態(tài)頗為契合,加之香港電影成熟的藝術技巧,形成了武俠電影中最初的“大片”格局。而在演員的選擇上,《少林寺》也獨辟蹊徑,以大陸的多位武術冠軍主演,李連杰這樣的影壇巨星也是從這里開始起步的?!渡倭炙隆废破鹆舜箨懙奈湫g熱,也掀起了武俠熱,成為新時期中國武俠電影起步的一個標志。
恰在此時前后,香港的一代年輕導演,掀起了一場“新浪潮電影”運動,徐克的《蝶變》是一部純粹的古裝奇幻武俠片,開始運用技術手段制造影像奇觀,他在20世紀90年代又以《笑傲江湖》三部曲和“黃飛鴻”系列將武俠片推向深入。以徐克為代表的“新瓶裝舊酒”式的傳統(tǒng)題材和金庸小說改編,加上李連杰等人在《方世玉》等影片中的過硬功夫,以及張曼玉等人在《東方不敗》和《青蛇》中的出色表演,技術進步和俠義道德二者合流,制造了武俠電影的“影像奇觀”,在20世紀90年代形成中國武俠電影的第四次高潮。
進入21世紀之后,武俠電影的技術手段和意識形態(tài)都已經(jīng)走向成熟,大陸的廣闊市場,并由于張藝謀等一代優(yōu)秀導演涉足武俠電影制作,在大陸和香港電影人的鼎力合作之下,掀起了中國武俠電影的第五次高潮,21世紀的電影市場:差不多簡直可以稱為武俠世紀。以2002年張藝謀的《英雄》為開端,2003年有《天地英雄》,2004年有《功夫》、《十面埋伏》,2005年有《無極》、《神話》、《七劍》,2006年有《霍元甲》、《滿城盡帶黃金甲》、《夜宴》,2007年有《投名狀》,2008年有
《赤壁》、《畫皮》以及最新上演的《葉問》。
三
和歷代以來的游俠事跡不同,和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武俠小說不同,武俠電影以影像奇觀的方式,為中國俠文化營造了一個獨特的想象空間。
在武俠電影的視聽想象里,有三個方面構(gòu)成了武俠電影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機制。
首先是武俠電影的感官刺激?;蛘哂玫秳?,或者用拳腳;或者寫實,或者奇幻,或者用灰暗的色調(diào),或者用絢麗的光澤——武俠電影給予觀念最直接的體驗,是既不同于現(xiàn)實也不同于語言敘述的“視覺新潮”,大量運用特技手段以及不惜巨資的大制作,成為武俠片的一個鮮明特色。
其次,是武俠電影的性致情懷。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武術被當作是一種“道”,因而有“技進乎藝,藝進乎道”之說。初級的功夫只是一種技術即“技擊”,而高明的功夫則成為藝術也就是“武舞”,其終極追求則是“道”,即對人生和人性的領悟,不僅是一種武學境界,更是一種俠義境界,是在堅持正義原則基礎上的逍遙人生,也就是“笑傲江湖”,這成為一種詩意的審美,是其他電影類型難以取代的。
第三是武俠電影的歷史韻味。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往往都喜歡選擇歷史劇變的時代,在這中間拷問人性,悟解歷史。比如,《英雄》提出一個“天下”觀,大俠們在貌似侵略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與可能是分裂的抵抗戰(zhàn)爭中間搖擺,最后放過了秦始皇s黃飛鴻從挨打的歷史中向洋人學習,洋為中用,喚起民族浩氣;霍元甲從一個單純追求“武功天下第一”的武癡,完成了為國人爭光、為民族爭氣的轉(zhuǎn)換,然而,他卻在最后被侵略者害死,從而揭示出“宜將剩勇追窮寇”的真理,等等。在歷史中沉思,將武俠片和歷史規(guī)律的追尋結(jié)合起來,終于重新拾起了自清末革命黨人那里開始的“武俠革命”意識。在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之后,通過武俠電影,武俠重新回到了它的主流文化的源頭——“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2008年以來的武俠電影世界,總是不斷有驚喜,而對人性和歷史的思索也更加深化。武俠本來生當亂世,那些鄉(xiāng)土中國的俠隱桃源,紛紛皆成往事。武俠電影帶來更多的辛酸,更多的沉思。年初的《投名狀》鞭辟人里地拷問了人性,曾經(jīng)淳樸的江湖人性,在體制的名利誘惑中變態(tài),最后是一起毀滅了去。歲末剛剛上映的《葉問》,則顯示了中國人在危難之際的群體俠義精神。葉問從俠隱中走出來,在抗戰(zhàn)勝利后推廣詠春,成為全民健身的宗師。而他的弟子李小龍,則創(chuàng)造了武俠的健身與影像神話。中國武俠本來是習武而不炫武的,但在危難之際,俠隱挺身而出,成為“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
但在今天,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俠都只是想象中的文化形態(tài),作為一種專門行為的俠,已經(jīng)不存在了。俠,已經(jīng)彌漫在中國人的文化中,彌漫在中國人的性格里,成了人們性格中的一種正義和陽剛的因素:頑強拼搏、勇攀高峰,是俠;見義勇為、挺身而出,是俠;樂于助人、古道熱腸,是俠;胸懷坦蕩,仁者無敵,也是俠……正如有學者指出,俠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民族化的符號,是獨具中國特色的一種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