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盧迪這幾天特別煩。是因為快到36歲的緣故。

這里的人中間流行一種說法，36歲是人生的一道坎，所以這一年的日子很難過，過得了的就過了，過不了的說不定就完了。盧迪才不信這些鬼道理，通通都是迷信嘛，36歲不過就是個平常生日。哪個年齡段的人都會有死有病的?？墒?，老婆常小凡卻偏偏信這個，還像中了魔似的，天天吵著要辦酒席。這里的人都說，如果要想36歲順順利利地過去，就得在生日那天擺酒席，邀請親朋好友大快朵頤一頓之后，方可逢兇化吉，且萬萬不可以收禮，也算是一種變相的破財消災(zāi)吧。盧迪不想擺酒，因為家里根本沒錢擺，但是小凡不肯，還說即使去借錢也要擺，不然，她怕她會跟著一起倒霉的。

盧迪清楚這不是她最真實的想法。其中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心里在暗暗地與何萍攀比。何萍兩口子和小凡是高中同學(xué)，何萍的老公是稅務(wù)局的一個小頭目，上個月才滿36歲，盧迪和小凡都去喝了酒。何萍他們在好運來酒店擺了二十桌，席上的酒是五糧液，菜色也很不錯。小凡回家的路上就開始估算了，像那樣水平的一桌酒席，起碼需要七百多塊，這么一來，二十桌就得一萬四了，加上吃罷飯還請了老同學(xué)去KTV唱歌，一個生日，至少花去了一萬六。這樣的數(shù)字，讓盧迪和小凡唏噓不已。盧迪當(dāng)即就向老婆表態(tài)，我們不要和別人比，過個生日花掉這么多錢，也太奢侈了吧?況且，各家的經(jīng)濟情況不一樣，他們的錢肯定來得容易，不然，誰會舍得這樣花?再說，這些東西嘛信則有，不信則無，外國人不信這些，不是照樣過得挺好的嗎?小凡不愿意，氣呼呼地說，同樣都是男人，何萍的男人手里能抓到錢，你為什么不行?難道你沒看到何萍今晚上那副不得了的神情，不停地向我炫耀她的衣服要幾千幾千的，還說什么她穿的全都是名牌，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鳥氣，我們兩個大學(xué)生，未必會比他們兩個高中生過得差些嗎?她好像斷定我們辦不起酒席似的，還假惺惺地一直問我，你家盧迪36歲辦不辦酒，我馬上跟她說肯定會辦的。所以老公，小凡將語調(diào)降低了下來，改用一種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的堅定口吻說，我們就是借錢也要辦，當(dāng)然，我并不是要和她攀比，主要的目的是希望你36歲順順利利，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最后一句歸納總結(jié)。小凡說得相當(dāng)?shù)捏w貼和溫柔，這對盧迪是有絕對殺傷力的。果然，盧迪已溜到嘴邊的話立馬就縮了，回去。

盧迪在這個世界上，最怕的人當(dāng)屬老婆小凡了。

當(dāng)年在大學(xué)里第一眼見到小凡，盧迪的心就被擄獲了。小凡那天穿一件米白色的風(fēng)衣，又黑又長的頭發(fā)，隨著她輕盈的步伐飄動在風(fēng)衣上，她的個子高高的，臉龐生得端莊秀麗，尤其是那雙像葡萄般晶瑩透亮的眼睛，讓人看過就忘不了。此后，盧迪便成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唯有見了小凡才會如夢初醒。后來，他旁敲側(cè)擊從女同學(xué)嘴里打聽到小凡最喜歡睡懶覺，總是沒有時間買早餐，但是她又最想吃校門口的牛雜米粉。于是，盧迪便天天一大早就跑到校門口去給她端米粉，然后用保溫飯盒裝好送到她宿舍里去。剛開始，漂亮的小凡對瘦弱的盧迪有些不屑，但是，最終沒能抵擋住食物的誘惑。俗話說，吃人家的嘴短。久而久之，也就接受了盧迪。后來，學(xué)校鑒于不提倡學(xué)生在校期間談戀愛的規(guī)定，為了對在校學(xué)生以示警戒，在畢業(yè)分配時，將兩人一個發(fā)配到南邊，一個發(fā)配到了北邊。為了能調(diào)到一起，盧迪可謂是想盡了辦法，最終兩個人還是一起回到了故鄉(xiāng)，并且還進了同一個單位。這是個中型的國有企業(yè)，效益不太好，工資常常拖欠或是少發(fā)。剛開始的時候，小兩口團聚的巨大喜悅彌補了這點小小的遺憾，都以為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了，還有什么問題應(yīng)對不了的呢?可是，遺憾終歸是遺憾，雖然剛開始被一些東西遮掩了，但是，并不意味著消失，它就像婚姻中的一個毒瘤，有了柴米油鹽這塊滋養(yǎng)的土地，就肆意地壯大起來了，假如不及時地割除掉，還會有擴散的可能性。因為工資太低，小兩口月月入不敷出，小凡原本常常掛著微笑的臉上漸漸變得不好看了，時不時地數(shù)落盧迪，都是因為你，如果當(dāng)初不調(diào)回來，我原來的單位效益好多了，幾萬人的大型企業(yè)，再怎么差都是現(xiàn)在收入的好幾倍哩。盧迪也恨自己沒有能力，小凡如果不是因為嫁給他，不知道現(xiàn)在和誰在享清福呢?？墒牵麑嵲谑翘珢坌》擦?，沒有小凡的日子他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所以，對于小凡的任何牢騷。他都是百聽不敢厭倦的。

錢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是，手頭寬裕點，人心里的壓力自然就會減輕，辦起事來也會隨心所欲得多了，這是大傻瓜都明白的道理。盧迪很理解小凡的煩惱，即使婚后的小凡已褪去了原有的溫柔和體貼，取而代之的是彪悍和易怒，盧迪仍然一如既往地愛著她，而小凡少之又少的偶爾的一句輕言細語，總能讓他受寵若驚，在心里美美地韻味好幾天。把兒子看成心尖子的盧媽媽，每每見到盧迪在媳婦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心里自然大不是滋味，就會忍不住要對著老頭子唉嘆一聲，這到底是哪輩子欠了她的呀?像前世沒看見過女人一樣。而成天手里拿著兩個鋼球在運籌帷幄的盧爸爸，立馬就會拉長了臉，瞪大眼睛朝著老太婆吼上一聲，你就是喜歡多嘴，挑撥離間。只要他兩口子不吵架，難道她還會殺了你的兒子不成?你年輕的時候，嘴巴子比她還要喜歡念哩，還噦嗦一些哩，你難道都忘記了嗎?

好了好了，我什么都不管，以后我也像你一樣只管洗手吃飯。別人騎到你兒子頭上撒尿，你盡管去拍手板說撒得好，多撤點，反正你不怕兒子吃虧。盧媽媽不但沒得到支持，還被揭了老底，不禁惱羞成怒。

只要你兒子愿意，就讓她撒吧，嘴巴說幾句，算個多大的虧呀，你只要管好你自己那張嘴就行了。盧爸爸根本不理會老伴的憤怒，換成了慢條斯理口吻陳述自己的觀點。

盧爸爸作為男人，很理解兒子。他知道，按照世俗的眼光，當(dāng)年小凡嫁給盧迪，很有點屈就。因為論家境，論外表，盧迪多少有些高攀的意思。就拿家庭來說吧，自己老兩口僅靠著自己一個人那點微薄的退休金過生活，而小凡的父母都有退休金拿。結(jié)婚時，小凡家出的錢也是這邊的好幾倍。金錢決定地位，這是自古以來的真理，兒子沒能耐，該當(dāng)被數(shù)落，他就是這么想的。并且，家里能攤上小凡這么個既漂亮又有文憑的媳婦，說明兒子還是很有能耐的，加上兩個人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除了拌拌嘴之外，基本上沒有大吵大鬧過，所以，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電視里不是天天在唱嗎，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圖的就是個平平安安。

小凡吵著要為盧迪辦36歲生日酒的事，老兩口早就聽說了，因為幫不上忙，也就不敢發(fā)表什么意見，尤其是盧媽媽，迷信思想的死忠擁躉，心里是很贊成小凡的意見的，但是，又不忍心看著兒子受憋屈，她很了解兒子的心情，因為收入低，在媳婦面前講不起話，但36歲畢竟是人生的一道關(guān)卡。她覺得應(yīng)該要小小地操辦一下，最好是親家那邊能支持支持就好了。但是，這個心思只能在自己腦子里動一動，絕不能講出來的。盧媽媽對兒子的家底一清二楚，前年買新房子貸了五萬塊，到現(xiàn)在還差四萬沒還上，裝修房子時，親家那邊給了一萬，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而自己只給了兒子一千塊。當(dāng)時，小凡臉上雖然不好看，但也沒說什么，現(xiàn)在小凡要大操大辦，老兩口除了口頭上的支持外，也只能干著急。

2

眼看著生日一天天逼近，只差十來天了，盧迪的手上還沒有借到一分錢，心里也分外的焦灼不安。

家里能支配的錢只有兩千元，還是兩個人半年來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來的，如果不辦酒席，盧迪本想用這些錢來為家里添置一臺二手的電腦，他想利用業(yè)余時間學(xué)點電腦機械制圖，賺賺外快，但是小凡執(zhí)意最少要請十桌，盧迪不敢再反對了，他明白小凡已經(jīng)做出了讓步，不再堅持與何萍比桌數(shù)了，這對于向來固執(zhí)己見的她來說，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但是，她還是堅持菜色和酒水的檔次，絕不能比何萍的低，所以，他至少還得再借五千元。五千元，雖然不是要命的數(shù)字，可對于每月平均收入只有幾百塊錢的他來說，已經(jīng)是不堪重負(fù)了。這幾年為了省錢，他戒了煙，戒了酒，戒了檳榔，什么都戒了，但是，家里還是入不敷出。他也曾考慮過，干脆辭了職下海，可是，又害怕以后忙工作了，沒時間陪小凡，給別人以可乘之機。憑著小凡那張永遠25歲的面孔，說不定有多少男人在背后打主意呢，如果失去了小凡，他就是真的一無所有了，就算再有錢，又有什么意思呢?況且，下海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賺錢的，有的人連老本都虧了，所以，他就不去冒這個險了。

這天下了班，廠里其他人全都走光了，唯獨盧迪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苦思冥想，去找誰開這個口合適呢?如果是借錢救命的話，或許還好說，請同學(xué)幫忙借點錢應(yīng)個急，也沒什么拉不下臉的。但是，為了辦酒席借錢，卻是太難以啟齒了，現(xiàn)在，周圍的同學(xué)沒幾個混得像樣的，大家都是靠那點死工資吃飯，哪家買房子沒借貸款呢?你如果用這樣的理由去找別人借錢，不是等于見了瞎子連人家的褲子也要脫掉嗎?即便是能編造出一個合適的理由來，等到吃飯的那天，人家不是就全明白了么?盧迪搜刮肚腸地想，絞盡腦汁地想，還是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他兩手插在褲袋里，在狹小的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像一只誤撞進來的蒼蠅為找不到出口而抓狂著?？鄲乐?，兩只手不時地從口袋里伸出來，在無計可施的腦袋上用力地抓撓幾把，頭發(fā)便弄得亂糟糟的，像枯草般橫七豎八堆在頭頂上，這和他幾天未曾刮過的胡須倒是相襯到絕了。

窗外的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辦公室里開始有了些涼意，盧迪往胸口緊了緊衣服，突然冒出很想抽支煙的念頭，可是，現(xiàn)在這個時間整棟辦公樓里除了他以外，沒有第二個人了，到哪里找煙?無奈之下，他想了個辦法，從別人桌上的煙灰缸里揀出幾個煙屁股，撕開之后，將煙絲倒在一張紙上，包好重新卷起來將就著抽，但是又沒有火，他拍了拍癟癟的口袋，戒煙都幾年了，哪來的打火機?

于是，只好去翻對面朱江的抽屜。朱江是個煙鬼，一天沒有兩包煙是對付不了的。果然，在他的抽屜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簡易打火機。盧迪隨便拿起一個點著了煙，看到打火機的下面還放了一沓信紙，紙下面壓了幾張嶄新的一毛錢的紙幣，可能是朱江領(lǐng)工資時覺得錢太小無甚用處吧，就隨意地丟在那里了。現(xiàn)在，連小菜都漲到一塊多錢一斤了，一毛錢的確是做不了什么用的。他隨便拿起一張看了看，感覺到這張錢很眼熟。哦，對了，這不就是前天電視里提到的第三套人民幣里的一角錢嗎?聽說出了很多版本，其中背面綠色的那種是最值錢的，好像可以值7000塊了呢。

不知道這張錢的背部是什么顏色。

盧迪把錢翻過來一看，當(dāng)即傻眼了，直到煙燙到了手指才如夢方醒，背面竟然是綠色的!

他不敢相信似的，趕緊把錢拿到燈光下仔細辯認(rèn)，背面果然是綠色的。而它的前面是紅色的，透過燈光，還可清晰地看見水印。他迅速地扔了煙屁股。再把抽屜里剩下的那幾張也拿出來對照，發(fā)現(xiàn)只有這一張的背面是綠色的，其余的那幾張都是紅色的。

這是不是老天爺精心安排的呢?

盧迪萎靡了幾天的精神。陡然間就振奮了起來。

一個念頭像早有預(yù)謀般地從腦子里飛快閃過，他的心頓時跳得很厲害，使他不得不用手捂住胸口，以防心臟隨時會從那里蹦出來。他斷定朱江一定沒有看過電視，不然，他不會將這么值錢的東西，如此隨意地丟棄在抽屜里，而且連鎖都不上。在盧迪的印象中，朱江平素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打麻將，休息時間，十有八九都是泡在麻將桌上的，上班時間，也喜歡去班里找工人聊天，談?wù)劼閷⒔?jīng)，坐在辦公室的時間并不多。今天下午，就好像沒見他來過辦公室，估計是到班里找人打麻將去了。此時，小凡的敦促聲又一遍遍地在耳邊響起，盧迪沒有時間再猶豫了，他迅速將那張紙幣小心地放到了自己的錢夾子里，因為電視上說了。如果錢的品相不好的話，價值就會相應(yīng)打折扣的。所以，他要格外注意。然后，又把余下的幾張照原樣放回抽屜。剛要離開，又想起了什么，馬上折回身，將煙灰缸清理干凈，然后才關(guān)了燈，迅速地逃離了辦公室。

有了意外收獲的盧迪沒有立刻回家，他騎上自行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似乎是在有意拖延回家的時間，他激動，興奮，又忐忑不安，于復(fù)雜的心緒之中，不知不覺，居然就騎到了中學(xué)時就讀的一中門口。

一中毗鄰于城郊的一座農(nóng)場，此刻正是學(xué)生晚自習(xí)時間，所以，四周顯得分外寧靜，只有遠處間或傳來幾聲犬吠。盧迪畢業(yè)后幾乎再沒來過這里，它的大門，早已不是原來盧迪熟悉而低矮的銹跡斑斑的鐵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隨時都緊閉著的不銹鋼的自動門，燙金的幾個大字，驕傲地豎立在花崗巖的門柱上，將盧迪和里面的一切生生地隔離開來。盧迪一只腿著地，半倚半坐在自行車上朝里面張望，好像在尋找著當(dāng)年的那幢紅磚砌成的大禮堂，他高二時，曾經(jīng)在那里得到過全市最佳中學(xué)生的嘉獎，緣由是他拾金不昧，將在路邊撿到的加上存折共有八千元的錢包一分不留地歸還給了失主，那時的八千元，幾乎可以抵現(xiàn)在的八萬元呵。但是，他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dāng)時沒有動過一絲據(jù)為己有的念頭，即使整個撿錢的過程無一人發(fā)現(xiàn)，他腦子里想的也只有一點，就是盡快將錢交還給失主。三十五年來，他一直謹(jǐn)守著不以惡小而為之的古訓(xùn)，沒想到今天，竟然為了大肆操辦酒席而違背了初衷。盧迪悵然之余，有種想馬上返回辦公室的沖動，但是，小凡的期待又讓他難以取舍，就像這校園里的建筑，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早已變成了一幢幢整齊的白色樓群，禮堂的痕跡也已被時光無情地抹去，除了熟悉的校名，盧迪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那個自己了。守門的大爺，也已換成了著制服的年輕警衛(wèi)，正在一邊不停地講著電話，一邊用警惕的眼光審視著盧迪。

寒風(fēng)中，盧迪用瑟瑟發(fā)抖的手將外套的拉鏈合上，騎上車逃之夭夭。

3

小凡見盧迪這么晚回來，嘴里好像還有煙味，就按捺不住發(fā)了火，這么晚了，你又竄到哪去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十點鐘了，只差十來天就過生了，錢還沒借到是吧?我媽今天給了一千，你家里我是從來沒幻想過的，但是，你這次無論如何也得把錢借到，如果讓何萍看我的笑話，我就不跟你過了。小凡每次把話說到最后，就是以分手相要挾。

放心吧，小幾。我一定不會讓何萍的陰謀得逞。盧迪底氣十足地攬過小凡的肩頭，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你發(fā)神經(jīng)呀?你今天是不是抽煙了?怎么嘴里有股煙味?小凡捧住盧迪的臉龐，湊近來聞了聞，盧迪順勢親住了她的嘴唇，猝不及防的小凡想用力推開他，但是徒勞，盧迪的兩只手像鉗子般地將她緊緊地夾在懷里，親了整整兩分鐘后，才不舍地將嘴移開。小凡隨即掄起兩只拳頭，朝著盧迪的胸口一陣亂捶，煩死了，煩死了，我都快急死了，你還有心思想這些。

你是我最愛的老婆，我當(dāng)然想你呀，難道還想別人不成?不要煩嘛，我肯定能夠借到錢的，相信我吧。盧迪抓住老婆的兩只手貼在胸口上，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式。小凡抬起頭。看著盧迪眼里的光芒，有點將信將疑。

第二天，盧迪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暖暖的陽光照進了屋子里，小凡起床時將窗簾全拉開了，她是要借助光線來敦促盧迪起床。盧迪的眼睛一時受不了這么強光的照射，不停地眨著。他朝外屋喊了幾聲小凡，卻沒人接腔，估計上班去了。昨晚小凡說，今天去廠里幫他請一天假，要他到外面想辦法借錢，他滿口答應(yīng)了，并仿照香港電視里的警察的口吻說，yes，modem。不完成任務(wù)絕不回家。小凡從沒見他像這么有信心過，當(dāng)下就主動抱緊他犒賞了他一回。盧迪受寵若驚，到現(xiàn)在仍然還舍不得起床，有滋有味地回憶著昨晚那忘情的一刻，手里還不時把玩著身下那玩藝兒，想著寶貝老婆小凡。

這時，客廳里的電話鈴聲大噪起來，盧迪極不情愿地起來拿起電話，怎么你還沒出去呀?都十點鐘了，你挺尸呀，快點給我起來，聽到?jīng)]有?小凡在電話那頭大喊大叫，聲音都快將盧迪的耳膜震破了。

我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出門呢，等我的好消息吧。小凡，別忘了this night。一聽到小凡的聲音，盧迪便條件反射般地清醒了，忙不迭地做著解釋，還提醒小凡別忘記了昨晚的承諾，那就是他借到錢之后再犒賞他的事。

我知道的，饞貓，只要完成任務(wù)就thisnight。小凡說完，便掛了電話，她生怕耽誤了時間。

盧迪心領(lǐng)神會，趕忙穿好衣服，把兩條細棍子粗的瘦腿往褲管里一套，胡亂洗刷一下就出了門，騎上車，直奔南門口收藏品交易市場而去。

南門口交易市場真是大，古玩玉石，錢幣郵票，文物書畫，應(yīng)有盡有。市場里到處人頭攢動，大多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站著，或蹲在地上，鑒賞某件新到的物件，推測它的年代或是估算它的價值，有些交易成功了的，就馬上聽到了刷刷刷數(shù)票子的聲音，這在盧迪聽來很刺激。盧迪去年也曾來過這里一次，當(dāng)時，他興致勃勃地拿了一塊在湘西當(dāng)?shù)厝耸掷镔I的雞血石來鑒定，卻被告知是贗品，里面的紅色是填充染料冒充的，氣得他當(dāng)場就將石頭砸碎了。時隔一年，他又一次來到這里?？墒牵那閰s和去年已大不一樣了，一方面，他很希望這張一角錢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幫他度過目前的難關(guān)；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這張紙幣并未升值，這樣，他就沒有做什么對不起朱江的事了，良心上會好過_點。

但是，那個帶眼鏡的小伙子，已經(jīng)看出了他等錢急用的心思，所以，把價錢出到六千時就不再松口了，任憑盧迪怎樣努力，也不肯再往上面加了。盧迪擔(dān)心在這種地方呆太久了會遇到熟人，明明知道還有一些上升的空間，也不敢戀戰(zhàn)了，于是，匆匆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揣著厚厚的一沓錢趕回家。

晚上小凡回家很滿意，知道盧迪已經(jīng)找老同學(xué)借到了錢，而且還不用還利息?？磥肀R迪這次說話算數(shù)，沒有令她失望，小凡就高高興興地兌現(xiàn)了自己昨晚說過的話，格外柔情地犒賞了他。但是，盧迪的表現(xiàn)卻有些差強人意，總是不在狀態(tài)之中，這讓小凡很是納悶，心想，可能是最近借錢的壓力太大了而導(dǎo)致的吧，心里就生出些愧疚來，于是，更加緊緊地將他抱住，但是，盧迪心里面亂得很，精神上卻無法集中，總是使不上勁來，只好抱住小凡說對不起對不起，也許是太累了。小凡很善解人意地說沒事，既然累，那就早點休息好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偷這個字眼，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盧迪的腦海里，像電腦里不時冒出來的病毒一樣，總是防不勝防。也不知道是否巧合，還是小偷們早已竄通好了的，這幾天的偷盜案件好像也多過往日，盧迪不管是翻開報紙，還是打開電視，頻頻看到小偷被抓或是某民居失竊的報導(dǎo)，這些東西，很是刺激他，讓他心里很不踏實，感覺似乎是老天爺有意在暗示他不要抱有僥幸的心理，真的還以為人不知鬼不覺，竊到了一份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意外之財。

而上班面對朱江。也變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在這件事情沒發(fā)生之前，盧迪感覺平時難得在辦公室看到朱江久坐。因為朱江是個尖屁股，一向就坐不住的，只要沒事，就喜歡到處去東扯西逛，而現(xiàn)在呢，他好像有了某種預(yù)感一樣，突然有了定性，因為盧迪只要一進辦公室，就能看到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抽煙看報，那個架式，有點像一位隨時歡迎疑犯前來自首的警官，這讓盧迪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他害怕面對朱江，好像朱江那厲害的眼睛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臟，看到了他在辦公室偷錢的那一幕。于是，盧迪不是借口去慢吞吞地整理報紙，就是裝模作樣地給別人打個電話，但是，眼睛卻又偷偷地觀察朱江細微的動作和神態(tài)。而朱江呢，對于盧迪的表現(xiàn)也很不理解，說，喂，老弟，我形象真有那么惡劣嗎?不就是今天忘記刮胡子了嗎?你現(xiàn)在怎么一看到我就像撞見鬼了一樣?是不是也太夸張了點。要不就是老弟嫂把你的膽子都嚇小了?哈哈。

聽朱江這樣一說，盧迪心里才感到松了口氣，他臉紅了，不自然地笑了笑。有些不置可否。不過，憑盧迪多年來對朱江的了解，斷定朱江本人對這件事情一點也沒察覺到，朱江是一根腸子通屁眼的直性子，從來說話百無禁忌。如果他知道了那張錢的價值，如果他發(fā)現(xiàn)了那張錢丟失了，肯定會極其痛苦而憤怒地向全世界宣布的，甚至一定會向派出所報案的。要知道，那么多錢，可以讓他在牌桌上威風(fēng)威風(fēng)的啊。

當(dāng)然，盧迪還特別留意了他打開抽屜拿打火機時的眼神，居然與平時毫無異樣。而且，他除了這個抽屜沒有上鎖外，其余的抽屜都上了鎖的，可見這個抽屜里的東西，對他而言，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

這一點，讓盧迪頗為心安。

但是，無論如何，腦子里那根無形的弦還是時時地繃著，讓他緊張，虛弱，膽怯，魂不守舍。這種種的折磨，竟然讓他開始了痛苦的失眠。卻又不敢輾轉(zhuǎn)反側(cè)，擔(dān)心驚醒了小凡，更擔(dān)心她的盤問。于是，呆滯的雙眼，總是從黑暗望到晨光從窗口透過來。當(dāng)然，在痛苦不堪的思慮之中，他還是有了肯定的答案，那就是，等到自己有了錢，一定把那張一角錢買回來，原封不動悄無聲息地放回到朱江的抽屜里——雖然目前這對于他來說，有點像做白日夢。

即使是這樣想過了，思索過了，可是，盧迪仍然還是神情恍惚，做起事情來丟三落四，有好幾次，單車上的鑰匙都忘記扯下來了，幸虧被別人發(fā)現(xiàn)及時提醒了他。還有幾次，小凡打電話叫他下班時順便帶點小菜，可是，他卻空著手回家。小凡問，菜呢?他說，什么菜?就連在床上的表現(xiàn)都變得心不在焉的，不像以前那樣的全情投入，威風(fēng)凜凜了，像猛虎下山一般?，F(xiàn)在，他簡直就像一鍋稀飯，任小凡如何地努力，如何地鼓勁，他都沒有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了。這樣反常的舉動，讓小凡也起了疑心。這個家伙到底怎么啦?那些力氣那些精神是不是流到外人田了?但是，小凡畢竟還是了解老公的，想到丈夫從來都是循規(guī)蹈矩，安于現(xiàn)狀的，應(yīng)該沒有什么桃色事件隱瞞著她的。她猜測，肯定是欠債太多的緣故，導(dǎo)致盧迪的失常，于是。就安慰盧迪不要太憂心了，這筆錢一定可以還上的，不要因此影響到我們的戰(zhàn)天斗地。懷有愧疚之心的盧迪，掩飾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說是這樣說了，可是還是沒有勇猛之氣。

不過，當(dāng)小凡問起他這筆錢到底是借誰的，盧迪就是閉口不說，他不愿意告訴她這筆錢到底是找哪個同學(xué)借的，還說什么這是男人偷藏起的私房錢，叫小凡最好不要打聽，萬一被同學(xué)的老婆知道了就不好收場了?？墒?，小凡聽了，反而越發(fā)有了好奇心，一定要盧迪說出來這個人是誰。盧迪實在拗不過小凡了，就說了個小凡不太熟悉的同學(xué)名字。

于是，小凡的興趣果然大減，就不再追問下去了，盧迪這才松了一口氣。

4

只要錢一到位，問題立刻就迎刃而解了。幾天后，盧迪36歲生日的酒席，在小凡的一手操縱之下，順利地揭開了帷幕。

小凡為了讓酒席的規(guī)格高過何萍，特意把酒席選在本市最高檔次的人和大酒店。因為盧迪生日的這天，恰逢酒店開業(yè)一周年，不僅價格打了八折，餐廳還送了一個三層高的蛋糕。小凡心里由衷地感到高興，這人一高興就開始忘形了，竟然忘了盧迪平時不勝酒力，拉著盧迪，就要一桌一桌地去敬酒。最近常常失魂落魄的盧迪，見拗不過小凡，只好硬著頭皮披掛上陣。

那些過來吃飯的人，都是親朋好友加同學(xué)，見兩人親自送上門來了，豈有讓其輕意過關(guān)之理?小凡的酒量還不錯，在眾人的吆喝下，連喝了幾杯白酒，臉上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盧迪則完全不一樣了，幾杯酒全寫在了臉上，估計除了毛發(fā)外，身體的每寸肌膚都被酒染成了赤紅色。盧迪這副樣子，愈發(fā)激起了那幾個貪杯之人的興致。尤其是朱江，更是以兩人同一個辦公室共事十年了為借口，要和盧迪痛飲三杯。這一提議，立時得到了眾人的響應(yīng)，他們用巨大的聲浪鼓動著盧迪，喝，感情深，一口悶，為了你們的友誼——

在酒精的作用下，盧迪的頭已經(jīng)有些發(fā)脹，腳也開始不聽使喚了，他用血紅的眼睛盯著朱江，里面寫滿了歉意。自從那天換了錢以后，盧迪就老是刻意地回避著朱江，不太敢面對他了，不過，今天有酒壯膽，他端起杯子就要和朱江碰杯。

小凡一把將杯子搶了過來。說你別硬撐，我代替你喝吧。

那怎么行?

朱江毫不猶豫地奪過杯子，重新交至盧迪的手上，將身板挺直了作出嚴(yán)肅的樣子說，這三杯酒，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他喝，盧迪你說呢?你我共事這么多年，比兩兄弟在一起的時間都長，這三杯酒，我們兩個是不是無論如何都要喝的呢?

盧迪說，那確實，一定要喝，一定要喝。要說啊，我心里對你還真是感到愧疚呢。可我的確是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兄弟，今天你要我怎么喝，我就怎么喝，全聽你的。盧迪說著說著，一只手就緊緊地抓住了朱江的胳膊，用力地甩著，身體的重心也有些不穩(wěn)，嘴里說話也顯得語無倫次了。

小凡一看情形不對，趕緊將盧迪放在朱江身上的手拿了下來，一邊攙扶著他走開，一邊說，喝醉了，喝醉了，不能再喝了，朱江，等會我來陪你喝。

朱江見盧迪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就說要得要得，嫂子喝也是一樣的。

誰知盧迪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將小凡的手用力一甩，大叫著，誰說我喝醉了?拿酒來，這點酒算什么?你們也太小看我盧迪了吧?來來，喝喝。說完，端起桌上的一杯酒，就仰頭一飲而盡，然后，又拿了一杯，對朱江說，這杯算是我的請罪酒，我先干為敬。

一口又干了下去。

朱江見盧迪還要拿酒，擔(dān)心出事，趕忙上前按住了他，勸道，好了好了，兄弟的心意我領(lǐng)了，輪到我來喝了。這是交情酒，不是什么請罪酒，老弟你真是喝高了。

朱江端起杯子，連飲了兩杯。

這時，盧迪大半個身體都靠在了小凡的肩上，他已經(jīng)有些力不從心了，但是，嘴里還在往外冒著氣泡說個不停，胳膊也使勁地往外甩，好像是想努力支撐起身體的重量來。小凡死命地拖住他，阻止他再拿酒喝。盧迪怎么用力也掙脫不出來，事實上他根本使不上力氣了，他的兩條腿也像漂浮在半空，輕得無法著地。忽然間他竟像個孩子般大聲哭了起來。朱江見此情景，趕緊過來幫忙，誰知盧迪竟然抱住了朱江，頭伏在他的肩上嗷嗷大哭，眼淚鼻涕將紅得發(fā)紫的臉龐淋洗得一塌糊涂，任小凡在一旁如何喝斥也止不住，朱江只得伸出雙手在盧迪的背上拍了拍，下意識地將他的頭從肩膀上扶起來，大聲喊他，老弟，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盧迪只是不停地嚎哭，被酒精著了色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眼睛呆滯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責(zé)編：王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