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過去,黑夜就來了。那個希望黑夜來,因為,黑夜來了,這世界就沒了喧囂,平靜了,娘不吵,爹不叫,雞不鳴,狗不吠,這樣還是好。
那個是個命苦兒,十三歲了,還不會說話。在鄉(xiāng)下,這樣年齡的孩子是要做一次圓鎖的,家里大人請上鄰里和親戚。辦上幾桌豐盛的宴席,孩子的脖子上掛了金鎖和銀鎖。再讓年長的爺爺奶奶給拴上五色的鎖線,這樣孩子就會被牢牢拴在人間,長命百歲。那個沒有做圓鎖的福氣,娘和爹就叫她那個,她連個自己的名字也沒有。有時候,娘也叫她母貨,沖著爹說,快去看那母貨又拉了,你打掃一下。蹲在門口吃悶煙的爹連動也不動,說懶得理她。那個就恨自己的屁股不爭氣,怎么老是往外排泄這些污臭的穢物?那個起不來,她的四肢只是個沒有知覺的擺設,三年了,她的腿上沒有套過褲子。娘知道,沒有那個必要,她也心里懂得,沒有那個必要。她就在炕上整整躺了十三年。一方小玻璃窗是她唯一能夠窺探外面世界的通道。白天太陽光扎眼,晃得她眼睛睜不開,還直流淚,惟有到了夜里,她可以安靜地透過窗口去看一方天空上的繁星,一顆,一顆。又一顆……那個不識數(shù)兒,她沒有去學校識文認字的能力。只能一顆一顆地用心點這些星星,在她心里,沒有一以外的任何一個數(shù)。她裝不進也放不下,她的世界太小了。
那個的爹在她兩歲的時候就死了,那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現(xiàn)在這個爹是她的后爹。后爹聽說有一個兒子,不愿意隨他爹過來,那個自然也沒有見過他什么樣。聽說外出做工去了。那個很羨慕他,那個想,能夠做工的人真是幸福啊,可以不隨爹和娘。自己獨立生活。
那個的娘和爹脾氣都不好,一個暴一個躁,常常于十分晴朗的天氣下在院里互相揪頭發(fā)。他們還抓對方的臉,都把對方臉抓得很花。奇怪的是,他們從不叫罵,僅僅局限于揪頭發(fā)和去抓對方的臉。那個只要一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她就知道是爹娘他們又在互相揪頭發(fā)了。當然啦,爹的力氣大,揪頭發(fā)的時候自然是他占些上風。別看那個身子癱在炕上,又不會說話,她的耳朵和眼睛卻好使得很,甚至要比好人的還要聰明些。她的心眼兒就往上涌著一股酸澀。都是因為我這個母貨啊,爹,娘,你們不要再揪頭發(fā)了。那個在心里說,她的眼眶早成了兩汪小小的淚湖。
有一回,大約是剛剛_辦完早春,爹和娘正在院里拾掇剛用過的農具,鐵鍬、耙子和播耬。那播耬里的鈴聲很好聽,丁零丁零的響。那個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她可能剛才是睡了去,是被這好聽的丁零聲給吵醒了。但她還是不愿睜開眼。她怕哪怕是睜眼的力也會破壞了這種難得的美妙時光。她就那么把眼微微閉著,享受著從院里飄進來的那架播耬的美妙的丁零聲。鈴聲止了,一個給牲畜打預防針的獸醫(yī)剛巧路過,被爹和娘喊住。他們的院幾不算太深,也就幾米的樣子,街門外他們的說話那個能清晰聽著。就聽得娘問那獸醫(yī),怎么樣了?打聽得怎么樣了?獸醫(yī)說,這事兒你們也不能太著急嘛,沒有用,這要等到人家有了需要的對象才成。爹接著說,就勞煩你了,我們家丫頭除了身子不清理,其他物件兒可都好著呢。那個聽到這里,有些糊涂,但她又似乎覺得明白了些什么。娘和爹大約是要把她這殘廢的身子給拆開,把她身上還算有用的那些零件都賣掉。那個一開始還真就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覺得好可怕。娘和爹他們怎么忍心昵?可是她慢慢也就理解了,甚至還暗暗地感謝起來娘和爹。那個在心里假設:如果自己的某個器官被別人用了,是不是就等于在別人的體內存活了下來?從這個囚禁了她十三年的土炕上走r出去?那可是她求之不得的啊。假如她的一雙眼睛,被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移了去。她不就會用這雙眼睛去看整個世界了?那個渴望看到這個世界。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墒?。白天過去,黑夜就又來了。外面,她透過那方小小的通道,看到的依然只有一方天空上的繁星。一顆,一顆,又一顆……
春天很快就過去了,夏天帶來了一些雨絲。屋檐,那個能看到一處往下滑溜著淤積在房頂上的雨水正淅瀝下落的流檐。
那個似乎能夠和這流檐對話。流檐淅淅瀝瀝仿佛在對她說:那個啊,你等著吧,那獸醫(yī)這幾日正在為你找婆家昵。那個問:他找得順利嗎?他什么時候來?流檐說:你不要忙,他正在找,也許是這個秋天,也許是,再晚些的冬天。那個說,他真是個好心的叔叔,我等著他的到來,我如果能夠走出去,哪怕是我身上的任意一小部分能夠離開這間小屋,我都要去跪拜他,感謝他,報答他的。流檐說:是的,你是應該這樣,你是個知恩必報的孩子,可惜,你不會動。不會說,天公對你不公啊。那個又落淚了。她看著流檐,漸漸漸漸,那處流檐流成了一條嘩啦啦的小河。那個說,我舍不得離開娘……
娘這些天很少過來喂她飯,娘這些天正在忙著給地里的玉米追化肥。農民的糧食籽兒壯不壯實,也就是看在雨季給莊稼根兒施的肥料飽不飽。娘和爹這些天不明不夜地都鉆在淹沒他們的大片玉米地里,他們哐當當把一袋袋白色的化肥用三輪柴油車拉去地里,早上還不亮就走了。夜里很晚才回來。那個覺得娘和爹真是命苦人,都那樣一把年紀了,身子后邊連個幫手也沒有。那個就恨開了自己。要是自己不是一個癱子,要是我能像鄰居小妮子那樣歡蹦亂跳,我一定會……去想這些有什么用?我是個癱子,是廢人,這樣想有些太奢侈了。
娘隔天還是會給她喂些食物,一塊饅頭,幾湯勺開水。完畢還要把她的身子翻成側身,為她梳上幾下頭發(fā),完畢再用開水給她擦一把臉。最后還要清理她身下的穢物。那個在娘為她做這些的時候,始終用愧疚的目光看著娘。那個覺著娘開始老了,她的頭發(fā)上已經長出了幾絲白發(fā)。爹一般不過這間屋里,他曾經說,這間屋有股死人味,他不想聞到這種氣味。他在另一間屋里喝悶酒。爹好喝酒,酒醉了還要揪娘的頭發(fā)。那個又看了看娘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已經很稀疏,就像常常爬過這方小窗口的那只老貓的胡須了。爹,你再不要揪娘的頭發(fā)了,再揪,她的頭發(fā)就成一個葫蘆瓢了。
游四方的獸醫(yī)到底再也沒有來,他大概是實在找不到那個身上器官的去處,不敢再在這個村莊露面了。這些日子里,爹又揪了幾次娘的頭發(fā)。爹黑起一張臉,說我就不信找不到!我親自去找。再找不到,我就把這幾間房子給燒了!娘說你就去找吧,最好連我的心肝也一并挖去賣掉。娘癱軟地倒在那個的身前。嗷嗷號哭起來。
爹走了。這段日子,還不到收秋的時候,他要利用這段時間去聯(lián)系一下有無需要移植人體器官的對象,哪怕是去碰碰運氣也好。爹知道,光一個腎,就能賣上十幾萬啊!爹走的時候,用化肥袋子帶走了不少在灶上烤干的饅頭片,當然沒有忘記捎上他喝剩的那半瓶高粱酒。臨行前,他破例來了那個住的這間屋。他看了看那個,又看了看炕沿兒坐著的娘。爹說,我走了。娘說你走吧,腳長在你腿上,沒人攔得住你。爹說,我這一走有些日子呢,你就不想?娘說你少驢。爹就上去又揪住了娘的稀疏的頭發(fā)。把她輕輕一搬。就搬倒在了炕上。那個看得一清二楚,爹往倒搬娘的時候,娘并沒有做過多的反抗。爹騎在了娘的身上,像騎驢一樣,他沒有穿褲子。娘也沒有穿。他們很夸張地在那個的身邊搖晃著。爹還笑著看了那個一眼。爹的笑很難看,牙縫里有早飯粘上去的一片紅辣椒。爹說,咱們小母貨的嘴臉還真是好看呢。娘把爹的頭發(fā)使勁地揪住了。娘說你難道真是一頭驢。
爹走的時候,天氣格外晴朗。那個透過一方小玻璃窗看到的是一片湛藍的天。那個沒有再去看娘和爹,她模糊地用眼撫摩著窗外那一片藍色,怎么也不能理解娘和爹為什么在她的身邊還要揪頭發(fā)?娘和爹平靜下來,爹說晚上你們把門窗關嚴實些。爹說完了這些就搭到肩膀上那個化肥袋子。走了。
那個不知道。爹這一走,竟然再也沒有回來,
那個還盼望著爹快點回來,她大約覺得秋天一到,爹就要回來了。爹回來的時候,一定不是一個人,一定會引來一些人把她給抬走,然后再把她的這個沒用的身子拆卸開。把有用的給別人換上去。那個覺得這樣好,這樣自己現(xiàn)在的組合就會去到外面的世界了,自己現(xiàn)在的組合連一點用也沒有。就連想動一動,說句話的能力都沒有,留著它還有什么用呢?那個期盼著爹會早點回來。那個通過那方小玻璃窗看到飛過去幾片黃了的樹葉。那個猜想,秋天,大約快到了吧?
爹回來了。他被裝在了一口棺材里,聽說是路上酒喝多了,從一座石橋上墜落到一條大河的河心。娘沒有怎么哭出聲。娘摸了一把淚水,央求幾個親戚就這么把爹埋了。娘說,你入土為安吧。
爹死后,家里就只剩下了那個她們娘兒倆。不久秋天真的到了。
禾蕊上一股股的五谷香浸泡了村野的每個角落。那個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那個聞到了這種香味。那個覺得這是真正的秋天來了?,F(xiàn)在,后爹也沒了,收獲地里莊稼的事就都落在娘的瘦弱的肩上。娘每天早上拉一架平板車到地里掰玉米,很晚她才汗流浹背地回來。那個這些日子有些餓,她兩天才能潦草地吃到娘送給她的一些食物。但她暗暗忍著。她不怪娘,只怪自己不成人,連娘個手也搭不了,這樣的人留在世上是累贅啊。死了吧。那個有幾天竟然把嘴緊緊地閉著,她不想再去吃娘喂給她的東西。那個淚眼汪汪,看著娘,心里說娘啊,你不要再為我這廢物費心了,讓我死吧??墒?,那個這條命太頑固,幾天不吃不喝,那個還是那個樣。那個恨自己,自己連去死的能力也沒有啊。
一個秋天下來,娘已經累成一堆枯柴。娘終于能夠坐下來歇一歇氣,給那個好好收拾收拾。母貨,你是娘的一個災星,不知哪世我欠下你了。娘嘀咕著,在那個的股間使勁拍了兩巴掌。那個想,娘你打兒吧打兒吧。能出娘的氣,你就打死這母貨吧,這樣就一切都了了。可是娘沒有再打她,娘的眼里滑下兩串熱淚,落在那個的腿上。那個奇怪,自己連動都動不了的腿。怎么還能感覺到娘那熱辣辣的淚水?
爹沒有完成的事,娘再去做。秋天過后,整個冬天都是閑日子。樹葉兒落一片,一個日子,落一片,一個日子,日子比樹上的葉片稠多了。娘不像爹一走不回,娘走兩天,就回來一趟,走三日,又回來一遭。也有一兩個陌生人來過。他們入那個的屋時,都用手捏著鼻子。那個看著他們,他們不像醫(yī)生。那個以前見過醫(yī)生。醫(yī)生都要肩上挎?zhèn)€硬包,他們沒有挎。但那個看得出來,娘領來的這些人都不是壞人。有一回,還有一個人從兜里拿出一個聽診器,給那個聽了老半天。娘問,主任,怎么樣?他是主任?那個想這人是個主任?聽說叫主任的可都是領導呢。主任對娘說,沒啥大毛病,內臟還是很健康的。后來,他們又說了些什么話,娘就送那個主任出去了。那個那一會兒是多么的高興,自己的內臟還很健康,這就說明那些器官還有作用,有作用的器官,就一定能夠找到移植的對象。到時候,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甚至是幾部分就會在別人的身上活著,不僅這樣,那些器官還能為娘換回一些錢。娘可是老了,她再也務不了幾年莊稼了,那些錢是可以幫著娘養(yǎng)老送終的。那個想著自己還能有如此大的作用,心里就別提有多高興了。
夜晚,寧靜得就剩下柜頂上石英表的滴答聲。那個又在從那一方玻璃窗上數(shù)她的星星了,一顆,一顆,又一顆。突然,一顆流星從窗外的夜空滑過……這個世界,真是太美,太美,可惜很快就不屬于自己了。那個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像剛才那顆滑落的流星,從這個她只在一間屋里靜靜躺了十三年的世界離去。那個欣然地笑了,眼里沉著幾顆朦朧的碎星。
娘最后一次走時,給她打了一張當?shù)氐膽袧h餅,她足足用了有四五斤白面。娘還給她找來一個廢棄的輸液器,把一個搪瓷缸放在了窗臺上,用細鐵絲固定住,再把輸液管插入缸子里,這樣那個就隨時能吃到放在她胸前的懶漢餅,喝到缸子里的水了。那個覺得娘為她做這些,一定是要走好多好多日子的吧?那個猜對了。
已到了數(shù)九寒天,窗外一場接著一場的落雪,把窗欞上都鑲了白絨絨的雪邊兒。娘頭天安頓了一天,那個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娘把炕燒得暖暖的,把被子緊緊給她蓋嚴實,把懶漢餅輕輕放到她的嘴邊,輸液管子也輕輕擱到她的嘴邊。那個一直流著淚,把嘴張得很大。她是想大聲地和娘傾訴些什么。娘懂得,只是娘知道她說不出來。娘說,可憐的兒,你等著,娘很快就會回來的。
娘走了,冒著茫茫大雪。娘的腳踩在雪上的聲音很響,嚓——嚓——娘會像爹一樣。一去不再回來嗎?那個在心里這樣想著。不會的,娘說她會回來,很快就回來,娘一生克死了兩個男人,她命大,一定會回來。
那個在心里數(shù)著娘的腳步,一步,一步,娘走遠了,聽不到了,只有鄰居的狗還在吠,偶爾傳來一聲仿佛是壓在那厚厚積雪下的雞鳴。那個把心放下來,現(xiàn)在沒事了,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耐心地等待,等待娘回來,領上那些要取那個身上物件的患者的家人來,或者還要領來幾個醫(yī)生模樣的人,把那個抬上一輛車。那個從來沒有出過這間屋子,十三年了,這屋子里的空氣太沉悶,也太渾濁。那個多么想大口地吞咽屋子外邊清甜鮮靈的空氣啊。
星星來了,太陽走了。那個這樣感覺著。一天,一天,又一天。那個不舍得去多吃娘為她準備的懶漢餅和水,她要等著娘回來,她要讓自己身上的零件為娘換回她的養(yǎng)老錢。那個告訴自己,我必須要活著等到娘回來。
那個覺得自己真是對不起娘。人家別家的孩子兩歲就不再用娘操心。娘卻服侍了她十三年。這一次,娘一回來,大約就是她們母女永別的時刻了。那個覺得,自己是應該送娘點什么作為永久的念想吧。可是她,她能有那個能力嗎?
那個現(xiàn)在有了這個想法,她就為了這個想法而苦惱。她不知道有幾個晝夜沒有合眼,也不去咬娘為她準備的食物。白天,她在心里問太陽,我拿什么送我娘?晚上,她在心里問星星,我拿什么送我娘?太陽默默無語,星星默默無語。那個害怕娘會忽然回來。那樣那個就是死了,也會抱憾而去的啊。那個想啊想啊,她突然從窗口看到了一片火紅的東西飛落下來,那是什么?這片火紅竟然落上了窗欞,落到了那個注目的視線里。那個仿佛明白了什么,這莫非是上蒼前來幫我解釋心中的難題了嗎?是的,我應該送娘一朵花,一朵火紅的鮮花。鮮花是最能代表女兒深愛著娘的心思了??墒撬?,她去哪里才能夠找到這樣的鮮花啊?
那個現(xiàn)在又想著如何才能為娘找到一朵鮮花,她晝夜都不合眼,也不去吃娘給她準備的餅。她問太陽,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一朵鮮花送我娘?她問星星,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一朵鮮花送我娘?太陽默默無語,星星默默無語。那個孤立無助,她實在太累了,餓了,渴了,她就使勁咬娘給她準備的餅。已經不知過去有多少日子,餅茬干得像鐵片,把她干裂的嘴唇杵出了血。那個看了看餅上那殷紅的血,眼睛忽然一亮。那個心想,這上蒼真是前來幫我解釋心中的難題了嗎?那個有主意了,娘生了她,十三年來,娘屎一把尿一把地服侍著她這個不成人的女兒,現(xiàn)在,女兒要用自己的行動為娘獻上十三朵鮮靈的花。
那個用牙齒把壓在胸口的棉被咬過來。棉被的里子是雪白的棉布,那個這會兒覺得那不是棉布,是一片花席了。那個又去鐵片似的餅上杵自己的嘴唇。血真的就一股股涌了出來。那個很心細,她用舌頭尖把那些粘稠的血均勻地舔上雙唇。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去那一片潔白的花席上植種。一下,一下,那個一共在那花席上親吻了五下。果然是一朵很美很鮮的花呢。
那個現(xiàn)在有事做了,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純粹的廢人了。
那個沒有太多的力氣,她知道自己體內的液體也不多。她每天只吃一口娘給她準備的餅,每天只往出親吻一朵花。那個一共用了十三天,親吻出了十三朵。那個長出了一口氣。她在心里默默地笑了。這會兒,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那個再沒有遺憾,她把女兒最想給娘的心意了卻了,下一步就只等著娘回來。娘怎么還不回來呢?那個沖著窗外看一眼。外面又開始落雪了。
那個實在有些累,她想睡一覺,飽飽地睡一覺。于是她就睡著了。
那個做開了夢。她夢到自己能走了,還能去梳自己的頭發(fā)。那個還夢到自己能說話,她遠遠地看到了娘,娘的身影很瘦小。她就長長地喊了一聲娘——那個想去擁抱一下娘,可是娘卻一甩手說。誰是你娘,你不是我女兒,你是哪家的瘋丫頭?那個想,自己實在太性急,肯定是認錯了。接著那個又夢到,自己身上的器官被一個穿著白色大褂的醫(yī)生給一件件地取了出來,有心,有肝,還有腎……穿著白色大褂的醫(yī)生把那個的心安在了一個小姑娘的身上。又把那個的肝安在了另一個小姑娘的身上……那個的器官都是好的,一共給五個好看的姑娘安裝了不同的器官,小姑娘們歡蹦亂跳地跑過來,說謝謝你,那個。那個說我不用謝,我的器官是要用錢買的,叫你們的爹和娘快去找我娘付錢。那些小姑娘的爹和娘就去找那個的娘付了錢。那個看到,那都是一大捆一大捆的錢。那個笑了,想著自己的娘從此再不用擔心沒人養(yǎng)老了。這樣那個的心才算走得坦然啊。那個接著又夢到,自己仿佛來到一小片田園上,來到一條小河邊,來到一處山岡上……那個想去的地方太多太多,她累了,要去歇一歇了。
那個的娘在一個天剛剛擦黑的傍晚終于回來了。那天沒有落雪。娘踩著地上嘎吱嘎吱的積雪。她急不可待地打開了自家門上的鎖。娘沒有往回領任何陌生人,就她一個人回來了。娘的手上還拎著一個大包。屋里太冰冷,娘先用手往那個的褥子下插去,褥子已經和炕板凍結成了一塊冰。娘用低弱的氣息,說著,她近乎是在用最大的力氣喊著,兒,娘把我那個沒用的腎給賣了,娘有錢了,娘要為我兒去治病。兒,你醒醒,娘給你生火暖被窩兒。那個一動不動,那個一直大大地睜著眼,朝著那方小小窗口張望著。
夜越來越深,全部黑了下來,灰蒙蒙的雪下傳來雞鳴似的一聲哭喊:
桃花,娘的兒……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