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一年的日子就屈指可數(shù)了。臘月里有很多事兒要做。
這些年來,楊茂林一直在北京打工,做建筑,每年年初走,年尾回。他給家里打電話說,過臘八回來,但臘八這天,他還是趕回來了,正趕上吃臘八粥。說起來。他有好幾年都沒在家吃臘八粥了。
吃了臘八粥,就得殺過年豬了。女人劉春紅每年都要等楊茂林回來殺豬。初九這天,劉春紅起得很早,要給豬弄一頓好吃的。她煮了一鍋苞谷面糊糊。面糊糊要煮好時,楊茂林起來了,說,喲,在給豬弄好吃的。劉春紅說,人畜一般。楊茂林說,那我也吃一碗,我就喜歡吃面糊糊。他真舀了一碗,拿昨兒吃剩下的豆豉下飯,三二兩下吃了。劉春紅卻沒吃,是不想吃。她在喂豬。看豬吃食。這頭大豬,看上去有三百多斤重,是在吃最后一頓食了,大口大口地吃,可卻不曉得她今兒就要燉它身上的肉。想到它馬上就要變成一塊塊的肉,她心里頭還真有點兒不好受。實際上,這個時候,殺豬的案子已在門前場子上擺好,來幫忙的人都到齊了。眨個眼兒,才吃了頓好飽食的豬就被拎到了案子上,殺豬匠的刀猛一下子捅進豬頸脖子,豬身上的鮮血噴涌出來,接豬血的盆要裝滿了。
殺了豬,把豬肉烙好。腌好,收拾齊整,兩天就過去了。接下來,楊茂林得走個人家。
楊茂林要走的人家,不在本鄉(xiāng)本土,而在外鄉(xiāng)。也就是說,他要去看看他的一個姨妹兒。姨妹兒名叫劉春秀,是劉春紅的親叔伯妹妹。他有好多年沒看見她了,說心里話,他還是很想見她一面,看看她。實際上,因為女人沒有親妹妹,他心里頭一直都把劉春秀當做親姨妹兒看待,只是因為這些年在外打工,沒時間去她家,好像就疏遠了。當然,他去看她,也還有一點兒別的事兒。但這事兒最好不當她說出來。當她一說出來,他就沒面子了,她臉上也就更沒面子了。其實,他去看她,也只是一個幌子。
吃過早飯,楊茂林去鄉(xiāng)上搭車,上了一個面的??蛇@個面的卻不到劉春秀那個鄉(xiāng),是進城去的。也就是說,他還得轉(zhuǎn)一次車,朝山里頭去。在一個岔路口,他又上了一個面的。
一路上,他總在想,自己該咋跟劉春秀開腔兒說那事兒才對頭兒,要是她能先開腔兒才好,可要是她始終不開腔兒呢?她不開腔兒,他就得開腔兒,那就只有他開腔兒,可他能開得了腔兒么?他不曉得自己能不能開腔兒,想來想去,他還是指望她能開腔兒。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他到她家做啥,她應(yīng)該曉得,總得有個話,當他說一說吧。
在劉春秀那個鄉(xiāng)的集鎮(zhèn)上,他吃了點兒飯,買了一些學(xué)生娃兒吃的東西。
她家住在山上,從鄉(xiāng)上去她家,還得走很遠一截山路。
到她家,天差不多要黑了。但是,她家門上卻掛著鎖,家里沒人。
聽見豬哼唧,他去豬圈邊上看豬。豬圈里只有一個小豬娃兒,卻沒有大豬。
屋門口放著一把斷了靠背兒的椅子,他坐在上面一連抽了兩根煙,也沒見她回來。天黑了下來,他感到越來越冷,起身轉(zhuǎn),轉(zhuǎn)幾轉(zhuǎn),又坐回去抽煙。這根煙要抽完了,他才聽見腳步聲,好像有人上來。
是有人上來。他咳了一聲。來人問,哪個呀?是女聲,像是劉春秀的聲音。他說,是春秀吧?我是茂林。劉春秀說,是茂林兒,你幾時來的?她沒叫他哥,還給他的名字里頭加了個兒化音。這么叫,像是拐了幾個彎兒,反正比叫茂林好聽,聽起來倒叫他心里頭沒來由地顫了幾顫,一下子叫他覺得回到了很早很早以前。那時候,劉春紅劉春秀姊妹倆沒嫁人時,他經(jīng)常到她們那邊兒玩,劉春秀嘴甜,她叫他,就喜歡茂林兒茂林兒地叫。他說,有一大氣了,我從這兒過身,順便來看看。劉春秀忙來開門,開燈,看他一眼說,茂林兒,來玩兒就是,還拿東西做啥呀?進屋,他把用一個塑料袋裝著的東西擱到桌上,說,是點兒意思,也沒拿啥兒,給學(xué)生娃兒哄一下嘴兒。劉春秀說,茂林兒,看你,還說沒拿啥兒?今兒一大天我都沒在家,屋里冷鍋冰灶的,坐,你坐,我先去燒火,天冷死人了,屋里沒得火,哪兒坐得住人?
劉春秀進灶屋,把灶洞里的柴火燒燃,拿明火去燒火爐里的柴火,再到灶上刷鍋燒水。火爐就在灶屋里。
楊茂林洗了把臉,坐到火爐邊上烤火??静窕?,叫他覺得很稀奇。他們那邊兒山低,早都不燒柴火了,燒火烤火都用煤。烤著柴火,日子真像又回到了烤柴火的時候。那時候,他跟她們姊妹倆在一起烤過好多柴火。他記得,也是在烤柴火時,她們開玩笑說,找婆子也要找到一塊兒,可劉春秀卻嫁到了外鄉(xiāng)。
劉春秀泡了茶,給他端茶過來,把他一下子又從好多年前扯了回來。
頭道水,二道茶,二道茶才釅,喝茶要喝二道茶。楊茂林差不多有一天沒喝水了,一口氣把茶喝干,又去倒茶,卻發(fā)覺劉春秀不在屋里了。
過一氣,他還是沒看見她,猜想她可能出去了。他拿火鉗架火,記得那時候一坐到火爐邊上,他就喜歡拿火鉗架火?;馉t里有一個大樹疙瘩蔸,是主柴。他把一些干柴樣子朝疙瘩蔸上架。架火也有竅門兒,人要實心,火要空心,柴不能架得太實心,而要騰出空子,這樣,火才透氣,才燒得旺,火煙子也小,不嗆人。火架過后,燒得更旺了。那時候,在火邊抽煙,還總是拿煙柴頭兒點煙。他拿出一根煙,叼到嘴上,摸出打火機,卻又把打火機揣到身上,順手拿起一個煙柴頭兒點煙。這是最后一根煙了,他把煙盒甩到了火里。先頭買東西時,他忘了多買一包煙。他想,劉春秀一定曉得他來做啥。她該咋跟他開腔兒?呃,咋沒看見她男人呢?該不是還沒回來吧?不會,這個時候肯定早都回來了,說不定在哪兒忙著,她肯定是去喊她男人回來。都有好一氣了,他們也該回來了。
過了差不多兩個鐘頭兒,劉春秀才回來,還是她一個人,卻沒看見她男人。這個時候,她叫他覺得跟先頭有一點兒不一樣,看上去。她像是才洗過頭。她的臉上,還透出一股雪花霜的味兒。他看她,她好像還有一點點兒害羞的樣子。她說,我去買了點兒醬油醋,先回來時忘了。是的,她是買了東西,手上拎著個黑色的塑料袋,袋子鼓鼓的。她把袋子擱到灶臺旁邊兒的案板上,扭頭,歪著身子看他,笑瞇瞇地說,茂林兒,餓不餓?要是不餓,我可就慢慢弄飯了。他說,你要給我弄點兒啥好吃的?她笑一下說,哪兒有啥好吃的?她還買了包煙,是五塊的紅金龍,好多人都抽這個煙。她走過來,把煙開了,給他一根,說,茂林兒,煙不好,不曉得你抽不抽呢。他拿一個煙柴頭兒點煙,說,這煙好,我就愛抽這個。她說,我還怕你抽不來呢。他說,有好大腳,穿好大鞋,咋兒抽不來?她笑笑,見他喝的茶淡了,又給他泡了一缸茶。
接下來,她把外面一件衣裳脫了,把毛衣和內(nèi)衣袖子卷到胳膊肘兒上頭。她的毛衣扎在褲子里頭,腰身看起來還算細挑,反正比劉春紅細挑。這么一比較,他還是覺得人瘦點兒好。這幾年,劉春紅胖了,人一胖腰身就不咋好看了。
她把一盆水端到吃飯的桌子邊上,抹桌子,用冷水抹過后,又用熱水抹。她把桌面兒抹那么干凈,要做啥呢?原來,是要在桌上和面。見她洗搟面杖,他才曉得,她要和面。
和面,水兌得好。面才和得好,也才揉得好,這樣,揉出來的面干濕才合適。她把麥面倒到桌面兒上,攏好,右手從面堆子中間下去,扒開一個圓窩,慢慢朝里兌水,一點兒一點兒兌水。水全都滲透到面里后。她雙手開始用勁兒揉,把碎面坨朝攏揉,揉成粗糙的大面坨。再從里邊兒扒出碗大一坨,揉,顛來倒去,反反復(fù)復(fù)地揉。因為用勁兒,她的胳膊一屈一伸,肩一聳一聳,腰一閃一閃。偶爾,她會瞟他一眼,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隨便抬一下眼皮兒。
她很揉了一氣。粗糙的面坨,被她揉成了溜光水滑的面團。她直起身來,用右手手背攏攏頭發(fā),左手抓起面團,拍到右手上,又從右手朝左手拍,這么拍幾拍后,她把面團甩到桌上,抓起來,又甩下去,再把面團擱到桌角角兒上。接下來,又揉另一坨面。
面揉好了,還要餳一下,這樣,面才軟和,才好搟,搟起來,面才有韌性。楊茂林一直在看她揉面,其實,他心里頭也在和面揉面。劉春秀揉的面都餳起來了,可他的面簡直還沒和攏。也就是說,他在找說話的由頭兒,想跟她開腔兒。
面餳著。劉春秀剝蔥。刮姜,洗剛帶回來的五花肉,切碎,把作料和鹽擱進去,剁餃子餡兒,翻來覆去地剁,剁成細黏黏的餡兒泥。
餡兒剁好,面也餳得差不多了,得搟面了。
她給桌上撒上一些干面粉兒,抹開,把一坨面團放到桌面兒正當中,拿搟面杖從溜圓的面團頂兒上直壓下去,朝兩邊兒搟。面團變成了面餅,把面餅掉個向,又搟,再掉向。再搟。面餅成了厚面皮兒,能打卷了。其實,是面皮兒在卷著搟面杖,卷好,從桌這邊兒朝桌那邊兒搟。她搟面的兩只手,從搟面杖中間,用勁兒壓著朝開分,分得越來越快,搟面杖也滾得越來越快,眨個眼兒,手就分到頭兒了,搟面杖也滾到桌那邊兒了。接著,再撒點兒干面粉兒到面皮兒上,抹開,兩手一牽,面皮兒就掉了向,又卷,又搟。自然,面皮兒也就越來越大,越來越薄,要鋪滿整個桌面兒了。這坨面團就搟好了。她直直腰,又彎腰,把面皮兒來回疊成整整齊齊的一沓,切,下刀時,斜一下,把面皮兒切成一邊兒稍寬,一邊兒稍窄的塊塊兒。
楊茂林點根煙,說,春秀,你搟面,手像在飛,簡直就是在玩魔術(shù),我眼都要看花了。劉春秀問他,你沒看過搟面?眼神兒溜過來一下兒,手卻一點兒沒停。他說。當然看到過,可看得哪兒有這細?她說,茂林兒,你看得有多細呀?搟面有啥好看?他說,就是好看嘛。她說,搟面還好看?咋好看?他不接腔兒,是不好接腔兒。搟面,到底咋好看,還真不好說。有些事兒,心里能想,卻不能說,一說出來。就跟心里頭想的不一樣了,差得遠了。她問,你會不會搟面?來搟一下兒。他說,我算是不會,只會吃。她看他一眼說,吃,可還沒有,那你就看,耐著性予看,看一晚上。他說,咋會是一晚上呢?她笑笑說,夜還長著呢,反正,是還沒有。她的眼神兒又溜了過來,好像有點兒怪怪的。
有一氣,他們都沒說話。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聲狗叫,聽起來有點凄涼。夜很靜了。
她朝他這邊兒看一眼,說,茂林兒,你把火架一架。火都沒得一點點兒勁兒了。他沒吭聲兒,拿火鉗架火。其實,他在想呢。該咋跟她說話?他問她,學(xué)生娃兒呢?她說,在學(xué)校里頭,住校。他說,住校?多大了?她說,十二歲,讀六年級。他說,讀六年級,都要住校?她說,原來村上有學(xué)校,可學(xué)生娃兒越來越少,學(xué)校就撤了,小學(xué)校的娃兒到大學(xué)校上學(xué),又叫住校,你們那邊兒不這樣?他說,我們那邊兒讀中學(xué)才住校。呃,娃兒他爸呢?還在外邊兒,在哪兒發(fā)財呀?她說,發(fā)屁財,能發(fā)啥財?他說,要過年了,也該回來了。她卻不接腔兒,反過來問他,你這幾年還好吧?家里也都好吧?他說,還差不多,大平常兒吧,好也好不到哪兒去。
面搟完了,餃子皮兒都切了出來。接下來,要包餃子。劉春秀把餃子餡兒拿到桌上,把桌子端到火爐邊上,包餃子。
劉春秀把面搟好。都在包餃子了,可楊茂林呢?他心里頭的面莫說揉,連和都沒和攏。他說話的由頭兒還沒找好,還不能跟她開腔兒。他說,春秀,你手腳可真快。她看他一眼,笑一下兒,問他,包過餃子沒?也來包幾個。灶上的活兒,他可從來都沒沾過手,更莫說包餃子了。她這樣說,他就想包一下兒,去洗了手。他想,包餃子其實很簡單,自己應(yīng)該會包,可包起餃子來,他的手卻不聽使喚,好一氣都包不成一個,好不容易包了出來,餃子偏偏又包得歪頭扭頸,一點兒都不成個樣子。她悄悄笑了,看他一眼說??磥恚阏鏇]包過,這樣,這樣,餡兒可以少擱一點兒,兩個面皮兒搭頭兒,小頭兒朝大頭兒搭,邊兒莫搭到一塊兒,隔開一點兒,捏攏,再疊一下兒。他說,沒想到看起來簡單的事,做起來卻不簡單,我還是不包了。她瞟他一眼,說,不包,那做啥?看我包?他想說看她包。但這話卻沒說出來,好像很有一點兒說不出口,跟他要當她說的話卻開不了腔兒一樣。他想說人親財不親,蘿卜還是三分錢一斤,可哪兒說得出口?其實,他一直都在等她開腔兒。可他卻看不出她有一點點兒要開腔兒的樣子。她當他說的話,隔他想聽到的話卻遠著呢。她說,快了,眨個眼兒,餃子就包完了,要下了。茂林兒,肚子是不是餓了?他說,沒餓,真沒餓,一點兒都不餓。她說,你這人不老實,看你就餓了,還說不餓?茂林兒,喜不喜歡吃餃子呀?他說,喜歡吃呀。她說,喜歡就好,我還怕你不喜歡呢。他說,你費這大勁兒包餃子,我要是不喜歡,咋對得起人?她抿著嘴笑,說,那你就多吃點兒。
她起身去燒灶洞里的火,在灶門上,她的眼神兒又溜了過來,好像有點兒怪怪的。
她還要煨酒,拿個銅酒壺來,擱到火爐邊上的炭火灰里煨著,說,寒天冷凍的,喝點兒酒暖和一下兒身子。
喝酒得有下酒菜。剛搟過面的桌子上擺了四樣菜,一盤切過沒炒的酸白菜,一個芫荽辣子,一個洋芋片兒,一個酸辣湯。湯里大多是切得碎碎的酸辣子,還漂著一點兒五花肉末兒。用缽子裝的餃子也端上來了,餃子湯里漂著切得細細的韭菜。她說,茂林兒,你好多年都沒來了,我可沒把你當客待。肚子早都餓了,先不急著喝酒,墊個底兒再說,把餃子吃了。
他肚子真餓了,開始吃餃子,覺得餃子餡兒剁得好,油鹽味兒好,湯味兒也調(diào)得好。餃子太好吃了。一缽餃子,眨個眼兒,他就吃完了,問她鍋里還有沒得。她說,餃子吃了,該喝酒了,鍋里真沒得了,酒喝了再下。他說,我可不大會喝酒。她說,就是沒有下酒菜,可你也總得好好喝幾盅。他說,你看,這芫荽辣子,酸白菜,酸辣湯,都是好下酒菜。她說,那你就更得好好喝,多喝點兒。他說,那你呢?我一個人可喝不起勁兒。她說,茂林兒,我可陪不了你,也不說二一添作五,這么著,我喝一盅,你喝兩盅,就一壺酒,喝完算數(shù)。他說,這么喝不公平。她說,看你,茂林兒,我是怕你一個人喝不起勁兒,才要陪你喝一點兒的,你這么說,我干脆就不喝了。他說,喝,不就是一點兒酒么?她說,好,茂林兒。這才像個真姐夫。他說,姐夫還有假的?她說,茂林兒,你這個姐夫可一點兒都不假,要是水貨姐夫,你哪兒還會來看我,是不是呀?她的眼神兒又溜了過來,好像有點兒怪怪的,叫他有點兒不自在起來。
酒是兩三塊錢一斤的苞谷酒,一壺酒有差不多一斤,他喝的大概有六七兩的樣子。當然,他是有酒量的,一點兒都沒上臉。可她卻有點兒上臉,臉在紅了。喝了酒,她的神勁兒好像跟先頭有點兒不一樣了,膽子大了點兒,眼神兒直了點兒,話也多了點兒。差不多都在說酒話了。她說,茂林兒。你可真能喝啊。跟沒喝酒一樣,一點兒都不上臉,可我一沾酒臉就發(fā)燙,你看看,我是不是臉紅了,紅得難看死了?她正在看他,可他哪兒敢看她,說,你臉哪兒紅?她說,你連看我一眼都不看,還說我臉不紅?他不敢接腔兒,伸個懶腰,說,喝多了,真喝多了。
餃子都吃了,酒也喝了??伤睦镱^的餃子卻還沒包出來。包不出來,那就干脆不包了??磥?,她是不得開腔兒了。他呢,是來看她,是來做客,吃了她費多大勁兒包的餃子,還喝了酒,又哪兒開得了腔兒?實際上,都到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了,哪個開腔兒,姐夫和姨妹兒兩個人的面子都得折。他現(xiàn)在才明白,難怪劉春紅不來,叫他來,她來更怕折她做姐姐的面子。
夜不覺深了。
楊茂林睡覺認生,在劉春秀家哪兒睡得著覺?他睡覺的房屋,房門沒門閂兒,還關(guān)不住,一關(guān),它就自動彈開了。他想用椅子把門抵住,可又覺得不妥,只好由它敞著。他睡不塌實,心里頭還在包著餃子??磥?,他只能指望等他走的時候。她能開腔兒。
不曉得是啥時候,迷迷糊糊中,他發(fā)覺哪兒有一點兒不對勁兒。好像是手,自己的一只手,到底是在哪兒呢?他趕緊把手拿開,一頭坐起來。要起身,但他的身子卻被哪個從后面緊緊箍住了。箍他的人卻不吭聲兒,始終都不吭聲兒。其實,吭不吭聲兒,他都曉得是哪個了。他差不多已清醒過來,心想,再不走,自己哪兒走得脫?他說,肚子有點兒疼,真要起夜呢。箍他的手,這才松開。
他溜下床,摸衣裳穿,趿上鞋,卻沒開燈。他哪兒能開燈?一開燈,人一下子就會沒得臉面了。有時候,人哪兒離得了黑暗?
他摸黑朝出走。這個時候,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難怪她開不了腔兒。她的日子其實過得很苦,快過年了,她家卻連一點兒肉都沒得,她給他包餃子吃,還要摸黑去稱五花肉。她還該著賬,可她哪兒有能力還賬?他又看見她隔一隔總要在他身上溜來溜去的眼神兒,這眼神兒其實也是在和面包餃子呀,只是餃子餡兒這才出來。摸到門口,他站一下兒,說,要是你姐問,你就說,你都給我了。他給了她面子,沒說出那個叫她折面子的字兒。他想,她應(yīng)該曉得,他說的是啥。
他接著朝外摸,摸到大門,輕輕撥開門閂兒。他一只腳已跨出門檻,可另一只腳卻沒跨出去。他隱約聽到了抽抽噎噎的哭聲,把跨出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才穿到身上的皮夾克拉鏈還沒顧得拉上,他左手牽著皮夾克的左拉鏈,右手進去拉開里頭的暗兜拉鏈。兜里還有三張紅票兒,他只留下了一張。他把打火機打著一下兒,看一眼他擱到堂屋桌上的那個塑料袋,輕手輕腳摸到桌邊,把兩張紅票兒擱了進去。
實際上,天差不多都要亮了,下山的路也差不多能看得出來了。
走上公路。他遇到一個面的,就上去了。這個面的把他帶到了縣城。
楊茂林的哥哥在城里開了多年藥店。在車站附近,他打開手機,給哥哥發(fā)了一個短信。昨兒晚上,他把手機關(guān)了,是不想叫劉春秀看見他有手機。
他哥騎著摩托來了,身子都不離車,問他,啥事兒?有話快說。他說,給我一千二百塊錢,我明年從外邊兒回來給你,但你不要當任何人說,更不要當劉春紅說。他哥從懷里拿出錢夾,給他十二張紅票兒,說,你可不要做啥見不得人的事兒。他說,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他哥說,那我也不陪你吃飯了,快過年了,街上人多,走路可要長眼睛點兒。他說,你也莫跑那快,飛來飛去的。但他哥已跑開了,他也不曉得哥聽到他說話沒有。
正是吃午飯時候,他在一個小飯館兒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又上了進山的車。
晚上,劉春紅也搟面包餃子。吃餃子時,楊茂林說,昨晚,劉春秀也是包的餃子。劉春紅已曉得劉春秀把早年借他們的一千塊錢還了,吃餃子時又問楊茂林,是你先開腔兒,還是她先開腔兒?楊茂林說,這還用問,肯定是她先開腔兒。劉春紅說,這借錢啊,總是開頭的人情,后頭的債,不過,你跑一趟還是劃得來,總算沒瞎跑。楊茂林好像又在吃劉春秀包的餃子,說,這人啊,都不容易。劉春紅問,妹夫也從外面回來了?他只能估摸著說,先給家里寄了錢,說是就要回來。女人笑笑說,回來就好,馬上就要過小年了。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