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山村，余小寶是外來戶。說外來戶也不確切，因為余小寶是一個人，他沒有家。沒有人知道余小寶多大年紀，他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皮膚有點黑，笑起來很善良的樣子，像個孩子。他老家在江蘇，現(xiàn)在想起來，應該是蘇北吧。但在我們鄉(xiāng)下人心中，并沒有“蘇南”和“蘇北”的概念。我們一律將江蘇人叫做“江蘇佬”，而且總是將“江蘇佬”和要飯的聯(lián)系在一起。事實上，我們將所有的要飯的都叫做“江蘇佬”，原因也無可考，大約足某一年要飯的特別多，而要飯的人當中絕對多數(shù)都是江蘇人吧——也許那一年江蘇(極可能是蘇北)的某個地方遭了災，呆在家里實在活不下去，于是成群結隊地外出要飯。我們那里算得上是個魚米之鄉(xiāng)，雖然那個年頭也常常吃不飽飯，但還是有很多要飯的往我們那兒跑。不過余小寶并不是要飯的，他到我們這個地方來是養(yǎng)鴨子。

白水湖這個地方特別適合養(yǎng)鴨子，因為水多，地勢稍高的地方是田，田里種的都是稻子。稻子收割之后，無論怎樣仔細，田里總會留下一些殘余，這時候將鴨子放進去，就是一頓美餐。所以在我們那個地方養(yǎng)鴨子，成本是極低的，也許除了種鴨，根本就沒有其他的成本。但是養(yǎng)鴨子的都是外地人，主要是江蘇人和安徽人，我們本地人是從來也沒有以養(yǎng)鴨為生的，不知道原因何在?？赡苁琴u鴨蛋和鴨子的所有收入加起來，也很菲薄，根本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吧。

所以那些靠養(yǎng)鴨為生的外鄉(xiāng)人，在我們眼里看來，都是非?？蓱z的。

他們來和走的時候都很冷。那時候的冬天是很冷的，那時候的早春也有些冷。除了回老家過年，那些養(yǎng)鴨子的外鄉(xiāng)人，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白水湖度過的。他們在天氣還有些冷的時候來，在天氣特別冷的時候走，給人的感覺實在有些凄慘。他們不住在村里，而是住在湖里。他們一年當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不是與人為伍。而是與鴨子為伍?？拷叺囊粔K較大的空地，找一些竹子削成竿，插進土里，然后圍上廢舊的魚網(wǎng)，就是鴨欄。鴨欄邊上那又低又矮的草棚，就是養(yǎng)鴨人的家，唉，那也叫做家啊?因為沒有任何遮攔，湖邊的風總是很大的。風很大，很大的風，草棚子只有又低又矮，才不會被風吹走。但不管草棚子多低多矮，到了冬天。刮起北風的時候，夜里風吹在棚頂?shù)牡静萆夏菃鑶柩恃实穆曇?，聽來還是很讓人想家的吧?

我們都覺得余小寶很可憐。到白水湖養(yǎng)鴨的外鄉(xiāng)人并不是余小寶一個，但我們覺得就是余小寶最可憐。也許是因為在所有的養(yǎng)鴨人當中，余小寶是最小的，至少看上去是最小的。而且，聽說余小寶在老家也是一個人，他的父母前幾年都因病去世了，而且得的都是一種奇怪的病，連醫(yī)生都不知道病的名字。他有一個姐姐，但姐姐也在幾年前出嫁了，他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到我們這個地方來養(yǎng)鴨子，在老家的房子就是鎖著的。一棟房子老是不住人，老是鎖著，時間一長會出什么事，誰都不知道。余小寶在老家的房子，一年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就是鎖著的，到了春節(jié)臨近，他還要一個人回到那樣的房子里過年!他一個人怎樣在那樣的房子里過年呢?我們真是想象不出。我們都想叫余小寶到家里來過年，反正一個人也吃不了什么東西。而且過年的時候，誰家會在乎那一點吃的東西呢?平時難，是平時的事，過年就不一樣了。

那一年余小寶終于沒有回去，他是在郭全福家過的年。他到郭全福家過年，一個原因是郭全福家人少。郭全福全家一共只有三口人，郭全福，他老婆方素云，他女兒郭小宛。那時候還沒有計劃生育，一般人家生五六個孩子是很正常的，多的甚至有生十幾個孩子的。聽說有一戶人家一連生了十二個女兒，然后才生了一個望眼欲穿的兒子，不知道最后來到這個家庭的男孩子叫他的姐姐都怎么叫，大姐，二姐，三姐……一直到九姐都沒有問題，接下來怎么叫，難道叫十姐，十一姐，十二姐么，聽上去總覺得有些別扭。但是郭全福只有一個孩子，而且是女兒。這倒不是他那么早就知道計劃生育，為國家作貢獻，而是因為在生小宛之前，他們已經(jīng)生了兩個男孩子，但都沒有長大成人。大的掉到水里淹死了，小的也掉到水里淹死了，時間相隔只有兩年時間。說起來郭全福也真是倒霉，兩個兒子都掉到水里淹死了!而且村里人還免不了要數(shù)落郭全福，說一個兒子掉到水里淹死也就罷了，怎么另一個兒子又掉到水里淹死了，他郭全福也太不小心了，這兒子是怎樣帶的?后來素云就生了小宛。再后來，郭全福家就再也不添人了，無論郭全福和素云怎樣努力，家里還是不添人。這時候又有人說閑話了，說你本來已經(jīng)得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沒有養(yǎng)大，這時候還怎么添人，誰放心啊?于是郭全福和素云只有小宛一個女兒，家里人口在那個時代算是出奇地少。余小寶就到郭全福家過年，余小寶不孤單，郭全福家過年時也可以熱鬧一些，兩全其美。

過了年之后。余小寶就住到了郭全福家。這時候余小寶不住郭全福家，讓他住哪里呢?養(yǎng)鴨子要等到春天，時候還早呢，和余小寶一起養(yǎng)鴨子的江蘇人還在老家沒有出來，總不能讓余小寶一個人住到鴨棚里去吧，連作伴的鴨子也沒有，那也實在是太凄慘了。郭全福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素云也做不出。他們留余小寶住在家里，反正家里也不少他住的地方。郭全福家里的房子在船山村算是大的(郭全福和素云都是很勤快的人，加上孩子少，在我們船山村，他們算是殷實之家)，郭全福和素云住一間房子，小宛住一間房，還有一間房是空著的，正好讓余小寶住。余小寶就在郭全福家住下來。

有人說，郭全福讓余小寶住他家，也并不吃虧。確實，余小寶是個勤快人。一個男人勤快，總是到處受歡迎的，這有點像一個女人要是美麗，也總是到處受歡迎一樣。余小寶在郭全福家里什么事都干，挑水，掃地，種菜，磨磨子(將米碾成粉，然后做成米粑，有餡的蒸著吃，在我們那里也叫做餃子，沒餡的直接下在水里吃，也有一種清香)，甚至抹桌子，洗碗，這樣本來是女人做的活，余小寶也會搶著干。有時候素云在廚房里做飯的時候，余小寶還會幫忙到灶下續(xù)火。素云也很喜歡余小寶，她看著余小寶的時候，眼中有一種歡喜。郭全福也很喜歡余小寶，他看到余小寶的時候，眼中也有一種歡喜。他們并不知道余小寶多大年紀，他們想如果他們的兩個兒子沒有掉到水里淹死，應該是和余小寶差不多大的歲數(shù)吧。他們不讓余小寶干那么多活，但余小寶總是說，他閑著也是閑著，他沒事干就呆不住，手上有點事情做他心里才踏實。他總能找得到事情做，大清早他甚至拿上糞筐到外面去撿豬糞(豬糞是我們那兒最主要的農(nóng)家肥)。這事讓郭全福知道了，郭全福堅決不讓余小寶干。郭全福說一個大小伙子，怎么能干撿豬糞的事呢!而且余小寶是幫郭全福家撿豬糞，讓人看見了多么不好!郭全福堅決不讓余小寶撿豬糞，余小寶還是偷偷地早上起來撿豬糞，他比郭全福起得還早，有時候郭全福起來，余小寶已經(jīng)撿滿了一筐豬糞回來，倒了屋子后頭的茅廁里去了。郭全福終于生了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生氣)，他說余小寶啊你要是再去撿豬糞，我就不讓你住在我家里了，一個大小伙子，怎么能干撿豬糞這樣的事呢?郭全福認為撿豬糞是一件不怎么體面的事，只有老人和小孩子才能干。但郭全福自己是常常早起撿豬糞的，雖然他也遠算不上一個老人。有一年初一的早上郭全福就起來撿豬糞，被村子里人看見了，這事傳開來，村子里人就說郭全福實在是太勤快了，連初一的豬糞都不放過，他不發(fā)家才是怪事呢!但是郭全福從來就沒發(fā)過家。一個人單靠勤快是不可能發(fā)家的，這在哪個時代就是一樣的。因為勤快(也因為孩子少)，郭全福家的日子只是比別人稍微好過那么一點點，并好不到哪兒去。他家里有肉吃的日子，一年當中可能比別人家要多上那么幾天，僅此而已。

春天來了，那個和余小寶一起養(yǎng)鴨子的江蘇人回來了，余小寶還是繼續(xù)住在郭全福家里。素云不讓余小寶走。素云說。余小寶呀你就住在我們家里吧。白天你去養(yǎng)鴨子，晚上就住在我們家里。反正路也不遠，養(yǎng)鴨子晚上也沒有什么事。不會有人晚上去偷外地人養(yǎng)的鴨子的，這樣的事在我們那兒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余小寶用眼睛去看郭全福，郭全福就說，余小寶你就住在我們家吧，你白天照樣養(yǎng)鴨子。晚上就住到我們家來。反正我們家也有你住的地方。余小寶就繼續(xù)在郭全福家住下去。他當然愿意在郭全福家住下去的。他覺得郭全福一家人都對他很好，他和郭全福一家人有感情了。他有點不好意思的是，如果他住郭全福家，和他一起養(yǎng)鴨子的江蘇老鄉(xiāng)就要一個人住在鴨棚子里了。他試探著向老鄉(xiāng)說起這件事，老鄉(xiāng)(他比余小寶要大上差不多十歲)說，好啊，余小寶，這樣的好事落到你頭上來了，你盡管去吧，不要擔心我!老鄉(xiāng)真的是很高興，因為他有個相好的。是本地人，一個年紀三十出頭的死了男人的寡婦，長得挺好看，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過。他和那個年輕寡婦好上了，有時候他上那個寡婦家去，但他也不好經(jīng)常上她家去，因為事情說起來刁；太好聽，對她的名聲不好，寡婦門前是非多嘛，有時候兩個人就到鴨棚里相會。余小寶在場，事情當然就不方便。余小寶是知道這件事的，一開始他有點為老鄉(xiāng)擔憂，他知道老鄉(xiāng)在江蘇有老婆孩子。但是他看到寡婦和寡婦的兩個孩子之后，就把自己的擔憂完全放到一邊去了。他覺得寡婦長得很好看，寡婦的兩個女兒也長得很好看。寡婦來鴨棚和老鄉(xiāng)相會的時候，余小寶就一個人跑到外面去。到湖邊上走來走去，看螢火蟲在草叢里飛來飛去，聽魚兒跳出水面的聲音，聽青蛙和各種夜蟲的叫聲，或者摘個野菱角吃，直到老鄉(xiāng)來找他，他才回到草棚子里去。他一回到鴨棚就蒙頭睡覺，裝著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樣子?，F(xiàn)在他要住到郭全福家，對兩個人都是一件好事，但他還是要對老鄉(xiāng)說，老鄉(xiāng)同意了。而且看上去很開心，他就放心了。

余小寶算是正式地住到了郭全福家。他比過去還要勤快，他把本來是郭全福做的事差不多全做掉了，弄得郭全福常常在家里沒有事情做。他把素云做的事也做掉了許多，讓素云很不好意思。素云對余小寶說，余小寶呀，女人做的事，男人是不能做的，你將來結了婚還這樣，人家要說你老婆的!素云指的是掃地抹桌子洗碗把豬食這樣的事。當然也包括在灶下續(xù)火。素云說了好多次，余小寶終于不做掃地抹桌子洗碗把豬食這樣的事了，但是他還是繼續(xù)在灶下續(xù)火。他喜歡在灶下續(xù)火。一邊把柴草往灶里送，看看火由小變大，熊熊地燃燒起來，一邊聽素云拉家常。白水湖不種棉花，只種水稻，所以燒飯沒有棉花秸做燃料。冬天的時候男人們會去山里砍一些柴，但不夠燒，所以要燒些別的東西做補充。田間地頭長的蒿子之類的雜草，砍下來曬干了，可以當柴燒，稻草曬干了也可以當柴燒，但直接送到灶里，燒起來都不夠“殺勁”，所以要扎成大小合適的小捆——這些事情，余小寶都搶著做。這些事情屬于男人能做，女人也能做的，素云也就不怎么說余小寶。素云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她說話的嗓門很大，這是因為她的一個耳朵聽力不是很好，別人說話聲音小了她會聽不清，以己推人，她說話的聲音也就大起來。余小寶在灶下續(xù)火的時候，素云就大聲問他：余小寶，你年紀也不小了，你想不想討老婆啊?

那天余小寶沒有回答素云的問題。一個男人，到了該討老婆的年齡，怎么會不想討老婆?小宛比余小寶小三歲，論年紀兩個人正合適，但余小寶怎么敢想小宛做他的老婆?他是什么都沒有的，只有光條條一個人，怎么會有女孩子愿意嫁給他呢?而且，小宛長得是多么好看啊——余小寶覺得小宛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什么樣的男人才會配得上她?

小宛的性格和她母親素云正相反，她不喜歡和人說話，非要說話時嗓門也很小，不注意聽是很難聽清她在說什么的。她內心還有一些自卑，她的自卑來自于這樣的想法：她的兩個哥哥都掉到水里淹死了，為什么她一個人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呢?為什么掉到水里淹死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哥哥呢?而且兩個哥哥都掉到水里淹死了，她覺得這事和她是有些關系的。如果沒有她，她的父母就會用更多的心思照顧她的兩個哥哥，那么她的兩個哥哥就很有可能不會掉到水里淹死了。而且，她的大哥哥淹死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七歲了，為什么那個熱天她沒有阻止她的大哥哥到水里玩呢?她的小哥哥掉到水里淹死的時候她已經(jīng)九歲了，鄉(xiāng)下人家的女孩子，有的九歲已經(jīng)能夠做很多事了，但是她卻沒有阻止她的小哥哥在那個大熱天去玩水，而且是在大哥哥掉到水里淹死之后!這樣的想法一直占據(jù)著她的心，雖然她從來也不和別人說。

有人說小宛是船山村長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她的頭發(fā)黑得發(fā)烏，她的皮膚很白，不像是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倒像是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她的鼻梁挺直，一雙眼睛是會說話的。但是她臉上的表情太素凈了，而且她看人的眼光總有些躲閃，里面總有些幽怨——有人說，這個女孩子長著一副苦命相，怕是將來不會好呢。

余小寶喜歡和素云說話，但是他遇見小宛就不知道說什么。他是有些怕小宛的，他在小宛面前總是很緊張。這種緊張素云看出來了，郭全福也看出來了，他們是過來人，他們當然知道余小寶為什么在小宛面前緊張。余小寶是喜歡上小宛了，而且非常喜歡，這是一望而知的。郭全福和素云都在心里感到高興，他們是喜歡余小寶的。余小寶人很善良，小宛將來和他在一起過日子，他是絕對不會欺負小宛的。余小寶人很勤快。小宛當然也勤快，這樣兩個人的日子就不會差多哪里去吧。還有一點郭全福和素云也是考慮到了的，就是他們只有小宛一個孩子，他們找女婿是要找那種能倒插門的。要找一個倒插門的女婿，余小寶當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余小寶父母都不在了，唯一的親人姐姐也早就出了嫁，他倒插門做女婿家里不會有任何人反對。他們覺得余小寶是上天送給他們的，這樣合適的女婿到哪里去找啊。他們希望余小寶能夠成為另一個兒子，他們看著余小寶人很好的樣子，看著他搶著做事，看到他一遇見小宛就低眉順眼的樣子，心里得到了一種安慰，許多年前的喪子之痛也減輕了不少。

余小寶和小宛的相處成了一個問題。他太喜歡小宛了，太喜歡一個人，就會不知道如何和她相處。余小寶覺得自己不管在小宛面前做什么，都是不對的，那么他就盡一切可能躲著小宛。這是他老喜歡在灶下幫素云續(xù)火的一個原因(當然，余小寶也是喜歡素云的，他在灶下續(xù)火，聽素云很大的嗓門說話，覺得心里很溫暖)。

小宛也總是躲著余小寶。她其實是知道余小寶喜歡她的，她也知道父母希望將來她和余小寶在一起。小宛怎么會不知道，她是一個聰明和敏感的女孩子。兩個人相處變得越來越不自然了。

鄉(xiāng)下的廁所不叫衛(wèi)生間，而叫茅廁，一家一個，一般是在屋子后頭。鄉(xiāng)下人的茅廁是不分男女的，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必要分男女!一般來說茅廁也沒有門，掛著一個用過的化肥袋子當簾子，算是那么個意思，有時候難免在茅廁里相撞——相撞就相撞，一家人有什么關系?但是余小寶住到郭全福家，情況就有點不一樣了。余小寶當然還不能算是家里人，至少現(xiàn)在還遠遠算不上。想一想，要是余小寶和小宛在上茅廁的時候撞上了，那會多么尷尬!這樣的事還真發(fā)生過。

那一次是余小寶先上茅廁，他正在解小手的時候，聽到背后有腳步聲。小宛的腳步聲他當然是一下就能聽出來的，余小寶嚇了一跳，連小便都嚇回去了。他趕緊咳嗽了一聲。他咳嗽的聲音很大，還怕小宛沒聽見，又一連咳嗽了好幾聲，一直到小宛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他才放心下來。之后余小寶解手就到隔壁人家的茅廁里去。余小寶沒想到的是他會在隔壁人家的茅廁里遇到小宛，因為小宛的想法正和他一樣，她想只要自己不在家里的茅廁里解手，就不會再發(fā)生上次那樣尷尬的事了，她沒想到的是余小寶也正是這樣想的。兩個人的心事太相似了，就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這讓余小寶很難過了一陣子，他采取的辦法是每次解手都跑到村子最西頭的人家的茅廁里去，在那里當然再也不會遇到小宛了。

郭全福和素云有意地創(chuàng)造機會，讓余小寶和小宛在一起。有一次郭全福對余小寶說，余小寶呀，你今天沒什么事吧?你今天要是沒事，就去菜園里挖地吧，種白菜秧子的時候到了!余小寶就扛上鋤頭到菜園里挖地，他挖得正賣力的時候，小宛也扛著鋤頭來了。郭全福對余小寶所說的話，素云也對小宛說過了。于是兩個人一起到菜園里挖地。其實菜園很小。用來種白菜秧子的就只有一畦地，余小寶一個人挖，也不用多長時間就挖完了，有什么必要讓小宛也來呢?而且挖地這樣的事，并不是女人干的。小宛到了菜園，也就不好什么都不干，扛著鋤頭來扛著鋤頭回去，她也不會讓余小寶一個人干，自己站在旁邊看著。余小寶在這頭挖地，小宛就到地的另一頭挖。余小寶挖地的速度當然比小宛快多了，一會兒他就挖到了那一畦地的中央。這時候余小寶停下鋤頭，看了一下小宛。小宛裝著沒有看見余小寶，仍然用心地挖地。如果這時候余小寶繼續(xù)挖地。很快兩個人就會碰頭，那樣的話小宛會很尷尬的。如果余小寶停下來，看著小宛挖地——那像什么話呢，一個男人什么也不干，看著女人干活，而且是挖地這樣本來應該由男人來干的活?余小寶有點無所適從，這時候小宛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走到栽著茄子的那畦地頭，看看秋茄子結得多不多。小宛很喜歡吃秋茄子，她知道父母也都喜歡吃秋茄子，她不知道余小寶喜不喜歡吃秋茄子。她摘了一些秋茄子，看上去完全夠炒上一大碗了。她出門的時候，母親并沒有叫她從菜園里摘菜回來，但她摘了秋茄子回去，母親也一定不會罵她。小宛后來又一個人走到菜園邊上的小河溝邊，看著一種叫鯧鰷的小魚在水里游來游去。這種魚看上去有些傻，用手都能撈得到。而且這種魚仿佛永遠也長不大似的，你總是能在菜園的小河溝看到它們，你任何時候看見它們，它們都是那么一點大，讓人看著就覺得有些可憐。小宛在那兒看了一會兒魚，當她再次抬頭看余小寶的時候，余小寶已經(jīng)不見了。

余小寶肯定是鋤完了地，就扛著鋤頭先回家去了。余小寶一定知道小宛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家，就一個人扛著鋤頭先回了家。小宛這樣想著，心里覺得有點對不起余小寶。

小宛不喜歡余小寶，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一個人就是不喜歡另一個人，這有什么辦法呢?確實，余小寶長得又矮，又黑，又瘦，任何一個女孩子，看到他都難得動心的吧?但是余小寶這個人確實很善良，又勤快，他的眼睛很亮。那么，僅僅因為余小寶長得不夠好看，自己就不喜歡他么——小宛覺得自己這樣是不對的，但她也沒有辦法，她確實是不喜歡余小寶，她要讓父母親失望了。她當然也要讓余小寶失望，還可能讓余小寶痛苦。小宛想到這一點，心中就有些難過。她不知道怎么辦。

余小寶已經(jīng)在郭全福家里住了三年。素云和小宛在一起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到余小寶身上。她的暗示就是再傻的人也會聽明白了，何況是小宛這樣聰明的女孩子。有時候不是暗示，幾乎就是明明白白地說。小宛都裝著沒有聽明白母親的意思。

村子里有人說話了，說郭全福讓余小寶住到家里，是要招上門女婿呢。后來余小寶和小宛之間的事遲遲沒有動靜，村子里又有人說話了，說郭全福這個人，利用小宛把余小寶騙到家里，但實際上又不肯把小宛嫁給他。是啊，余小寶這個人實在是長得太矮太黑太瘦了，郭全福怎么會把女兒小宛嫁給他呢，郭全福當然不會做這樣的事!這樣的話最終當然會傳到郭全福和素云的耳中，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外面的人說得有道理啊，余小寶在家里住了有三年了，這三年里余小寶什么事都干，現(xiàn)在他年紀大了，小宛的年紀也大了，再不談婚嫁的事，他郭全福和方素云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天晚上素云就正式地和小宛說余小寶的事。小宛低著頭，說，如果爸媽都覺得余小寶好，那我也沒有意見。素云說，日子是要你們兩個人過的，我們怎么想不要緊，主要是你自己怎么想，我們老也老了，老古話說，是黃土埋到身上三尺深的人了!小宛的意思素云當然是聽出來了，小宛是不愿意余小寶。但素云覺得余小寶這個人實在是好，她和郭全福把小宛交給余小寶，是完全能夠放心的。小宛長得好看，但人太老實，性情又不是很開朗，她和什么樣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她和郭全福能放心呢，除了余小寶之外?而且，如果現(xiàn)在小宛不愿意嫁給余小寶，他們就是多么對不起余小寶啊!他們不是騙了余小寶整整三年么?他們成了世界上最沒有良心的人，成了騙子了。而且不是一般地騙，是用自己的女兒作誘餌，來騙余小寶這樣老實的孩子，他們成了什么人啊?!但不管素云怎么說，小宛還是那句話：如果爸媽都覺得余小寶好，她也沒什么意見。

郭全福和素云都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小宛從來都是很聽話的，從來都是他們說什么，小宛就聽什么。這個孩子實在是太聽話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直都太聽話的孩子，其實是很危險的。這樣的孩子說不定什么時候會做出讓父母大吃一驚的事。現(xiàn)在的小宛就是這樣。小宛拒絕余小寶確實讓他們大吃一驚，他們一直以為小宛這個孩子太老實，太聽話，沒想到其實她在心里是很有主意的，有時候甚至是很倔強的?，F(xiàn)在的小宛看上去還是很聽話，但是那天晚上她和母親所說的話，就顯出了她內心的倔強。

郭全福和素云就不好對小宛再說什么了。小宛的性格本來就有些悶，那次素云正式地和她說了余小寶的事后，她變得比過去更悶了。她在家里幾乎什么話也不說，余小寶在場的時候她不說話，余小寶不在場，她也不說話。余小寶呢，他也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但他喜歡聽素云說話。他在灶下給素云續(xù)火的時候，有時候也愿意說些事情給素云聽——說一些他老家的事。說他老家房子后頭有個竹園，竹子長得特別茂盛，可是有人說竹園里經(jīng)常鬧鬼。有人說他父母的早逝就與那個竹園有關。余小寶說他父母不相信，他自己也不相信。父母都過世之后，有人建議他把那片竹子砍掉，他堅決不肯。他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就有人這樣建議，他父親堅決不肯，因為他很喜歡竹子。余小寶說我怎么能將那片竹子砍掉呢，我父親那樣喜歡它們?余小寶說起那片竹園，就有些激動，聽上去他是一點也不怕鬼的。他不相信他老家房子后頭的那片竹園里有鬼。素云聽余小寶這樣說的時候，心中有些疑惑，她想余小寶的父母都不在了，余小寶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的后頭又有那么一大片竹園，他真的就不害怕么?他是真的不害怕，還是因為他父親在世時喜歡那片竹子，才舍不得砍掉它們呢?素云有些想不清楚，但她也不好問余小寶。這樣的事她是不好問余小寶的。但她很愿意聽余小寶說起他老家的事。素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江蘇離我們雖然并不遠，但對她來說江蘇就等于天邊外了。各地鄉(xiāng)風不同，余小寶所說的他老家的事，對于素云來說都是非常新鮮的，她喜歡聽。她還喜歡聽余小寶講養(yǎng)鴨子的事，還有余小寶的那個江蘇老鄉(xiāng)的故事。但這一切現(xiàn)在都成為過去了?，F(xiàn)在余小寶在郭全福家里除了做事，吃飯，就是蒙頭睡覺。余小寶本來想住到鴨棚里去的，那天晚上他偷聽了素云和小宛的談話。他這時候繼續(xù)在郭全福家住下去，會讓人家非常尷尬。但他也不好主動提出搬出去住——小宛不愿意嫁給他，他就不在郭家住了，那他當初住到郭家，不全是為了娶小宛做老婆么?余小寶有些左右為難。他的心里真是難過。他只有拼命地做事和蒙頭睡覺。

郭全福和素云知道，這樣下去可不行。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給余小寶介紹一個對象，而且人品長相家境都不能差，等到余小寶結婚的時候，他們再送余小寶一些錢，這樣他們就對得起余小寶了。做人是要講良心的，他們不能對不起余小寶。

素云和郭全福到處托人給余小寶介紹對象。這事一開始他們沒讓余小寶知道。一直到女方答應見面，他們才告訴余小寶。姑娘家在八寶洲，人品長相都不錯。還讀到了初中畢業(yè)(和小宛一樣)。家里父母都在，但是年紀大了。姑娘的父母提出的條件是：他們不可能把最小的女兒嫁到江蘇去，如果雙方都看中了，余小寶要上門當女婿。郭全福和素云剛聽到女方父母提出的這個條件，有點傷心，又有點想樂，想余小寶天生就是給人家當上門女婿的呢!當上門女婿有什么不好，女方家里有三間瓦房，以后都是屬于余小寶的。他們有些為余小寶高興，覺得如果事情能成，他們也算是對得起余小寶了。

余小寶一開始不想見，經(jīng)不住素云再三勸說，就與那姑娘見了面。余小寶對姑娘是滿意的，他無端地覺得那姑娘長得有點像小宛。也是初中畢業(yè)，也是要倒插門，也是不太愛說話，但是眼睛很會說話，世界上竟有這樣巧的事!小宛看不上自己，余小寶覺得完全可以理解，他是不能怪小宛的。想想自己哪一樣配得上人家啊，長相讀書家境，自己哪樣都配不上人家小宛。奇怪的是余小寶并不覺得自己配不上別人介紹的那個八寶洲的女孩子，雖說那個女孩子各方面的條件和小宛很相似。余小寶覺得自己對不起小宛：他這么快就看上別的女孩子了，這不是有點對不起小宛么?還說你有多么喜歡小宛呢，怎么這樣快就看上了別的女孩子?

做媒的人傳來的消息卻是那姑娘好像有點沒看上余小寶。但是又說，人家父母對余小寶是滿意的，姑娘也沒有說不同意，說是一切都由父母作主。做媒的人讓余小寶多往姑娘家跑，手腳要勤快一點，嘴巴要甜一點，女孩子家一般自己是沒什么主意的，家里人的意見對她影響總是很大，只要對方父母喜歡，事情就好辦了。素云和郭全福也是這個意思，中秋節(jié)到了，他們讓余小寶一定要去女方家看節(jié)。素云和郭全福親自為余小寶置辦了看節(jié)的禮品。

看完節(jié)回來，余小寶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那天他晚飯也沒有吃，就躺到床上蒙著頭睡覺了。郭全福讓素云去問問是怎么回事，開始余小寶不愿說。后來終于對素云說了：他去人家家里看節(jié)，根本就沒見到那姑娘!姑娘父母對他很熱情，但姑娘的影子都沒有見到。素云說也許姑娘是有什么事不在家吧?余小寶說，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過節(jié)呢!顯然是人家在躲著他!素云說那也不一定，余小寶你不要遇事就一個人瞎想。

余小寶變得越來越不開心了。小宛說，余小寶這個人太老實了，我也老實，他也老實，兩個人在一起怎么過日子呢?不是我不喜歡他，是我覺得兩個人太像了，反而不好在一起過日子。余小寶真是一個好人，他又勤快，又能干，一定有姑娘喜歡他的!他以后一定能過上好日子!這話小宛是對素云說的，小宛希望母親將她的話轉達給余小寶。素云當然會將小宛的話說給余小寶聽的。余小寶聽了素云轉述的小宛的話，心里說：我還不知道，你們這是在安慰我。

余小寶又去了一次八寶洲的姑娘家，之后就再也不去了。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傳來一個消息：那個姑娘跳到長江里淹死了。

長江里每年都要淹死人。人跳到長江里自盡的事也時有發(fā)生，我們小時候就常常聽說這樣的事。我們還聽說長江邊上的一個村莊，動不動就有人跳到長江里淹死，常常是為一點小事，妻子和丈夫吵了架，想不開就跳到長江里淹死?；蚴悄膫€勞動力和村里的干部吵了架，也會跳到長江里淹死。有一種說法是有鬼盯上了這個村莊里的人，這種說法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長江就在村子邊上，跳進去實在是太方便了。但是這件事對余小寶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一個姑娘，寧愿死，也不愿嫁給他!姑娘的父母也一定后悔死了，如果他們知道事情會有這樣一個結果，一定不會堅持要自己的女兒嫁給余小寶的。但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無論怎么后悔，也沒有用了。

郭全福一家人想把這件事瞞住余小寶，不讓余小寶知道，這當然是一廂情愿，這樣的事怎么能夠瞞得住余小寶呢?村子里人當然不會當著余小寶的面說這件事，但是只要余小寶不在場，大家都要忍不住說這件事?；蛘呤怯嘈氁晦D身，大家就要說起這件事(剛才實在是忍了好久了)。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可憐的眼光看余小寶。余小寶真是可憐啊，人家姑娘寧愿跳到長江里淹死，也不愿嫁給他!大家還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看余小寶，這個余小寶到底有什么問題呢，姑娘們都不愿意嫁給他?想來想去，大家終于想出了余小寶一個很要命的問題：就是余小寶身上的那個東西太小了。夏天的時候余小寶在河里洗澡，他在樹蔭下?lián)Q衣服時有人看見過他身上的那個東西——那個人回憶說，余小寶身上的那個東西真是小啊，就像楝樹果子一樣!

楝樹是我們那兒很常見的一種樹，幾乎家家門口院里都會種上幾棵楝樹。楝樹在春天會開一種淺紫色的小碎花，遠看上去有點像丁香。花是好看的，但結的果實一點也不好看。青色的，小小的，當然不能吃。不知道的小孩子用嘴咬一口，滿嘴的苦澀，就呸呸呸呸呸個不停，因為上當受騙，就恨死了它。到了夏末秋初，楝樹果子的皮會變黃，秋風起來的時候，楝樹果子里面會變軟，一捏，會流出一種軟稀稀的泥狀的東西，還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那也是很討人厭的?？傊瑯涔舆@種東西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就是漚了爛了都不肥田。余小寶身上的那個東西就像楝樹果子，實在是太小了。哪個姑娘愿意嫁給這樣一個人呢?有人見了余小寶，就在背后叫他“楝樹果子”?！伴瑯涔印背闪擞嘈毜耐馓柫?。

郭全福對素云說：這樣下去余小寶非出事不可，這孩子怎么就這樣可憐呢，他的命真是不好啊!但是郭全福也不能叫余小寶離開船山村，余小寶能到哪里去呢，他父母都不在了，他老家只剩下一棟空房子了。連湖里的鴨棚子余小寶也去不了了。那個和余小寶一起養(yǎng)鴨子的江蘇同鄉(xiāng)過了年就沒有再回來。有人說，是他在老家的老婆知道了他與年輕寡婦的事，就不讓他出來養(yǎng)鴨子了。郭全福對素云說，怕真的是余小寶老家的那片竹子有問題啊，要不然余小寶的命怎么這樣不好?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小宛嫁給余小寶。郭全福和素云是不相信“楝樹果子”之類的鬼話的，他們都沒有在夏天看見過余小寶洗澡，但是他們決不相信那一類的鬼話。誰說余小寶可憐呢，只要小宛嫁給了他，就沒有任何人敢說余小寶可憐了。

但是他們現(xiàn)在怎么敢對小宛提這樣的事呢。如果小宛也走上八寶洲的那個姑娘同樣的路，那不僅是害了小宛，更是害了余小寶。他們已經(jīng)害了余小寶一次(當然也害了八寶洲的那個姑娘)，他們不能再那樣害余小寶了。一個人任是怎樣堅強，也經(jīng)受不起兩次同樣的打擊的。而且是那樣的打擊。他們覺得真是對不起余小寶啊。

覺得對不起余小寶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小宛。那個姑娘的死給了小宛很大的震撼，她覺得那個姑娘真是可憐，她覺得余小寶也真是可憐(因為她并不認識那個姑娘，只認識余小寶，所以她更多的時候是覺得余小寶可憐)。小宛覺得這件事是與她有關系的。當然有關系，如果她當初答應嫁給余小寶，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呢?小宛在心里過意不去，她想那個八寶洲的姑娘性子也太剛烈了一點，難道余小寶這個人就那么可怕么，嫁給他就過不了日子?

小宛就去跟素云說，她要嫁給余小寶。小宛這樣做，其中也有一個原因，就是她想要父母高興。她一直以為她兩個哥哥的死是與她有關的，她的兩個哥哥死后，父母就只有她一個孩子，只要是能讓父母高興的事，她都愿意做。當然她也想讓余小寶高興。一個人做了一件事，能讓這么多人高興，就是有再大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素云對小宛說，這么大的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小宛說，媽，我早就想清楚了。她的臉上的表情又有些倔強。她說她終于想明白了，她是只能和一個好人在一起生活的，而余小寶就是一個好人。

素云和郭全福商量過之后，就把小宛的話告訴了余小寶。

余小寶聽了素云的話，并沒有顯出高興的樣子——他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呢，這個余小寶，真是有點怪。他瞪著一雙眼睛看著素云，那樣子實在是有點怪，還讓人覺得有點怕。素云看到余小寶的樣子，不禁心中一愣。想這孩子難道真是傻了么?他不是很喜歡小宛么，現(xiàn)在小宛說要嫁給他，他為什么一點也不高興呢?素云就大聲問余小寶：余小寶，你不喜歡小宛么?余小寶不說話，他不說他喜歡小宛，也不說他不喜歡小宛，他低下了頭。素云的嗓門更大了：余小寶，你這個孩子怎么回事，你倒是說話呀!余小寶還是不說話，素云真的生氣了，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她大聲說：余小寶啊，你真是要把我氣死了，真是要把我氣死了!

余小寶用手蒙住臉，嗚嗚地哭起來。

素云說，余小寶，你哭什么呀!你有什么話就說，你哭什么呀!素云說著，也有些想掉眼淚。后來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覺得余小寶真的可憐?，F(xiàn)在小宛說愿意嫁給他，她還是覺得余小寶可憐。她覺得她一家人是對不起余小寶的，她現(xiàn)在又沒有辦法幫余小寶。她覺得就是小宛真的和余小寶在一起，兩個人也是不會好的。

后來就發(fā)生了那件事。

誰也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連郭全福也不知道。

一想到余小寶，我們就想到那個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

余小寶這個人，太要不得了。

除了郭全福一家人，誰也不知道余小寶是什么時候離開我們船山村的。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到過余小寶了，才有人問，余小寶呢，怎么這么長時間都沒有看見過余小寶啊?村子里人就去問郭全福家里人。問到小宛，她說我怎么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許他已經(jīng)死了吧!問到郭全福，郭全福說，余小寶回江蘇老家了，他永遠也不會再來了?，F(xiàn)在他又不養(yǎng)鴨子了，他回來做什么?

只有郭全福一個人的時候，他在心里說，這個余小寶，可是把我給害苦了。他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呢?這個余小寶，看上去老老實實的，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呢?素云是可以做他的媽的，他卻做出這樣的事。特別讓郭全福感到氣憤的是，小宛已經(jīng)主動提出來要嫁給他了，他卻做出這樣的事。郭全福心里真是氣啊，他想他還怎么在世界上活人呢，自己家里出了這樣的事。郭全福知道，發(fā)生了這種事，要想不讓別人知道，是不可能的。

果然，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誰也不曉得這件事是怎樣被村里人知道的，村里人就是知道了。村里人見到郭全福時看他的眼光，明明白白地告訴郭全福他們已經(jīng)全都知道這件事了。大家都很同情郭全福，說郭全福這個人怎么這樣倒霉。當然這件事全怪余小寶，余小寶看上去老老實實。卻做出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這種事可不是傷天害理么，郭全福一家對他余小寶這樣好。

郭全福想去江蘇找余小寶，但是江蘇那么大，到哪里去找余小寶呢?他這時候才想起來，余小寶只對他們說他的老家在江蘇，至于到底是江蘇什么地方，他根本就沒有說。

郭全福心里真是恨啊，要是能夠找得到余小寶，他一定要殺了他。他一定要殺了他，這個該殺的余小寶!他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村里有一個木匠，妻子和別的男子有了關系。他知道了，就用斧頭把那個男子殺了。然后，還是用那把斧頭，他殺了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然后，他去投案自首。這樣的人，當然是要吃槍子的。他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倒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人生。

可足余小寶不見了。他找不到他。找不到，那就當這個人死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郭全福一家人都搬到溪霞村去住了。溪霞村在山里。離我們那兒有幾十里的路程。

又有許多年過去了。離船山村的人最后一次看見余小寶，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么長的時間，當然會發(fā)生一些事情。郭全?，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他現(xiàn)在是一個人過。素云是在余小寶離開之后第二年出的事。一·天清早，素云去村頭的河里洗衣服，遇上上游的水庫放水，素云就被水沖走了。這樣的事在溪霞倒是不常發(fā)生的，溪霞那兒離水庫其實很遠，水庫里的水流了十幾里的路，到達溪霞那兒其實已經(jīng)沒有多少威力了。素云怎么就會被水沖走呢，這事誰也無法弄清楚。就有人說郭全福這個人的命很“硬”，和他在一起的人都過不上好日子。

小宛的死似乎進一步證實了這一點。小宛的死說起來有點離奇，那一年郭全福和小宛一起去八寶洲走親戚，渡船被一條沿江而下的大船撞翻了，郭全福被人從江里救了上來，小宛卻不見了——據(jù)說救人的船在附近的江面上打撈了一天一夜，還是一無所獲。“失蹤”的人一共有三個，其中有一個就是小宛。小宛的結局，在我們那兒叫“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的命也太悲慘了一些。如果小宛早點出嫁，或許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小宛是長得好看的，她不出嫁，當然是擔心年紀越來越大的郭全福。二十多年前就剩下郭全福一個人了，他仍然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九十年代的那場大水之后，船山村的人也沾了“移民建鎮(zhèn)”的光，所有的人家都遷到地勢更高的白山活人去了。這時候郭全福從溪霞遷回來了，一個人住到他家從前的那棟老房子里。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住回那棟三十多年前的老房子里，那棟房子里住過素云，住過小宛，她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那棟房子里還住過余小寶，余小寶現(xiàn)在哪里，他是不是還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郭全福為什么要一個人住在那棟老房子里呢，晚上他一個人不害怕么?沒有人去問他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實在是已經(jīng)有些老了，比他年紀更大的人，和他年紀差不多的人，不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了。還有一些比他年紀小的人，也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依然活著。他還是每天很早就起來，提著糞筐去撿豬糞。他現(xiàn)在要撿豬糞當然要去更遠的地方。有時候從早上撿到上午，還是撿不滿一筐豬糞。現(xiàn)在的豬似乎電和過去不…樣了，從前的豬喜歡滿世界跑，現(xiàn)在的豬好像更喜歡一天到晚躺在豬欄里睡覺。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找郭全福。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剛出頭，穿著一件水紅的褂子，一條淺黃的褲子，一雙白色的塑料涼鞋——一望而知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子，皮膚有點黑，但眉眼卻相當清秀。

女孩子一見到郭全福，就給郭全福下了一個大跪，嚇了郭全福一大跳。

這個女孩子他根本就不認識，她為什么要對他行這么大的禮呢?——一個人給另一個下跪，當然是最大的禮。在我們那兒，只有兩種情況，一個人才會對另一個人行此大禮：一是家里死了人，親友來送別死者，活著的后人要給親友下跪：另外就是對自己有大恩大德的人，用下跪表達心中無上的感激，或許其中還有一些歉疚。

郭全福和那個女孩子一起去了一趟江蘇。過了江之后，再坐三個多小時的汽車，就到了女孩子的家。這個地方叫“沿河村”，郭全福坐在汽車上的時候，確實看到過一條小河。但是下了車，到了女孩子的家，就根本看不到河了。房子已經(jīng)很老了，郭全福覺得甚至比他自己住的那棟房子還要老。但是郭全福并沒有在房子后面看到竹子。房子的后面確實是有一個園子，園子里種著菜，并沒有竹子。園子的外面就是山，房子其實是坐落在山坡上。

郭全?？磮@子里種著什么菜的時候，女孩子到房間里換了一身白衣裳。到了外面，風把女孩子的一身白衣裳吹得飄動起來。郭全福跟在女孩子后面，走了幾分鐘的路程，就來到一座墳墓前。

這是山上的一塊空地。郭全福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座墳。他跟在女孩子后面，腳步竟有些踉蹌。小路上叢生著雜草，郭全福被雜草絆了一下。差點摔了一跤，女孩子趕緊過來攙扶他。

這個地方顯然還保留著土葬的風俗。這一面的山坡上到處都是墳。這些墳離女孩子住的地方是多么近啊。相距不過幾十米的路，讓人覺得死去的人并沒有到另一個世界，他們是和活著的人住在一起的，只是所住的房子不一樣而已。特別是到了暮色蒼茫時分，風吹著山上的樹，吹著墳頭上的草，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但是女孩子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

郭全福和女孩子一起站立在墳前。這座墳比別的墳略高些，墳頭上的土還是新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郭全福在墳前站了一會兒，然后跪了下去。

女孩子連忙拉郭全福起來，她說這可使不得。如果父親在世，他一定要怪罪她的。

郭全福不聽女孩子的勸阻，他一連磕了三個頭。

女孩子也跪下去。

女孩子起來的時候，用手輕輕地擦去了郭全福額前的塵土。

女孩子告訴郭全福，房子后面的竹子是他父親去世前砍掉的。

郭全福想余小寶這個人真是有點怪啊，他一定要在自己死后讓女兒來看他一家人。他還一定要女兒帶上五千塊錢。郭全福當然不能要他生前留下的五千塊錢。他想象余小寶這樣的鄉(xiāng)下人，一個人帶著女兒過，要存下五千塊錢，那得需要多少時間。郭全福想一想，覺得余小寶也只能這樣做了。余小寶是不能在活著的時候見郭全福一家人的(余小寶當然不知道素云和小宛都已經(jīng)比他更早離開了這個世界)，好在他還有個女兒。如果余小寶沒有一個女兒。他躺在地下一定不會心安吧。

郭全福想不出什么辦法能夠幫助余小寶的女兒，她是不會要他的錢的。郭全福辛勞了一輩子，也沒有存下什么錢，但是那筆錢如果作為鄉(xiāng)下女孩子的陪嫁，也不算太少。他想女孩子現(xiàn)在最要緊的事，就是找一個好人家嫁過去。讓她一個人住在沿河村，怎么說都是不合適的。她長得不難看。甚至可以說長得有些好看。她要嫁一個好人家，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吧。

郭全福一晚上沒睡，第二天就離開了沿河村。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實在是太老了，已經(jīng)給人幫不上什么忙了。不管女孩子說什么，他還是一早就坐上了回白水湖的汽車。

郭全福離開沿河村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他最后一次看見了余小寶。余小寶一個人站在那一片竹林里，遠遠地望著他。

(責編：王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