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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山月

        2009-04-12 00:00:00張銳強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09年6期

        三級警司馬凱大學(xué)期間從一則文獻上看到,月亮的陰晴圓缺將引起潮汐的變化,后來又聽說還會影響人們的情緒。接到報警之后,在出警的路上,看著天上那一輪飽滿的圓月,他想這個說法也許不是空穴來風(fēng),多少有一定的道理。

        否則怎么會出現(xiàn)如此離奇的案子?

        當(dāng)然,去了之后才知道它還構(gòu)不成一起案件,不過是一樁治安糾紛罷了。可盡管如此,在他不長的警察生涯中,這依舊顯得足夠離奇。一個妙齡女子,竟然無緣無故地當(dāng)眾砸了酒店的大玻璃。若是男人好理解,好勇斗狠,或者一時使性;若是酒客也說得通,酒精會降低人的自制能力,喝了酒犯點糊涂也正常。偏偏都不是。

        到了現(xiàn)場一問,女孩兒果然不是酒店的消費者。服務(wù)生說,她進來就要找老板,聽說不在吵吵幾句就出了門。后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們聽到聲響才發(fā)現(xiàn),她在砸臨街的大玻璃。他們出去好歹制止住,但還是破了兩塊,直接經(jīng)濟損失超過千元。

        女孩兒的模樣比較出眾,那一輪滿月恰恰又成為她絕佳的化妝品。馬凱不禁想起剛剛在《讀者》雜志上讀到的一篇文章,關(guān)于明人張潮的隨筆,內(nèi)中有“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之類的句子——當(dāng)然,引文他遠(yuǎn)沒有記得這么清楚,是回去之后重新翻找的——心里不禁暗暗一動。

        這家酒店在縣城內(nèi)頗有名氣。老板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前些年賺了點錢,身份突然成了太平洋上某個小島國——那地方實在太小,博學(xué)如馬凱者都不能脫口而出——的公民。新開的這家酒店,也就成了外資企業(yè)??h里用點外資數(shù)字,方便升官;老板落得稅收實惠,利于發(fā)財。彼此心照不宣皆大歡喜,正好共建和諧社會。這等財主,身邊自然少不了美人。只可惜呀,這般年紀(jì)輕輕的,也上了賊船。不過那老板也是的,這樣的美人怎能虧待,又不是沒錢!

        你為什么要砸人家的玻璃?你清楚自己行為的后果嗎?馬凱例行公事地問道。

        我砸他兩扇玻璃算什么?他還欠我一條人命呢!女孩兒的口氣理直氣壯。

        難道已經(jīng)懷孕流產(chǎn)了么?馬凱心里不禁一顫。欠你一條人命?你什么意思,說清楚點!

        你找來老板,問他!女孩兒一下子帶出哭腔。

        人多嘴雜。馬凱跟經(jīng)理商量一下,將女孩兒帶回局里。一問,原來是個陳年舊帳。幾年前,老板還不是洋人的時候,開車撞死了女孩兒的父親趙伯亭。一起交通事故,當(dāng)年已經(jīng)協(xié)商解決。雖然如此,女孩兒沒有兄弟姐妹,與母親的關(guān)系又不夠融洽,因此一直忘不了父親。今天是他的忌日,她去給父親上了墳,回來喝了點悶酒,越想越不平,是故。

        馬凱心里一松,然后再一緊。他起身給女孩兒倒杯水遞過去,說即便這樣,你也不該砸人家的玻璃呀。既然已經(jīng)解決,于情于理于法,都應(yīng)該放下嘛。

        解決,什么解決,一點都不公平!后來才知道當(dāng)時是他兒子開的車,他兒子喝了酒無證駕駛,他是給他兒子頂?shù)淖?

        雖然定案首先講究證據(jù),但是馬凱卻一下子相信了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兒。沒有任何理由。普通的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案件,司機若無嚴(yán)重過錯,未必一定觸犯刑律,多數(shù)情況下屬于民事糾紛。這種官司,民不告,官不糾。但是酒后無證駕駛致人死亡,已經(jīng)觸犯刑律。按照道理,民不告,官也應(yīng)該糾。但這只是理論。陳年舊案,且無直接證據(jù),難。再說即便起訴,也不歸110指揮中心管吶。

        馬凱安慰女孩兒幾句,起身到隔壁房間,接通了酒店老板的電話。縣城不大,他們的工作性質(zhì)都比較特殊,以前曾經(jīng)在酒場上碰過面的。馬凱說一個女孩兒,孤苦伶仃無父無兄,一時犯了糊涂,你是干大事業(yè)的爺們,就抬手讓她過去吧。最后還含蓄地點了一下他的軟肋,暗示自己知道內(nèi)情,但是不想鬧大。

        老板雖說現(xiàn)在揣著假洋鬼子的身份,但還是給了馬凱面子。警察么。不過,他也給自己留了足夠的臺階。說馬警官,你別聽她胡說,事情的詳細(xì)經(jīng)過,當(dāng)時交警大隊都有正式記錄的。你若說她一個女孩兒可憐,我給你個面子也不是不行。但是得說清楚,這是最后一次。還有,她若依舊胡說,那對不起,我也奉陪到底,直接損失間接損失,賠償一個子兒都不能少?,F(xiàn)在是法制社會,一切都要遵守法律,講究證據(jù)!馬凱聞聽一笑,說我不是說過么?她剛才喝了點酒,可能不大清醒?;仡^醒了酒,不會這樣的。

        最后講好,女孩兒口頭道歉,老板也不再追究。至于那兩扇玻璃,全當(dāng)女孩兒為拉動內(nèi)需增加GDP做了貢獻。

        不一會兒,女孩兒的母親接到電話趕過來,千恩萬謝地領(lǐng)走了已經(jīng)醒酒的女孩兒。馬凱無聊,翻開那本《讀者》雜志,找到了張潮的原話。他默讀兩遍,暗自輕笑搖頭。

        按照出警規(guī)定,此次糾紛被正式記錄在案。記錄上有女孩兒的姓名,趙子荷。

        那天晚上,馬凱跟幾個朋友喝完酒,相約去喝茶。那是一家新開張的茶館,裝修得古色古香,清氣不俗,大廳中間還有人撫琴,自然,是個唐裝女人。剛一進門,馬凱就覺得眼熟。定睛一看,果然是故人。趙子荷。

        馬凱的腳步不覺一頓。但只是短暫的猶豫,很快就跟上了朋友們的步伐。在他的推薦下,大家選了一個較近的包間。馬凱從藕斷絲連的隔斷中間,可以依稀看見她的身影。朋友們很快就察覺了馬凱的動機不純,說怎么,看上人家了?你眼力不錯!馬凱說你這等俗人,只知道女色。我是在欣賞古典音樂!朋友說欣賞音樂,你快別嚇唬我了!既然欣賞音樂,那你說說,這個曲子叫什么!馬凱聞聽不覺語塞,只得仰頭哈哈一笑。

        這支曲子以前肯定聽過,不知道什么樣的場合。當(dāng)然,不完整,也不知道曲名。古典,已經(jīng)淪為一張又一張發(fā)黃的書頁,沒有人會在意的。

        朋友們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除了賺錢,就是縣城里的人事變動,外加女人黃段子。永恒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三駕馬車。馬凱的心思卻還在女孩兒身上。如果真是老板的兒子酒后無證駕駛,不追究也說得過去,但是賠償應(yīng)該高點,對她們孤女寡母必須有個交代有個安慰。

        正在這時,旁邊某個包間里出來兩個客人,腳步拖泥帶水,舉止頗有仙氣,看來已經(jīng)刺激了某個酒廠的不少增長點。其中一個走到趙子荷跟前,伸手拍拍琴案,說小姐,這個沒勁,來點刺激的!另外一個幫腔道,對,來個妹妹你坐船頭!趙子荷抬頭看看,說對不起,我只會彈琴曲,你說的那些我不會。一個隨即吆喝起來:不會?這么簡單的都不會,還敢出來混江湖?趙子荷說這樣吧,老板叫我來,說好是彈琴曲的。你要想聽別的,去找老板,讓他安排!另外一個惱了,說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我們是上帝,是老板的老板!聽我的,彈!

        趙子荷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馬凱見狀,風(fēng)一般推門出去制止。其中一個不服氣,跌跌撞撞地一巴掌過來想把他推開,被馬凱熟練地用一個擒拿動作抓住。馬凱點到為止,將那人輕輕放開,從兜里掏出警官證朝他們跟前一亮,說哥們,這里不是醒酒的地方。我看你們還是趕緊回家吧。這時老板也聞訊出來,將那兩個醉漢請了出去。

        趙子荷沖馬凱輕輕一笑,點頭算是致謝。馬凱問,你剛才彈的什么曲子?趙子荷說剛才彈過好幾支,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馬凱說我剛進來的那一支。說完想想人家未必看見自己進來,剛要補充點什么,趙子荷已經(jīng)有了答案:《關(guān)山月》。

        馬凱慢慢感覺到琴案跟前不是自己的位置。遂訕訕道你彈得真好。趙子荷說你真喜歡?那我改天專門給你彈。馬凱聽了心里一緊,說專門為我彈?受用不起吧。趙子荷說不必客氣,你兩次給我解圍,我不過費費手指,算不得什么的。馬凱說是嗎?那敢情好!趙子荷說不過我有個請求。到時候你得穿著警服。馬凱不解,本能地反問道為什么?趙子荷調(diào)皮地說你穿警服帥唄。馬凱打趣道我聽出來了,你是嫌我脫掉警服便面目可憎,對吧?趙子荷輕輕一笑,說不行么?然后又正色道,你的警服是我的安全廣告,不會有人找麻煩啊。

        馬凱自以為心懷鬼胎不知道如何開局的陰謀,沒想到完成得水到渠成。子荷不僅沒有絲毫的拒絕,甚至還有些鼓勵。單獨見第三回面的時候,馬凱便順利地解除了子荷的武裝。

        兩人相擁躺好。馬凱眼前不時閃現(xiàn)著兩幅反差強烈的畫面。砸玻璃與彈琴。子荷聞聽咯咯一笑,說那有什么,都是跟父親學(xué)的!馬凱一下子抬起頭,說對了,給我講講你父親吧。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子荷的眼神一下子深沉起來,說我沒法跟你說。沒法概括。一句話,他是個真正的男人。剛直正氣。他是中學(xué)教師,送走了無數(shù)的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春節(jié)還有學(xué)生過來看望我們。馬凱說具體點,別跟表揚稿似的。子荷略一思忖,說那我跟你說件事,也是他學(xué)生后來告訴我的。

        子荷的父親趙伯亭,是縣一中的教導(dǎo)主任,同時兼任一個班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事實上,他就是因為教學(xué)好成績突出,上邊才給了一頂教導(dǎo)主任的帽子。按照道理,教導(dǎo)主任不必?fù)?dān)任課業(yè)的,但他自己舍不得學(xué)生,校長也舍不得成績,就還掛著一個班。當(dāng)時學(xué)校治安很亂,主要是城里的一些紈绔子弟,跟社會上的小混混互相勾結(jié),動不動就在學(xué)校里面尋釁滋事,打架斗毆,欺負(fù)農(nóng)村來的學(xué)生。盜竊事件也時有發(fā)生。趙伯亭就組織保安隊在學(xué)校周圍巡邏,他自己也經(jīng)常參加,帶著一節(jié)大手電,到處照來照去。那些流痞孩子也許不怕校長,但都比較懼他。大家都說他手里有槍。真槍,他父親傳下來的打過鬼子國民黨的,可不是獵槍。必要時,他真敢開槍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這只是個傳說。但是他的脾氣卻真有一絲戰(zhàn)士的特點。中間發(fā)生了一件事,有人打了他班上的一個農(nóng)村孩子,情節(jié)比較嚴(yán)重。盡管對方家庭有些背景,但他還是堅持要嚴(yán)肅處理,不移送公安機關(guān)或者開除,至少也要嚴(yán)重警告。兩個孩子都在趙伯亭班上,班主任了解情況,自然有發(fā)言權(quán)。校長本來也是支持的,但是后來收到的條子跟電話太多,他頂不住,只能不了了之,想在大會上對肇事方點名批評了事。趙伯亭堅決不干。聲言這樣的學(xué)生我堅決不要。那孩子是縣人民銀行行長的外甥,跟教育局副局長也沾點親戚。副局長私下找趙伯亭做工作,趙伯亭竟然在他的辦公室里拍案而起。說王局長,你這些話我能不能在課堂上對我的學(xué)生直說?如果能,那我沒話說!據(jù)我所知你也是農(nóng)村考出來的。要是你碰到這樣的情況,你會做何感想?!

        副局長本來想私下協(xié)商解決,但沒想到這個下屬雖然不在公開場合,卻依舊使用桌面上的語言,就是油鹽不進。最后雖然那個孩子沒有嚴(yán)重警告,但趙伯亭還是堅持將他調(diào)到了別的班級,給了一個警告處分。從那以后,趙伯亭在學(xué)生中的威望一下子樹立了起來。

        馬凱說嗯,是條漢子,我做不到。對了,當(dāng)時確實是誰的兒子酒后無證駕駛么?子荷說聽說是,具體我不清楚。當(dāng)時我們沒有看到第一現(xiàn)場,事情都是我父親的侄子、我堂兄趙紅軍出面協(xié)商處理的。我和母親得到消息見到父親,地點已經(jīng)是縣醫(yī)院的太平間。趙紅軍跟肇事方以前認(rèn)識,他們找不到我們,就首先找到了他。趙紅軍將我父親送進太平間,并且取走了他辦公室的鑰匙。據(jù)說賠償?shù)囊话肟铐棧簿褪菍Ψ巾斪锏姆饪谫M,以及我父親可能的私房錢,都被他暗中侵吞。馬凱一聽急了,說真有這事?你們怎么不追究?子荷嘆口氣,說我們孤女寡母,趙紅軍又有一官半職在身,我們哪能斗得過?我母親問他要父親辦公室的鑰匙,他不但不給,甚至還打了我母親一巴掌。馬凱不覺怒發(fā)沖冠,說男人打女人,已經(jīng)比較無恥,壯年男人打老年女人,而且還是長輩,更是無恥之尤。這樣無恥的動物,也配號稱人類?!不對吧,親侄子怎么會這樣?子荷說其實我也有點奇怪。雖然母親不大喜歡他們,但是他對我向來不錯。我不能理解,他竟然能當(dāng)著我的面打我母親。哎呀,一句話,都是錢鬧的。什么親侄子遠(yuǎn)侄子,有奶便是娘!馬凱說那不行,明天我去找他!子荷說算了吧。他那么做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是他給父親摔的孝子盆,按照民間風(fēng)俗,他有一定的繼承權(quán)。

        馬凱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卻發(fā)覺自己躺在子荷的臂彎之內(nèi),她正用手溫柔地梳理自己額前的頭發(fā)。這個情景如同佛門公案一般,讓馬凱陷入暫時的失語狀態(tài)。子荷見狀盈盈一笑,說馬凱,你哪像個警察,你簡直就是個孩子!馬凱一把將她攬手入懷,說嚴(yán)重警告,不許污蔑人民警察!來吧寶貝,我摟著你睡。

        兩人在子荷的宿舍過了一夜。本來頭天晚上說好的,馬凱要按點上班,必須早起,由他負(fù)責(zé)買好早餐??神R凱一覺醒來,差不多就到了上班時間。他顧不上吃飯,自然也無法替子荷預(yù)備,匆匆刷牙洗臉便逃一般離去。剛工作沒兩年的小年輕,未到婆婆的段位,老遲到給人印象不好。

        九點半時馬凱收到子荷的短信。只有三個字:早餐呢?馬凱這才想起這檔子事,趕緊回復(fù)道對不起,我起晚了,沒顧上!發(fā)出去之后想想,又追加了一條,說我也沒吃,這會兒也餓了。你自己隨便吃點吧。警察事多,子荷沒再回短信,他下午快下班時才發(fā)覺。給她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也不回。馬凱想壞了,她一定生氣了。

        子荷果然生了氣。說你知道我父親怎么疼我么?夏天晚上他怕吹風(fēng)扇傷人,給我搧扇子,直到我入睡;吃面條時他先對著風(fēng)扇挑起來散熱,涼了再端給我!馬凱聞聽心里多少有點不快。心說我是找女朋友,又不是找女兒。再說警察工作忙,誰都知道的呀。他忍住不快賠笑道寶貝是我不對,我道歉我承認(rèn)錯誤我寫檢討我堅決改正,還不行么?子荷說那你記住,下不為例!馬凱伸手撓她癢癢,把她逗笑,說子荷你肯定是有戀父情結(jié)。可是你千萬別拿我和他比,那對我不公平!子荷一愣,徐徐道,戀父情結(jié),也許吧。我可以允許你現(xiàn)在趕不上他,但是將來可不行!

        馬凱還是穿著警服赴約??伤约翰⒉幌矚g這樣。無形的約束太多。子荷上上下下地端詳他一番,說那也行,你不穿警服的時候就穿運動服吧,那樣也挺好看。穿插進行吧。

        吃完飯,兩人回了子荷宿舍。她是職業(yè)中專的音樂教師,到茶館彈琴不過客串,臨時賺點脂粉錢。乍一回去激情洋溢,自然要走固定的程序。子荷還是那樣,不讓馬凱脫去警服。馬凱很想緊緊貼到子荷身上去,卻又怕金屬物件把她弄疼。子荷說沒關(guān)系,不要緊的。馬凱還是感覺縮手縮腳,說你變態(tài)呀。子荷伸手?jǐn)Q擰馬凱的鼻子,說個人愛好!你看看我,是變態(tài)的樣子么?

        完事之后,馬凱要子荷彈琴。子荷說就這樣?馬凱想象一下光著身子撫琴的樣子,不覺撲哧一笑,說對,就這樣不行么?子荷溫柔地給了馬凱一嘴巴子,說少胡說。彈琴可不是兒戲,要先凈手焚香的!馬凱說那么麻煩?子荷說你要是真想聽,也不算麻煩。

        子荷起身穿好衣服,然后凈手焚香,又彈了那曲《關(guān)山月》。馬凱用毛巾被裹住身子,靠在床上看。他仿佛此時才發(fā)覺,子荷的手指竟然如同古畫中的仕女那樣蔥白纖細(xì)。那些手指攪動山泉一般,發(fā)出泠泠的聲音。他仿佛置身滿月之夜,身上都有露水的濕潤感覺。但是很快,他又看到一出他其實根本沒有看到的場景。那些蔥白纖細(xì)的手指抓起一塊大石頭,狠狠地朝一塊巨大的玻璃砸去。

        子荷信手從琴弦中間一劃,說傻小子,真看傻了?馬凱抬手擦擦嘴角,說什么呀,少自做多情。我腦子里可都是大煞風(fēng)景的事情!子荷以為又是關(guān)于變態(tài)的指責(zé),說聲你隨即飛身過來掐他。馬凱說你想哪兒去了。我一直在想你砸人家玻璃的樣子。你這兩個動作,落差簡直可以用來發(fā)電。子荷停下手里的動作,說那你喜歡哪一個?馬凱想想,說都喜歡,但是最喜歡的,還是砸玻璃。怎么說呢,彈琴的女孩兒少,砸人家玻璃的更少。我喜歡那其中的力量與血性!子荷如聽綸音般半天沒說話。良久才徐徐道,在這個問題上,你倒與我父親相同。他也一直希望我能以強者的形象出現(xiàn),而非一般意義上女子的纖弱。馬凱問道這不對么?子荷點點頭又搖搖頭,未置可否。

        馬凱找趙紅軍談判的直接動力,是他跟子荷之間再度發(fā)生的爭吵。確切地說,是子荷對他的單方面指責(zé)。內(nèi)容只有一個,那就是馬凱遠(yuǎn)不如她父親那么男人,不會疼人。這讓馬凱很是受傷。其實在他看來,子荷說的那些都是細(xì)枝末節(jié)的小事。他是獨生子女,一直在父母的呵護下生活,在照顧別人這一點上確實存在先天不足。但是結(jié)婚之后,小兩口可以跟父母生活,生活瑣事基本不需要操心,他父母也一直有這個意思。后勤已經(jīng)有了保證,那些小事難道就不可以容忍他慢慢學(xué)習(xí)么?一怒之下,他真想拔腿而去的。但冷靜下來,還是舍不得那個既會彈琴又能砸玻璃的女孩兒。真可謂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一個現(xiàn)代派的女孩兒端坐琴案一旁,這個畫面顯然與生活保持著足夠的距離。他不想用超凡脫俗之類的字眼,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喜歡這個與生活有距離的女孩兒。多年以前他曾經(jīng)看到過一種奇怪的鋸,鋸條就是一根細(xì)絲,仔細(xì)摸才能感覺上面的顆粒,那就是鋸齒。那張琴上的道道琴弦,便如那種奇怪的鋸,讓他跟周圍跟當(dāng)下斷裂開來。雖然從警時間不長,但他已經(jīng)看到了足夠多的生活真相。骯臟,卑瑣,丑惡,陰暗,無恥。一句話,他們接觸的基本是生活的下水道,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令人不快的字眼,里面都不缺乏。這種感覺他跟子荷也有共同語言。子荷說沒錯。我覺得有兩種職業(yè),只有特別堅定的人才能長期從事且不至于發(fā)瘋。一是警察,一是醫(yī)生。我有個同學(xué)學(xué)的護理,工作后分到手術(shù)室。參與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緊急搶救。當(dāng)時她是器械護士,負(fù)責(zé)在一旁遞器械。當(dāng)她看到醫(yī)生粗暴地砸開病人的胸腔時,險些沒有嘔吐。從那以后,她再也不肯吃排骨。因為當(dāng)時醫(yī)生打開的,就相當(dāng)于排骨的位置。

        馬凱迫切需要做個樣子給子荷,讓她看看自己到底男人不男人。行動之前,他并沒有告訴子荷。子荷說過,父親有記日記的習(xí)慣,日記大約就保存在辦公桌的抽屜里面。但是事后,那些日記本都沒有找著。馬凱意識到趙伯亭雖然已經(jīng)遠(yuǎn)去,但自己跟他的較量是場持久戰(zhàn),無法速戰(zhàn)速決。也許自己這一生都將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中。因此找趙紅軍攤牌很有必要。賠償?shù)目铐?,還有日記,要回來什么都是奇功一件。尤其是日記。他很希望直觀感受一下,早已在車禍中喪生的趙伯亭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趙紅軍在縣工商局當(dāng)科長。得知馬凱的來意之后,所有辦公室里的表面熱情都在瞬間轉(zhuǎn)化成敵意。他說我們這是家事,跟你沒有什么關(guān)系吧?這屬于民事糾紛,她即便要找也應(yīng)該通過律師。警察介入,現(xiàn)在有了這樣的法律條文嗎?馬凱說如果我不單單以警察的身份,同時還以她男朋友兼代理人的身份出現(xiàn)呢?我們很快就會結(jié)婚的。所以這事實際上跟我關(guān)系密切。當(dāng)然如果你需要一張她簽署的正式委托書,那我現(xiàn)在告辭,明天,或者下午再來!

        馬凱很得意自己給趙紅軍的突然一擊。趙紅軍半張著嘴巴,老半天都沒有合攏。他決定乘勝追擊,接著說千萬別告訴我是你給趙伯亭摔的孝子盆,按照風(fēng)俗有一定的繼承權(quán)。咱們都清楚,那種所謂的繼承權(quán)法律并不承認(rèn)。法律對于繼承權(quán)有明確的規(guī)定。像子荷家這種情況,根本不存在爭議。即便有,法律也講究權(quán)利跟義務(wù)的對等。你對趙伯亭盡過絲毫的贍養(yǎng)義務(wù)么?

        那一刻,馬凱很是得意自己真理在握的口才。但是很快,趙紅軍也出其不意地回敬了他一個突然襲擊。

        趙紅軍長嘆一聲,朝椅子背上重重一靠,說哎,事情過去了那么多年,也該說清楚了。我們終究要面對現(xiàn)實。好吧,我都告訴你!事實上,我才是趙伯亭的親生兒子。子荷并非他的親生女兒。很多細(xì)節(jié),我也是從他日記中知道的。

        趙紅軍是趙伯亭的兒子?如果確實如此,那么只能是他的私生子。在那個瞬間,馬凱產(chǎn)生了探究真相的本能沖動。

        趙伯亭的童年生活以五歲為界。五歲之前他的生活中沒有哥哥趙伯南,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當(dāng)然這個感覺他當(dāng)時還體會不到,是五歲那年、哥哥被從鄉(xiāng)下奶奶家接到父母身邊,突然介入他的生活之后,才慢慢感受到的。那以后他才明白,以前的生活是多么的寶貴,但卻已經(jīng)一去不返。

        趙伯亭記憶深刻的那個傍晚,他從幼兒園放學(xué)后并沒有回家,又像往常一樣,跟大院的那幫孩子瘋到天擦黑。周圍的小伙伴兒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他也只得興盡回家。剛進家門,就遭到父親慣常的訓(xùn)斥:又到哪兒瘋了?瞧你身上弄得!父親一邊說一邊抬手拍打兒子身上的灰塵。因為帶著氣,他的手勁偏大,趙伯亭多少有點挨揍的感覺。但是最讓他不安的,還是母親的話與動作。母親懷里摟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兒,說小二,你哥哥來了,快來領(lǐng)他去玩!

        哥哥?趙伯亭朦朦朧朧地知道有這么回事。當(dāng)時尚未全國解放,父母跟隨部隊一路南下,一直沒有安定下來,工作環(huán)境也不允許,就把大兒子擱在鄉(xiāng)下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前兩天父親念叨要接回來上學(xué),今天就到了么?趙伯亭一下子沖過去,對著那個陌生的孩子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大大方方地伸手把他拉過來,領(lǐng)到自己房間去玩。

        小哥倆起初玩得其實滿開心。趙伯亭本來很歡迎哥哥的到來。獨樂樂顯然不如與眾樂樂。有個人玩,總比自己悄悄地在角落里念念有詞強。形勢發(fā)生根本變化,是在飯桌上。母親首先給哥哥盛好飯,然后就給他夾菜,全然忘記了旁邊的小二還沒端上碗。他使勁拍拍飯桌,說媽媽,我也要吃飯!結(jié)果立即遭到父親的訓(xùn)斥:你自己沒長手?要吃不會自己盛?!

        雖然母親立即給趙伯亭盛好飯遞過來,但他眼眶里還是醞釀出了眼淚花兒。把碗朝旁邊一推,說我不吃!父親本能地抬手要武力彈壓,卻被母親制止。母親說小二乖,你哥哥剛回來,還認(rèn)生,咱們得對他好點。好說歹說,總算哄了過去。

        那頓飯幾乎凝結(jié)了趙伯亭的整個童年記憶。他清楚地記得,父親給哥哥夾了三次菜,但一次都沒管自己;母親給哥哥夾了七次,只給自己夾了六次。吃完飯,父親把哥哥抱到腿上,給他講故事。這在過去,都是趙伯亭的專利。他很想靠過去,騎到父親的另外一條腿上,但卻沒有;父親講故事用的是自己的小畫書,他想要回來,又不敢。

        父親注意到了旁邊的二兒子,向他伸出手去:小二,來,坐這里,我給你們倆講!

        趙伯亭的身子朝后一退:什么破爛故事,我不稀罕聽!

        父親說你真不想聽?

        趙伯亭惡狠狠地說我聽了十萬八千遍的破故事,有什么好聽的?!

        父親說那好,我們自己講了。說完拖長聲音繼續(xù)講故事。趙伯亭伸手去搶故事書,說是我的畫書,你給我!父親躲閃兩下,不覺火起,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什么你的畫書,你哪來的,還不是我給你買的?!你哥哥剛回來,你怎么一點道理都不懂呢?

        趙伯亭的眼淚撲撲簌簌地朝下掉。母親見狀一邊埋怨丈夫一邊伸手摟過二兒子,說你怎么回事嘛,非要逗他!來來來,我喜歡我的二兒子!

        母親的話掘開了趙伯亭淚腺的大堤。他在母親懷里放聲大哭。他從來沒有這么悲傷過。他哭得暴雨滂沱,地動山搖,腸斷氣絕。

        不知道因為伯南到底比伯亭大兩歲,還是鄉(xiāng)下生活更加艱苦,或者長期跟爺爺奶奶生活、與父母相對疏遠(yuǎn)的緣故,伯南表現(xiàn)得很懂事。這種懂事與伯亭日漸明顯的胡攪蠻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年暑假,本來說好伯南去大舅家伯亭去姑姑家的——現(xiàn)在誰都知道,這哥倆星宿相犯,一個槽栓不下倆驢——但是伯亭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跟著哥哥。伯南去大舅家他也要去大舅家,伯南去找姑姑他也要去找姑姑。無奈之下,父母只得應(yīng)允,讓他們倆一起去了大舅家。

        舅舅那里小老表多,大家一起玩,很是熱鬧??杀M管人多,伯亭的目標(biāo)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哥哥。記不得因為什么了,總之肯定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情,也肯定是伯南占理,但是伯亭卻不依不饒,追著哥哥罵。他罵得很難聽,照一般的孩子脾氣,肯定會有一場激烈的沖突,但是伯南只踢了弟弟一腳,就躲著他走。不獲全勝那就是失敗。伯亭依舊像牛皮糖那樣粘著哥哥,繼續(xù)罵,而且罵得更加惡毒。一般而言,兄弟之間罵仗頂多來個狗日的王八蛋,但是伯亭卻直犯禁區(qū),要操哥哥的媽。伯南實在忍無可忍,劈臉給了弟弟一巴掌。

        這下正中伯亭下懷。他立即展開猛烈的還擊。伯南雖然大兩歲,但個頭跟弟弟相比卻并不占優(yōu)。也許是因為農(nóng)村生活艱苦的緣故?伯亭一直想跟哥哥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他沒想過自己能不能打贏,反正就是要打,一定要見個高低分個公母不行。平常在家有父母管著,這樣的機會不多,而且伯南也處處忍讓克制,今天正好。

        但是伯南卻不再還手,只是招架抵擋,同時向大舅家的方向節(jié)節(jié)撤退。舅舅管外甥,那是天經(jīng)地義。日常脾氣大人都有數(shù),周圍又有旁證,大舅調(diào)解無效,只得動用武力,抬腿沖伯亭的屁股就是一腳。

        伯亭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機會。他順勢朝地上一躺,打著滾地哭鬧。姥姥怎么哄也哄不好,發(fā)狠道滾!混帳東西,叫你弟兄倆只來一個,非要都來!再不聽話,你馬上給我滾!

        滾!這個字眼如同雷一般在伯亭心頭炸響。他的哭鬧戛然而止。從地上爬起來,眼淚也不擦,起身就走。剛開始大家只說是耍賴,沒人理會,等他出了村口,前面眼看就到了公路,這下大人急了。大舅急忙追上去,要把他攔住,但他就是不聽。

        伯亭只有一句話。我要回家。

        那時天已經(jīng)擦黑?;丶乙茸嚨芥?zhèn)上轉(zhuǎn)車,起早走也要天黑才到,兩頭不見太陽,現(xiàn)在走,怎么個走法?但是伯亭不管。說不用你們管,我自己走。你不是我大舅,你跟我沒關(guān)系,不用你來管!你們現(xiàn)在不讓走,我半夜起來也要偷偷走。不信你試試看!

        姥姥給二外孫許了很多很多的愿,只差這就上天摘星星撈月亮,但最終還是大舅摸黑走夜路,將伯亭送到他幾里地之外的二姨家了事。姥姥連聲嘆氣,說這個小二怎么回事,小時候沒聽說這樣淘神啊,越長越倒反?

        伯南雖然比弟弟大三歲,但卻只高他一個年級。他學(xué)習(xí)認(rèn)真細(xì)心,成績也比弟弟好。二年級下學(xué)期,父母許愿,誰考得好給誰買一套小人書。伯亭暗自發(fā)恨,一定要考過哥哥,結(jié)果數(shù)學(xué)考了一百分,語文只得了九十七。卷子剛一發(fā)下來,小家伙就偷偷抹眼淚。老師見了大為感嘆,把他的勁頭當(dāng)正面典型表揚。說趙伯亭同學(xué)雖然沒得滿分,但那種上進心值得表揚,值得大家學(xué)習(xí)。他丟掉的那一分,完全是因為粗心,而不是不會。我相信只要他今后細(xì)心點,肯定能考滿分!

        伯亭怏怏不樂地回了家。他有個預(yù)感,自己考不過哥哥。回去一看,伯南果然拿了雙百。父親工作忙回家晚,沒聽見他說什么,母親翻翻小二的卷子,嘆口氣說小二,你說你,這么簡單的題都出錯,你怎么看的題?你什么時候才能像你哥哥這樣,叫人省心呢?哎!

        母親的話如同刀子一般割在伯亭心上。他把書包一扔,說怎么啦,我們班還有考七十多分的呢。再說下回我給你考個不及格!母親說混帳邏輯,你學(xué)習(xí)是為誰學(xué),為你自己!伯亭不再分辨,忿忿而去。

        后來母親給他們倆都買了小人書。但是伯亭的那本小人書他并沒有像過去那樣當(dāng)成稀罕寶貝??催^幾遍,就拿去跟同學(xué)換了本別的。

        那一個漫長的夏日午后,也是趙伯亭生命中的一個重要刻度。當(dāng)時父母已經(jīng)帶著他們調(diào)回信陽老家,此刻在單位工作。哥哥呢,想必在城中的某個角落跟同學(xué)玩。只有伯亭自己懶懶散散地呆在家中。他表情淡漠,舉止漫不經(jīng)心,在樓下的雜物間四處踅摸。他并沒有確切的目標(biāo),想要尋找什么東西,只是那里不常去,也相對涼快。他們這間房子,是接收的資本家財產(chǎn)。房間寬大,還有一間專門堆積雜物,類似今天的附房。陽光從門縫里斜射進來,他驚起的灰塵沿著光柱子朝上爬,一直竄進鼻孔。應(yīng)該說,那絕對不應(yīng)該有令人如坐春風(fēng)的感覺,但他卻莫名其妙地感覺心里隱隱一動。仿佛那是他前生的故鄉(xiāng)。他隨意一抬腿,踢踢腳下的一個什么物件,忽然發(fā)出一陣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動靜。仔細(xì)一看,原來面前有張古琴。想必也是資本家的財產(chǎn)吧。生逢亂世人不如狗,何況一張古琴,不可能有跟隨主人出逃臺灣的待遇。

        趙伯亭將琴從雜物里面翻出來,隨意在琴弦上一劃,結(jié)果就劃開了一扇此前從未打開過的大門。琴音在封閉不通風(fēng)的雜物間四壁上回旋蕩漾,他仿佛又看到了沒有哥哥之前的生活。那天,父母帶他去公園劃船,他在父親的護持下低頭趴在船幫上,手伸進水中,劃出一道歡快的線來。他開心極了,咯咯直笑。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陣想必不會十分悅耳的琴音,就讓趙伯亭聯(lián)想起了他的手指在水中劃出的那道線。沿著那道線,波紋呈扇型發(fā)散出去。他說不清楚這二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反正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了那樣的圖景。那種感覺令人驚喜。仿佛一個隨意丟失的玩具,你苦苦尋找,總是不見蹤影。就在你將要忘懷的時候,偶然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它就在你腳下,表面沾滿時光的塵土。

        趙伯亭把琴抱出來,仔細(xì)擦干凈。那是一張舊琴,看不出年頭,也不知來歷,現(xiàn)在就擱在子荷宿舍里。趙伯亭告訴母親,他要學(xué)彈琴。

        那時還好,縣城里還能找到會彈琴的先生。只要不惹事,別說彈琴,就是彈牛繩父親也不會在意的。

        那是他四年級的事情。沒有人能夠理解,那樣一個孩子,怎么會有這般的毅力與耐心。教琴的先生是舊社會過來的,屬于控制使用對象,只能住在郊區(qū),伯亭來回走,還是比較辛苦。但他并不在乎。唯一的麻煩,是必須經(jīng)過的路上,有一群流痞孩子,整天無事生非。偶然路過的小學(xué)生伯亭,自然會成為他們戲弄取樂的對象。

        那天回來,伯亭實在忍無可忍,終于被卷入打斗的旋渦。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他向來身體羸弱呢。眼看那旋渦就要把他吞沒。正在這時,伯南忽然如同神兵天降。此時他已經(jīng)發(fā)育開來,個子高,力氣大,再加上那副不要命的勁頭,很快就解救出了弟弟。

        琴弦已經(jīng)扯斷。衣服掉了扣子。臉上帶著傷痕。上回發(fā)生過的某些跡象,讓忠厚的伯南留了個心眼。他悄悄跟過來,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真相。在此前的東倒西歪中一直堅持抵抗的伯亭,此時見了不期而至的援兵,忽然傷心欲絕,隨即嚎啕大哭起來。伯南自然要上前勸慰。但他自以為明白實際上一點也不明白,為何自己越勸慰弟弟越傷心。

        那一刻的伯亭真正有走投無路的感覺。忠厚的哥哥確實如同一棵大樹,他時時刻刻都沒有忘記哥哥的職責(zé),只是他忽略了一點,大樹固然可以依靠歇息,但是卻帶著無邊的陰影。就是那陣陰影讓伯亭絕望。他找不到突圍的路徑。

        伯亭將琴嘩啦一聲摔到地下,帶著蒼茫的回聲。誰讓你來的?你走開!

        小二,你怎么啦?咱回去吧,今天不學(xué)了。伯南彎腰要去撿琴。

        伯亭呼騰一下將哥哥推倒。你滾開!不用你管!

        四目相對,一雙眼睛充滿仇恨,另外一雙滿是不解。伯亭那么盼望哥哥從地上起來,弟兄倆再打一架。哪怕自己被打斷骨頭都在所不惜。他需要一個仇恨伯南的理由,但伯南就是不給。他覺得自己充分理解弟弟被欺侮之后的傷心憤怒,以及由此而來的舉止失常。他從地上起來,拍拍屁股上面的塵土,說那你自己小心吧。我先回家了。

        伯南的寬宏大量造成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仇恨如同荒草一般在伯亭的心頭瘋長。

        第二年,學(xué)校舉辦畢業(yè)文藝匯演,伯亭演奏的《關(guān)山月》獲得一等獎,獎品是一本小人書、一個筆記本、一只鋼筆。拿著獎狀,他興沖沖地向家的方向一路飛奔。但是離家越近,他的腳步越慢越遲疑。仿佛腳下綁著彈簧,一直在朝后彈。到家之后,他把獎狀和獎品都擱在客廳的茶幾上,然后自己悄悄溜進房間。不一會兒哥哥也放了學(xué)。此時他已經(jīng)上了初中。這要命的,聽他的腳步,一定又是三好生。成績好又聽話,還當(dāng)班長,這樣的學(xué)生不三好也難。

        伯亭兔子一般支棱著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但是一直沒有反應(yīng)。母親的腳步聲時大時小,穿梭于廚房與客廳之間,忙活晚飯;然后傳來開門聲,父親下班歸來。開飯之前,伯亭的心一直懸在琴弦上,一上飯桌,那根琴弦終于繃斷。

        父母對伯南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習(xí)以為常。對于小二的一等獎,父親的反應(yīng)是皺皺眉頭,說不錯。不過要是在體育上就更好了。你身體這么弱,將來怎么辦呢?母親比父親大方,給了一個笑臉。但是伯亭清楚地看見,她連睫毛上都掛著勉強。

        母親說嗯,很好很好,努力沒有白費。上了初中繼續(xù)努力,爭取也像你哥哥,拿個三好生!

        飯后伯亭悄悄撕了獎狀。教琴的先生聽說后索要獎狀看看,也沒有看到。他問伯亭為什么,伯亭說不為什么,我不小心弄破的,然后就撕了。先生連呼可惜,說那是你的榮譽呀。伯亭艱難地一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笑出來。他聽到一個聲音,說榮譽,榮譽又有什么用呢?于是頓了一頓,咬咬嘴唇,說沒關(guān)系,將來還會有的。先生說那倒是。你的悟性在我教過的學(xué)生中是少有的。你確實有音樂天分。只要努力,將來肯定會有出息!

        伯亭麻利地拾掇琴案放好琴。背對先生的時候,悄悄擦擦眼睛。然后是凈手焚香。他有充裕的時機拾掇身心。他用毛巾堵在眼睛上,老半天才調(diào)勻心情。

        那天伯亭學(xué)的是《流水》。以前學(xué)過,只是復(fù)習(xí),先生為他糾正指法。泠泠清泉從心頭流過,好容易才濕潤他干涸龜裂的心田。

        伯亭對哥哥有無數(shù)個深刻的印象。其中之一的背景是火車站。他穿著沒有領(lǐng)章的新軍服,戴著沒有帽徽的新軍帽,胸前掛著大大的紅花。當(dāng)時狹小的車站上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新兵,和噙著淚水送別的親屬。伯亭去了,但他沒跟哥哥告別。為了去不去車站的問題,他跟母親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吵。母親無法原諒如此不講理的兒子。哥哥一心一意地照顧他,如今就要遠(yuǎn)行,作弟弟的竟然不肯前去送別。

        火車即將開動的時刻,父母還下意識地頻頻回首。他們希望能看到小二的身影,全家在站臺上團圓。但是伯亭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內(nèi)心翻江倒海。吃糧當(dāng)兵保家衛(wèi)國,是當(dāng)時青年人共同的理想。但是父母卻一致支持大兒子,而不贊同小二。道理很簡單。老大身體好,脾氣好,適合到部隊工作。小二身體弱不說,還特別愛鉆牛角尖,一副全世界都欠他兩吊錢的表情。這樣的人,怎么能送到部隊去呢?

        新兵們臉上滿是過年的喜慶。天將降大任的興奮洋溢出來,胸前的紅花恰似一張合不攏嘴的笑臉。這一切,電焊火花一般灼傷了伯亭的眼睛。他使勁一剁腳,轉(zhuǎn)身而去。

        伯南的遠(yuǎn)離,并沒有讓家里從此晴空萬里陽光普照。伯亭感覺周圍的陰霾更加沉重。父母飯桌上的話題,基本上都圍繞遠(yuǎn)方的伯南而展開。來了信有來了信的內(nèi)容,沒來信有沒來信的說法。那種天氣最適合霉菌的生長。

        周圍的形勢一天緊似一天。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如同潮水一般裹挾住了絕大多數(shù)的同齡人,伯亭是極少數(shù)的例外。同學(xué)們早已習(xí)慣他那種老是漫不經(jīng)心無精打采的神態(tài)。在他們的心目中,革命事業(yè)從來沒有下過伯亭的米。仿佛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過這么一個人。

        伯亭生命的下一個重要刻度,刻在縣城小巷內(nèi)潮濕的青石板上。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在信陽還不難找到。兩邊的黑色磚墻上爬滿了青苔,屋脊上有傳說中鎮(zhèn)水或者鎮(zhèn)火的怪獸,曾經(jīng)的白色如同消逝的青春,帶著歲月的風(fēng)塵。沒有人關(guān)心它們的名字,如同父母對伯亭心事的態(tài)度。小巷寬一米左右,僅夠雙方擦肩而過。就在那條小巷中,他與伯南,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女人相遇。

        伯南從部隊回來,身著神氣無比的干部服。跟戰(zhàn)士的軍裝相比,不過是上衣的下方多了兩只衣兜。但就是那兩只也許空空蕩蕩的衣兜,具有點石成金的魔力,足以讓人掉下眼珠子。而對于當(dāng)時的伯亭而言,這已經(jīng)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兒。那一襲白色的連衣裙,在他耳邊奏響了一支唐代的琴歌:竹林高宇霜露清,朱絲玉徽多故情。暗識啼烏與別鶴,只緣中有斷腸聲。和著泠泠瓏瓏的節(jié)拍,一朵荷花從琴弦上綻放盛開,照亮了周圍的青山綠水。他仿佛能看到從女孩兒辨梢和連衣裙上飄蕩起來的清潔的肥皂泡,帶著剛剛從晾衣架上取下來的衣服上特有的,那種充滿陽光的味道,能夠長驅(qū)直入人的肺腔,非常好聞。

        伯亭!你去哪兒?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小聶。伯南親熱地拍拍伯亭的胳膊。

        你好!女孩兒大大方方地朝伯亭伸出手。

        你好!伯亭甚至記不清楚,自己是否回答過女孩兒的禮節(jié)性問候。他只記得自己的手掌,機械地隨著她的節(jié)奏搖動了幾下。

        他們倆笑吟吟地告辭而去。伯亭忽然陷入失聰狀態(tài)。在那個短短的瞬間,他聽不到周圍的人來人往車左車右的聲音。他仿佛在看一個默片。他使勁搖搖頭,忽然看到墻縫之間那條狹窄的天空里,有鳥群飛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翅膀撲撲棱棱的聲音,隨即聽覺恢復(fù)正常。

        那個女孩兒叫聶海萍,伯南的女朋友。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會成為伯亭生命的坐標(biāo)。

        伯南這次回來不僅是探親,更重要的還是訂婚。頭天晚上,父親宴請親家全家。聶海萍是個落落大方的女孩兒,如同雨后照進森林的第一縷陽光。雖然是頭一次上門,她卻表現(xiàn)出了一個優(yōu)秀的未來兒媳的全部潛質(zhì)。幫未來的婆婆拾掇飯菜自不必待言,飯桌上還反客為主地為他們夾菜。

        二弟,來,吃菜!這句話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點醒了伯亭生命中某些沉睡的秘密。那些秘密長年累月地埋在胸間,歲月日復(fù)一日地朝上面培土,他自己即便沒有徹底忘懷,最起碼也在那一瞬間并沒有想到。但是此刻,那一聲簡單的二弟,那種招呼他吃菜的真誠的熱情,如同大風(fēng)吹去浮土,讓以往所有的傷心秘密都水落石出。

        從來沒有人叫過伯亭二弟。伯南小時候管他叫小二,大了以后叫伯亭。二弟,這在他們家從來都不是間接引語的稱謂。他又想起了那些過去多年的憂傷。父親給伯南夾了三回菜,沒給自己夾過一回;母親給哥哥夾了七次菜,只給自己夾了六回。而且每一次都是先哥哥,后自己。

        那一刻,伯亭心里的苦水再度泛濫。他想起老師逗他們的一個樂子。語文老師問他們,誰知道諸葛亮和周瑜父親的名字?大家自然面面相覷。老師說那我告訴你們,諸葛亮的父親叫諸葛何,周瑜的父親叫周既。大家不解,問為什么;老師說你們怎么看的《三國演義》?你沒注意到周瑜的自我介紹嗎?既生瑜,何生亮!

        十一

        在那些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急的日子里,趙家的生活依舊按照以前的節(jié)奏前進。伯南回部隊之后,聶海萍提前擔(dān)當(dāng)起了兒媳婦的角色。她經(jīng)常出入趙家,幫著做飯洗衣服拾掇衛(wèi)生。她真是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在伯亭跟前完全是一副姐姐的架勢。那天過來,伯亭正在院子里壓水,滿頭大汗。她見狀端來一盆水,拿條毛巾,自然而然地遞到伯亭手里,說二弟,來,擦把汗!

        伯亭用毛巾擦臉。他擦得很慢,很仔細(xì),擦得心事重重。他把毛巾捂在鼻子上,使勁嗅上面那種特有的香皂味。這種體驗完全超出了他干癟的生活經(jīng)驗。后來他才意識到,那不是香皂味,而是姐姐味。他就那么擦著擦著,心頭不覺泛起一陣甜蜜的憂傷。

        伯亭脫下來的臟衣服,聶海萍也一視同仁地代勞。那天過來,她要伯亭趕緊脫下身上的臟衣服,她反正要洗,不差那一件。說著話兒,已經(jīng)給他找來了替換的干凈衣服。伯亭表現(xiàn)得很是乖巧。他幾乎從來沒有那樣乖巧過。一般而言,針對父母或者伯南提出的要求與建議,他的第一反應(yīng)總是三個字:為什么。但是今天沒有。

        伯亭脫掉外面的褂子,穿上聶海萍遞來的干凈衣服。穿袖子的時候,他的手隨意一伸,結(jié)果就伸向了他過去從來不曾體驗過的領(lǐng)域。

        聶海萍的胸部對伯亭而言意味著什么呢?顯然他自己都感覺難以言表,所以日記中著墨不多,但是馬凱可以體會到春秋筆法之后的豐富內(nèi)涵。伯亭的手飛快地復(fù)位,然后再套另外一只袖子。在那一偏頭的空擋里,他看到有彩霞從姐姐臉上飛過。

        就在那個瞬間,他霉變?nèi)站玫男姆可辖Y(jié)出了一棵碩大無比的毒蘑菇。那只蘑菇色彩鮮艷造型精巧,分外誘人。

        那個短暫的,不可能有多少感覺的感覺,仿佛圍棋上的手筋,點在伯亭生命的棋盤上。從那天開始,以往漫不經(jīng)心無精打采的伯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生龍活虎朝氣蓬勃的革命小將。他不肯落下任何一場斗爭游行或者抄家。他要革命,要斗私批修,要解放全人類。他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胸中永遠(yuǎn)洋溢著澎湃的革命激情。

        春夏之交的信陽,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槐花香。過了西關(guān)大橋,城對面的山上一派蔥綠。間或有片片或濃或淡的紅色,是映山紅的影子。這一切,印象中都成為激情的旁白。伯亭跟在幾個同學(xué)之后,沐浴著花影與花香走向戰(zhàn)場。那是他參加的第一場批斗。斗破鞋。那人是走資派出身,后來又被發(fā)現(xiàn)是破鞋。于是被剪了陰陽頭,胸前掛著一只破鞋,拉到街上游行。

        口號此起彼伏,聲震云霄。這種高強度的噪音巧妙地遮蔽了伯亭向目標(biāo)靠攏的腳步,以及他的咚咚心跳。摸到跟前,他揪住的那人頭發(fā)向上一提,厲聲喝道,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模樣周正的臉。汗水與污痕也未能掩蓋其五官的中規(guī)中矩。想來平日的形象不錯。伯亭耳邊的噪音似乎在剎那間凝固,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如同行進中的軍鼓。他放開手,貌似隨意地向她胳膊與胸部之間的位置上使勁一搡。他手的行進方向本來就與那人的身體呈鈍角形狀,到達(dá)終點之后又拐了一個隱秘的彎。他本來以為那里也許是鍋開水,會燙了手,但是沒有。一點都沒有。他再度真切地體驗到了那種獨特的感受。和上回那個蜻蜓點水的經(jīng)歷一樣。它是綿軟的,豐厚的,流暢的,動蕩的,扣人心弦。他頓時在那種喧鬧嘈雜擁擠與熙熙攘攘中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與孤獨。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是某種巧克力的感覺,帶著苦尾的甜蜜,誘使他不斷試圖重復(fù)體驗,如同一只被人當(dāng)作實驗品的嘗過毒品滋味的猴子,一次又一次地去敲那個曾經(jīng)給過它獨特體驗的鈴鐺。

        伯亭不住地推搡那個倒霉鬼。你們都是怎么耍流氓的?老實交代!

        十二

        日記中記載的另外一次批斗,對象包括他小時候的古琴老師。

        那次參加批斗,也是靈機一動的結(jié)果,事先并沒有周密計劃,他也不知道批斗對象都有誰,只知道是文藝界的走資派。去了之后才在那一長溜牛鬼蛇神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點名副其實的意思。他蒼老得厲害。那種在熟悉的臉上盛開的陌生的蒼老,伴隨著血印的蒼老,如同一枚針,正好扎在伯亭革命熱情的氣球上。

        老師偶然之間與昔日的弟子四目相對。人太多,周圍不斷有人推搡甚至毆打,師徒二人并沒有心靈交流的時間。那唯一一次的目光交接,不過是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但就在那個短暫的瞬間,伯亭覺得還是足以看清老師目光中的內(nèi)容。只是呢,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伯亭悄悄溜出人群。其實也無所謂溜,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個別人的離開。那只是他的心理感覺。走出人群來到一棵行道樹前,他轉(zhuǎn)過身來,又朝人群看去,但是等了半天,也只能看到老師低頭的側(cè)影。

        伯亭長嘆一聲,轉(zhuǎn)身回家。

        進了門,伯亭就打開了雜物間。他參加革命以后,那張琴也回到了自己的出發(fā)點。伸手一摸,上面隨即留下了時光的手印。

        伯亭將琴抱回自己房間,擦拭干凈,然后彈了一曲《風(fēng)入松》。剛開始有點手生,老半天才找到感覺,然后隨著曲子的進程而逐漸進入狀態(tài)。琴聲激越處,如同驚濤拍岸,狂風(fēng)怒吼。

        那是伯亭的最后一次革命行動。從那以后,他再度淡出諸路小將的革命視野。

        一個人的一生必然會有許多錯誤。但是有些錯誤,也許是時代的錯誤。比如,那個時代要是有電話手機或者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發(fā)短信或者上QQ,伯亭也許就不會犯那個錯誤。但可惜的是,那時沒有。所以在父親出去三結(jié)合、母親參加外調(diào),家里只有伯亭自己的時候,聶海萍忽然就上了門。

        她是來盡未來兒媳的義務(wù)的。但沒想到大人都不在。她略微一愣怔,很快就恢復(fù)常態(tài)。說二弟,你自己在家?那正好,你不會拾掇家務(wù),我來清理清理。

        聶海萍也許有過緊張不安,但是勞動光榮,她很快就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跟伯南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從法律意義上說,已經(jīng)是這個家庭的一員,是伯亭的嫂子。長嫂比母,沒什么不合適的。不知道她究竟真是這么想的,還是壓根兒沒考慮這個問題,或者覺得就此轉(zhuǎn)身離開反而尷尬。反正她沒有走,后來甚至還給二弟做了晚飯。

        聶海萍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伯亭的感覺。當(dāng)然感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兩個成年男女在同一個屋檐下,女人忙忙碌碌地洗衣服清理衛(wèi)生拾掇家務(wù),會給那男人什么印象,你不必悉心便能體會。伯亭感覺有只小蟲子,在不斷噬咬自己的心。二弟,二弟,這個字眼不斷地親吻他淚流滿面的心;大姐,大姐,這個稱謂一直在沖擊著他的口腔,但是多數(shù)都被鋒利的牙齒攔腰斬斷。

        那頓飯吃的什么,伯亭已經(jīng)記不清楚。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沒有吃飽。因為后來他感覺到了強烈的饑餓。饑餓是那么的強烈,他仿佛看到,胃里如同荒涼空曠的原野。飯后聶海萍要走,伯亭說別急,大姐,我給你彈琴聽吧。

        伯亭的指法出了好幾個錯誤,但到底還是彈完了整支曲子。聶海萍說不錯,很好聽。叫什么?伯亭的喉嚨咕隆兩下,使勁清清嗓子,說是古曲,《鳳求凰》。想想又慌亂地補充道應(yīng)該是后人譜的吧。不是真正的古譜。

        那天正好中間停電,想必是電廠的工人也在忙著鬧革命。所以后面臨時點了蠟燭,因為已經(jīng)找不到煤油燈。伯亭說到這里的時候,不知道是大姐的臉紅了,還是蠟燭笑了,閃了燭花,總之他眼前倏忽一亮,如同流星閃過。

        聶海萍說天晚了,我要走了。伯亭咕噥道行,我送送你。

        兩人一前一后朝外走。伯亭感覺耳朵發(fā)背,腳步發(fā)飄,嗓子眼里仿佛被塞了干燥的稻草。他在幽暗中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一下子就撞,或者接觸到了聶海萍的身體。

        開始的細(xì)節(jié)伯亭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只記得大姐并沒有反抗。他無法看出她的態(tài)度,也沒有那樣的時間與心情。他感覺大姐始終如同姐姐寬容兄弟,或者母親容納兒子。她海洋一般的嘴唇口腔與舌頭,還有母親子宮一般的胸,是他生命的永恒記憶。他在她體內(nèi)急切地沖著,如同受了驚嚇的小雞,沒命地奔向母雞的翅膀。他拼盡全力一路狂奔,但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城堡早已轟然崩塌,他依舊露宿荒野,無處避身。

        沒有任何辦法,他只有繼續(xù)流浪。

        后來伯亭趴在聶海萍胸前,放聲痛哭。這是他自成年以來,第一次掉淚。那完全不是成年人或者正常人的哭法。他哭得簡直地動山搖。眼淚在聶海萍的乳峰間匯集流淌,直如溪流。他突然就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與悲傷。

        伯亭的哭徹底阻斷了聶海萍的淚腺。一個姑娘家,突然遭到這樣的事情,她的本能反應(yīng),本來也是哭。但是兩條河相向而流,流量大流速快的那條,自然而然地覆蓋了對手。

        聶海萍的手指不斷地從伯亭頭發(fā)之間穿過,梳子一般。她說二弟,算了吧,我原諒你!

        伯亭沒有反應(yīng)。

        她說二弟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伯南,也不告訴伯父伯母。

        伯亭的淚水之河依舊汩汩滔滔。

        她說二弟別哭了,我發(fā)誓,我絕對誰也不告訴!

        伯亭的哭聲忽然提高了幾個分貝。那一刻,他真是悲傷欲絕。他絕望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自己的心事永遠(yuǎn)無人能夠理解。

        伯亭趴在大姐胸前,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偶爾短促地出口氣,如同挨揍后痛哭流涕的孩子。

        十三

        兩人的第二次約會,是伯亭發(fā)起的。他寫好一封信,送到聶海萍單位的傳達(dá)室,要約她過來談?wù)?。說既然有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還是要面對。商量商量怎么辦吧。

        聶海萍抽個休息的工夫,如約前來。但是事情并沒有得到預(yù)想中的制止,反而繼續(xù)向前,朝懸崖邊滑行了一步。伯亭的腦袋在大姐胸前貪婪地摩挲著,如同饑餓的嬰孩兒。他上上下下地吮吸著大姐,可是突然在她臉頰上感覺到了咸味。抬頭一看,一顆接一顆的眼淚如同熟透的果實,撲簌撲簌地朝下掉。伯亭不覺心如刀割。他伸手擦干大姐的眼睛,說大姐,別哭了。聶海萍長長地嘆口氣,說二弟,你說我們怎么辦呢?哎,你真是給我出了難題!

        后來那一次,他們正好被突然回來的父親撞見。父親出去搞三結(jié)合半年多了,好容易才抽出點時間,回家看看,結(jié)果還真有了巨大的收獲。

        伯亭的父親確實應(yīng)該被抽調(diào)出去,搞三結(jié)合。他確實有不同凡響之處。他在第一時間判斷出事情的性質(zhì)之后,立即憑借軍人突然面臨危險般的本能,悄悄抽身而退。

        伯亭父親悄悄關(guān)上門出去,但卻擱下隨身行李,然后徑直來到伯亭母親的單位,找到了妻子。不知道伯亭母親如何跟找聶海萍談的話,反正父親什么都沒說,只是一跺腳,狠狠地抽了伯亭一巴掌。

        父親怒喝道畜生,你干的好事!

        關(guān)鍵時刻,父親再度體現(xiàn)了自己過去在部隊的果斷與效率。他迅速通知伯南,趕緊請假回來結(jié)婚。他們已經(jīng)訂婚,大家都知道?;疖囈呀?jīng)開動,任何人,包括司機在內(nèi),都無法隨意改變方向。與此同時,他們又以閃電般的速度,給伯亭找了一個成分過硬的姑娘。

        事情如果敗露,他們?nèi)叶紝⒃馐軠珥斨疄?zāi),甚至還包括聶海萍一家。

        哥倆同時舉辦了一個革命的婚禮。那是很長時間以來,伯亭第一次見到大姐。一場合二為一的婚禮,在他的記憶中氣氛壓抑得如同葬禮。他的目光一直躲躲閃閃,只用余光捕捉著大姐的信息。他感覺到大姐似乎也是這樣。

        對于自己身邊的那個女人,伯亭沒有任何感覺。但是對父母的安排,他表現(xiàn)得服服帖帖,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那天晚上的貿(mào)然舉動,在他確實是個精心策劃蓄謀已久的陰謀,他覺得自己有強烈的目的性與針對性。但是事情發(fā)生之后他才發(fā)覺,原來的如意算盤完全落空。事先的目的不但沒有達(dá)到,他反而陷入更加困窘難堪的境地。就像那句詩。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不,甚至連這都不如,眼前的瘡也并沒有痊愈,只是被另外一種更大更寬更為強烈的疼痛遮蔽罷了。為了遮蔽那種更大更寬更為強烈的后來居上的疼痛,他又順?biāo)浦鄣剡x擇了第二副毒藥。

        婚禮辦完之后,父母安排伯亭夫妻倆搬出去單過。聶海萍也很少跟公婆住,她是軍婚,從單位要到了房子。

        兩個月之后,伯南的部隊發(fā)來電報。伯南參加軍宣隊,在制止武斗的過程中被流彈擊中,壯烈犧牲。又過了半年,伯亭父母的長孫出生。毫無疑問,那就是趙紅軍。

        伯亭對自己妻子的態(tài)度完全符合儒家傳統(tǒng)。多少有點相敬如賓的感覺。如果確實需要和她有所交流的話。更多的時候,兩人保持著革命同志的關(guān)系。奇怪的是,即便在伯南犧牲、聶海萍成為寡婦之后,他也并沒有跟妻子鬧離婚。沒有,一點都沒有。兩年多以后,子荷降臨人間。又過了一年多,在一次偶然的血型檢查中,他忽然意識到子荷的血型跟自己不相配。妻子生產(chǎn)時大出血,好險喪命。緊急之間,他給妻子輸了六百毫升血。因為妻子是B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血源,而自己正好是O型。B型與O型,理論上不可能生出A型的子女。但子荷偏偏就是A型。

        伯亭悄悄做了核實,結(jié)果還是不可能。他明白了,這就是冥冥之中,上天對自己的懲罰。

        十四

        在探聽到隱私的最初新奇之后,馬凱對這個結(jié)果大失所望。大失所望這個詞也許不甚確切,但他一時想不出更加合適的字眼。無論任何,這跟自己最初的設(shè)想大相徑庭。他本來想在子荷跟前立上一功,順便了解了解子荷口中那個剛直正氣的老師和宅心仁厚的父親。如果能發(fā)現(xiàn)些許破綻當(dāng)然更好,可以作為回敬子荷指責(zé)的武器。但他沒有想到,最后的結(jié)果竟然將那個正面形象完全顛覆。這絕非他想要的結(jié)果。如果他有這樣的好奇心,類似的例子可以從局里的檔案中找到很多很多,比這更離奇更蹊蹺更有爆炸性。

        馬凱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子荷這些。事實上他猶豫了很長時間。他給自己找了許多理由,比如子荷作為當(dāng)事人,有權(quán)知道真相等等。這個理由確實足夠充分。每個人都有知道自己來源的權(quán)利。但盡管如此,他還是遲遲沒說。而他最終揭開真相,實際上也是因為被子荷逼進了墻角。

        事情的起因依舊是雞毛蒜皮?,嵥榈民R凱都有點記不清楚,即便能記起來,恐怕也不好意思說。如此之小的起因會引起那么強烈的后果,現(xiàn)在想來依然感覺不可思議。

        那天的爭吵很快就得到了解決。解決方式么,則是情人之間最常見也最管用的,加油。結(jié)束之后,馬凱以為一切都已風(fēng)平浪靜,子荷平靜地拋出了一顆原子彈。

        子荷說馬凱,咱們分手吧。

        馬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你別開玩笑行不?我心臟不好,受不了刺激!

        子荷說我沒開玩笑。有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么?

        為什么?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吧。馬凱這才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

        理由很簡單,咱們不適合。你人很好,工作,家庭,為人各方面都不錯。但是你不適合我。我這也是為你好。你這么好的條件,應(yīng)該去找個更合適的。

        你心目中的標(biāo)桿,還是父親,對么?

        子荷點點頭。

        馬凱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沒了退路。不破不立,這是最后的辦法了??傆幸惶?,要圖窮匕現(xiàn)的。

        好,那我告訴你。你父親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樣。完全不像。說到這里馬凱略一停頓,又說他的身份甚至都成問題。至少他不是你的生父。

        如果事先能看到子荷此時的模樣,馬凱無論如何也不會說這話,打死他都不會說。但問題是,世上有兩種東西注定無法收回。射出去的箭,說出去的話。后來他痛苦地探詢究竟,發(fā)現(xiàn)造成那種局面的,事實上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工作中那許許多多的齷齪骯臟與卑鄙陰暗幾乎令人窒息,他本能地尋求與歷史和當(dāng)下的斷裂。但是真正的斷裂尚未完成,他便感覺到了風(fēng)險。稍微遺漏一點點信息,就會讓他擔(dān)心,自己會被呼嘯的時代列車甩下。盡管無論哪個車次,終點站都是同一個,那就是死亡。所以他有探究真相的強烈沖動與本能。

        子荷盯著馬凱的眼睛。大家都明白了那話絕非兒戲。子荷身子一軟倚到墻上,同時伸手抓住門框。她仿佛被人施了法術(shù),或者像傳說中的那樣,被抽了魂,只剩下一具肉身。

        馬凱趕緊過來伸手欲扶,但卻被子荷的手勢堅決地制止。

        你能確定親眼看到過我父親的日記原件?

        馬凱點點頭。剛要說點什么,比如每個人都有知道自己來源的權(quán)利,她早晚要直面真相,等等等等,但子荷沒有給他機會。

        子荷說不,那一定不是真的。我來告訴你我真正的父親。

        十五

        在子荷的童年印象中,父親的話不多,顯得干脆利落。小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地依戀母親,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她情感的天平逐漸傾向了那個話不多的男人。她意識到父親會笑,也能說很多話,是一個春節(jié),他的幾個學(xué)生過來拜年。父親把他們幾個讓進書房,大家談笑風(fēng)生。聲音穿透門縫,讓她既羨慕又新奇。她忍不住推開門探頭進去,想看個究竟。但進去之后就發(fā)現(xiàn),里面似乎隨即發(fā)生了什么。好象從夏天突然到了冬天,空氣都結(jié)了冰。不,不是空氣,是父親的臉。此前的所有笑容與和藹全部凍僵在臉上,然后一點點地消退。

        父親說我們說話,你去找媽媽玩吧。說話的工夫媽媽早已過來,仿佛女兒闖了什么彌天大禍一般,趕緊把她拽了出來。

        子荷小時候的成績不錯。因為她有強烈的目的。她希望拿個好成績回去,引起父親的注意。但是這個努力的效果很不明顯。父親似乎很吝惜自己的夸獎。那時她想,也許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后來自己也成了父親的學(xué)生,才知道并非如此。他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跟在家里,完全是兩個人。父親的課很受學(xué)生歡迎。課本里的古文第一次涉及琴時,他甚至把琴抱到講臺上,當(dāng)眾彈奏一曲。當(dāng)然,在那之前,也要鄭重其事地凈手焚香。

        看著表情投入揮手撫琴的父親,子荷突然就有了靈感。父親在家沒事的時候,時不時也會彈上一曲。她悄悄偷藝,竟然學(xué)了些門道。后來她誰都沒告訴,自己去找了一個老師,跟他學(xué)了半年。

        子荷的這個戰(zhàn)術(shù)基本取得了預(yù)期的效果。那天晚上,她估摸著父親該回來的時候,進了他的書房,凈手焚香,擺好琴案,按照老師教授的指法,開始彈琴。房門半掩著,好讓父親聽到。剛開始她耳朵留意外面的動靜,彈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父親很長時間沒回來,她只得將所有學(xué)過的曲子都拿出來,挨個彈。彈到最后,竟然進入了境界,沒有聽到父親推門的聲音。

        父親等她一曲終了才開口。他一定是沒有想好說什么,只是清了清嗓子。

        子荷聞聲回頭,叫了聲爸爸。父親答應(yīng)一聲,問到你剛才彈的什么曲子?子荷說《關(guān)山月》。父親說你怎么學(xué)會的?你什么時候?qū)W的琴,我怎么不知道?子荷聞聽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竭力克制住,清清嗓子,想回答卻沒說出話來。父親又問你怎么會的?你跟誰學(xué)的?子荷又清清嗓子,說我自己找的老師。父親說你喜歡琴,為什么不告訴我,我來教你?但是他顯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馬上又接著說你要是真喜歡,以后就跟我學(xué)吧。

        子荷的情緒終于平息下來。如同那支已經(jīng)化為灰燼的香。后來她才回味過來,那時的氣氛依然不適合眼淚。眼淚是極端的產(chǎn)物。要么極端公開可以大庭廣眾,要么極端私密小心翼翼。而真正令人信任乃至向往的,往往是后者。但盡管如此,她依然感覺到了一絲欣慰。她清楚地看到,父親臉上發(fā)生了什么。仿佛是春天,毛毛細(xì)雨霧一般一層又一層地灑在干涸龜裂的土地表面,一切都在悄悄變化;又好像是個漫天大雪的冬天,他咯咯吱吱地踩在積雪上,面前哈著熱氣。走到最后,渾身暖和,面色紅潤。

        也許真正是因為那張琴,才讓父親注意到了子荷?子荷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從父親眼神中讀出欣賞時的情形。那天,對琴不過一知半解的她,向父親提出了一個非常專業(yè)的問題。當(dāng)然,這也絕非完全靈機一動的產(chǎn)物。

        子荷說爸爸,你的滑弦走手音是不是太多了?琴音都聽不到了,左手還在琴弦上摩挲,我覺得那聲音并不好聽,這樣很難吸引年輕人。

        父親回頭看看子荷,微微一笑,說你這個問題很專業(yè)呀??磥碚嬲霉α?。這是個老問題,古琴是文人的樂器,也是祭祀用的雅樂,一直講究意味。甚至有古琴意趣半在吟猱的說法。要不《陋室銘》中怎么會有“可以調(diào)素琴”的句子?素琴就是沒有琴弦的琴。沒有琴弦的琴都能彈,何況滑弦走手音?對這個問題,琴界早有爭論,很多人甚至引用了琵琶中比較華麗的輪指。但是我不贊同。古琴這種音樂無論怎么改,怎么迎合時尚,都不可能贏得年輕人的興趣。它的消亡是必然的,如同世界上別的許許多多的文化樣式與物種。既然這樣,還不如就此堅持下去,或者說壯烈地死去。肉臭不下架,氣節(jié)么。

        十六

        有個問題其實一直困惑著子荷。這個問題她越想越糊涂。她一直弄不明白,印象中對父親的親切,到底是來自于女兒對父親,還是學(xué)生對老師,或者干脆就是古琴同道對古琴同道。

        毫無疑問,她跟母親的關(guān)系,遠(yuǎn)遠(yuǎn)不如跟父親親密。盡管母親在她身上傾注了更多的感情。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加重了她的困惑?,F(xiàn)在回想起來,她腦海里絲毫沒有對父親身體的印象。比如拉著他的手,騎著他的脖子,拍拍他的臉,或者摸摸他下巴上的胡茬,拽拽他不甚濃密發(fā)根有些發(fā)白的頭發(fā)。更不用說感受他的懷抱。她對父親身體的唯一印象也是冰涼的,因為那發(fā)生在車禍之后。她在太平間里撲到父親身上,撫摩他冰涼的臉,感受他冰涼的懷抱。那是個冬天,晚上她執(zhí)意要給父親守靈,也真正在他前面跪了一夜。那種場景讓所有的觀者都為之動容。大家感動于女兒的孝順,紛紛勸她回去。但是大家的勸慰越真誠,她的反應(yīng)也就越激動,痛哭的分貝越高。

        子荷在痛哭中感受著人世間不能溝通的悲涼。所謂的理解,幾乎全部都是誤讀。她在痛哭中回味著與父親一起生活的過去,那個問題逐漸浮上腦海。毫無疑問,父親對她充滿關(guān)愛,高中以后,父親夜晚為她掌扇,在風(fēng)扇下為她冷卻面條,這些都是常事。但是類似的關(guān)愛,他也經(jīng)常給予他的學(xué)生。他曾經(jīng)領(lǐng)著子荷,去給自己生了病的農(nóng)村學(xué)生送飯,是母親下的面條。他甚至還細(xì)心到特意囑咐母親,油水不要太大,以免影響胃口。

        父親親自教授子荷古琴以后不久,學(xué)校舉辦春季運動會,子荷報了八百米。她請求父親去給自己助威。她對體育并不在行,后來才知道,八百米幾乎是徑賽中最難的項目。既需要一定的速度,也要有相當(dāng)?shù)哪土?。跑到中間,她體力嚴(yán)重透支,摔了一交。父親當(dāng)時就在賽場周圍,見狀趕緊跑過來,鼓勵女兒起身繼續(xù)跑完全程??吹礁赣H跑過來的那一瞬間,子荷險些淚眼朦朧。她以為父親會將她扶起來,下場休息。因為即便瞎子也能看到,她就是繼續(xù)比賽,也不可能取得名次。誰知道。

        但是父親的一句話,讓子荷再度進入賽道。他說子荷起來,勇敢點!我喜歡堅強的孩子!

        父親在終點處等待最后一個到達(dá)的女兒。他扶著子荷向前走了一段,略作緩沖,然后停住,蹲下查看她腿上的傷。那一刻,子荷真正希望傷勢嚴(yán)重,越嚴(yán)重越好,最好傷筋動骨血肉淋漓。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堂而皇之撲進父親的懷抱,痛哭失聲。但遺憾的是,腿上只是擦破了一點皮。

        父親說沒關(guān)系,擦點紫藥水或者碘酒就好。子荷,你真是好樣的!你們這代人都是獨生子女,一定要堅強,要有獨立性。早晚有一天,你們必須要放單飛的。

        他肯定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把子荷眼眶里的淚星星,又全部活生生地給憋了回去。其實不止是她眼眶里已經(jīng)醞釀好了的淚珠,這句話甚至導(dǎo)致了子荷整個淚腺功能的全面退化。

        十七

        馬凱再次見到昔日的情人子荷,是在拘留所。誰也想不到,她竟然又找到那老板的門上,這回是去酒店放了把火。雖然消防隊來得及時,火災(zāi)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和大的財產(chǎn)損失,也沒有波及旁邊的建筑,但是事情的性質(zhì)跟上次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馬凱聞訊后在第一時間趕到拘留所。他說子荷你傻呀。你。咱們不是說好了的么,你怎么又?子荷凄然一笑,說本來確實快把這事忘了的。可是。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剝奪了父親親口告訴我真相的權(quán)利,他們必須付出代價!本來應(yīng)該讓他們以命抵命的。主要考慮到那孩子當(dāng)時還未成年。馬凱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子荷你放心,我會等你出來的。我需要你。子荷說馬凱,別傻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可是你真的不適合我。你忘掉我,去找個合適的女孩兒吧。馬凱說不,決不!這世界上適合我的女孩兒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子荷無奈地兩眼迅速一閉,然后又飛快睜開,說可是馬凱,你真的懂我么?馬凱說那當(dāng)然。子荷說那你說說,我是什么樣的人?馬凱說一個有主見有血性有道德感的漂亮女孩兒!當(dāng)然,另外還有很多優(yōu)點。子荷絕望地?fù)u搖頭,說馬凱,今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你和我父親的唯一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對我的看法上。可是,算了吧。馬凱說子荷,直到現(xiàn)在,你心里依然只有父親么?子荷堅定地點點頭。說沒錯,你們提供的真相沒有打碎我心目中的父親形象,反而讓他的影子更加清晰。他永遠(yuǎn)是我精神上的父親。

        信陽很小,這事很快就在縣城內(nèi)傳得沸沸揚揚。趙紅軍聽說后找到馬凱,要提供更多的真相。馬凱頹喪地說現(xiàn)在還要什么真相?大家都在追逐真相,但是又有幾個人能承受真相?算了吧,生活并不一定需要真相!趙紅軍說現(xiàn)在來這個,當(dāng)初呢,不是你找的我嗎?告訴你,這事你知道也得知道,不知道也得知道。我不想一個人負(fù)擔(dān)秘密的重量。你必須與我分擔(dān)!說到這里略一停頓,又接著說這事也許對子荷有用。人不能一直生活在仇恨之中。她即便判幾年,也終究要出來的,還要在社會上生活。

        馬凱這才抬起頭來,盯著趙紅軍的眼睛。趙紅軍說,他可能并非車禍致死。他很有可能是自殺。馬凱一下子坐直身子。沒錯,如果真是自殺,那應(yīng)該可以消解子荷心中的仇恨。

        馬凱說你快點說,怎么回事?!

        這是聶海萍的推測。她說趙伯亭出事那年正好五十歲,過了知天命之年。他父親死得早,母親三年孝滿,他對上已經(jīng)盡完了義務(wù);子荷虛歲二十,已經(jīng)過了十八歲,算是成人,并且有了工作,對下也沒了責(zé)任;還有,她自己已經(jīng)在幾年前結(jié)婚,他在情感上也沒了牽掛。當(dāng)然,現(xiàn)場也支持這個推測。當(dāng)時他是逆行而且闖了紅燈。肇事司機稱他早已注意到那個人,并且按了喇叭。他判斷對方能夠避開,但是沒想到他不但不躲避,反而直接向準(zhǔn)備拐彎右轉(zhuǎn)的汽車走過去,直到最終悲劇發(fā)生。后來交警隊介入處理時,找到了相關(guān)目擊證人,證實了這個說法。就事論事,趙伯亭應(yīng)該負(fù)主要責(zé)任,司機只負(fù)次要責(zé)任。也活該那老板倒霉,他兒子酒后無證駕駛,為了不影響他的前途,他們只好選擇私了。在公開的賠償之外,另外付了八萬塊錢的封口費,這筆錢一直在趙紅軍手里。按照當(dāng)時的協(xié)議,趙紅軍必須保證,放棄對他們刑事責(zé)任任何形式的追訴。

        聶海萍著重強調(diào)的一個細(xì)節(jié)是,那天正好是伯南的忌日。

        趙紅軍說因為種種原因,上次我沒有把全部的日記都給你看,還保留了一部分?,F(xiàn)在都給你,你自己看吧。你不是質(zhì)問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搧子荷母親一巴掌么?看后你也許會明白的。

        十八

        伯南的死,幾乎讓他們?nèi)蚁萑霚珥斨疄?zāi)。

        那天,伯亭去看望父母。搭眼一瞧,他好險沒能認(rèn)出父親來。很難想象,蜷縮在沙發(fā)上的那個老人,就是他在此之前的父親,那個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的叱咤風(fēng)云的軍人。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衰老便如同藤纏樹一般將他纏住。一線陽光從窗戶傾瀉下來,照亮了他臉上的溝壑,以及明亮的發(fā)根兒。伯亭悲哀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材甚至都突然之間縮小了好幾號,仿佛一件縮了水的衣服。

        伯亭鼓足勇氣,說爸爸,你別傷心,還有我。

        父親沒有吭氣,只發(fā)出了一個意義含混的鼻音。

        伯亭又說,紅軍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我會盡力的。

        父親使勁一跺腳,說你個混帳東西,海萍是烈屬,紅軍是烈士遺孤,你離他們遠(yuǎn)點!再犯混,看我不要你的狗命!

        伯亭趕緊說爸爸,你想到哪兒去了。不管怎么樣,他還是我大侄子么。

        陽光下,一行清淚從父親臉上靜靜地淌下。伯亭叫聲爸爸,欲要起身,卻被父親威嚴(yán)地制止。他抬起右手阻擋住兒子,左手將旁邊的沙發(fā)罩慢慢揪成一團。

        良久,父親臉上的淚痕終于干了。他長吁一口氣,說伯亭,你哪怕有伯南的一半,我也就可以閉眼了。哎,這簡直是天絕我老趙啊。

        這話伯亭非常熟悉。在以往的歲月中,類似的話幾乎在他耳朵上磨出了繭子。過去這個腔調(diào)總是令他厭煩,但是今天,感覺完全不同。

        伯亭使勁抿抿嘴唇,說爸爸,你放心。今天我就撂句話擱你面前。我一定會干出個人樣來的!

        父親三年孝滿的那個周年,伯亭照例要去祭奠父親。只是祭品有所不同。值錢與供奉自不必說,他還燒了一堆賀卡。都是他考上大學(xué)的學(xué)生,從新學(xué)校寄來的。

        其實伯南并沒有死,伯亭感覺他的影子甚至比他活著的時候都清晰。那時他在部隊,平常見不著面,他不過如同影子,只有太陽出來的時候才能看到。但是現(xiàn)在不同,無論陰晴,他全天候地在家。伯亭經(jīng)常能清楚地看見哥哥,他還跟過去一樣,臉上帶著寬厚的微笑。

        伯亭清楚地記得哥哥的長大。那是一個春節(jié),他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一個勁地在哥哥周圍嘮叨找事。按照過去的脾氣,他會先忍耐,后警告,然后給他一腳,但是那天沒有,一直都沒有。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避著弟弟。伯亭去客廳他就回房間,伯亭跟到他房間他就跑到院子里去。自始至終,他沒還一句惡言。當(dāng)時不知道,現(xiàn)在想想才明白,那其實是他提前的成人儀式。

        但即便在此之前,哥哥其實也一直對自己不薄。類似的例子有很多很多,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們幾個孩子一起放炮玩兒。當(dāng)時春節(jié)已漸行漸遠(yuǎn),伙伴們手中的炮仗都所剩無幾,因此放得很細(xì)心,所有啞了火的,都全部收集起來,剝開炮仗倒出火藥,集中在一起,準(zhǔn)備做個大炮仗。結(jié)果就是那個大炮仗,引燃了鄰居的草垛,好險沒造成火災(zāi)。

        當(dāng)時父母正領(lǐng)著他們幾個,在鄉(xiāng)下老家過年。干草是牛在冬天里的口糧,因此這事干系不小。再說他們是所謂的城市孩子,算是見過世面的,父親還有一個面子問題,因此不覺雷霆震怒。這其實都是伯亭惹的禍,伯南根本沒有參與,伯亭也不可能讓他參與,他不過是旁觀者而已。但到最后父親怪罪下來,他主動承擔(dān)了責(zé)任,讓伯亭躲過了一場胖揍。

        這是伯亭當(dāng)著大姐的面,所做的追憶。說到最后,兩人都已淚眼朦朧。聶海萍說還多虧你說,我對他了解實在不多。我們通過人介紹認(rèn)識之后,主要靠通信往來,日常接觸屈指可數(shù)。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一個威武的令人羨慕的小軍官,基本上沒有感性認(rèn)識。哎,都是命啊。

        十九

        伯南去世之后,伯亭每年都要去給伯南掃墓。不過不是在清明,那時候人多。他總是選擇哥哥的忌日前去。燒完紙,便靜靜地坐在墓前??粗鶝龅哪贡?,如同看著伯南忠厚的臉龐。就像伯南剛到家的那天,他領(lǐng)哥哥到自己房間看畫書與玩具的時候。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好玩的東西,伯南顯然有些目不暇接,不知道該玩什么東西好。伯亭呢,就那么站在旁邊,從側(cè)面靜靜地看著,不時上前介紹或者推薦一番。歲月會稀釋許許多多或者說絕大部分的記憶,而將一些關(guān)鍵情節(jié)突出出來。那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開頭,但是卻沒能就此醞釀出一篇好的精彩的文章。喜劇的開頭,悲劇的結(jié)尾。

        自從分家之后,伯亭家跟聶海萍家就很少公開來往,面子上的關(guān)系甚至還一度比較緊張。主要是子荷的母親,對他們懷有戒心。但是伯亭逢年過節(jié)的,會定期過來悄悄看望。每次到她門口,他都會下意識地垂下眼簾。他不想看到訂在上面印著紅色的烈屬光榮字樣的鐵牌子。每年春節(jié)之前,縣民政局和街道都要過來慰問,送來一些米面年貨。那天,是發(fā)現(xiàn)子荷身世之后的某個晚上,他喝了酒,到聶海萍家哭訴。在最初的驚詫過去之后,聶海萍冷靜下來,說既然這樣,你還是要想辦法弄清楚。不為別的,主要看她的心思還在不在家,如果不在,大家好合好散。

        但是子荷的母親哭而不答。堅持不肯透露。只說自己錯了,對不起丈夫,請求原諒。后來實在推脫不過,這才道出實情。原來是一次傷害。事情發(fā)生在她晚上下班的途中,那段沒有路燈的小巷。伯亭起初不信,說我怎么不知道?此前子荷母親一直抽抽搭搭,聽了這話忽然大放悲聲。

        子荷母親說你什么時候注意過我?這些年來,你晚上幾點回的家,早上又是幾點出的門?

        趙伯亭聞聽,頓時無話。

        聶海萍聽說之后也是無言以對。她起身找來一條毛巾遞給伯亭,同時輕輕地抱住他的頭,如同母親摟住熟睡的嬰兒。那是他們多年以來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伯亭抱著大姐的腰,如同疲憊的旅人靠到樹上暫且歇息。聶海萍輕輕拍拍伯亭的肩膀,說人家說的在理啊。要不,她怎么快三年了一直沒懷孕?既然這樣,你還是好好跟人家過吧。她們母女,也都是苦命人。

        趙伯亭深深地吸口氣,然后慢慢吐出來。說報應(yīng),報應(yīng)啊。

        趙紅軍小學(xué)上的是縣一中的附小。跟伯亭在一個學(xué)校。伯亭總會悄悄關(guān)照他。那天他跟幾個孩子玩,玩著玩著不知怎么回事推搡起來。其中一個家伙顯然吃了趙紅軍的虧,就罵他是個沒人要的孩子。趙紅軍說誰沒人要?你才沒人要!那孩子說,你有人要,那你爸爸呢?趙紅軍一下子愣住了。也是,小家伙何曾有過父親的記憶!

        伯亭聽了這話,全然失去了中學(xué)教師的風(fēng)度。他上前使勁推了那孩子一把,說壞小子,你少胡說!誰說他是沒人要的孩子?告訴你,他父親是烈士,是英雄!再這么胡說,看我不揍你!

        伯亭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但是內(nèi)心卻感覺陣陣悲涼。烈士,那個沉重的字眼壓得他幾乎不能喘氣。但是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后來他去看望他們母子時,聶海萍向他轉(zhuǎn)達(dá)了兒子的要求,要伯亭以后少管他。上次因為他的出面,那幾個小朋友好幾天不肯跟他玩,說他仗當(dāng)老師的二叔的勢力。這也難怪,在那些半大小子的眼里,鬧了矛盾告訴老師或者大人,都是很丟面子的事情。

        烈士子女免學(xué)雜費。但盡管如此,趙紅軍升入中學(xué)時,伯亭在辦手續(xù)的過程中卻悄悄隱瞞了這一項,自己掏錢給他如數(shù)付上。這些事情,直到現(xiàn)在他們母子才知道。

        那一天,聶海萍突然打電話約伯亭過來,說是有事情商量。見面之后,聶海萍告訴了他一個消息。她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退休老干部。那一年,聶海萍四十六歲。

        伯亭聽后艱難地一笑,勉強做了祝賀的表示,然后大家陷入沉默。聶海萍看著低頭不語的二弟,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電影電視上的古代囚犯,戴著枷鎖,兩手和腦袋被圈起來的那種。她從旁邊拿過一樣?xùn)|西遞過去,說伯亭,這是我給你織的圍脖。你不是氣管不好嗎,上下班的路上帶著吧,免得受涼。

        伯亭接過來,說聲謝謝,還是無話。頓了一頓,聶海萍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你說如果伯南知道今天這一切,他會原諒我們嗎?伯亭聞聽不覺眼前一亮。伯南寬厚的笑容如同陽光一般在腦海中閃現(xiàn)。然后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告別時伯亭終于露出笑容。盡管還帶著一絲苦澀。他說大姐,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們確實應(yīng)該放下了。這些年來,我們活得好苦啊。是我連累的你,你早該解脫的。

        二十

        趙紅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自己作了父親之后。聶海萍退休在家,看孫子自然責(zé)無旁貸。那天趙紅軍過來看兒子,兒子吃飽之后很快睡去,母子倆聊得比較盡興,聶海萍便把他的身世源源本本地一一道來。

        母子倆說到這里時,趙紅軍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床上的兒子。他兩歲時伯亭送的一對銀手鐲,現(xiàn)在正戴在他兒子的手上。聶海萍說你別怪他。那時他還是個孩子。趙紅軍滿眼不解地看著母親。聶海萍的眼睛里,有一絲光亮閃過。她平靜下情緒,說你不理解是正常的。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恐怕沒有人知道這一點。他小時候犯了錯,但他用了一輩子的時間贖罪。所以他也夠男人。

        趙紅軍說你一直沒有結(jié)婚,就是為了他嗎?聶海萍說不全是,也是為了你。趙紅軍說你愛他?聶海萍的臉一陣飛紅,說我們那個年齡的人,不像你們,講究什么愛不愛的。我們的好時光連在一起也毀在一起,我只是想把該還的都還給人家?,F(xiàn)在賬差不多還清了。趙紅軍說如果他沒有結(jié)婚,沒有家庭,你們會不會結(jié)合?聶海萍說問題是結(jié)了婚也有孩子啊。

        得知伯亭的死訊時,聶海萍靜靜地流下眼淚,說我沒有想到,他竟然一直都沒有長大。他也許到死都還是個孩子!

        馬凱又去看望子荷,說了趙紅軍提供那些所謂真相。當(dāng)然沒再涉及她的身世。那應(yīng)該由她母親來決定,是否告訴她或者如何告訴。他特意強調(diào)了一點,那就是他父親可能的自殺,是建立在她心智成熟的基礎(chǔ)上。他認(rèn)為女兒已經(jīng)可以像甩掉學(xué)步車那樣,離開父親了。他一邊這么說,一邊在職業(yè)地予以質(zhì)疑。因為伯亭并沒有留下任何形式的遺囑。但盡管如此,這個說法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子荷聽后眼睛一亮。她說對呀,我怎么一直沒有想到這一層呢?

        馬凱說你安心呆著,我正在給你辦取保候?qū)徥掷m(xù)。剩下的事情慢慢來。他們的損失咱們盡量賠償,看看能否爭取個免予起訴,或者緩刑。

        馬凱從拘留所出現(xiàn),溶入滿地的月華之中。他仿佛看到了春天早晨的濃重霧氣,一點點地從月亮中散發(fā)出來。又是一輪圓月。可惜月光下沒有撫琴的女孩兒。他披著月華慢慢朝前走,忽然就想起了一首唐詩。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guān)山舊別情??潄y邊愁彈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作者與題目他早已忘懷,詩與當(dāng)時有什么聯(lián)系他也想不清楚。子荷彈的是古琴,并非琵琶。他努力思考這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突然就想起了那幾株桃花。那是在北京的慕田峪,一段野長城上。周圍的城墻已經(jīng)倒塌,很遠(yuǎn)的地方就掛著游人止步的警示牌。但就是在那段野長城中間的甬道上,長出了好幾株桃樹,桃花盛開,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境界。那種場景當(dāng)時讓他心里一動。

        這些桃花,怎么會在長城里面的磚縫中開放呢?是它們自己的選擇嗎?顯然不是。這跟子荷與趙紅軍、趙伯亭一樣。他們習(xí)慣于說我們出生于某年某月某地,但那是錯誤的。英語的表達(dá)是I was Born,直譯過來是我被出生,這才是真相。

        人和野長城上的野桃花一樣,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由此誕生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劇。在長城成為野長城,然后桃花盛開的時間內(nèi),出現(xiàn)過多少類似的悲劇呢?

        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責(zé)編:王曉莉電子郵箱:1688wxl@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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