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懷玉掀開窗簾的時候，外面還黑乎乎的。他聽見廚房的響動，知道女人早忙活開了。他披上黑色的粗布棉襖從熱炕上坐起來，女人端著白瓷老碗掀開門簾就進來了。幾點了?咋還不見雞叫哩?牛懷玉問。女人扭頭看一眼掛在墻上的老式石英鐘，說早多哩，還不到四點半。要不再迷瞪會兒，五點了我喊你。女人說。半個鐘頭能睡個啥。他一邊勾鞋嘴里還在念叨。又勾過頭盯住女人問，東西放好了?你就把心裝肚子里吧。牛懷玉囫圇洗了臉，伸手接過女人遞過來的大老碗吱溜吱溜地吃起來。碗里浮著兩只煎好的荷包蛋，白是白黃是黃的。待他抹完嘴，女人已把籃子擺在他面前，籃子里是女人熬夜炒的饃豆豆，饃豆豆又黃又脆，文火炒的，里面添加了調(diào)料和雞蛋，吃起來又香又脆又酥。兒子雖說是城里人了，卻偏偏愛吃他娘炒的饃豆豆。饃豆豆底下的空紙煙盒子里藏滿了東西，那是牛懷玉一個人的秘密。抽兩根“雪茄”的工夫，雞叫聲就響起了。走了。牛懷玉對身后的女人說。說完把籃子往胳膊彎一挎，抬腿邁出門檻。女人怯怯地說，他爹……牛懷玉明白女人的心思，朝女人擺擺手說，回去吧，回去吧，我記住了。牛懷玉一瘸一拐地朝村西的公路走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被眼前無邊的黑暗吞沒了，吞得一點都不剩。

牛懷玉要趕6點的班車去省城。

他去省城是要辦一件大事情的。

9點多牛懷玉就到了城東客運站。出了站，一輛輛出租車就殷勤地?？吭谒埃緳C搖下門子上的玻璃把頭伸出窗口，喂，師傅，坐車不?牛懷玉連連直搖頭。后來他上了一個看起來就很面善的中年女司機的車，還沒等女司機問，他就說去五路口。女司機瞥一眼他抱在懷里的竹籃，說，老師傅，要不要把東西放后備廂?牛懷玉心緊了一下，連連搖頭說，不不不，太麻煩了，一會兒就到了。車子一跑起來，他又沖司機說兒子就愛他娘炒的饃豆豆。女司機嘿嘿一笑，說您兒子真有福啊。車過北大街十字時，前面突然躥出一只小花狗來，一個急剎車，饃豆豆就顛出幾顆來，牛懷玉心一跳一跳的。司機看見牛懷玉臉白得像一張白紙，一個勁地道歉，說，老師傅真對不起您，嚇著您了吧?牛懷玉嘴上說沒事，可心里還突突的。

到了五路口，牛懷玉下了車，拐了個彎，拐進一家工商銀行。

從銀行出來的時候，都快11點了。懸在牛懷玉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抬頭到處尋日頭。城里的太陽很害羞，老藏在高樓大廈的背后，很少露臉。不像老家的日頭，隨處都瞅得見。老家的日頭像條狗，你走哪里，它跟哪里。影子一樣甩都甩不掉。

牛懷玉這會兒才覺出肚子咕咕地叫，他老遠(yuǎn)就看見馬路對面巷口擺了一溜賣小吃的小攤。十幾米外就是過街天橋，他很容易就到了路那邊。

賣吃食的一個比一個熱乎，這個說來來來吃包子，那個說來來來喝稀飯，有的干脆伸手拽他胳膊。牛懷玉本來腳底下就不穩(wěn)，差點給絆倒了。

稀飯多錢?包子多錢?麻辣粉條多錢?他一個一個地問。他聽兒子說過，狐貍一樣的城里人專騙那些進了城的鄉(xiāng)下人。弄啥都得多留個心眼。

牛懷玉后來要了一碗黑米稀飯，一塊錢一碗，冒著熱氣，一看就很煎火。他從口袋摸出一個冰涼的花卷有滋有味地啃起來。一旁賣包子的就吊了臉，嘟囔道，問了半天又不吃，瞎問個啥?牛懷玉低了頭不吱聲，他明白人家是在說他，可他只能裝聾子。

吃過飯牛懷玉就問附近哪有玩具店，賣稀飯的說朝前坐兩站路有個“人人樂”超市。牛懷玉沒坐車，他想半根煙的工夫就到了，省下一塊還能喝一碗稀飯呢!

走到前面一個十字路口，紅燈把牛懷玉攔住了，牛懷玉下面憋得慌，心里罵狗日的紅燈咋還不變色呢。綠燈一亮，他就急著往前擠，過了馬路東瞅西瞅，最后在一個窄巷口看見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廁所”，劃了一個又粗又紅的箭頭。牛懷玉本想到了兒子家再上廁所，可來不及了，再憋就尿褲襠了，他急急地拐過去，廁所門口坐一個光頭的老頭子朝他喊，嗨嗨嗨，五毛五毛。牛懷玉慌慌地說，出來給，可老頭子不干了，眼睛一瞪，說，能尿得起就尿，尿不起就夾著!牛懷玉從口袋摸出一塊歡歡的鋼蹦兒朝老頭子晃了晃，老頭子再沒吭聲。

出了廁所往前走不遠(yuǎn)，牛懷玉就看見“人人樂”超市。牛懷玉買了一個“奧特曼”機器人，又買了一大堆小孩子吃的小食品，三百多塊錢一眨眼就沒了影。牛懷玉想，狗日的超市真是個吃錢的地方。超市里的洗手間又干凈又漂亮還不收錢，牛懷玉就后悔剛才在巷口花了五毛錢上廁所，心里怪自己沒有再堅持一會兒。

從超市出來，牛懷玉就坐上14路車去兒子住的“雅和小區(qū)”。

一想到立馬就要見到孫子歡歡，牛懷玉心里就甜得泛酸水。歡歡過幾天就滿九歲了，白白胖胖，細(xì)皮嫩肉，搭眼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城里娃。牛懷玉最得意的是，他老牛家的根終于也扎進了城里，毫無疑問，這條根將來還會長成參天大樹。

老牛家人老幾輩都在農(nóng)村打牛下半截，到了牛懷玉手里他爹咬了牙，砸鍋賣鐵一心要供出一個讀書人來。牛懷玉沒讓他爹失望，他考上了縣師范。后來分到鄉(xiāng)村中學(xué)當(dāng)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牛懷玉到底把手伸進國家的饃籠子了，成了吃商品糧的公家人?？蓪W(xué)校畢竟在鄉(xiāng)下，牛懷玉做城里人的夢想還是打了折扣。

看來實現(xiàn)夢想只有靠兒子了。

牛懷玉幾乎每天都要給兒子開“小灶”。

兩個兒子也爭氣，雙雙考到城里的大學(xué)。后來又順風(fēng)順?biāo)胤值匠抢锕ぷ鳌?/p>

城里的日子鬼趕似的緊張，不像農(nóng)村，有個忙閑的時候。兒子們一忙回老家的次數(shù)就少了。

自從大兒子有了兒子，牛懷玉的心思一下子全挪到孫子身上了。對于兒子反而寡淡了許多。

可孫子每年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一次。

牛懷玉想孫子想得睡不著覺的時候就給兒子掛電話，說，叫歡歡跟爹說幾句。電話費死貴，說一小會兒話，幾大老碗的羊肉泡饃錢就沒了。大多情況下，他就只能捧著孫子的相片，看呀看，看個不夠，忍不住了還在照片上吧嘰吧嘰地親幾口。這種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的方式令牛懷玉著迷。

牛懷玉沒有想到兒子不在家。

兒子在城里的一所中學(xué)教書，按說學(xué)校也放寒假了。他就給兒子撥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卻沒人接。再撥，還是不接。他給兒子手機發(fā)短信:我是你爹。一會兒那邊回過來:神經(jīng)病!我才是你爹!牛懷玉罵，兔崽子，連你爹也罵，你還是我兒子嘛!可回過頭越琢磨越不對勁，兒子從不罵人的，再看發(fā)來短信的手機號，果然和兒子的號碼就差了一個數(shù)字。再撥，可還是沒有接。牛懷玉就奇怪，心想，今天是撞見鬼了，邪乎得不靠譜。正生悶氣，電話回過來，電話里兒子聲音壓得很低，說，爹我回頭打給你。牛懷玉還沒來得及吐一個字，兒子就把電話掛了。

牛懷玉在兒子門口等了老大會兒，心里又嘀咕，龜兒子，你爹見你比見省長還難，你要當(dāng)了省長還了得!后來溜達(dá)到小區(qū)門口買了一份《華西報》又折回來。沒看幾行，上眼皮就和下眼皮熱烈地磕碰起來。

后來，他干脆把報紙鋪到兒子家門前，一屁股坐上去，歪了脖子斜靠在兒子家冰冷的防盜門上，一鍋煙的工夫竟扯起了嘹亮的呼嚕。

牛懷玉夢見孫子歡歡跳起來奪他舉在手里的玩具，孫子撲了個空，摔倒在地嗚嗚地哭。一驚，睜開眼，就看見兒子大放。牛懷玉以為自己還在夢里，喊一聲，大放。兒子說，爹你啥時來的?咋不吱個聲?牛懷玉想從屁股底下抽出報紙上直起身來，可腿棉花一樣軟，一點使不上勁，兒子拽起他。牛懷玉劈頭就問，歡歡呢?大放說，到他姥姥家去了。一邊摸出手機給媳婦撥了個電話，說爹來了。

文靜和兒子回來的時候，天都麻麻黑了。

歡歡抱著玩具去客廳玩，牛懷玉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眉開眼笑地看孫子玩。他突然想起兩個兒子小時爬在土堆上玩耍的情景來，心里一陣酸一陣甜。

大放系了圍裙在廚房幫媳婦殺魚炒菜，一邊伸出頭來和爹談?wù)撘恍┘亦l(xiāng)的事情。

吃飯的時候大放對爹說，來了就多住幾天，回頭我?guī)闳ケR俑看看。文靜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說，全是些泥人人，有啥好看的!牛懷玉是個明白人，接過兒媳婦的話茬，說，就是就是，泥人人有啥好看的?爹光屁股那陣就捏過泥人人。話一出口，臉卻紅了，他怎么能在兒媳婦跟前說那沒屁股沒眼的話哩!兒子把燉好的魚推到牛懷玉跟前，牛懷玉又推到孫子歡歡面前，兒子再推到爹面前。牛懷玉就說，爹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吃了能長骨頭還是能長肉?娃正長身體哩，不吃好咋行?牛懷玉夾菜時不小心衣袖被辣椒油染紅一大塊。大放要媳婦把他的呢子大衣找出來給爹換上。

隔了天，大放拉上歡歡和爹一起上街。上了街才聽說那天是小年，突然想起是歡歡的生日來。他打電話給媳婦，媳婦說你看我這爛記性，你要不說我還真給忘了。大放說，中午一起去“海底撈”吃火鍋。

走在街上，牛懷玉卻顯得心不在焉，他在琢磨要不要把給小放寄錢的事給大放說。不說吧，跟自己的兒子用得著藏著掖嘛。說了，兒子會怎么想?猶豫了半天，試探著問兒子說，小放想買房子的事情你知道不?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大放就說，爹，我手頭也沒錢，文靜每個月只給我三百塊的零花錢。顯然，兒子誤解了爹的意思。牛懷玉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想了想，到底沒吭聲。

大放一走，文靜就瞥見扔在沙發(fā)上的爹的臟衣服，心想把衣服丟進洗衣機給爹洗一下。

文靜沒有想到，爹的口袋里塞了一張匯款收據(jù)存根。

匯款人:牛懷玉。收款人:牛小放。匯款金額:100000.文靜數(shù)了一下，“1”后面5個“0”，再數(shù)了一下，還是5個“0”。

文靜氣呼呼地把臟衣服狠勁地摔在沙發(fā)上。

現(xiàn)在她一點心情都沒有了。她滿腦子都是密密麻麻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那一串串?dāng)?shù)字就像一條條蛇咬住她就不松口，咬得她喘不過氣來。

日頭都偏西了，大放和爹才回來。歡歡懷里抱了一個黑色的玩具沖鋒槍，一進屋就朝媽媽劈里啪啦一陣掃射。文靜陰了臉嘟囔，孩子要啥都給買，錢是狗屙的!大放一頭霧水，說槍是爹給孩子買的。

歡歡跑到媽媽跟前，舉著手里的一千塊錢說，看，這個也是爺爺給的。

文靜一下子撲過去將兒子手里的錢啪地打落了一地，氣咻咻地喊，沒見過錢咧!打發(fā)叫花子哩!

大放和他爹幾乎同時愣住了。歡歡噘嘴去撿地上的錢。大放數(shù)說媳婦，說爹大老遠(yuǎn)來，又是給孩子買吃的，又是給孩子買玩的，你看你!

文靜哼了一下。說，爹?你把爹當(dāng)?shù)?，可爹拿你?dāng)兒嗎?

牛懷玉臉唰地變了色，嘴角顫顫地問，爹咋拿大放不當(dāng)兒?

兒媳就拿出那張匯款收據(jù)存根來，說爹你把我和你兒當(dāng)瓜(傻)子?你給小放一給就是十萬，我倆結(jié)婚這些年，你給過啥?手心手背都是肉，小放是你兒，大放就不是你兒嘛!

牛懷玉被兒媳問了個大臉紅，又羞愧難當(dāng)?？赃炅税霑f，你們，你們，你們好壞還有個住的地方，小放媳婦都沒個影!兒媳婦立馬就不愿意了，說，爹你說這話就不對了，房子不房子是我爸單位分的，又不是大放學(xué)校分的，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呢!再說，我爸也是暫時借我們住，說好了等我弟結(jié)婚時就搬出去，我弟都二十一了，能老賴下去嘛!小放沒房子，我們就有房子?我一個月六七百的工資，啥不指望你兒子那點死工資?你心疼小的，咋就不心疼大的呢!

大放低頭坐沙發(fā)上，一個屁都不放。

牛懷玉對大放說，爹會把一碗水端平的，欠你的往后一定還你。

牛懷玉再也沒法在兒子家待了。他抬腳要走，大放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天都黑成啥了，你去哪兒?兒媳一句攔擋的話都沒有。

牛懷玉到底還是走了。

牛懷玉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兒子在后面喊:爹!

回去吧。牛懷玉轉(zhuǎn)身朝兒子無力地擺擺手。

大放又喊了聲爹。

牛懷玉這回沒有回頭。

牛懷玉一出“雅荷小區(qū)”，眼睛嘩地一下子全濕了。兒子小時候的樣子蝴蝶一樣飛進他的回憶里。那時候他就像一棵大樹，兩個兒子一到晚上，就燕子一樣棲息在他的枝頭不眨眼地閃著歡歡的聽他講狐貍與烏鴉的故事，講小馬過河的故事。天亮了，又燕子一樣飛到學(xué)校去。

牛懷玉屬于那種“一頭沉”，他在學(xué)校務(wù)孩子，他老婆在家務(wù)莊稼。那些年鄉(xiāng)村學(xué)校老拖欠工資，一拖就是大半年，一欠就是一疙瘩。牛懷玉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呢?倆口子從牙縫子摳，吃糠咽菜總算熬到兒子讀完大學(xué)。大兒子找了城里的媳婦成了家，小兒子畢業(yè)后分到合肥的一家建筑公司，公司一直不死不活，一個月也就一千多一點，還得輪換著上班。眼看都三十的人了，對象還沒個影，談過幾個都黃了。女孩子嫌沒房子。

牛懷玉能去哪里呢?他坐公交車到火車站已經(jīng)晚上9點多了?；疖囌緩V場像個熟睡的嬰兒搖曳在曖昧的霓虹燈的光里。牛懷玉剛到了廣場，幾個打扮妖艷的女子就蒼蠅見了屎一樣嗡嗡地飛過來，問住店不?牛懷玉慌亂地?fù)u頭。他聽人說過，火車站晚上到處都是“野雞”，天一黑就撲棱棱飛來飛去的。

牛懷玉最后拐進候車室，候車室一片混亂，有坐在行李上打盹的，有三個五個一塊玩牌的，也有抱著腳丫子摳指頭的，也有打嗝放屁的?？諝庵幸还勺映粑丁Ｅ延穸⒆∫粋€空位子剛坐下，屁股還沒暖熱，一個歪瓜裂棗的和尚頭就指著他說，老子的位子你也敢占!滾!牛懷玉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瞪了和尚頭一眼。和尚頭沖他喊，再瞪，老子把你眼珠子摳出來喂狗吃你信不!牛懷玉最后在廁所門口鋪了一張報紙坐下去，不一會兒他就感覺到兩條腿沉重得像綁上了石頭。

可牛懷玉很快就睡著了。

牛懷玉一走，兒子就和媳婦吵翻了天。

兒子說，天這么黑了，你讓爹去哪里?

我讓你爹去哪里?腿在他自己身上長著，他要走，關(guān)我屁事!媳婦不依不饒。

大放就跟媳婦念叨爹為了供他上學(xué)遭受的難處，說爹又是養(yǎng)豬，又是養(yǎng)牛，白天給學(xué)生上課，改作業(yè)，忙完學(xué)校的事情還得騎自行車回兩里外的家給豬和牛割草打糠墊圈，天不亮又得摸黑起來擠牛奶，再用自行車馱到五公里外的奶站，天亮前還得趕回學(xué)校。有次天黑，爹看不清方向，一頭栽進路旁的溝坎下，弄到醫(yī)院，一聽手術(shù)費要三千多，鬧著回家，在炕上躺了三個月能下炕了，腿卻變得一個長，一個短。

大放把自己的眼睛都說濕了，可媳婦已睡著了。

牛懷玉一覺竟然睡到天亮，就想著給兒子發(fā)條短信說自己回家了，免得兒子操心，伸手一摸，摸到空癟癟的手機套子，牛懷玉恨得拍自己的頭頂，嘴里還小聲罵自個兒，說就曉得睡，咋不睡死呢!好在藏在鞋底子里的硬硬的票子還在。

牛懷玉灰了臉坐103路去了城東客運站。

牛懷玉哪來的十萬塊錢?一個月就那么一點工資，只是臨退休前幾年，工資才嘩嘩地長起來，他37年的工齡了，一個月竟能拿到兩千出頭。可惜只拿了三年高工資，牛懷玉就退了。牛懷玉退休后又返聘到縣城里的一所中學(xué)教化學(xué)。牛懷玉教化學(xué)在縣上的幾所高中是出了名的。據(jù)說，每年的高考試題他能猜對一小半。每年高考前，有學(xué)校就用小轎車把他接去給考生劃重點。好吃好喝供著臨走時還硬塞給一個紅包。學(xué)校一個月給兩千，加上退休工資一千多，牛懷玉每月竟有三千多的收入。

牛懷玉倆口子從不亂花一毛錢。從難處過來的人都這樣。三年自然災(zāi)害那陣，紅薯蔓磨的那玩意都吃不到嘴，人都餓成一張皮了。

幾年下來，零敲碎打竟然攢下了六七萬。

牛懷玉早計劃好了，他要辦一件堂堂正正的正經(jīng)事。牛懷玉住的老屋是土坯墻，兩鄰居早幾年都蓋了一磚到頂?shù)娜g大瓦房，地基比原先墊高了近一米，牛懷玉的家就像掉進一個坑里，成了“凹”中間陷下去的那疙瘩。到了夏秋連陰雨天，雨水就卯足勁往那個“凹”字底里嘩嘩地涌。老倆口慌慌挽起褲腿一人端一個洗臉盆子往外不停地舀，等雨水退了，老倆口骨頭就散了架一樣。夜里一上炕，老倆口你給我揉腿，我給你捶背。女人還開玩笑說，他爹，哪天走不動了，再遇上這鬼天氣就等閻王爺招呼吧。牛懷玉一笑，說你等吧，過不了多少日子，咱也要住上又亮堂又透風(fēng)的大瓦房。

雨水浸泡過的土坯墻，下半截全是濕的，老倆口心里到底還是不瓷實，連日的勞累，老倆口很快扯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再說，屋頂上的椽子到處都是蟲子鉆的孔洞，有麥粒那么大，時常還會落下木屑來。牛懷玉想，他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新房蓋起來，要不將來他和老伴一倒下頭連一個放棺木的地方都沒有。

在農(nóng)村，房子是一種象征，一種標(biāo)志，一種炫耀。一家人的日子怎么樣，看看房子就清楚了。這也就是大多數(shù)農(nóng)村人寧愿一輩子省吃儉用也要憋足氣把錢砸到蓋房上的原因。

牛懷玉找來了村子最好的房木匠。他讓老伴上街割了半斤熟爛的牛肉，又打了一斤散裝的“太白”酒，他要和木匠好好喝一盅。然后給他嘮叨嘮叨自己心中好些年的宏偉藍(lán)圖。

牛懷玉已選好了“黃道吉日”，磚和木料什么都備齊全了，就差動土了，小兒子卻打來了電話，說談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她媽單位要集資建房，人家女孩子家先拿出十萬，要他家也拿十萬來。

兒子的意思明擺著。

十萬!牛懷玉吃了一驚。

可憐的老漢幾個晚上都瞅著窗外滿天星唉聲嘆氣。老漢子怎么能睡著呢。小兒子的事情成了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理直氣壯地甚至蠻橫地壓在他的心口。

牛懷玉拿定了主意，房子的事只好先撂下，眼下最要緊的是小兒子的婚事。

他開始到處托人要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木料磚瓦賣掉。

半個月了沒有一個買主。牛懷玉又愁又氣，一下子就病倒了。牛懷玉正躺在炕上打吊針，兒子小放的電話催命鬼似地問，錢匯了沒有?

牛懷玉最終把材料賣給一個姓朱的。人家只出三萬，多一分都不給。

牛懷玉只湊了六萬。他又去鎮(zhèn)上信用社。人家說要有東西做抵押，牛懷玉說，我家還有幾間房子。信用社派人到他家一看，說，就你這房子，誰敢抵押啊!他說，我一個月三千多的收入呢。后來學(xué)校出面擔(dān)保，又給人家信用社主任買了幾條“好貓”，幾瓶“五糧液”，四萬總算貸到手。

從省城回到家的時候，日頭已爬上西邊廂房的屋頂，老伴看見牛懷玉臉色難看得像死人，眉頭也皺成一疙瘩，走過去小聲問，他爹，辦妥了?牛懷玉嗯了下。女人又問，該不會是老胃病又犯了?牛懷玉還是搖頭。

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村里在外打工的一個個都大包小包地回來了。村口的女人一邊心不在焉地納著鞋底子，一邊心急火燎地朝遠(yuǎn)處那條土路上張望。還不見自家男人的影子，女人就小聲地嘀咕，我的冤家，人家老早就把炕燒熱了，就算你心狠不想我，難道不想你娃么?可一想到男人沒準(zhǔn)是給自己和娃們買東西耽誤了時間，心里又抹了一層蜜，手底的針線也飛快起來。村里的人們開始接二連三地去三里外的集鎮(zhèn)上一趟又一趟往回采購年貨。家家戶戶屋頂都扯出一股子青幽幽的煙。牛懷玉心里不免打了一個結(jié)，大兒子和孫子還會回來嗎?他上集鎮(zhèn)買了一只野兔，大兒子最愛吃兔肉，孫子的興趣不在吃上，他最喜歡放花炮，牛懷玉買來一大筒花炮。到了大年三十，兒子和孫子還不見個影，老伴不停催，說他爹，要不你再到村口的路上去看看。還用催么，可憐的牛懷玉已經(jīng)在村口轉(zhuǎn)了七七四十九個圈圈。

天黑了，牛懷玉守在電話機跟前，電話沒有響。他懷疑電話線沒有插好，拔掉插頭重新插了插。電話還是沒反應(yīng)，他又擔(dān)心自己的手機是不是沒開機，會不會沒電了，還是沒有信號了?檢查一番，一切正常。牛懷玉蔫得像一只冬眠的螞蚱。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到底是年三十的夜晚?？膳延裼X得那熱鬧離他很遠(yuǎn)，遠(yuǎn)得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小兒子五個年頭都沒回來了，牛懷玉每年幾乎都要給小兒子寫幾封長信，情長紙短，兒子收到信就給他發(fā)手機短信:信收悉，勿念。內(nèi)容千篇一律。兒子上大學(xué)那會兒給他的信一寫就七八頁。那時候他讀著兒子的信，好像兒子就坐在他跟前和他拉家常。牛懷玉突然非常懷念那樣的日子。

大兒子所在的省城離家百十公里，以前幾乎年年都回來，就是不在家過年也會提前幾天回來打個轉(zhuǎn)身，陪老倆口說說話，去親戚朋友家走一走。

牛懷玉給女人一個手勢，老伴走過來說，他爹……?牛懷玉說，把兔肉切了，再把那壺散裝的“太白”酒給老子拿過來。老伴小聲發(fā)牢騷，兩個龜兒子一個也沒回來，跟誰喝?牛懷玉火了，說跟誰?我跟自個兒喝還不行嘛!

三喝兩喝，牛懷玉就喝高了。喝到后來，喝出了兩股眼淚。

牛懷玉醒來的時候，正月初一只剩了一個短短的尾巴，夜幕就將村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起來了。牛懷玉一睜開眼，坐在炕前的老伴舒了口氣，她將一杯熱釅茶水遞到牛懷玉唇邊說，他爹，趁熱喝了。牛懷玉的淚水再次溢出眼眶，滴在老伴枯瘦的小手上，那滴淚水滾燙得邪乎，把老女人的眼淚也燙出來了。

捱到正月初八，牛懷玉到底還是忍不住給大兒子撥了個電話，兒媳婦接的，兒媳婦問他是誰，他說，我是誰?我是你爹我是誰!兒媳問啥事?他說你把歡歡給爹喊一下。兒媳說，出去玩去了!牛懷玉張了口還想說什么，那邊的電話已經(jīng)掛了。牛懷玉明明在電話里聽見歡歡的聲音，兒媳咋說不在呢?

兒媳婦的毛病害在哪里他還不清楚嘛。牛懷玉想，欠大兒子的一定得還上，要不他一輩子在大兒子和兒媳面前都說不起話，抬不起頭。

牛懷玉又兼了兩份家教。一小時二十塊，他每天晚上帶兩個小時的課一天就多了四十塊錢。這樣下來，他一個月有四千多的收入。

牛懷玉籌劃好了，一年還清信用社的貸款，三年把欠大兒子的還上，剩下的日子一心一意攢錢蓋房子。

牛懷玉房子的墻上掛了一本厚厚的日歷，每撕去一頁，牛懷玉心里就會泛起小小的浪花，他覺得幸福離他越來越近了，那本日歷成了他想見兒孫的倒計時。日歷是越來越薄了，可牛懷玉卻越來越瘦了，本來就清清瘦瘦的一個人，不到一年的時間十幾斤就不見了，看起來更像一個竹竿了?？粗延褚惶焯焓菹氯?，老伴心就揪成一疙瘩，她擔(dān)心眼前這頭不顧死活拉犁的老牛哪一天一頭扎進泥土里就再也起不來了。

在這樣的期待和煎熬中，一年很快就到了頭。當(dāng)一本日歷撕到最后一頁時，牛懷玉總算還清了信用社的貸款。

牛懷玉一年多都沒見孫子了，好在孫子老往他夢里跑。可憐的老漢甚至都不愿意天亮，天一亮，夢就醒了，夢一醒，孫子就夢里蝴蝶一樣飛走了。有一次他夢見孫子問他，爺爺眼睛會長胡子嘛?他說眼睛怎么會長胡子呢!可孫子卻問他，眉毛不是眼睛的胡子嗎?他哈哈大笑。老伴嚇壞了，揪住耳朵弄醒他說，他爹，你沒毛病吧?他睜開眼一看是老伴當(dāng)時就火了，說，我正跟歡歡說笑哩，你胡打攪你娘個腳!白天的時候，他常把孫子的照片揣在懷里，一邊看，一邊和孫子說話，讓爺爺好好看看，又長高一截子了啦。牛懷玉給大兒子寫信，說放假了，把娃送到老家待幾天。可是他的信卻泥牛入海。牛懷玉就有些生氣了，說爹欠你的歸欠你的，說好了會還的，你和媳婦拿孩子懲罰你爹哩還是咋的!他給兒子撥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的，他當(dāng)是兒媳，說，文靜，你把大放給爹喊一下。打錯了!電話咣地扣了。怎么會打錯呢?牛懷玉把兒子的電話號碼抄在一張紙上，撥一下，看一下，電話通了，對方先是不接，他心想，龜兒子，我讓你不接電話，他不停地打。后來對方干脆關(guān)機。憋了一肚子的氣，卻沒處發(fā)泄，瞅見一旁的洗臉盆子，一腳踹過去，搪瓷臉盆滾向院子，咣當(dāng)一聲撞在錘布石頭上。這時候牛懷玉才感覺到腳尖生痛，埋怨自己剛才用力太大。老伴惶惶恐恐地出來，喊，他爹，你咋咧?

第二天他再撥那個號碼，接電話的還是前一天那個女的，他說找大放，人家說，你有毛病呀，誰是大放?這時候牛懷玉才明白兒子換了號碼。

小兒子結(jié)婚后就住到丈人家，成了丈人家的一口人。好像忘記了老家還有個爹娘。牛懷玉辛辛苦苦種下的莊稼倒頭來讓別人不動聲色地給收割了。

大兒子一年多都沒回老家了。牛懷玉不怨兒子，是他把輸理的事情做在前頭了，他怎么好怪兒子呢?他明白要想早日見到孫子就得趕緊把欠兒子的債還上。

第二個年頭的時候，牛懷玉差不多已經(jīng)攢下五萬多，他想，再有一年他就可以把欠大兒子的補上。到時候，兒子還是兒子，媳婦還是媳婦，孫子還是孫子，爹還是爹。逢年一家人又可以熱熱乎乎在一起過大年了。

然而，牛懷玉卻沒有等到這一天。

誰會想到，狗日的秋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一口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還陰了個臉不肯露半絲的笑臉。牛懷玉和老伴站在水里拿臉盆往外排水，老伴也六十幾的人了，腿老抽筋，抹上白酒又下水。

事情是二半夜發(fā)生的。

村子沉睡在無邊的黑暗里，雨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下，卻沒了當(dāng)初的瘋狂勁。

第二天清早人們才發(fā)現(xiàn)牛懷玉的老屋塌了。有人說，半夜聽到過沉悶的轟隆聲，也有人說好像還隱隱聽到微弱的呼喊聲。

老倆口被從泥土中刨出來的時候，牛懷玉懷里還死死抱著一個破碎的陶瓷缸，里面是被泥土弄臟的一大堆“老人頭”，村長讓人粗略地清點了一下，竟有五萬多，人們都驚呆了。他們想不通的是，老牛既然有那么多的錢，為啥就舍不得給自己壘一個像樣的窩?

牛懷玉的口袋里還塞了一張壓得變了形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歡歡笑得很開心。

大放和小放走進門的時候，牛懷玉老倆口已穿戴整齊地躺在床板上，僵硬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溫度。

令人們不解的是牛懷玉的眼眶竟然有兩彎細(xì)細(xì)的溪水。

人都死了，還會流淚嗎?

兩口棺木停放在帆布搭建的臨時帳篷里。

兩個兒子一口一個爹，一聲一個娘，可是老倆口卻再也聽不到兒子的遲到的呼喊。

不知從哪里刮來的一股風(fēng)，把帳篷掀得一鼓一鼓的。

風(fēng)呼呼的，很硬，也很冷，像刀子。

老倆口的葬禮是五天后舉行的。

在嗩吶的哀鳴中，一座紙糊的大房子在沖天的火光中頃刻間化為黑色的碎片，當(dāng)空起舞，像一群黑色的蝴蝶，飛向蒼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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