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距離，幾乎都是自己的造設(shè)。就像城墻和護城河，將自己囚禁在城里；也像長長的臺階和寬大的寫字臺，將自己與他人隔開。

——作者手記

我一直喜歡睡前看書，一看就容易入迷，不到子夜不熄燈。關(guān)了燈后的黑暗中，大腦更是十分活躍，書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便像電影一樣，攪和著工作中的雜七雜八，一起疊映在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失眠久了，白天就容易犯迷糊。做事無精打采，思維反應(yīng)遲鈍。我一再告誡自己，不能這樣下去，我得讓大腦好好休息，不然人家會說“共產(chǎn)黨的干部就是這樣庸碌無能”。因此，即使很困倦，有時也會強迫自己早早起來，穿了運動衣褲，著上運動鞋，跑向城邊的山。我的身材很不錯，運動姿勢也十分優(yōu)雅，這點我很自信。以前，我很喜歡鍛煉。但現(xiàn)在，自從當上一把手后，我真的很難堅持了。

躺在床上，朦朧中。山頂上練嗓的聲音穿過晨霧，鉆進窗簾，鉆進耳鼓。睡眠足的時候，每每聽到這聲音。我便渾身一激棱，仿佛聽到了起跑的哨音，或是出征的號角，睡意頓消，瞥一眼鬧鐘，動作忽然麻利起來，嚯地掀開被子，抓起衣服就套，上衛(wèi)生間洗漱，換鞋鎖門，幾分鐘后，我就如一只紅燕子，剪開晨霧，向迷蒙的黛山飛去。繞山的砂石路，草木全蒙上了厚重的霧水，山體遮住了東邊的晨光，光線顯得有些黯淡。山上密布著墳塋，路上少有人影。這樣的光色這樣的環(huán)境，若是傍晚，一個女人是決不敢單獨行動的。

但這是早晨，因為有即將升起的太陽。有即將來臨的青天白日，心中被朝氣鼓脹著，沒有絲毫膽怯。不遠處的城里，彌漫著新一天喧囂前少有的靜謐和安寧。房舍、車流、人群，都還流連在甜美的睡夢中。

站在山頂上。遙看附近的城池和人群，想像著他們?nèi)绾蜗裎浵佀频奈伨釉谶@座山腳下，每天為衣食住行奔波忙碌，從春夏到秋冬，年復(fù)一年，感嘆著日子的流速。之后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白發(fā)時，不由自主地尖叫和嗟嘆。侍候著兒女從呀呀學(xué)語到結(jié)婚生子，聽著對自己的稱呼一次次地升級。從青絲到白發(fā)，之后像所有祖宗一樣。遁入這片山林。一代又一代。延續(xù)著人類五顏六色的故事，延續(xù)著人類的血脈和歷史。

我有時很討厭自己，為什么總是喜歡故作高深的樣子，思考一些與日常生活無關(guān)的命題。這些話題乏味而渺遠，無法同四鄰曬太陽織毛衣的婦人們交流，也無法同只關(guān)心政績關(guān)注單位福利的同仁們傾訴。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常規(guī)意義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這點常被老公嘲笑，他說女人，只要侍候好丈夫孩子就行，家里溫馨大人孩子健康平安，就是女人的幸福，也是女人的功勞。人們之所以歌頌?zāi)赣H，母親的偉大就體現(xiàn)在這里。但我偏偏不按他的希望行事，我說，生活的質(zhì)量不應(yīng)該只體現(xiàn)在“溫馨”“健康平安”這幾個簡單的詞匯上，而應(yīng)該上升到讓短暫的生命更精彩的層面。我有我的工作，我對工作很投入，我的工作也很出色，我有學(xué)歷有學(xué)問有能力有思想，為什么非要把生命的質(zhì)量降低呢?

老公說不過我，也沒功夫同我日復(fù)一日地爭論，生命的意義、生存與生活的區(qū)別、文化、宗教與信仰，這樣的論題相比之于早點和晚宴來，許多男人大概更看重的是酒和煙的牌子。聽著鄰家兩口子的爭吵，我常常感到悲憫，總感到為些雞毛蒜皮的瑣屑。爭得紅頭犟頸的，真是無聊透頂?；啬锛胰テ偶?，禮物多了少了，孩子測驗成績下滑，菜里的鹽放多了……這樣的起因居然像秋天的柴火，被兩人的口水翻來覆去地攪動，燎原起來。鄰家的主婦是個家庭婦女，文化程度也不高，做完家務(wù)就喜歡鎖了門，坐在前街賣開水的店堂里，同與自己一般的婦人們打牌。次數(shù)多了。自然又為此同丈夫爭吵，半夜回來，氣惱的丈夫已經(jīng)拴緊了門，打門聲吵得四鄰不安。我問老公：他們那樣的日子算生存還是生活?

老公答不上來，翻翻眼皮，又將自己的臉隱藏到煙霧中。我壞笑著，將搽好油的紅蜻蜒皮鞋放進鞋架上，哼出一句《三國演義》里的歌詞“一頁風云散啊，變幻了時空。聚散都是緣啊——”

那些日子，老公喜歡看《三國演義》，直到深夜，拖著臭哄哄的腳鉆進被子。早上起得很遲，八點了，還在衛(wèi)生間里，然后慌慌忙忙跑去上班，半路上帶塊燒餅包油條去辦公室，喝著開水瀏覽厚厚的一沓子報紙。我弄好的早點自然就隨它冷掉。我也懶得羅嗦，丟進垃圾簍，從此就省掉親自弄早點的習(xí)慣，節(jié)余了不少晨光。這樣更好，我可以從容地跑上山頂，看晨曦看日出，聽老人們的閑呱，想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在寧靜的晨光中慢跑，是一種很美的享受。我講究跑步的姿勢和韻律，我昂著頭挺著胸，用腳尖著地，這樣省力，落地無聲，輕盈得像貓。對，就像貓。模特們走路都是貓步，一扭一扭的，趙本山演過這樣滑稽的小品。這小品讓我注意到男人和女人走路的很大不同，男人走路，腿丫得開開的，女人卻是兩腳踩出一條線。想來想去，終于想通了，男人一定是因為褲襠里多一些累贅，走不順暢。我問老公是不是因為這樣，他看看我便扭過頭去。懶得答理。我就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只要在褲襠里放一個橡膠玩具，試一試就清楚了。他便笑著罵我神經(jīng)病。家里多了一個神經(jīng)病女人，真是痛苦啊!哈哈。

順著一條羊腸小道往上跑，穿行在墳塋間。我想起魯迅說過的話：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獨自笑了起來，咀嚼著魯迅《社戲》中的名言。名人為什么會是名人，就是因為他的話有許多人記得，并常常引用。就像孔夫子的《詩經(jīng)》，連老人們都時常說幾句來教育后人。

羊腸小道不像新修的街道那樣，筆直坦蕩，可以放心地走。樹枝、松毛球、鵝卵石，甚至還有小花蛇，哧溜從前面滑過。從草叢中穿行，一不留神，發(fā)現(xiàn)球褲上有一條長長的深褐色的東西，起初我以為是草藤之類，再仔細一看，卻有紅紅的扁扁的頭，居然還爬動起來，嚇得我尖叫。旁邊的人說那是山螞蟥!我小時候在水田里插稻秧，腿上被螞蟥叮過許多，但從來沒看到過這么長的螞蟥，居然有一尺來長!我一向自以為很大膽，從不輕易向人示弱，我顫抖的樣子決不是裝出來的。那人便趕緊找一根樹枝，把它夾走。我余悸未消，從此每次晨練，總是留意四周，生怕衣服纏上路邊的草叢。初夏的時候。還得提防著頭頂，松毛上爬著許多毛毛蟲，粗的細的，麻花花的身子，長而密的毛，常常叫我毛骨悚然。

但我還是喜歡跑上山頂。那旭日升起時給我的感受，那極目遠眺時給我的昭示，對我有著特殊的引力。我逐漸習(xí)慣了老公的睡懶覺，喜歡獨自悄悄起床，將自己像霧嵐一樣溶進晨曦。

半山腰上的一小片平臺上，一個身穿藍色球衣褲的人在做著擴胸運動。他叉開雙腿，使勁捶打著胸部，左手捶打右胸，右手捶打左胸，然后雙掌互擊。就這樣輪番著，左一下右一下，再互擊一下。聲震如雷，傳得很遠。

這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頭頂稀疏，腳穿黃球鞋，鞋幫洗得有些泛白?，F(xiàn)在穿黃球鞋的中年男人很少，我感到有些奇怪，這人很不講究，也或許是家境不太好。我放緩腳步，從他的身邊擦過，繼續(xù)往上跑去。

山頂上有一條較寬的平臺。像烏魚的脊背，有十幾個先我而到的老人。許多練身的場合，我看到的大多是五十歲以上的人，中青年人極少。人就是這樣，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年輕人總以為來日方長，戀愛、K歌、喝酒，盡興地工作和生活，根本不曾細細地諦聽生命鐘擺的嘀答聲。只有到了退休或是重病之后，才會驀然頓悟，生命才是人生綻放活力的物質(zhì)依存?？追蜃诱f過，五十而知天命。五十歲以上的人，讀書、工作、買房、結(jié)婚、生子，再操辦兒女婚事、父母喪事，喜怒哀樂，一切都經(jīng)歷過。就像站在山頂，鳥瞰世間萬象，心態(tài)漸趨平和?；仡欀竺腿恍盐颍?，最寶貴的東西還是生命，那么，生命的表現(xiàn)形式——健康，是什么都換不來的，最關(guān)鍵的是鍛煉。所以，他們每天能從容地爬上山來，在伸手彎腰的同時，完成每一天的吐故納新。

我選擇一塊朝東凸出的平地，開始自己習(xí)慣性的一套項目，壓腿、擴胸、扭腰，活動活動筋骨。生命在于運動，這個真理深入我的骨髓。每種運動我都按固定程序，左邊十次右邊十次，然后又重復(fù)幾遍。做完這些之后，最后踢腿。我把長袖衣一脫，一卷，往石頭上一撂，這個動作很瀟灑，像個足球運動員。然后占據(jù)烏魚脊背上最平整的一段，開始來回地踢腿。我說過，我鍛煉的習(xí)慣零零總總堅持了二十多年，從高中時就開始了。我的踢腿雖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但我的腿能踢得很高，每一下都能超過頭頂，而且站姿挺拔，不歪不倒，頗有演員的架勢。這點我很自信。常常有不遠處的人停下自己的動作?？次业囊徽幸皇?。我知道，這是欣賞。人是希望被別人欣賞的。如果一個人一生都沒有被人欣賞過，那就真的白活了。

我旁若無人地踢腿，只顧沉浸在自己賣弄的感覺里，收腿時不留神，咚的一聲撞得我差點摔倒，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在山腰捶胸的那個中年男人，他站著朝我微笑，我說：“對不起。我沒看到你?！?/p>

“哦。是我不該急著跑過來。你經(jīng)常鍛煉呀?”他笑著問。

“是的。我喜歡鍛煉。但也不天天?！?/p>

我沒有繼續(xù)同他廢話，轉(zhuǎn)過身。又開始新一輪的踢腿運動。早晨的時間本就十分寶貴，我不喜歡將這個時間浪費在廢話上，尤其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那人看了看。徑往不遠處。尋個地方做他的體操。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眼光時常瞥向我。

我習(xí)慣性的運動項目做完了，就抓起衣服，圍在腰間打個結(jié)，往另一座相鄰的山跑去。那座山更高，我一般是不爬上去的，花的時間太多。偶爾起得早，心情好時，我會沖上去，出一身汗，再回家洗澡洗衣。

今天我想上去。我注意到我在離開烏魚脊背的時候，后面有一束追蹤的目光。人都喜歡被關(guān)注被欣賞，尤其是來自異性的欣賞。這讓我更留意自己動作的敏捷度，我跑得更加輕盈。山路開始陡起來。跑過一段，就換成快步爬了。到山頂要二十多分鐘。山頂上人很多，太陽出來了，紅彤彤的，照得四野都絢爛起來。

站在山頂，極目四顧，朝陽是個魔術(shù)師，一頁頁變幻著四野的色彩。烏魚脊背上，松樹密布，一片蒙朧，遮住了所有晨練人的身影。

從另一頭的小路下山。我像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一路蹦跳著，穿過墳塋，穿過松林。時而采一朵野花，時而撿一個松球。忽然，刺溜一聲。從面前奔過一個影子，仿佛是松鼠模樣。這山上竟然有松鼠?松鼠是很美麗的精靈，我一直以為它只出沒在大山中，遠離人煙。我追著。在叢林中找了半天，還是不見蹤影。

下山，在繞山的砂石路上，時而快走時而慢跑。朝陽映照著遠近人家樓房的墻壁，亮白耀眼。跑著跑著，忽然一怔，那個中年人不知何時竟跑到這里，就在路邊，伸手彎腰，做他的擴胸運動。

他正擋著我拐彎的路口。我只好朝他笑笑，他也笑笑，讓過我，隨意地問：“你家就住那里?”

我點點頭，用手一指，嘴里說著：“對，就在那片小區(qū)的最前面?！比缓髲乃磉呇杆偻ㄟ^。

我一口氣穿過幾棟樓房，走到最前面的路口，就要拐向我住的那棟小弄，我忽然聽見一種類似于拍打的聲音傳來。回頭仔細看去，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中年人居然又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在靠近我的這頭山腳下。面向我的方向，繼續(xù)著他的運動：他叉開雙腿。使勁地拍打他的胸部——他的擴胸運動實在有些奇特，又重又響。然后雙掌對擊著。擊打聲穿過晨曦，清晰地震蕩著我的耳膜。

一連幾天的清晨，我從老路跑上山。在半山腰每回都看到了那個中年人。他天天穿著藍色球褲，黃色軍用球鞋，大概是鍛煉出汗了，便脫了長衫，只穿一件很舊的灰色背心，胸脯和胳膊露出很發(fā)達的肌肉。從他幾米的地方經(jīng)過時，我聞到了很濃烈的汗味。我笑了笑，說了聲“你早”。他也回了句“你早”。然后我馬不停蹄跑到烏魚脊背上，繼續(xù)做我的系列運動項目。做壓腿運動時，從兩腿空隙間，我看見他從我背后不遠處經(jīng)過。到離人群遠點的一小片空地，開始他獨特的運動。

人與動物，都不可避免地會養(yǎng)成固定的習(xí)慣。我非常珍惜時間，做事比較注重效率，何況清晨的時間本就十分緊，有時連梳頭搽臉都顧不上，晨練時便喜歡獨往獨來，不愿邀約伙伴，互相牽扯，聊一些毫無意義的廢話。向東凸出的一小片平地，只剛夠我閃轉(zhuǎn)騰挪，被我踩踏得已很光滑了。年歲大的那群人，一邊從容地伸手彎腰，一邊聊天談地，大概都退休了，或是閑來無事，他們來得早回得遲，不急不忙的。我沒辦法，我是個在職的公務(wù)員，而且還擔任著單位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職務(wù)。里里外外都忙，有時熬夜了，早上起不來。晨練也就無法堅持了。但我喜歡站在晨曦中的山頂，看山色由迷蒙漸變成清晰，看朝陽冉冉拱出地平線，呼吸著草木一夜間生產(chǎn)的氧氣，這個過程里，我同時感受到了草木的歡快。環(huán)顧吐納間，我的心胸也會豁然開朗。

完成了固定的幾項運動項目，我抓起外衣，轉(zhuǎn)身跑往西面的小路，下山。跑了幾步，忽見林中三兩個老人小孩，拿著竹竿竹籃，穿著靴子，仔細地尋找什么。我停下打聽。知道她們在揀什么蘑菇?？纯此齻兊难b束，看看籃子里的蘑菇，再彎腰細看草叢間，我說：“哪有什么蘑菇啊?我怎么一個都沒有見著?”

一個聲音在后面響起：“像你這樣哪還撿得到蘑菇?”

我回頭一看，又是那個中年人，他不知何時跑過來了。我笑一笑，回到原路。插在他前面，繼續(xù)往山下去。我說：“這蘑菇倒是很好吃，就是難撿。一個早晨都找不到一碗?！闭f著，腳下一滑，人往后一倒，我不由大叫一聲，就在我快要倒下的瞬間，我聽到他急切的聲音：“小心!”

萬幸，我滑出的腳及時穩(wěn)住了。這得感謝我堅持鍛煉的好身手?；仡^一看。他的雙手還張著，一副攙扶的架勢。我有些尷尬，他也紅了臉。但瞬間我心中卻滑過一泓暖流。我紅了臉說：“謝謝!這路還真馬虎不得?！?/p>

“沒事，你即使摔一跤也沒關(guān)系。你的身手不錯?！彼哪饋?。

我也輕松起來。仿佛突然沒有了距離。余下的路我走得很慢很穩(wěn)。我知道了他在一個廠里擔任保安工作，孩子在上大學(xué)。以前喜歡到烈士陵園那邊去晨練，那邊離他家近。聊著聊著就到了分岔路口，然后自然地道別。

回到家丈夫還沒起床，我麻利地收拾好自己。洗衣晾衣，然后匆匆去上班，做著我這個職務(wù)該做的工作。一整天，我都感到精力充沛。

又過了一個繁忙的白天和夜晚。

睡夢中，山頂上練嗓子的聲音越過晨曦，鉆進我的耳膜。迷蒙中我意識到天快亮了。但昨晚我看書看瘋了。到下一點還睡不著，這會兒整個人軟軟的，打不起精神。我躺著，忽然記起那個中年人，記起他幽默的語言、關(guān)切的目光，還有那雙有力的大手。我一下子清醒了。我趕忙拉過衣褲，急速地穿起來，跑進晨光中。

才出小區(qū)，就聽見路口的擊打聲。我精神一震，快速地跑過去。果真是他，那個穿黃球鞋的中年人。我歡喜地喊著“你真早呀”。他也笑著回答“你也早”。我從他身邊跑過，跑向上_山的小路。不久就望見他也迅速地跟了上來。

男女恐怕都有在異性面前顯擺的心理，至少我當時有這種心態(tài)。我加快了腳步，調(diào)整著跑姿，盡量做得輕盈優(yōu)美。我感到我身輕如燕。昂揚著生命的活力。烏魚脊背上，迷蒙的晨曦中，三三兩兩晨練的人們，像我一樣，依舊做著固定的運動項目。只是我感到，今天我的姿勢更標準了。太陽高了，今天時間緊，我減少了數(shù)量，匆匆做完，便像往常一樣下山。

那人沒有跟來?？赡苁撬倪\動量沒完成。我跑到路口，回頭見他在朝向我的山坡，有節(jié)奏地擊打著手掌，目送著我走進我居住的小區(qū)。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逐漸向周身擴散。

“你早”，“你也早”，這樣簡潔的語言掀開了一天的溫暖快樂。這種境況大約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甜甜的暖暖的，像春天的氣息包裹著我的日子。每天早早睡覺，早早起床鍛煉。我的失眠居然改善了許多，我的心情也快樂了許多。

一天接到通知，要去省城開幾天會。出差回來，又忙著落實會議精神。忽然有一天，我記起好長時間沒有鍛煉了，便早早睡覺，好準備第二天早起。

路口上沒見到那個高大熟悉的身影，我有些悵然地往山上跑去。半山腰上也沒有聽到擊打的聲音。環(huán)顧四周，全是那些天天晨練的老人們。我在自己的老地方停下。隨意地做著以往做過的項目。目光卻沒有停止搜尋。

我做得很乏味而潦草，匆忙結(jié)束，往山下跑去。跑到山腳的路口，我忽然愣住了——那個人在路口做擴胸運動。

我站住，驚喜地叫起來：“呀，你在這?”

他也快樂地問：“你好久沒來，哪去了?”

我信口說道：“出去開會了。全省農(nóng)村醫(yī)療工作會議?！?/p>

他遲疑了一下，問：“你是——”

“我姓歐陽?！?/p>

“你就是歐陽局長?”他的嘴張成了“O”型。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笑著默認了。令我沒想到的是，就見他禮貌地說：“那你忙啊，我也回去了?！彼泵κ捌鸱旁诓輩采系纳弦?，轉(zhuǎn)身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他沒有回頭。

我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背影。我有些不明白。他干嘛那么急匆匆跑啊?

后來。晨練時，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的身影，更不說那個清脆的擊打聲了。好長時間，我都感到悵然若失。我有時想，我是個聲譽很好的干部，百姓們對我贊譽有加，稱呼我是“平民局長”，但他干嘛聽見我的名字就從此消失呢?我怎么也想不通。是不是我的職務(wù)嚇著他了?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我就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說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