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柄劍的敘說(一)

我沉浸在我的想象當(dāng)中，做著夢。

根據(jù)我的造型。你們當(dāng)然看得出來：我是一柄劍!

扁平修長的身姿，鋒利的劍刃，閃耀著灼灼光芒的身影，還有一握在手沉甸甸的劍柄，還有長長的絲絳墜子，幾乎及了半個劍身。

感覺到我身上的寒氣了嗎?正因為此，你們不敢近前來仔細(xì)地端詳我——明晃晃的劍身上，有著當(dāng)年鍛造時那熾熱的碳光留下的復(fù)雜的、呈螺旋狀的紋路，看似整齊如割的劍鋒上實際上排列著不算規(guī)整的鋸齒(那不是鑄劍師有意將我打造成這副樣子，而是淬火和冶煉時不精細(xì)的結(jié)果)。劍柄，一望而知是青銅的。上面沉積的古綠色，留有豐富的遺痕，繁復(fù)的夔龍紋飾，已經(jīng)被摩挲得晶瑩錚亮，一只手握在上面，能感覺到歲月的蒼涼?？墒?，你們不會上前來握住我。因為我不是屬于你們的，我只屬于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是一個白凈臉的青年，他看上去像個書生。一領(lǐng)長衫，一束發(fā)髻，一副憂郁的、心事重重的模樣。這樣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腰上為什么要掛一柄劍?他敢殺人嗎?他會殺人嗎——這些個問題，以后你們就會知道。不過，現(xiàn)在的他，盡管處于窮愁潦倒的時候。他對于我的喜歡和看重。是毫無疑問的。我要說，我的主人，他是一個誠實的人，盡管饑寒交迫，他也從來沒有想到要用我去換別人的一口飯吃——唉，這是什么世道啊，讓好端端一個年輕人竟然不能吃上一口飽飯!

我是怎樣到他手上的?這個我也不知道。我曾經(jīng)懸掛在一位將軍的腰帶上，將軍帶著我，踏上戰(zhàn)場。在兔起鶻落、兵戈相交的戰(zhàn)場上，我?guī)状伪粡膭η世锇纬鰜恚謳状伪恢匦轮萌雱η?。我知道，這是因為戰(zhàn)場形勢在不斷變化，將軍用我來指揮他的部下，進(jìn)攻、防御、撤退，又重新組織進(jìn)攻……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支帶著凄厲的響聲的箭，從遠(yuǎn)處射入他的頭顱，他連一句更多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就噗然倒在了戰(zhàn)車下。

戰(zhàn)車下卷起的塵土撲了我滿身，還有血漿、還有馬糞，許多的腳從我身上踏過，有幾個人還被我絆得摔了跟頭，可是他們爬起來后，沒有誰稍稍低下頭來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們不要命地跑、跑，最后，一面軍旗也倒了下來，這面又滑又軟的旗幟將我和將軍的身子一起覆蓋，我感到，黑暗一下子把我們籠罩……

一個人的生命很快就化成了白骨，可是我沒有。我也是一具生命，可我的生命是青銅質(zhì)地的，盡管浸染了血、涂滿了馬糞，當(dāng)雨水將我沖洗干凈后，我依然煥發(fā)出早年的神采一這就是我又被別人重新拾起并收藏或使用的原因。

后來，那個用殘暴的武力統(tǒng)一了整個中國的著名皇帝，叫秦始皇的，是個既迷信和崇拜武力，又害怕和畏懼武力的人。他下令將全國的兵器——無論戈、矛、斧、鉞還是劍、盾、鉤、錘，統(tǒng)統(tǒng)收繳到長安去，在長安，修筑了好些座巨大的熔爐。將一車又一車從全國各地運來的各式兵器統(tǒng)統(tǒng)扔到爐子里，熔化成金屬汁液，又用這些汁液鑄造成十二座高大無比的“金人”。他以為。這樣一來。兵器和武力就徹底掌握在他一個人的手中，除了他，誰也沒有兵器，當(dāng)然也就永遠(yuǎn)也不可能運用武力來與他的帝國相抗衡了。

皇帝是聰明無比的?？墒怯袝r他的盤算也是愚不可及的。這點，你們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因為你們已經(jīng)身處兩千年之后，所見所聞當(dāng)然比我要更多得多了。

閑話少扯。記得那時候，我的難兄難弟們，被挨家挨戶地收繳，士兵們就是機(jī)器，他們只知道執(zhí)行命令，但執(zhí)行起命令來卻是不用腦子的。大量的堆積如山的兵器從每個人的家中搜出，放置在城鎮(zhèn)和村頭的場地上，那些精心打造和粗制濫造的各式兵器，以往按照主人身份和地位的不同而分別寄居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享受不同的照拂。此刻卻全部磕磕碰碰地亂丟在一塊，去奔赴相同的結(jié)局。唯獨我，卻偶然而又僥幸地逃過了一劫。

現(xiàn)在，聽說這個龐大的帝國正在解體，因此我能夠重新露面。不過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有關(guān)銷毀天下全部兵器的禁令盡管異常地嚴(yán)厲，但事實上卻有為數(shù)不在其少的兵器仍舊隱藏在民間的各個角落。喏，掛著各式兵器出來招搖過市的人絕不是我的主人一個，隨便在街上，你都能看到腰間掛著一柄劍或一把腰刀的人。他們無論高矮還是胖瘦，無論嘴角剛長出茸毛還是已經(jīng)胡須拉茬，都裝出一副武士或者俠客的模樣，都誤以為自己是一個武藝高強(qiáng)的蓋世英雄。不過，對于他們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人，我并沒有太多的興趣。我過多關(guān)注的是我的同伴——那些在各個時期由各個國家的工匠們鍛造的各式各樣的劍器。那些懸掛在各色人等腰間的劍，或者按照一些人的愛好，稱之為“寶劍”，有長有短，有寬有窄，有薄有厚，有輕有重，它們有黑鐵鍛造的，也有青銅鍛造的。鐵劍是青銅劍的晚輩，它們顯然不如青銅劍美觀和值錢，但是它們卻漸漸成為戰(zhàn)場上的主流兵器，原因就是它們在質(zhì)地上更加堅硬，砍起人來更不容易卷刃。不過。經(jīng)過十幾年在土壤里面的埋藏，鐵劍的身上已經(jīng)沾滿了斑斑銹跡，即使經(jīng)過磨礪，那些隱藏在劍身坑洼處的銹跡仍無法完全除去。而青銅劍，盡管世面上已經(jīng)少得多了，但它的雍容華貴的氣度卻依然不減。

我在前面已經(jīng)告訴了你們，我正是一柄青銅劍，懸掛在我那書生模樣的主人腰間。

我的主人看上去有一股文弱的氣質(zhì)。盡管他身材高挑頎長，卻顯得有些單薄。他從沒有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俠客的樣子，也不夸耀自己武藝高強(qiáng)。不，他不愿意那樣做。他是一個本色的人，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有夢想的人(請注意：這點和我何其相像)，一個高傲而又深藏不露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正在挨餓的人。

你們看，我在贊揚我的主人的同時，也在揭他的短。他消瘦的臉上顯得有些蒼白，他的眉目很清秀，但清秀間卻有幾分憂郁和蕭索。他的衣衫已經(jīng)有些破舊，腳上的鞋也因走了許多的路而幾乎不能再穿。他看陌生人的神情有幾分靦腆和害臊，目光中又有幾分躲閃、幾分膽怯，甚至有幾分神經(jīng)質(zhì)。他不懂得遮掩自己的內(nèi)心，他的脆弱、他的無助，往往被人一眼就看穿了?？墒牵鳛楦S主人已經(jīng)好幾年的一柄劍，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的主人是一個能夠叱詫風(fēng)云的人物。他的文弱只是他的外表，他的內(nèi)心卻有著青銅一般的堅毅和柔韌。他從來不是一個張狂的人，他不善于炒作和吹噓，也不知道什么叫造勢。但處于一個劇烈動蕩的時代，每個人的背后都會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推動著你前行。你可能不知道究竟會走到哪兒去，但命運會推著你到達(dá)該到達(dá)的地方，這就叫“時勢造英雄”——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哦，對了，還要告訴你們的就是，我和主人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有一股高貴的氣質(zhì)。盡管他穿著破舊，顯得寒酸。但我感到掛在他的腰間，我們很般配。我愿意跟著他橫行天下，跟著他去建立蓋世功業(yè)!他將建立的功業(yè)是什么?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但想必是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

大幕拉開，許多英雄人物要登場了，我的主人也是其中之一。你們在注目我的主人的同時，將不時會看到我的身影。

請記住，我是一柄劍，一柄具有貴族氣質(zhì)的青銅寶劍。

二、我是亭長的老婆

我是亭長的老婆。我的老公是亭長。

亭長是個多大的官?當(dāng)然沒有縣太爺那么大，甚至沒有鄉(xiāng)長那么大。不過，這倒不重要。后來，好些年后，聽說有一個和我老公差不多一樣大的官——也是個亭長，叫劉邦的，不是做了皇帝了嗎?因此我老公當(dāng)亭長，也不見得就有失身份，他一個泥腳桿子出身，能弄這么個官兒做做，也算是祖上墳頭埋得好，積了德掙來的。不過，我老公沒劉邦那個福氣，官兒只當(dāng)?shù)酵らL為止。再也沒能有更大的出息，為這點，我老是罵他。

罵歸罵，這話又得說回來。亭長雖小，卻管著七八上十里的地盤，這么大個地面上，治安警衛(wèi)、百姓糾紛，還有接待過往官差、解押的囚犯什么的，都靠我老公張羅。當(dāng)然，老公忙不過來的時候嘛，就得靠我?guī)兔α_。這些年，我見過的人多了去了，男女老少，聰愚俊丑，什么人長什么心眼兒。我一看就知道，沒有能逃過我眼睛的。可惜我不是個男的，要我是個男的，讓我來當(dāng)這個亭長，沒準(zhǔn)我也像后來那個劉什么邦的?？膳獋€皇帝當(dāng)當(dāng)，至不濟(jì)，也當(dāng)個縣太爺吧——這可不是我吹，我比我那個當(dāng)亭長的老公，腦瓜子就是好使。

我不過是個亭長的老婆，別人就左一句右一句地叫我“亭長夫人”，別看這個“夫人”沒有皇帝的誥命，可這稱呼中表達(dá)的那份尊敬，真的讓我陶醉，是的，很陶醉。我可不是那種愛虛榮的人，但是，別人的尊重，憑啥不可以享受?應(yīng)接對答，老娘我可是樣樣都行，斷個案子、判個公道。我老公總是拿不準(zhǔn)主意，經(jīng)常是我來替他拿。不是有這個說道嗎，叫“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卻有主意。鄰里鄉(xiāng)親的，誰要是上門時，能捎帶個禮物，表示個敬意，我就斷誰有理。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你給了他公道他也不曉得領(lǐng)情。

我是亭長的老婆?？晌依瞎珔s根本不像個亭長。走起路來彎腰駝背，說話木訥不講，還總是怕得罪了什么人一樣，見了誰都大氣不敢吭，不知他怎么會這么窩囊。

就說我們地面上一個小小無賴吧，個頭倒長得像只鶴一般，腿長身高，人也秀氣，白皮嫩肉的。就是個懶。鄉(xiāng)里人都說他沒品行。文不會文。武不會武，腰間還總是掛著一把劍。上回縣衙門要選吏員，聽說他還去報了名，可早有人把他的情況報告給了縣太爺，說他地也不會種，犁也不會扶，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插秧，一概不懂。有一回殺只雞，割了幾刀，雞沒殺死。倒把自己的手指頭給割破了。縣太爺?shù)故莻€英明的，一聽說這樣的人，就知道不中用，連他報名的資格都給取消了。他一個叔叔帶他學(xué)做生意，可他一天到晚不知想些什么，昏頭昏腦的樣子。連賬都算不清楚。搞得叔叔氣恨不已，終于不再帶他外出，讓他自個兒謀生了。

就這么個小小無賴，竟然賴到我家里來了。那一次，我老公要辦個案子。正好需要人手，見那個叫韓信的小子整天游手好閑，沒正經(jīng)事干，就說，今天你幫我個忙，干件活，干完了到我家吃飯。那小子閑著也是閑著，聽說幫完忙后有飯吃，就屁顛屁顛地跟著我老公忙活去了。其實就他那個能耐，能幫上啥忙呢?也就跟著湊個人數(shù)罷了。那回，本來我說了，這小子壓根也沒幫上什么忙，不過跟著吆喝了兩句，面對那家兇神惡煞的事主，連上前都不敢，拿根繩子去捆人，手抖抖的，還不是你自己親自動的手，才把嫌疑犯給捆到縣上去了?!憑什么還留他在咱家里吃飯!我老公就是個心善的。說，好歹事先答應(yīng)了留他吃飯的，他不也沒個正經(jīng)吃飯的地方嗎?今天這里一頓，明天那里一頓。像條流浪的狗一樣。你做幾個好點的菜，就留他吃一餐飯罷，也免得鄉(xiāng)里人說我們亭長家里忒小氣。沒想到竟然是個死皮賴臉的——那天晚上，老娘我忙里忙外弄好了飯，擺上來，他也不曉得謙讓，凈顧自己吃，一口氣竟吃了三大碗，直吃得肚子里咕兒咕兒地打飽嗝。老公見他吃得滿意，客氣了一句：好吃嗎?那家伙說話倒也干脆：好吃!以后沒地方吃飯就到我這兒來。好的，好的，謝謝亭長。你看，他還就坡下驢，當(dāng)真了。唉，我那老公，這個亭長當(dāng)?shù)靡舱媸歉C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別人都叫我“亭長夫人”，卻沒有人叫他亭長，從來還是“張三李四”地叫他的名字，這回這個餓飯的賴皮叫他一聲“亭長”，倒把他給高興壞了!

算老娘我倒霉!老公當(dāng)這個亭長，公家的事揩不到幾兩油，有時候還要打倒貼。從那天起，那個韓信，鼻子就像狗一樣，只要一到吃飯的時間。一聞到飯菜的香味，就跑到我家來。雖說每次進(jìn)門都一臉怯生生的樣子，但那只是做給老娘我和我那該死的老公看的。他來的目的不為別的。只為一件事：吃飯!每次，我的臉都板得像掛了霜一樣，可是，他就像沒看見，或者就是故意裝作沒看見。只顧自己埋著個頭吃，吃完了抹一抹嘴。悄沒聲兒走了，等下回開飯，照樣又來了，真像蒼蠅一樣討厭!

每次他走后，我都會埋怨老公，把這個餓飯鬼給招惹了來。沒皮沒臉的，死乞白賴的，一點男人的本領(lǐng)都沒有，白長那么一副高高個頭，還在腰里掛一副破劍，要是我，干脆自己去尋死算了，活著有什么意思!

我讓老公下逐客令。不讓這個討厭的家伙進(jìn)門，可是老公就是那么副蔫了吧幾的性格，竟然說什么：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沒地方吃飯，咱們家也不缺那么一點，吃就讓他吃幾頓吧。天哪，你看我這窩囊廢老公說的這是什么話!什么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吃就吃幾頓?既然是鄉(xiāng)親，你就干脆把這十里八村的人都招上門來白吃白喝得了，干嘛就讓韓信一個人吃呀?從那天開了頭，你們各位看官知道這家伙已經(jīng)到我家吃了多久的白飯?已經(jīng)連續(xù)一兩個月了!他又不是你的兒，你這么養(yǎng)著他，還指望他將來能給你什么回報呀?指不定他還是個白眼狼，將來翻臉不認(rèn)人呢!不行，老娘不能讓他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蹭飯吃。養(yǎng)只貓、養(yǎng)只狗，還知道在你面前搖尾巴、討喜歡呢，可養(yǎng)這么個無賴，除了白吃白喝，連個好都落不下，別人說不定還在背后笑我們傻瓜呢。不行，不能讓他老這么吃白食下去。老公抹不開面子，老娘來!

開始幾天，吃飯的時候，我事先把筷子給藏起來(碗是沒辦法藏起來的)，只留下自己和家人用的。那韓信來了，見飯桌上筷子不夠，點來點去，恰恰就少他一雙。也不知他真傻呀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也不惱也不氣，自個兒走到外面，從樹上掰下兩根樹枝，剝?nèi)淦?。?quán)當(dāng)筷子使，吃起飯來照樣香得不行。看見他那副饞樣，把老娘我氣的!后來，一不做二不休，老娘我每天一大早天不亮就起來做飯，做完飯直接把飯菜端上床，鋪開個草席。一家人就在床上把飯給吃了，扔下一堆臟碗筷在廚房的鍋子里，為的就是讓他韓信裝不成糊涂。果然，到吃飯的時間，那二流子晃呀晃的，又晃到我們家來了。一進(jìn)門，他鼻子嗅了嗅，臉上就露出了疑問，又看看飯桌上空蕩蕩地，更是覺得奇怪了。他也不仔細(xì)瞧瞧坐在堂前凳子上的老娘，徑自跑進(jìn)廚房，大概看見了鍋里那一堆剛剛吃完飯的碗碟，心里大約有了點明白。等他出來的時候，老娘也不和他答話，弄了根牙簽，自顧坐在堂前剔牙，一邊拿眼睛瞟著他，看他怎生反應(yīng)。

這呆子你猜怎么著，他居然對著我發(fā)話了。他說，夫人，你們吃、吃、吃過飯了?

老娘很不屑地回答：當(dāng)然了，怎么著?

怎么這么早就、就、就吃了呢?還不到吃早飯的時間呀?

老娘家的飯。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怎的了?別人還想管哪!

可、可、可是……

可是什么?沒給你留是不是呀?你是我們家亭長的爹呀還是他的媽?或者是他的兒子、孫子?你都吃了這么久的白飯了，錢子兒都沒見你付一文。把口豬喂大了將來還指望著吃肉昵，就這么平白養(yǎng)著你，我們家這不是白養(yǎng)一個瘟神嗎!

沒想到這沒皮沒臉的二流子還會生氣。他果然生氣了。你們聽他說什么，他說：你們不講仁義(嗤，還仁義呢)!你們不講交情(咱們家和你有什么交情)!你們會后悔的!

哎呀，笑煞老娘的大牙!還后悔呢。我后悔讓你白吃了我們家這么多天的飯，后悔沒有早一點把你掃地出門，后悔……我這邊還沒說完呢，我們家那軟耳根子的老公從里間出來了。就像他做錯了什么事似的，一個勁兒地對那個吃白食的二流子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家呀，我做不了主，你在這里吃飯那些日子，也沒什么好招待，虧待了你，實在是失禮了。請多包涵多包涵!老公還一邊給我使眼色，讓我別再說什么了，一邊把韓信推出門去，到了外面，我還聽見他道歉的聲音，真把我那個氣呀!

等老公進(jìn)得門來，我也顧不得講什么婦道，順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刮子：虧你還是個男人，還是個亭長，要我看呀，狗屁都不值!

不過，后來聽說那個當(dāng)了皇帝的亭長，手下有一名大將，名字也叫做韓信，鄉(xiāng)里人說，指不定就是我們家鄉(xiāng)這個到處混吃混喝的家伙，我才不信呢。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好運氣輪到誰也輪不到那個連一碗飯都掙不到手的懶漢身上。

誰要是跟我爭，我敢跟他打賭：打當(dāng)亭長夫人起，我見過的人多了去了，不論男女老少，還是聰愚俊丑。什么人長什么心眼兒，有多大出息，我一看就知道，沒有能逃過老娘我的眼睛的。

三、這可憐的年輕人像我的兒子

這是一條十分安靜的小河。

春天，河水是綠的，夏天，河水是藍(lán)的，秋天，河水是金色的，到冬天，河水就很淺很淺了，它清得讓人一眼看到河底圓滾滾的鵝卵石。

這條小河安安靜靜地流淌不知有多少年了。它從我們這個小地方拐幾個彎。一直朝前流去。前面幾里遠(yuǎn)的地方就是縣城。在那兒，這條小河和淮河匯合了?；春??？伤闶且粭l很大很大的河呀。要不，我們這一大片地方為什么都叫做淮陰呢!

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就在這條小河邊干著漂洗絲綿的活。這一帶原先是吳國和越國的領(lǐng)地。聽老輩人說，那吳國和越國別看離中原遠(yuǎn)著呢，可都曾經(jīng)當(dāng)過霸主的，它們還派兵打過齊國、楚國和宋國呢。我們這兒土地肥沃得很呀。這兒農(nóng)民種水稻，水稻產(chǎn)量高，遇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老百姓吃口飽飯沒問題。除了種水稻，還栽桑養(yǎng)蠶，蠶絲紡成絲綿，織成綢緞，用來進(jìn)貢給宮廷，也繳納給貴族家里。唉。漂洗絲綿，這個活看起來輕松，實際上辛苦得很吶。夏天炎炎的烈日照在頭上，曬得頭暈眼花，冬天河水冷得像冰一樣，兩只手呀，都凍成胡蘿卜了，開裂、流膿，卻還是不能不下水。即使是春天和秋天，天氣不冷也不熱，可整天蹲在河邊上，腰腿也累得慌d貧民家的苦命人啊，一輩子也就這么過唄，還能有啥想法?就指望著丈夫和兒子外出修長城、修宮殿什么的能夠回來。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我們街坊幾個老姐妹，相伴的時間久了，到這河邊上漂洗絲綿，總是約了一塊兒來，一塊兒回去。大家在一起，講個閑話，聊個家長里短的，倒也不覺得日子過得太枯燥。

這一天，河邊上遠(yuǎn)遠(yuǎn)走來個高個兒的年輕人，坐在河邊的石階上釣起了魚。

他就那么坐著。河里魚倒是有，可是大概水太清的原因，人的影子照在河里，魚們看得見，因此總不見魚兒上他的鉤。而且看上去他對釣魚也并不那么用心，倒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偶爾魚兒咬鉤了，他眼睛盯著水面，卻像沒看見浮標(biāo)在下沉一樣，結(jié)果魚兒把餌吃光了，他還不知道。

看他那眼神，散漫得很，迷茫得很，看什么都集中不了目光似的；他的神情也蔫蔫的，無精打采，用我們鄉(xiāng)下話來講就是落掉了魂。

好端端一個大小伙子，怎么這樣沒有精氣神呢?是家里遭了變故，還是愛情遇到挫折，或是有其他什么情況?

見他坐在那里半天也沒釣到一條魚，我們這幫姐妹們都好奇，都把目光朝向他，一邊嘀嘀咕咕地議論。

瞧那個釣魚小伙子，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長得倒俊秀。

他像是落掉了魂呢，你看他那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莫不是早上沒吃飽飯吧。臉上氣色不太好。

那他還有閑工夫在這兒釣魚，不緊趕著去掙錢?

你看他身上穿的，那樣寒酸，家里不像個有產(chǎn)業(yè)的。

他釣魚還掛著一把劍，這人莫不有點癡?

不像個武士，一點不像……

說著說著，這些婆娘們?yōu)樗纳矸莞偁幷撈饋?，聲音漸漸大了。他坐得離這邊并不遠(yuǎn)，有些話一定聽得見。

可是。他卻依然定定地坐著，既不往這邊看，也不起身離去。他孤單的側(cè)影，像一只落單的鶴，這些婆娘們的流言碎語像石子，會把這只鶴擊得遍體鱗傷。

快到午飯時間了。漂洗絲綿的婦女們紛紛起身回家做飯。我也該做飯去了，吃了中飯好繼續(xù)回來干活。

沿著石階跨上河岸。踏上回家的路，我回過身來看了看那個釣魚的身影，他依然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他把頭埋下去了，不知是不是在暗自垂淚?這可憐的孤單的孩子，長得可有點像我那被征召到遙遠(yuǎn)的皇城去修阿房宮的兒子。唉。兒子被士兵強(qiáng)行帶走已經(jīng)兩年了，到現(xiàn)在還沒能夠回來，也沒有一個口信。他是死了是活著。也都不知道。這個世道，良民百姓真的是沒有活路呀。

我一邊做飯，腦子里一邊想著河邊上那個釣魚的年輕人。這可憐的孩子，難道沒有家、沒有母親嗎?看他樣子，也不像我們窮苦人家的子弟，可為什么外表那么寒酸呢?他一大早就蹲在河邊上，滿腹心事的樣子，真像剛才一個姐妹猜的那樣沒吃早飯嗎?快到中午了，我們都回來做飯，他還沒有離開，他一定是無家可歸了。他有地方吃中飯嗎?要是他中午還沒飯吃，可要餓壞了呀!

這樣想著，我有意多做了些飯。我認(rèn)定這孩子在我們吃過飯回到河邊的時候。還會在那里蹲著。他沒地方可去。他也不是個壞人。要不，他會去偷去搶。可他寧愿挨餓卻不去從事那些不良少年的行徑。說明他是個善良的好人——我為什么會這樣猜測?我是憑一個母親的直覺。我想我的判斷不會有錯!

快，趕快張羅家人吃過中飯，我把盛好飯菜的碗碟裝進(jìn)籃子，急匆匆走出門去。

丈夫見我這副樣子，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在身后問我：你這是給誰送飯去，這么火急火燎的?

我頭也不回，只是說：一個孩子，一個可憐的孩子!

當(dāng)我急步走到河邊的時候。手搭涼棚朝那兒望去，果然看見那個傻傻的年輕人依舊坐在那兒。在中午的太陽照射下，他的身子似乎更蔫了。這個時候。眾姐妹一個都還沒來，她們吃過中飯后，還要收拾碗筷，給豬呀、雞呀喂完食才能來，只有我一個人比往日更早來了。

我站在河岸上望了一小會兒，從那孩子的背影上，就看得出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無奈和彷徨，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情一定灰到了極點、壞到了極點!

不知怎的，一股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取下用來遮擋太陽的頭巾，偷偷揩了揩眼睛，挎著籃子走下石階。

我有意把腳步放得很重。好讓他聽見。

他聽見我的腳步。緩慢而猶疑地轉(zhuǎn)過身來。

他看著我，眼睛里依然滿是迷茫，同時還有無助。

他甚至沒有把眼睛朝我臂彎上挎的籃子上看，興許是餓昏了頭，他的精力無法集中。

你從哪兒來，我的孩子?我也沒想到，我一開口，竟這樣問他。

他無力地?fù)u搖頭，又將眼睛朝淮陰城的方向看過去。

你是淮陰人?

他這下點點頭。

你的家人呢?為什么不回家?我看看他身邊用來裝魚的簍子，里面只有一條巴掌那么長、像柳葉一樣細(xì)細(xì)的鲹魚。

他又把頭垂了下去。我分明看見他眼里閃動的淚水。

大小伙子，流什么眼淚!我喝斥道，別這副樣子。快，把籃子里的飯菜給我吃了。吃完再說話。

此刻，他一定已經(jīng)聞到了籃子里散發(fā)出來的香味。我看見他的喉結(jié)在不住地滑動，他眼角的余光像只窸窸嗦嗦的老鼠，忍不住就往我左手的臂彎里瞟。

我放下籃子，把蓋在上面的布拿開?；@子里有一個瓦罐、一只碗、一個缽子，還有一雙筷子。

瓦罐里盛的是飯，缽子本來是用來盛湯的，我在里面裝了兩樣菜，一樣是青菜，自己種的，還有一樣是小魚干。我家里并不富裕，我也沒有更多的時間來多做更多的菜。只能這樣了。

我說：餓了嗎?吃吧。

年輕人看看我，有些猶豫。但我看得出，他已經(jīng)完全被籃子里的飯菜給吸引住了。

快吃，吃完了我還要收拾碗呢；收拾完了我還要干活呢。我有意皺了皺眉頭，說道。

他見我是誠心而認(rèn)真的，趕忙走上前來，連手都來不及洗，就在草葉上擦了擦，便拿出那只碗，將米飯從瓦罐中撥進(jìn)飯碗。

他悶著頭吃，幾乎忘記了旁邊還有別人?？匆娝抢峭袒⒀实臉幼?，我不禁想象起自己的兒子在皇城里當(dāng)勞工的情景。修建阿房宮，跟修建長城一樣，是多么勞累的活，也不知兒子每天能不能吃上飽飯?!

就像風(fēng)卷殘云，滿滿一瓦罐的米飯加上滿缽的菜，被他吃得干干凈凈。吃完了。他還特意用舌頭把缽子上的菜汁舔了個干凈，然后，一邊伸長脖子打嗝，一邊用羞澀的眼神看了看我。

就在這個時候，眾姐妹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從家里來河邊干活了。她們看見了這一幕，看見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像只狗一樣伸出他的舌頭舔著缽子的底部，她們唧唧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年輕人的臉霎地紅到了耳根子，他幾乎不敢把頭抬起來半分，似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吃飽了嗎?我問他。

他點點頭。

我說：你是不是沒地方吃飯?

他又點點頭。

我稍微沉吟了一下，說：明天，你還到這里來釣魚。我做的飯你吃得慣，就隨便吃一點。

他眼巴巴望著我，真像一個可憐而無助的嬰兒。

他果然守信用。第二天，他早早地來到河邊，依然坐在石階邊釣魚。我知道。他對釣魚沒有興趣，他認(rèn)真等待的。是我按時給他捎來的飯食。

整整一個秋天就這樣過去了。這個可憐人每天到這里來，連續(xù)幾個月，一天都不空缺。因為，人一天不吃飯都是不行的，這個教訓(xùn)。他早已經(jīng)接受了。

眾姐妹起初在一旁譏諷嘲笑。漸漸地，她們也對這個近乎乞丐的年輕人失去了興趣。我知道，在她們的心目中，他就是一個乞丐。而且是一個身體健康、血氣方剛的乞丐!

她們打聽不到他的來歷。又見他不肯多說話，木訥得像個啞巴，便終于對他不再關(guān)注。

冬天到了。我們漂洗絲綿的活差不多快干完了。我正想著將來他該怎么辦的時候，他居然有了自己的打算。

這一天，他吃完飯，少有地主動對我說起話來。

他說：我要走了。

你是該走了。你不能老是這樣下去!我說。

可是，我要說謝謝你。

謝什么?不用謝!

我……我以后一定會重重報答你的!他說了這句話，竟然給我跪了下來。我看見他頭低下去的時候，一粒很大很圓的淚珠濺落在石階上。我的耳朵聽到很響很響的震動聲，就像有一聲雷在耳邊響起。很多年以后，那個年輕人的淚珠濺落的聲音還一直在我的耳邊環(huán)繞，以至有時候我以為自己患了耳鳴的毛病。

重重報答你的!重重報答你的……冬天稀薄陽光下的干冷的風(fēng)中，這句話回音般包圍著我。刺激著我，讓我一時氣憤起來。

起來，沒出息!我不要你報答，我也不是為了圖你的報答，我這樣大聲地說。我是可憐你，可憐你!你知道嗎?我看你這副樣子，不該是個平庸之輩，可是你連自己的一日三餐都沒辦法解決。你應(yīng)該有個很好的前程，你要對得起自己，你不能永遠(yuǎn)這樣下去。你是一個男子漢，就要做出大丈夫的事業(yè)來，不然的話，你永遠(yuǎn)也不要見我，我也永遠(yuǎn)不想再見到你。聽懂了嗎?!

面前這個年輕人從地上默默地站起身來。他的眼睛看著我，就像一個兒子看著母親。他瘦瘦高高的個子真像一只鶴，他的眼睛也像鶴的眼睛一樣。里面有著一種讀不懂的東西。

天空中傳來一聲清唳的鳴叫聲。一個灰點從天空的一角曲折地劃過。那是一只落單的鶴在尋找前行的路徑，它的叫聲表達(dá)了一種迷茫和希冀摻半的情緒。

年輕人向我作了一個長揖，用手扶了扶劍柄，轉(zhuǎn)過身，朝淮陰城的方向走去。

很快。他也變成了一個灰點。

那個灰點在我眼里漸漸看不清了。

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四、我是淮陰城里的一個屠戶

現(xiàn)在輪到我出場了。

在一部偉大的歷史中。能輪到我這樣一個人出場，真的是一場誤會。

好在歷史沒有記下我的名字。要不然我的祖宗八輩可能都會遭人唾罵?？墒牵鳛橐粋€歷史人物而沒有名字，也多多少少有那么些遺憾呀!

我是一個屠戶，一個淮陰城里的屠戶。

我殺豬。我也殺狗。偶爾。也殺過一兩頭牛。我們那個年代，吃狗肉很正常。但牛一般來說是不允許隨便殺的。牛是用來耕作的，是田里的主要勞動者。盡管牛肉也很好吃，可是官府卻有禁令，誰要是殺死了一頭正當(dāng)年的牛，那可是要抵命的。殺死了人。只要有辯解得過去的理由，都不會用命來抵償，可是殺死了牛卻不允許辯解，也就是說，在官府眼里，一頭牛比一個人更金貴。

于是我就不敢隨便殺牛，除非得到了特別的許可。

就像許多影視劇里的屠戶一樣，我長得五短身材，四肢粗壯而有力。我還有一臉絡(luò)腮胡子，把兩個腮幫子上一笑一怒都會抖動的那些橫肉給遮住了一大半。雖然我們殺豬并不在露天的地方，而是在棚子里，可是我身上的皮肉卻黑乎乎的，像種田的鄉(xiāng)下人一樣——不過這不要緊，我又不是書生，要那么白凈干什么?長得白凈，有一個好處，可以誘騙那些喜歡做春夢的少婦。每當(dāng)老公或者出去當(dāng)差、或者出門做生意的時候，那些發(fā)情的騷婦們就不安分，就想和別的男人勾搭。可她們都偏偏喜歡那些長著一副小白臉的男人。那些人哪里配叫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風(fēng)一吹就倒?？墒牵矣H眼看見一個這樣的男人被街上一個少婦勾引到家里去。那是個月黑星暗的晚上，老子起來屙尿，聽見街對面門板響，一看，一個戴著白色頭巾的家伙——不正是那個說起話來總是酸啾啾、滿嘴“之乎者也”的教書匠嗎——居然來到對面那個茶葉鋪子，那個喜歡穿紅戴綠的老板娘親手替他開的門。我還看見那個騷女人把腳踮起來，讓教書匠結(jié)結(jié)實實親了一下，然后探出頭左右看看，再把門給關(guān)上。當(dāng)時就氣得我恨不能上前把茶葉鋪的門三腳兩腳給踢個震天響。我實在是忍了又忍，才沒有沖動。那茶葉鋪的老板和縣令大人有幾分交情，他回來要是不知好歹，不問青紅皂白把我拿將官府去，我他媽不是霉透了嗎?!

那些有些身份、有些錢財?shù)呐宋艺床簧鲜郑且矝]關(guān)系?？h城里面妓寮(聽說多少年以后改名叫做了雞店)有的是。盡管官府也禁止開妓寮，可是無論是兵荒馬亂的年月還是饑荒時候，妓寮從來就沒有關(guān)過門，生意照樣每天做。老子生就兩大愛好，一個是喝酒，一個是玩女人。老子雖然是個殺豬的，可是比起鄉(xiāng)下種田人來，手里還是有兩個閑錢。有了錢，我第一就是去喝酒，喝了酒之后，當(dāng)然就上妓寮了。

妓寮里可都是些小雛兒，十三四歲、十四五歲的都有，比起茶葉鋪老板娘那張半老不老的粉臉，還更有趣得多。

那些雛兒，他媽的，見了我管我叫大哥，脫了我的褲子，管我下面的叫小弟。我說去你娘的!老子到底是大還是小?一個叫櫻兒的，用手捏住我下面說：我叫它大它就得大，我叫它小它就會小。說完，咯兒咯兒瘋笑個不已。我生氣了，一把將她摁到身下。她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哎呦哎呦地叫起來。

當(dāng)然，這些都不是讓我留名青史的原因。讓我能夠被寫進(jìn)歷史的原因是我遇到了一個人。

那些妓寮里的妓女，晚上忙活，到了白天就沒事可干了。她們除了睡覺，也到街上溜達(dá)，逛風(fēng)景。有時我看見她們，她們的眼睛凈往那些長得白凈，或者高挑個頭的男人身上瞄，他媽的這些賤貨。老子把殺豬刀一扔，說聲不干了，這個殺豬的營生，不如殺人痛快!別的屠戶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以為我今天怎么了。

怎么了我倒沒怎么。就是心里有些憋氣，想到街上走走。幾個和我差不多年紀(jì)的年輕屠戶就說，哥們，走走就走走，今天歇一歇，不賣肉了。說完，大家手也沒洗，隨便用圍裙擦一下，就上街了。

大白天，這街上還真熙熙攘攘。我有意沖著櫻兒她們身后去，不一會兒就看見那幾個姑娘了。

這幾個賤貨，出了門倒把自己收拾得干凈，穿得跟妖女似的，擦著胭脂，描了眉毛，鬢邊還插著花，不就是為了勾引男人的眼神嗎!

我跟上她們，正想要跟櫻兒搭訕，卻見她們突然相互嘀咕了幾句，一齊直起了腰，把目光朝向了左前方。

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并沒有什么奇異的東西在那兒，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只有一個高高個子、身穿一領(lǐng)長衫的年輕人。腰間挎著一柄劍，在踟躕著。

那是個呆子，跟我一齊出來的一個屠戶說。

怎見得?我問。

哎，你連他都不知道呀?他整天游游逛逛，不知想啥心事。見了人也不說話，老是到別人那里蹭飯吃。人家都說他這個人迂得很。

可他像個書生。

他還像個俠客呢。你看他腰里掛的那把劍，從來不離身，可也從來沒見他拔出來過。他呀，不過像個書生模樣——或者俠客模樣的乞丐罷了。

我細(xì)細(xì)盯著他，見他果然像個游魂似的，毫無目的地游蕩著。他的目光好像是看著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其實又不是。他面色蒼白，一臉的倦容，就像好些天沒吃飽飯、沒睡好覺一樣。喲嗬，這個人倒是淮陰城里一景啊!

他是誰家的公子嗎?我又問。

還公子呢。你看他長得清秀，但再看他身上穿的衣衫，又破又臟。誰家公子會這么邋遢?

哦，是這么回事。我放心了，點點頭，再把目光朝櫻子她們看去。

這幾個女人，竟然還盯著那家伙看，而且她們的目光中流露的不是譏諷、嘲笑。而是……是什么呢?是同情，是關(guān)心。甚至是、是……我真恨不得朝她們狠狠地唾一口。這些婊子，真他媽的豈有此理!

我想起那晚那個教書匠和茶葉鋪老板娘偷情的情景，心里騰地?zé)鹨还膳?。我恨透了這些表面洋洋自得，其實什么本事沒有，連殺一只雞都不敢，卻又裝出一副很驕傲的模樣的家伙。呸，啊呸，呸!

我忽然想起。要借這個機(jī)會，發(fā)泄一下心中的怒氣。哦，他叫韓信是嗎?好得很，就算他叫韓信吧，今天我要來作弄作弄他。盡管他和我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可是，老子今天不爽，要在他身上尋點子開心。

想到這里，我一下子跨了出去，將這個看上去傻不拉嘰的高個子年輕人攔住。

喂!我喊道。

離我只有幾步遠(yuǎn)的他一驚，看看我，又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看他的身后——他以為我是叫他身后的某人呢。當(dāng)他弄清楚我不是叫他身后的某個人。而恰恰就是叫他的時候，他本來就迷迷瞪瞪的眼睛里又閃現(xiàn)出一種疑惑來。

叫你呢，別到處亂看，看誰呢!我發(fā)現(xiàn)他往身后看的時候，櫻兒的目光正好和他相對，櫻兒的眼神流露出一種愛憐的成分。對這個發(fā)現(xiàn)。我很生氣。

他終于把目光對準(zhǔn)了我。但我覺得他的目光像絲一樣輕，輕得沒有一點內(nèi)容。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把聲音盡量放嚴(yán)厲了，問道。

他搖頭。我覺得他身上似乎唯有脖子算稍微靈活一些。

我是殺——我不知為什么講出這么幾個字來。我自己覺得有些尷尬，可是，對方似乎并沒有察覺出來。我沒有殺過人，我不敢講我是殺人的，但也不愿意講我是殺豬的。于是，我把剛剛講出的這半句話用一口唾沫咽了回去，只是下意識地把手舉起來，晃了晃——我的手上還有模糊的血跡和清晰的血腥味，不知他察覺到了沒有。

這時候，周圍圍上來一大幫看熱鬧的人，他們個個伸長了脖子，帶著各式各樣的表情，希望觀賞到一個平常難以見到的場景。這些市民的目光形成了一個場。而我和對面的那個叫韓信的家伙，成為焦點，成為這個“場”的中心。啊哈。我還從來沒被這么多目光熱切地注視過。我感到有些熱，更有些亢奮。

咽完唾沫，我重新開始說話。我說：你這個人。白長了這么大個子，腰里還像模像樣掛把劍。我看你這把破劍是用來撥火的吧?!

我的話剛說完，周圍看熱鬧的人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對方的眼神流露出一絲不安和驚慌。我認(rèn)定了，他是個書生，是個孬種，也許，樹葉從他頭上掉下來，他會害怕把腦袋砸破。

我又說：其實，我看你是個膽小鬼。是嗎?

他又搖搖頭。他媽的，他只知道搖頭。

我說，你要真的不怕死，拔出你的劍來，朝我這兒——我拍著自己的胸肌——刺過來，快!

圍觀的人又發(fā)出一陣哄叫：刺呀，刺呀，快動手呀。不敢動手，就是孬種，孬種，哈哈哈哈

他像一個樹樁立在那兒，既不動手。也不離開，更沒有上前。他像是被嚇呆了。

我得意了。

你要是怕死不敢動手。就從我這兒——我指了指自己的胯下——鉆過去!

鉆過去!鉆過去!看熱鬧的人愈加興奮起來，就像一支啦啦隊一樣，他們齊聲吆喝，整條街就像要被他們的聲音給抬起來。

我對面的那個高個子年輕人，臉色蒼白，白得就像一匹絹一樣。

就在這時，就像刮過一陣風(fēng)(其實，這時一點風(fēng)都沒有，我們四面都被人群圍得密不透風(fēng))，他的身體在那件破舊的長衫里猛然抖了一下。他的表情變得很奇怪，頭發(fā)甚至都一根一根立了起來——這些現(xiàn)象，那些圍觀看熱鬧的人們都沒有看見，唯有我能看見——也許不是看見，而是憑感覺發(fā)現(xiàn)的。他站立的身體微微搖晃幾下，又停住了。那一刻，我又產(chǎn)生一種感覺，覺得他像一片掛在樹枝上被強(qiáng)風(fēng)吹動的一片桔葉，像一塊即將要崩裂的巖石，又像一只即將盤空飛起來的鳥——像一只什么鳥呢?哦，像鶴，對了，像一只纖細(xì)的長頸長腿的鶴。

他的臉越變越白，白得不見一點血色。我的臉卻在發(fā)熱、發(fā)燒，我知道，這不光是因為亢奮，同時也因為緊張。我覺得我這個人真是莽撞，真是粗魯，真是造孽。我他媽充什么英雄，耍什么羅漢!我瞥見他腰間的那把劍，那把劍微微晃動了一下，劍柄上青銅的光芒立刻刺痛我的眼睛，讓我看不清楚對面。我感覺我的脊背在拼命地流汗。

對面那個恍惚的人影忽然彎了下來，蹲了下去，直至趴了下來。那長大的身影濃縮成一團(tuán)，匍匐在我面前，又一點一點向我的胯下移動。

我的下面縮緊起來。我真想用手護(hù)住那兒，仿佛那玩意兒會被老天收走。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我聽見周圍突然又爆發(fā)出哄笑的聲音，那些人都朝我的身后指指點點。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剛才還站在我前方的人，已經(jīng)站到我身后去了。

他的頭垂得很低很低。他穿過圍觀的人群徑直走去。他甚至沒有回一下頭。

我生怕他會回過頭來，用眼光直射我——那樣的話，我的神經(jīng)也許要崩潰。然而他沒有。

我長舒了一口氣。下體流出一泡熱乎乎的尿后，那兒感到一陣放松。

我趕緊把雙腿夾緊，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這個難以啟齒的秘密。

五、一柄劍的敘說(二)

本來，這里應(yīng)該由我的主人來講敘，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我來代替我的主人出場。

剛才在淮陰街市上經(jīng)歷的場面，成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最為著名、最為經(jīng)典的場景。

是的，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主人姓韓，叫韓信。對于他的家世，他從來沒有對人說起過，所以，不用說與他同時的人不知道，就連我這柄一直和他朝夕相處的青銅劍也不知道。

但這不要緊。作為一把具有高貴世系的青銅劍，我認(rèn)定我的主人也具有同樣高貴的世系——這從他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可以看出來。

他是一個具有超越眼光的人，是一個有著堅忍不拔的毅力的人，是一個不計較生死榮辱的人。他和那些農(nóng)民、市民乃至一般的臣民都有著不同的信念和氣質(zhì)。他的思維方式和行為取向便因此而有著與眾不同的獨特之處。

正因為此，他也有著為大眾所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容忍的缺陷。而其中最主要的缺陷就是，他和那些庸俗的人們，猶如油和水一樣，永遠(yuǎn)不能融合到一起——盡管他成天生活在市民以及游民的世界里，卻讓人一樣就能看出。他和他周圍的人是不一樣的。

這樣的缺陷對于蕓蕓眾生來講。是無法容忍的!

因此，他就有了懶漢、白癡、笨蛋、膽小鬼、二流子和傻瓜等一系列的稱呼。

那個可恥的屠戶，就是這樣看待他的。

當(dāng)我的主人正忙無目的地走在淮陰那擁擠而骯臟的街市上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一個長相猥瑣而又粗蠢的人將他攔在了路上。那個人身材矮小，卻手臂粗壯，身上帶有一股腥騷之氣。

他把我的主人叫住。他的目光里帶有挑釁的味道，明顯地不懷好意。

我的主人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中，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更沒有想到這個毫不相識的家伙叫的會是他。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動身子，前后左右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那個家伙是在和自己打招呼——當(dāng)然，他用的是一種極其無理的方式。

我的主人疑慮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家伙，沒有猜到他的意圖。

那家伙告訴我的主人，他是殺——殺什么的，他沒有說。他只講了這半句話。就沒有講下去了，而是把話頭岔開。

他接著談到了我。他——這個可惡的家伙——說我是一把破劍，是用來做燒火棍的!對于這種極端污蔑性的語言，你們說，我聽了該不該生氣?

事情到此還僅僅是個開端。那家伙罵完了我，竟然罵起了我的主人。他罵我的主人是孬種，是膽小鬼，白長了一副高大的身材。他說，如果我的主人不敢用劍刺他，就干脆從他的胯下鉆過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讓人何其氣惱，何其憤怒!

我感到，就像一股電流擊過主人的身體，他的身子猛地抖動了起來。當(dāng)然，這抖動極其地輕微，沒有人能夠看見，因為我的主人，他的面部表情一點也沒有變，他站立的姿勢也一點沒有動。

但是，確實有一股熱量從他的身體里倏然騰起，那股熱量，我以前很少感覺到，只是多年以后跟隨他參加楚漢相爭的時候，尤其在十面埋伏殲擊項羽大軍的決勝時刻，清晰地感覺過。

他的右手捏住我的柄。指頭幾乎要把青銅的劍柄捏出五道深深的痕來。

他的手心在悄悄出汗，而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的手平時是不出汗的。

好，這個該死的家伙。活得有些不耐煩了，他今天就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橫尸街頭了!他罵了我不要緊，我是一個無生命的物體，一把冷兵器而已，但他侮辱了我的主人，而且用的是這么惡毒的方式。在漫長的歷史當(dāng)中，竟然找不出第二個。他應(yīng)該死!

我把身子在劍鞘里挺了起來，暗自攢足了一股勁。我想。我有多少年沒有殺過人了，也許有好幾十年，甚至有上百年也不一定，因為我曾在黑暗的土層里掩埋了許多時日。而今天，我要無愧于一把劍的稱號，我一定要讓我的主人滿意。讓這個無聊的挑釁者死得干凈利落!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流淌、消失，就像潮水猛然漲起，又靜悄悄回落。

我的主人，哦，我的主人即將做出他人生當(dāng)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

他把手從我那鏤刻著饕餮紋飾的把柄上移開。他朝地上跪了下去，在他跪下的時候，包裹我的劍鞘碰在青石條的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錚”響。他匍匐著朝前移動，那區(qū)區(qū)三尺的距離，似乎耗費了他全部的精力。

我為他的舉動感到驚愕和悲憤，我?guī)缀跻l(fā)出呼喊：我不要這樣窩囊地躺在黑暗的劍鞘中。我要在陽光地下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用我冷峭的身體去殺戮、去結(jié)束另一個雖然溫?zé)岬珔s卑賤的生命!

但是我的主人他沒有聽從(他也無法聽到)我的想法。他從那個人的可恥的物件底下爬了出來。他站起來，不再回頭，就此離開這個可憐的地方，離開了這些踴躍圍觀如歡如狂的可憐的人們。

他的腳步固然很滯重，他心中的悲愴我能深深感覺出來。但是。當(dāng)我跟隨他一同走向空闊而寂寥的地平線的時候，當(dāng)我再一次聽見晴空中傳來高亢清亮的鶴鳴聲后。我的主人他輕輕停下了腳步。他把頭朝向天空，觀察那只鶴飛翔的方向以及它飛翔的姿勢。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松快的、不易覺察的笑容。他那一直顯得蒼白的臉上煥發(fā)出一層光澤。

我的主人，這么多年來，他的肉體一直在苦難的生活中煎熬，他的心靈一直被滾滾紅塵所遮蔽。他在等待一個機(jī)會，能讓自己如鶴一般騰空而去。他不會為了區(qū)區(qū)意氣和匹夫之勇斷送自己的志向，他的生命價值將遠(yuǎn)遠(yuǎn)高于那些給他屈辱與欺侮的人。

那些在草叢間嬉鬧歡躍的麻雀，縱使一百只一千只加起來，也不能與一只飛翔于云天之上的鶴的故事相比。

以后你們將會知道這一點。

這場被歷史記錄下來的屈辱的后面，我的主人將開始他生命的新階段。如果他當(dāng)時沒有忍下這場屈辱，等待他的將是板枷、鐐銬和斷頭臺；一場偉大的、逐鹿中原的歷史，將無法展開……

空曠的原野上，大風(fēng)刮起來了，呼——呼——

天空上的云在疾速地朝一個方向奔走，野地里的樹被大風(fēng)裹挾得如同跳起了秧歌舞。

我主人身上的長衫也被大風(fēng)刮得舞動起來，如同就要凌空飛去。

主人用手握緊了劍柄，大步朝前走去。

我從主人的掌心，感受到一種堅定不屈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