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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玉梅之死

        2009-03-27 04:33:58
        上海戲劇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玉梅阿四小六

        編劇姚防

        繪畫桑麟康

        時間

        1939—1947年

        人物

        蕭玉梅女,19歲,浙江嵊縣人,

        上海越劇名旦,

        玉梅娘女,42歲,蕭玉梅之母,早年守寡,

        蕭玉蘭女,16歲,蕭玉梅幼妹。

        尤敬賢男,40歲,浙江某科班班主,蕭玉梅的教戲師傅。

        汪初瀾男,37歲,浙江嵊縣人,抗戰(zhàn)時期投靠惡勢力,成為上海戲霸。

        劉愛珍女,37歲,汪初瀾之妻。

        春曉男,7歲,汪初瀾之子。

        金姨太女,26歲,上海大流氓金某的三姨太。

        凌霄男,28歲,電影演員,應聘出任越劇導演。

        秀云女,22歲,越劇小生,與一周姓商人同居后離開舞臺。

        阿花女,19歲,秀云的使女。

        蘭香女,17歲,越劇小花旦。

        阿四男,23歲,汪初瀾的親信隨從。

        小六男,22歲,汪初瀾遠房親戚,流氓打手。

        第一幕

        11939年底,浙江嵊縣,蕭玉梅家中。

        男女合唱:嵊縣的山,嵊縣的水,

        山山水水盡秀美,

        嵊縣的歌聲滿四野,

        唱不完人間喜與悲。

        嵊縣的日子苦難挨,

        還不清世代鬧王債。

        燈亮,蕭玉梅挑柴進屋,卸下?lián)?,抱起“包頭箱”。

        蕭玉梅:(唱)一年前跟隨科班進上海,

        唱紅了我高升舞臺的蕭玉梅,

        汪初瀾特地跑到嵊縣來,

        重金札聘我去登臺。

        哥哥代我簽合同,

        娘親不愿我離開。

        是去是留怎決定?(反復思慮)

        我實難割舍這機會。

        [玉梅娘自外入,摘下頭巾。

        蕭玉梅:娘回來啦?

        玉梅娘:(見女兒抱著包頭箱)玉梅,你還

        是想到上海去啊?蕭玉梅:哥哥已經(jīng)把合同簽好了,我想就……(見母親不理,徑自坐到一隅劈柴)娘,你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

        去過一次上海了……

        玉梅娘:那次人多,還有尤班主帶著,我放心。

        蕭玉梅:這次不是有汪初瀾汪老板嗎?他是個老上海啦。

        玉梅娘:啥個汪初瀾李初瀾的,我連面也沒有見過,不放心。

        蕭玉梅:(拿出一張照片)喏,你看呀,這照片上的愛珍你不是也認識的嗎?她也在汪老板的班里唱戲。一個三肩小生穿戴得多氣派哦!根本就不像個鄉(xiāng)下姑娘。

        玉梅娘:(看著照片)這是人家命好。蕭玉梅:我就不信及她不來,苦個一頭半年,把家里的債還掉,我就把你和

        哥哥妹妹都接到上海去……

        [汪初瀾尋摸著行至門外。

        汪初瀾:(向內(nèi)喊話)這里是玉梅家嗎?

        蕭玉梅:喔唷,(回頭示意母親)是汪老板

        來了,(開門)汪老板快請進。

        [玉梅娘偷眼打量。

        汪初瀾:這位大概是玉梅娘吧?

        蕭玉梅:是啊。娘,這就是從上海來的汪老板。

        玉梅娘:(慌亂地搬椅)汪老板,請坐。汪初瀾:哎,叫啥個汪老板啦?你我都是一

        塊土上長的筍,往后我就叫你一聲

        阿嫂,你么叫我一聲初瀾就是啦。蕭玉梅:(端了一碗水)汪老板,喝口水,汪初瀾:叫我初瀾叔!(接過碗往里一看,覺得臟,不想喝)

        玉梅娘:小地方連茶也拿不出一杯,不要見怪喲!

        汪初瀾:(聽此一說,把水全喝了)自家人么,用不著客套的。(把碗放下)阿嫂,雖說我汪某人在上?;斓眠€算不錯,可從前不也和你們一樣?家鄉(xiāng)的光景我最清楚啦——(唱)幾分薄田幾斤種,

        幾世辛勞幾代窮,

        只要她,肯用功,

        我保她在上海唱得紅。

        你也能改頭換臉吃飽穿暖,

        一家和順樂融融!

        老實說,憑我汪初瀾這塊招牌,要想在上海灘上找個把角兒是不難的。為啥要千里迢迢趕到鄉(xiāng)下來請玉梅呢?阿嫂,我是想抬抬她呀!

        (接唱)

        我汪初瀾,同鄉(xiāng)的情義最看重,玉梅娘:上海好是好,只怕玉梅上不了大場面,只能在草臺班子里唱唱……汪初瀾:革臺班?草臺班上會有啥出息啦?

        阿嫂哎——

        (唱)田要有人種,

        戲要有人捧。

        草臺班上每天唱個“兩頭紅”,

        有啥人會摸出錢來將她捧?

        唱得她,口干舌爛頭發(fā)痛,

        明珠依然埋土中。

        別人是,天堂有路走不通,

        玉梅娘啊!(接唱)

        你決不能顧前顧后坐失良機

        把孔雀關(guān)進鴿子籠!

        不過呢——(轉(zhuǎn)身對蕭玉梅)話又要講回來,你娘養(yǎng)你到這樣大,也是不容易的,你要多掂量掂量,想想清爽,將來不要后悔,怪我初瀾叔拆散你們母女骨肉。

        [蕭玉蘭自外奔入。

        蕭玉蘭:姐姐,人家說你又要到上海去啦?這回把我也帶去好嗎?

        汪初瀾:喲,小妹妹也想去上海啊?蕭玉梅:這是我妹妹玉蘭,人小,不懂事,(對玉蘭)快叫汪老板。

        汪初瀾:(糾正)不,叫初瀾叔。

        蕭玉蘭:(忸怩地)初——瀾——叔。

        汪初瀾:乖!等你姐姐在上海落穩(wěn)腳,我就馬上派人來接你,好嗎?(轉(zhuǎn)身時蕭玉梅)哦,我聽你阿哥講,家里還欠著廿五塊洋鈿的債是嗎?(掏出錢來)喏,這里有三十只洋,先去把債還還掉,剩下來的嘛給你娘過日子。

        玉梅娘:這怎么可以呢?她人還沒有去呢……

        蕭玉梅:初瀾叔,這錢……汪初瀾:拿著!以后有了包銀再還我不就是了?就算你不還我,我這做長輩的也不會來跟你計較的。難道我汪初瀾三個字就值這兩個銅板嗎?(把錢塞到蕭玉梅手里)

        玉梅娘:這真是……

        汪初瀾:有啥不好意思啦?阿嫂,我?guī)в衩访魈煲辉缇蛣由恚憬o她準備兩件替換衣裳,別樣都用不著的。

        玉梅娘:(對汪初瀾)玉梅究竟還小,你總要看在同鄉(xiāng)的面上,多照應點喲。

        汪初瀾:阿嫂放一百廿個心,有我汪初瀾,沒有人敢欺侮你這寶貝阿囡的。

        (按住蕭玉梅的手)錢放好,合同么,我會交給你阿哥的。時間不早,我先走了。天亮在碼頭上等。(下)

        [蕭玉梅掂著手里的錢,黯然神傷又充滿希望。

        玉梅娘:玉蘭,往灶頭里添點柴,

        [玉蘭抱柴下。玉梅娘跪到佛像前面默禱,蕭玉梅共拜。

        [尤敬賢自外進。

        尤敬賢:玉梅!

        玉梅娘:唷,是尤班主來啦!快請進。

        尤敬賢:上海去的事體定下來啦?

        玉梅娘:她死活要去,我有啥辦法啦?再

        說,家里窮……

        尤敬賢:(想了想)那,就讓她去闖一闖吧。

        (轉(zhuǎn)身對蕭玉梅)玉梅,師傅我今

        朝來,是想叮囑你幾句話。(唱)

        上海灘,人多精怪路多彎,

        樣樣事體會翻門檻。

        你不滿二十少經(jīng)驗,

        女孩兒家走錯一步就收場難。

        花言巧語你莫輕信,

        一定要潔身自好把好關(guān),玉梅娘:聽到了嗎?師傅這些都是金玉良言哪! (唱)

        從今后,你有事難和娘商議,

        受委屈只能埋心底。

        師傅的話兒你牢牢記,

        安身立命要靠自己。

        人將戲子當婊子,

        你不能自輕自賤不爭氣。

        有朝一日要是能出山,總要回來看看的噢!萬一娘等不到那一天……

        蕭玉梅:娘,你不要說了! (撲到娘的懷里抽泣)

        尤敬賢:玉梅娘,你也不要太難過了。明天我會去送她的,順便也給汪初瀾發(fā)個話:大家都是行交行,他把我班子里的人帶走,一定要好生看待。要是有啥好歹,我就尋他算賬。

        玉梅娘:師傅你真是阿彌陀佛的啦!

        尤敬賢:(對玉梅)一路小心,我走啦。

        [尤敬賢下。

        玉梅娘:玉梅,這還債的錢娘收下了,剩下

        來的五只洋你帶在身邊。

        蕭玉梅:不,娘,這錢我不能拿!(唱)

        玉梅是,六歲那年父喪亡,

        兄妹全靠娘撫養(yǎng),

        你一人要打下五。糧,

        自己卻喝不上一口湯。

        五塊錢,買不了豬,買不了羊,

        緊要時填一填娘的轆轆饑腸。

        玉梅娘:娘是實在沒有啥東西可以給你呀!

        蕭玉梅:(拿起包頭箱)喏,這不是嗎?(唱)

        我初次登臺把戲唱,

        娘為我做了這只包頭箱。

        它刻上我玉梅的名,

        裝著你娘親的心,

        勝過金銀千萬兩。

        我東南西北到處唱,

        見箱如同見親娘。

        玉梅娘:(抱住女兒)我苦命的孩子啊——

        女聲合唱:從此后,

        嫩蕊綻放,玉梅飄香,

        但不知,何日才能,

        重回家鄉(xiāng)。

        [收光。

        第二幕

        男聲合唱:孤島淪陷山河破碎,

        女聲合唱:租界依然金迷紙醉。

        [1940年春的一個傍晚,上海某戲院門口。地痞流氓、妓女乞丐、商賈巨富穿梭而過?!吨侵埂返母杪曉诳罩谢厥?。

        [阿四提著一只大花籃走過,汪初瀾隨金姨太上。

        汪初瀾:金太太,玉梅的《馬寡婦開店》剛上,就勞動你的大駕親來捧場啦。

        金姨太:她的扮相倒是不錯,做工么還嫩著點,放不大開。

        汪初瀾:最近好多了,等一會兒你看看她

        “思春”那段戲……

        金姨太:我曉得,有你在調(diào)教,青桃子也會變熟的。

        汪初瀾:要是沒你這雙金手一拎,就是等桃子爛掉也不會有人來買的呢!

        金姨太:你啊,就是這張嘴討人歡喜。噢,

        要開鑼了吧?

        汪初瀾:(向內(nèi))金太太到了,開鑼!

        [切光。

        女聲合唱:商女歌未衷,

        又聞蕭玉梅。

        絲弦盡掩鐵蹄聲,

        競柞嬌柔態(tài)。

        [舞臺上,戲裝馬寡婦手托方帕演出“思春”一折。

        馬寡婦:(唱)奴在閩中空怨望,

        又聽得,客官讀書聲朗朗。

        書聲惹得春心蕩,

        教人如何入夢鄉(xiāng)。

        [臺下怪聲喝采。

        [臺后,汪初瀾和秀云在出將門邊觀看。

        汪初瀾:(對秀云)怎么樣,師傅的眼力還不錯吧?

        秀云:那還用說?只要師父看得中,保管便能唱得紅。

        汪初瀾:嘴甜!師父的眼光再好,哪里及得上你老公喲?有了老公,就連師母這個大媒都忘了,幾個月都不到戲院來坐坐。

        秀云:今朝不是來了嗎?

        汪初瀾:今朝是“燒香望和尚”,主要是陪老公來看戲的。

        [扮演丫環(huán)的蘭香走過,匆忙間踩了秀云一腳。

        汪初瀾:(怒斥)娘的賤胎,走路不長眼睛的啊?

        蘭香:對不起,秀云姐,碰痛嗎?

        秀云:算了,下次走路小心點。

        汪初瀾:滾!

        蘭香:(抽身嘀咕)一本正經(jīng)的,神氣點啥?不過是做人家的小老婆呀!我是寧愿天上做只鳥,不愿地上做個小呢。(下)

        汪初瀾:玉梅畢竟還是太嫩,放不大開。秀云啊,有機會幫我多指撥指撥。

        秀云:有數(shù)。

        [舞臺上,馬寡婦咬著手帕忸怩作態(tài)。

        馬寡婦:(唱)好個風流少年郎,

        快與奴家配成雙!

        客官呀——啊喲,客官哪!

        [臺下騷動,押笑聲接連而來,有人把銅板拋到臺上。有人直喊:“再來一遍!”“想男人了是嗎?阿哥來陪你孵解心焦!”“銅板接牢,算是阿哥付給你的定洋!”

        [扮演馬寡婦的蕭玉梅受不了侮弄,從入相門逃進后臺,臺下嘩然,

        [后臺,汪初瀾和秀云愕然。

        汪初瀾:娘的賤胎,她要想尋死啊?(急欲興師問罪,被秀云勸住)

        秀云:師父不要急,救場要緊!(向內(nèi))

        狄仁杰上場!

        [鑼鼓催場。扮演狄仁杰的演員急忙

        提袍出場,念定場詩:

        “胸懷凌云志,

        蟾宮折桂枝。”(唱)

        但愿文章得意時,

        紫袍玉帶步丹墀……

        [臺下喧嘩稍息,

        汪初瀾:死丫頭想造反啊?我今朝倒要給點顏色她看看。

        秀云:師父不要動火,慢慢來。弄僵了要收不落場的,戲還只剛剛開場,好戲在后頭呢。

        汪初瀾:(怒氣漸退,看了秀云一眼,會心

        地微芝)還是你懂戲。

        [收光。

        [散戲后的化妝間,一道追光打在包

        頭箱上。

        [面光亮,蕭玉梅正在卸裝,秀云站在她身旁。

        秀云:幸虧你把戲唱完了,要不然啊,往后你這口飯還想吃得下去?

        蕭玉梅:這些人竟往我身上丟銅板,把我當做什么啦?

        秀云:那是捧你的場呀!(唱)常言道,唱戲只圖捧場多,戲文要跟著掌聲做。

        蕭玉梅:(唱)這哪里像是捧我場?分明是存心吃豆腐。

        秀云:(唱)當戲子,三教九流都要做, 怕什么人家吃豆腐?

        蕭玉梅:(唱)當初學戲跟師傅,

        吊噪開打練功夫。

        拳有套,戲有路,

        講究手眼身法步。

        我賣唱賣藝不賣笑,

        憑什么無端將我侮?

        秀云:(唱)那過時的皇歷你休啰嗦,

        這里不是鄉(xiāng)下的窮萆窩。

        上海人只吃葷來不吃素,

        你要摸準他胃口對戲路。

        師父特地揀中《馬寡婦》,

        他存心讓你露一露。

        你只要趁勢添把火,

        保管你紅遍上海第一個。

        唱戲啊,不就憑個年紀輕、扮相好、嗓子甜,做功嗲嗎?在風頭上的辰光不去討人家歡喜,等到人老珠黃還有啥人來看你?我說你啊,真是八字生得好,腦子不開竅。剛來上海不多久就能一炮打響,你還不滿意啊?我的運氣就沒有你那么好,唱來唱去唱著個三肩小生。

        蕭玉梅:現(xiàn)在你有了歸宿,比唱戲還好呢,

        秀云:也是沒辦法呀,總不能唱一世戲的!

        (壓低嗓門)告訴你一件事——我有啦。

        蕭玉梅:有了什么?

        秀云:(指著肚子)這里有了。

        蕭玉梅:那真要恭喜你啦。

        秀云:其實我倒也不想要呢。不過是保保險罷了。

        蕭玉梅:保險?

        秀云:有了他,雖說沒有名份,至少也有

        個身份呀。

        蕭玉梅:什么身份?

        秀云:孩子的娘啊!女人要想過上好日腳,第一是要靠老公有錢,第二是要靠肚皮爭氣,少了這兩樣,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用的。玉梅啊,你也該早作打算,尋個好老公。要是唱戲唱到死,只怕沒有銅鈿買燒紙喲!

        [汪初瀾陪同金姨太上。

        汪初瀾:玉梅,金家姆媽看你來啦。

        蕭玉梅:金家姆媽,你好。

        秀云:(搬椅)金家姆媽,快請坐,

        金姨太:喔唷,秀云!哦,周太太你也來啦?(轉(zhuǎn)向蕭玉梅)玉梅啊,你的

        戲是唱得不錯,就是還有點緊張。蕭玉梅:這本戲我從來沒有演過……金姨太:是呀,這不能怪你的。(對汪初瀾)

        要怪初瀾。(唱)

        玉梅是。剛從鄉(xiāng)下到上海,

        難免處處不自在。

        你應該帶她去開開眼,

        到交際場上跳舞廳里轉(zhuǎn)幾回。

        再看看《大劈棺》和《盤絲洞》、

        學學那,千種風情萬種媚。

        有她這點靈氣在,

        手眼到,心領自然能成材。

        汪初瀾:金太太說得對,初瀾一定照辦,

        金姨太:(環(huán)視四周)初瀾啊,這地方鬧哄哄亂糟糟的,叫玉梅睏得好覺的啊?日夜兩場挑大梁,她哪能吃得消呢?

        汪初瀾:我也想到過的,只是一時尋不著合適的地方……

        金姨太:用得著尋啊?你屋里的后間不是空著嗎?

        汪初瀾:對對對,我哪能沒想到呢?

        秀云:(誓覺地)玉梅,你……

        蕭玉梅:金家姆媽,這里很好,人多熱鬧呀,

        金姨太:雜七雜八的有啥好啦?侄女住在爺叔屋里么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初瀾。你總不會推三托四的吧?

        汪初瀾:哪會呢?(對蕭玉梅)你搬過去之后,我馬上叫阿四到鄉(xiāng)下去把玉蘭接來,好嗎?

        蕭玉梅:真的?

        汪初瀾:自然是真的,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嘛,哈哈!

        [收光。

        第三幕

        [1940年秋的一個上午,汪初瀾家,

        [面光亮,劉愛珍把睡熟的春曉放在床上,蕭玉梅持報急步上。

        蕭玉梅:嬸娘,你看,今朝的報紙上有我的照片呢!

        劉愛珍:(看報)喔唷,那么大的照片呀!玉梅,你唱出山嘍!

        蕭玉梅:這是人家在捧我場。

        劉愛珍:你曉得這“人家”是啥人啦?

        蕭玉梅:啥人呀?

        劉愛珍:是你的初瀾叔!他在報館里有熟人,只要摜點鈔票下去,叫他們登啥就登啥。

        蕭玉梅:初瀾叔待我真好!哦,他出去啦?

        劉愛珍:他啊,白腳花臉貓,吃飽朝外跑,電話一來,就人影子也找不到啦。哦,我要去燒吊水,春曉剛剛睡著,你幫我看看噢。(下)

        蕭玉梅:(點香跪拜)菩薩保佑我初瀾叔長命百歲,福祿雙全。(唱)

        一炷香,插爐內(nèi),

        玉梅對天深深拜。

        我還了債,脫了晦,

        初瀾叔的恩德難忘懷。

        [尤敬賢一路找來,敲門,蕭玉梅見是師傅,大喜,

        蕭玉梅:師傅,你怎么會找到這里來的呀?

        尤敬賢:(打量了她一番,冷冷地)你怎么會住到這里來的呢?

        蕭玉梅:我才過來不久。師傅,快到里面來坐。(讓座,倒茶)

        尤敬賢:(環(huán)視四周)哦,這就是汪老板的家。玉梅啊,你臨走的辰光,師傅叮囑你的話還記得嗎?

        蕭玉梅:記得。我……

        尤敬賢:那師傅帶班的辰光,后臺的規(guī)矩你還記得嗎?

        蕭玉梅:也記得。

        尤敬賢:你倒說說看,當時我為啥要安排一個人守在后臺門口?

        蕭玉梅:因為我們都是女孩子,生怕被人欺侮,所以不許男人家到后臺來。

        尤敬賢:那你哪會住到男人家里來了呢?

        蕭玉梅:這……這是我的老板家呀!

        尤敬賢:老板?這個老板的底細你都清楚嗎?他是個有老婆的人呀!(唱)

        你那老板汪初瀾,

        為啥要供你這頓飯?

        貿(mào)貿(mào)然住進他家來,

        可曉得,他心里藏的是啥機關(guān)?

        蕭玉梅:(唱)自從我唱紅上海灘,他多加關(guān)愛不敢怠慢。

        尤敬賢:(唱)上海灘唱紅又非你一人,還有誰在老板家申討粥飯?

        蕭玉梅:(拿過報紙)師傅,你看——

        (唱)觀眾對我齊聲贊,

        全靠著我家的汪老板。

        尤敬賢:“你家的汪老板”?嘖噴嘖……你真的把他當做是一家人啦?(唱)

        你靠那,馬寡婦賣弄風騷,

        他靠你,人俊俏賺足鈔票。

        你忘了,戲文里節(jié)義忠孝,

        他把你,當作了生財法寶。

        你以為,一家人和睦相好,

        只恐怕,美夢醒為時欠早。

        蕭玉梅:(唱)師傅的好意我領教,

        可這世態(tài)人情你不盡知曉。

        我若死守你那老一套,

        在上海灘上就立不牢。

        尤敬賢:我是“老一套”?(氣極)好,好,那你就做你那“新一套”去吧。(唱)

        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

        我走我的獨木橋。

        收回我那老一套,

        雞犬相聞不相交。

        只是我當初曾經(jīng)勸你娘親放你走,

        如今怎向她回報?

        只怪我責任未盡到,

        從此后你休再把我?guī)煾到小?/p>

        [尤敬賢說完,忍淚辭別,下。

        [蕭玉梅茫然。春曉醒后啼哭。

        蕭玉梅:小春曉醒啦?(抱起,換罷尿布,哭聲止)你這小乖乖,就喜歡姐姐抱。(摟住輕拍)乖孩子,姐姐最喜歡小春曉。怎么,又睡著啦?好,再睡一會,睡醒了喂你吃奶糕。(放在床上)

        [汪初瀾興沖沖地上。

        汪初瀾:(大聲叫喊)玉梅!

        蕭玉梅:噓——輕一點,孩子剛睡著。

        汪初瀾:(按著蕭玉梅坐下)你看這小赤佬像啥人?

        蕭玉梅:像你,也像嬸娘。

        汪初瀾:(把手搭在她肩上)今夜淞滬警備司令部姓鄭的老朋友要請客吃飯,叫我?guī)阋黄鹑コ獌啥沃d。那姓鄭的在日本人地界上蠻吃得開的,你要賣力一點,唱它個滿堂彩、結(jié)識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從懷中摸出一只戒指)喏,這只戒指你戴好。

        蕭玉梅:這么貴重的東西……

        汪初瀾:場面頭上么總要扎點面子的。來!(給她戴上)

        蕭玉梅:(叉喜歡,又矜持)初瀾叔,我……

        汪初瀾:哎,別人面前嘛叫我初瀾叔,沒人的時候就親熱點,叫我初瀾。

        蕭玉梅:這……

        汪初瀾:(摟住她)叫呀!

        [劉愛珍上。

        劉愛珍:初瀾,剛才……(見狀住口)噢,玉梅,我的床還沒有鋪呢。

        蕭玉梅:我馬上去鋪。(脫身入內(nèi))

        劉愛珍:(滿懷醋意地)剛才那小騷貨看到報紙真像是吃了蜜糖一樣,

        汪初瀾:(盤算)愛珍啊,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劉愛珍:啥事呀?

        汪初瀾:這——(嘻皮芡臉地)春曉娘……

        劉愛珍:你今天怎么啦?人家肚腸根也癢死了,快講呀!

        汪初瀾:說正經(jīng)的,玉梅這丫頭已經(jīng)不小哉。

        劉愛珍:人么,長長總要大的嘍。

        汪初瀾:姑娘家長大了,可是要嫁人的呢!

        劉愛珍:你管得著她的啊?

        汪初瀾:老婆哎,這戲子一嫁了人就完啦,

        還有誰會來捧她的場啦?

        劉愛珍:那有啥辦法呢?

        汪初瀾:收房。

        劉愛珍:啥?

        汪初瀾:只要我把她收了房,她就只能死了心。

        劉愛珍:你昏啦?講啥屁話!

        汪初瀾:婦人之見!就算她不嫁人,萬一跳了班,我這番心血不是白費了嗎?(唱)

        蕭玉梅三字已經(jīng)名氣響,

        墻里開花墻外香。

        萬一有人動腦筋,

        拆我臺腳挖我墻。

        豈不是買了炮仗給別人放,

        摜下去的本錢都泡了湯?

        劉愛珍:(唱)事體沒有介便當,到手的錢財我不肯讓。

        汪初瀾:(唱)就是為了這一樁,應該趁早把法想。

        人長大,翅膀硬,

        要防她心中有主張,

        與其讓別人撈橫檔,

        倒不如我自己收了房。

        從此她不會再另嫁郎,

        從此她一心在我身上。

        縛牢她的翅膀她不敢犟,

        到手的錢財誰敢搶?

        一箭雙雕是良策,

        你決不能猶豫再彷徨。

        劉愛珍:不對,你這是在花言巧語“借因頭”,我不答應。

        汪初瀾:(驀地暴怒,把腰間的手槍擲在桌上)賊婆娘,這點事也纏不清楚。

        我是當你人,才來同你商量呀。怎么,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嗎?

        劉愛珍:(懼怕,結(jié)結(jié)巴巴地)那么,你拿我往哪里放啦?

        汪初瀾:你么,當然是我名正言順的老婆嘍。

        劉愛珍:叫我同她去做大做小啊?

        汪初瀾:還是纏不清楚!我不是講過了嗎,戲子是不能嫁人的?!笆辗坎怀隽痢?/p>

        ——人面前他還是叫我初瀾叔,還是叫你嬸娘。

        劉愛珍:那萬一她的肚皮大了起來……啊呀不對!你如果真的要收房,我要同你先講好條件的。

        汪初瀾:啥條件?

        劉愛珍:不能養(yǎng)。

        汪初瀾:這——

        劉愛珍:養(yǎng)了出來,與春曉搶名份啊?再說……肚皮一大,你還想瞞得住?

        汪初瀾:這倒也是。(沉著臉尋思)好。不過,這樁事要靠你親自出馬。

        劉愛珍:靠我?

        汪初瀾:你只要騙她到婦科醫(yī)生那里去查身體,我事前和醫(yī)生打好招呼,做個小手術(shù),偷偷拿掉她的……

        劉愛珍:(先是一驚,繼而大悟)哎,這個辦法好!

        [樓上喊聲:“喜曉娘,快點呀!三缺一啦?!?/p>

        劉愛珍:來啦!(瞥了汪初瀾一眼)你啊,貪食貓兒性不改,我是里外管你不著。只要你講話算數(shù),隨你去。(下)

        [汪初瀾把子槍往腰間一塞進內(nèi)室。少頃,蕭玉梅內(nèi)喊:“初瀾叔,你這是干什么?求求你不要,不要……”

        [重物墜地聲把嬰兒驚醒,春曉啼哭不已,哭聲越來越響。

        女聲合唱:初綻嫩蕊遭惡雨,

        吹落枝頭陷污泥。

        從此鉛華色更濃,

        欲掩憔悴眉漸低。

        [收光。

        [1945年秋。上海街頭。

        [場上空無一物,漆黑的天幕上閃出各種霓虹燈廣告:美麗牌香煙、老頭牌仁丹、李香蘭領銜主演(萬世流芳)……<支那之夜)、越劇名伶蕭玉梅演唱的(拷紅)交替飄蕩,天幕上漸次變大的燈管字樣“蕭玉梅、蕭玉梅、蕭玉梅……”[鞭炮聲中面光亮。報童舉報高呼:

        “抗戰(zhàn)勝利啦,日本人投降啦!”[天幕上的霓虹燈廣告變?yōu)椋嚎煽诳蓸稢oca-Cola,逸園大飯店特邀王淵小姐表演草裙舞,爵士樂的旋律:“You Are Always in MyHeart……”

        男女合唱:抗戰(zhàn)勝利慶光復,倭歌翻作霓裳曲。

        男聲合唱:汪初瀾抹去紅日芰白日,氣派更比當年足。

        女聲合唱:蕭玉梅唱過初一唱月半,不問陰晴與圓缺,

        [合唱聲中,汪初瀾長衫呢帽,神采

        飛揚;蕭玉梅卷發(fā)旗袍,目光呆滯,各自坐在黃包車上行過。

        [醒目的廣告:國泰大戲院,玉梅劇團隆重獻演時裝新戲《望秦淮》。

        第四幕

        [1947年春末,某戲院后臺。

        [追光射向化妝桌上的包頭箱。

        [面光亮。阿四、小六、金根、寶弟在服裝箱上推牌九。凌霄站在候場口看臺上的演出,不時在本子

        上記錄。扮演富家少婦的蘭香穿著絲質(zhì)旗袍上。

        小六:喲,蘭香阿姐,這出戲里你行頭翻了一套又一套,風頭出足啦!小心被人家看相了去。

        蘭香:斷命小六,沒一句正經(jīng)話。

        小六:正經(jīng)話?有啊,(湊近蘭香)明天散了日戲幫下忙,去唱場堂會怎么樣?

        蘭香:又缺少幾個賭本了,是嗎?

        小六:噢喲,玻璃肚皮亮見亮,何必說穿呢?講定嘍?

        蘭香:你是老板家里的自家人么,你的話敢不聽的呀?(邊說邊走,不慎撞到凌霄)啊喲,對不起哦。

        凌霄:不要緊的。碰痛你了嗎?

        蘭香:沒有,沒有,凌導演,你站了那么多時間,不吃力啊?

        凌霄:不吃力。新戲剛上去,我心里有點緊張。(傳來一陣掌聲)喲,蘭香,該你上場啦! (對寶弟)管效果的準備!

        寶弟:(不樂意地放下骨牌)來啦。(下)

        [凌霄隨下。

        小六:(咕噥)啥導演么?本事嘛沒有的,架子倒不小,拿人差來差去,比老板還神氣。

        阿四:現(xiàn)在市面上就是興導演呀。這種新花頭,人家已搞了四年多啦,我們團里還算晚的呢。你不要小看他、他在電影界里倒是有點小名氣的,連金姨太也蠻抬舉他的呢。

        小六:金姨太?嘿,她是啥樣人?從前在生意上人家都叫她……

        金根:(翻出牌來,驚喜地大喊)至尊寶!(把錢全捋了過來)統(tǒng)吃,

        小六:(使了眼)啥?“至尊寶”真的來啦?

        阿四:(把小六拉到一邊)我關(guān)照你,不要以為自己是老板的親戚就亂講。現(xiàn)在的金先生不比從前,當了警察局長,連老板也要靠他做后臺的。你胡言亂語被他聽到了,苦頭有得你吃啦!

        [蕭玉蘭神色沮喪地上。

        阿四:咦,蕭小姐從鄉(xiāng)下回來啦?你娘的病……(瞥見蕭玉蘭頭上的白花)啥?已經(jīng)沒啦?這么快?(蕭玉蘭點頭默泣)不要難過,到里面去坐一會,馬上就要散戲了。(陪蕭玉蘭下)

        [秀云手持酒瓶醉醺醺地上,侍女阿花隨上。

        秀云:(嚷)師娘呢?師娘在這里嗎?

        小六:喲,周太太來啦。老板娘在陪金太大看戲呢,你是?

        秀云:小六子呀,好久不見了。來,去拿兩只杯子,陪我喝一口!

        阿花:(對秀云)師母,你不能再喝啦!

        秀云:(不昧)小六,你慢吞吞的在做啥啦? (小六取杯)這才對了。(斟酒)小六,你知道嗎?我家周先生

        在香港發(fā)大財啦!

        小六:那要恭喜周太太嘍!

        秀云:現(xiàn)在的周太太有的是錢,還不快來陪陪我?(舉杯)干!

        阿花:師母,你……

        [小六見苗頭不對,用目光暗示金根。金根溜進內(nèi)室。

        秀云:咦,你怎么沒有干哪?(樓著小六的脖子)干呀!

        小六:好好,我干,我干。

        秀云:(滿意地)哈哈哈!(哼流行歌曲)

        酒不醉人人自醉……(又斟了一杯猛飲入肚,終于支撐不住,幾欲倒地)

        小六:阿花,快扶你家?guī)熌傅嚼锩嫒ァ?/p>

        [阿花扶秀云下,差點和正上場的阿四撞個滿懷。

        阿四:(問小六)怎么啦?

        小六:誰曉得?喝得酒癡糊涂的,說要找大老板娘。

        [阿花安頓好秀云后復上。

        阿花:阿四哥,小六哥,真是對不住噢!

        阿四:你師母好像有點?

        阿花:不瞞你講,周先生去香港半年多只來過兩封信,近三個月是一點信息都沒了,師母到處打聽,才知道先生早把家眷都接過去了!師母只好尋到先生的爹娘家,不管怎樣,孩子總是他周家的嘍。

        阿四:周家怎么說?

        阿花:他們非但不認賬,周老太太還當面羞辱師母,罵她是——

        阿四:是啥?

        阿花:是——婊子!還說周家沒這個野種,把母子倆一起趕了出來。

        [壽云在內(nèi)喊:“阿花!”阿花急步入內(nèi)。

        小六:(聳肩一笑)那是她自己不識相,上門討沒趣嘛。

        [戲已演完,阿四張羅著演員卸裝,下。

        [凌霄和蕭玉梅邊談邊上。

        蕭玉梅:(累得直喘氣)小六,給我倒杯茶。

        (小六遞茶)也給凌先生一杯呀!

        凌霄:不用,我不渴。(掏煙)

        蕭玉梅:小六,點煙。

        [小六不情愿地點完煙,甩袖下。臺上只剩凌霄和蕭玉梅兩人。

        凌霄:玉梅小姐,這個戲有幾個地方想和你商量一下……(打開本子,侃侃而談)

        男聲領唱:凌霄是,應聘越壇初涉足,

        女聲領唱:玉梅是, 熱誠求教喜合作,

        男聲領唱:凌霄是,說戲論藝袒胸腹,

        女聲領唱:玉梅是,似見山外有青谷,

        [蕭玉蘭悄然上。

        蕭玉梅:喲,玉蘭,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娘好一點了嗎?(蕭玉蘭吞泣,見她頭上的白花,倒抽一口冷氣)什么? (蕭玉蘭點頭)不,你不是在信上說娘已經(jīng)好一點了嗎?我想等這個戲演完……

        蕭玉蘭:你的戲要演到哪一天才算演完哪?

        蕭玉梅:娘!(抱住包頭箱嚎啕痛哭)

        蕭玉蘭:娘每天掰著指頭算,說你離家已經(jīng)八年了……

        蕭玉梅:女兒不孝,女兒不孝呀!

        凌霄:人皆有一死,玉梅小姐請節(jié)哀吧。

        [劉愛珍陪金姨太上。

        劉愛珍:玉梅啊,衣裳換好了嗎?金太太要請你去吃宵夜呢。

        金姨太:(滿臉堆笑)凌先生也一道去。

        凌霄:哦,不……

        金姨太:今晚的宵夜么,就算是我對先生的一點敬意,往后啊——

        凌霄:金太太的心意我領了。只是非常對不起,這戲還有不少地方要改動,我要開個夜車,不能奉陪了。

        金姨太:那下禮拜總該有空吧?我有;事想請教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禮拜三請你到我屋里來吃中飯。梅白克路35號。

        凌霄:這……

        金姨太:就看凌導演給不給這個面子嘍!

        (轉(zhuǎn)對蕭玉梅)玉梅,今朝金家伯伯不回來,吃好宵夜你就住到我屋里去,好嗎?

        [汪初瀾和阿四土。

        汪初瀾:(聞言)金家姆媽賞臉,哪會不好呢?

        金姨太:哦對了,初瀾啊,忘了告訴你,金先生叫你到警察局去一次。

        汪初瀾:是不是為了皇后戲院那兩個戲子的事啊?

        金姨太:你不是要金先生幫忙嗎?

        汪初瀾:對對對,多謝金太太擺在心上。

        金姨太:小事體,用不著客氣的。

        劉愛珍:皇后的戲子?

        金姨太:現(xiàn)在這班戲子啊,不比從前了,碰不碰就要加工鈿、鬧事。上回初瀾講了她們兩句,就尋到他的頭上去了……

        汪初瀾:哼,我真不怕她們了。臭婊子!

        [秀云喊著“婊子,臭妹子!”歪步上,阿花、蘭香等緊隨。

        秀云:婊子!(指著蘭香和其他幾個演員)你也是婊子,你們都是一群婊子,唱戲的誰不是婊子?(走近劉愛珍)師娘,你說我是婊子嗎?

        劉愛珍:(尷尬地)初瀾,你看這……

        秀云:(苦笑著)可我這婊子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哪!

        金姨太:周太太怕是喝多了。初瀾——

        汪初瀾:阿花,快去叫輛車送她回去。

        秀云:回去?是要回去的,人人都要回去的,你們誰不回去呀?阿花,去叫

        車子!(見阿花僵著不動)怎么,怕我付不起車錢嗎?(從懷中掏出一疊鈔票)喏,這是什么?這么多錢留著不用做啥?想買棺材啊?蕭玉梅:秀云姐!

        秀云:(盯住蕭玉梅)你有錢嗎?

        [汪初瀾向阿四努努嘴。

        阿四:周太太,車子已經(jīng)叫好了,你請吧。

        [阿花扶著秀云黯然下。

        汪初瀾:碰著赤佬哉。阿四,關(guān)照看門的下次不許放她進來。

        金姨太:玉梅,我在外面車子上等你哦。(向)凌霄瞄了一眼,下)

        [汪初瀾、劉愛珍陪金姨太下,蕭玉蘭隨蕭玉梅進內(nèi)室更衣。

        蘭香:凌先生,我也要走了。家里衣裳還沒有洗呢,明朝散了曰戲還要去唱)堂會。

        凌霄:你每天上電臺、趕場子,已經(jīng)夠累了,還要去唱什么堂會。身體要緊,不能要錢不要命啊!

        蘭香:你以為唱來的鈔票會到我的手里呀?

        凌霄:(不解)那你?

        蘭香:是當紙錢燒掉的。唉,走了,凌先生也早點歇息吧。

        [蘭香下。蕭玉梅姐妹倆自內(nèi)室上。蕭玉梅:凌先生,真對不起,戲才說了一半我又要……

        凌霄:沒關(guān)系,等哪一天開場之前有空再說。我倒是怕這么晚了,你唱了一天戲還要……

        蕭玉梅:(苦笑)唉,老黃牛不去耕田,就只能殺了吃掉。玉蘭,走吧,(下)

        凌霄:(獨自咀嚼她的話)“老黃牛不去耕田,就只能殺了吃掉……”

        男聲領唱:為什么,她話到嘴邊留半句?

        為什么,她人到臨走一

        聲噓?

        難道說,譽滿春申的紅

        伶女,

        也有苦衷不能語?

        [收光。

        第五幕

        [數(shù)天后的中午,金姨太家客廳。

        [凌霄正襟危坐,金姨太吸著煙靠在沙發(fā)上。

        金姨太:其實,我在電影界也有不少熟人,今后凌導演有啥事要疏通的話,盡管可以來找我。

        凌霄:多謝金太太的美意。

        金姨太:我這個人啊,就是要朋友,肯幫忙。你看,初瀾有事找我,我哪一樁不給他辦成的?

        凌霄:今后團里上新戲,也希望得到金太太的支持。

        金姨太:你們下一部戲準備演什么?

        凌霄:《鑒湖女俠》。

        金姨太:是個俠客戲呀?那倒不錯。

        凌霄:不,那是講革命先驅(qū)秋瑾的故事。

        金姨太:這樣的戲有人要看嗎?初瀾會同意嗎?

        凌霄:憑我的經(jīng)驗,這戲肯定會受歡迎。至于汪老板那里么,剛才我不是說了嗎?要靠金太太的支持嘍。

        金姨太:想讓我?guī)兔?(靠近凌霄,趴在他的肩上)只要先生開口……

        凌霄:(驀地站起身來)金太太不會推辭吧?

        金姨太:不要總是金太太長金太太短的。

        (故作詭秘)知道我的真名叫什么嗎?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人,只對你說。(唱)

        小女真名叫芙蓉,

        生在浙江山坳中。

        自幼混跡風月場,

        世俗人情全看懂。

        從良只圖攀高枝,

        老夫少妻做異夢。

        凌先生身為導演見識多,

        當知我內(nèi)心有隱痛。

        凌霄:(如坐針氈)恕我愚鈍,恕我愚鈍……

        金姨太:先生見笑了。(斟滿兩杯酒,遞一杯給凌霄)雖然深感寂寞,但我手中有了錢,身后有了靠傍,自會有人來巴結(jié)我的,你可知當初那個小生是怎么紅起來的?單憑他那張粉嫩的臉,能有今天嗎?

        凌霄:難道?

        金姨太:他在《西廂記》里演張生,全套服裝都是我給他定做的呢!而且……

        (突然脫去外衣)喲,這天太熱了!凌先生,你也寬寬衣吧。

        凌霄:我……

        金姨太:反正家里沒有人,怕什么?

        凌霄:哦,我不熱。

        金姨太:其實,你相貌一點不比龍云差。要是你想……

        凌霄:(放下酒杯)我想我應該走了。

        金姨太:(刷地沉下臉來)是不是放不下那個玉梅小姐?

        凌霄:你這話?

        金姨太:你的心思我明白。既然對玉梅有意思,就先要過我這一關(guān)才是啊。

        凌霄:金太太,請放尊重些。

        金姨太:尊重?你尊重我了沒有?告訴你,我不是個小雞肚腸的人,要我答應不難,我會幫你的??墒谴禾燔饺囟烀罚辛塑饺夭拍苡杏衩费?

        凌霄:(忍無可忍,拿起帽子)金太太,告辭了!(急下)

        金姨太:(恨恨地)頭一回碰到這種不識抬

        舉的癟三!

        [切光。

        第六幕

        [兩天后的中午,國泰戲院后臺。

        [追光射向包頭箱。蕭玉梅和凌霄并坐切磋。

        凌霄:你在這里臨時加了一段唱,我覺得不合適。

        蕭玉梅:那是初瀾叫我加的。

        凌霄:加了這段唱,把一個受欺壓的歌女描寫得太輕佻,不符合戲的本意。

        蕭玉梅:可觀眾倒是很喜歡的,唱完這段有不少人拍手、捧場呢。(唱)

        唱戲只圖捧場多,

        戲文要跟著掌聲做。

        凌霄:(唱)演戲不是唱山歌,

        怎能隨聲去附和?

        蕭玉梅:(唱)我在臺上八年多,

        全靠臺下來扶助。

        如若不合他們意,

        豈非斷了自己路?

        凌霄:你說的“他們”究竟是指誰啊?

        蕭玉梅:看戲的人呀。

        凌霄:看戲的人也不是完全一樣的。(唱)

        有的人,酒足飯飽沒事做,

        到戲院里把時光來消磨。

        有的人,品格低下知識無,

        只想看男女調(diào)情群魔舞。

        也有人,深愛藝術(shù)懂戲路,

        從中把人生真諦來領悟。

        各人的心愿不相同,

        你如何去滿足他們每一個?

        戲有好壞,人有高低,

        一樣的戲文兩樣做。

        臺上的人,戲中的歌,

        要用純凈的心靈去傾吐。

        蕭玉梅:(唱)臺上的人,戲中的歌,

        無非是討人喜歡賺人錢財,

        填飽肚皮把日子過。

        凌霄:恕我直言,你太看輕自己啦!難道你只會討人喜歡賺人錢財嗎?那些看戲的是人,捧場的是人,那么,你是不是人哪?

        蕭玉梅:當然是人嘍。

        凌霄:那我問你,這個“人”字應該怎么寫?

        蕭玉梅:左右兩筆,不就是個“人”字嗎?

        凌霄:要是寫得歪歪斜斜的話,這個“人”字還能撐得起來嗎?

        蕭玉梅:那應當怎么寫?

        凌霄:應當寫出人的頭腦,人的主見,人的骨氣,人的品格。別小看那左右兩筆,真正要寫好它是很難很難的呀!

        蕭玉梅:(凝視凌霄半晌)凌先生,你的學問真大喲!

        凌霄:也談不上什么學問。吃了這口飯,苦了老婆和孩子,一家人經(jīng)常不在一起。所以下個月去杭州拍外景,我想把孩子托給父母,把妻子帶去,讓她也能輕松輕松。

        蕭玉梅:你的妻子命真好!

        凌霄:以前你去過杭州嗎?

        蕭玉梅:去過。

        凌霄:喜歡春光明媚,鮮花盛開時的西湖景色嗎?

        蕭玉梅:我倒更加喜歡雨中的西湖,安靜,游客稀少,沒有爭吵,也沒有煩惱。

        (唱)雨水沖走萬種愁,

        腳下的青草也抬起頭。

        靜坐湖邊倚垂柳,

        遙看水天滿目秀。

        愿隨遠處一孤舟,

        覓得凈土筑芳丘。

        凌霄:(唱)她分明一股靈氣往外透,

        為什么眉宇間總帶三分憂?

        看不見那山外青山樓外樓,

        卻把那清晨當作黃昏后。

        她若令滿腔才思盡情流,

        定能夠獨步藝苑成奇秀,

        無須終日把雙眉皺,

        甘作戴枷的老黃牛。

        玉梅小姐,你若有空,不妨跟我們一起去杭州,順便去一下秋瑾故居。

        蕭玉梅:我哪有空啊?再說,我擔心演不好秋瑾那樣的角色……

        凌霄:你能,憑你的才華,我相信你一定能。不去杭州,你在上??梢远嗫磶撞亢秒娪埃貏e是世界名作,借鑒一下他們的表演。

        [電話鈴響。小六聲:“喂,子啥人啊?喚,是阿哥啊。有啥關(guān)照?明朝夜場換戲碼?有數(shù)了,我會同她講的。”

        [小六掛了電話上,阿四隨上。

        小六:老板來電話關(guān)照,明天夜場改演《馬寡婦》。

        凌霄:為什么?

        小六:金局長的朋友點名要看。

        凌霄:《秦淮月》剛上了兩天,票子都已賣光了。臨時換戲怎么向觀眾交代呀?

        小六:那你想怎么向金局長交代呢?

        凌霄:難道場子里就他一個人嗎?我也是劇務部的負責人,我不同意改。

        小六:你不同意有啥用?阿哥怎么關(guān)照,我們就怎么做,沒啥好商量的。

        凌霄:你!

        阿四:(打圓場)凌先生,你不要生氣,聽

        我講:這《馬寡婦》么,是玉梅小姐的看家戲,既然人家想看,臨時換一天也是可以的。

        小六:不要說看家戲,只要金局長點名,就算是赤屁股戲,也要上!

        蕭玉梅:你這是什么話?

        小六:什么話啊?我這叫“打開天窗說亮話”。只要金局長心里高興,喏,(拍著腰包)上下兄弟都有好處。凌先生,你準備開銷幾鈿啊?

        阿四:小六,你這算啥話?板請來的客人呀!(把小六拉到一邊,低語)

        蕭玉梅:太不像話了!(對凌霄)不要去理他。

        小六:我說阿四哥噯,你還沒有聽說,這次的紅鈿又要少哉啊?娘的賤胎,都是被那些混飯吃的拆白黨撈飽了,苦了我們小兄弟。

        蕭玉梅:誰混飯吃啦?

        小六:陌生人吊孝——死人肚里有數(shù)嘛。

        識相點就趁早開路,要是不識相。

        想冒犯到老子的頭上,嘿嘿,不要肉骨頭敲鼓昏咚咚,我是不會給他好日子過的。

        蕭玉梅:你給我滾開!

        小六:喲,用得著你替他硬出頭啊?你算老幾啦?

        阿四:小六,你就少說兩句。都是一鍋子

        里吃飯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弄得下客氣,叫人家笑話呢?

        小六:像煞有介事的,真當自己是老板娘啦?臭戲子,下賤貨,不過是賣你這點騷勁呀。不去撒泡尿照照,已經(jīng)是啥年紀啦?不要說在臺上,就是在老板床上,你也沒有幾年戲好唱哉。

        蕭玉梅:(忍無可忍)你這小流氓!(舉起鏡子向小六砸去)

        [小六閃開,順手捧起一只熱水瓶準備回砸。

        阿四:(急阻)你想尋死啊?要闖窮禍的呢!

        小六:(氣急敗壞地)你罵我流氓?我告訴你,今天這電話是老板打來的,我不過傳話。你這聲“流氓”到底算罵啥人?

        蕭玉梅:(沖口而出)流氓,你們都是流氓!

        小六:好,這話是你講的,罵老板是流氓,到時你不要賴。

        阿四:好了,好了,被老頭子聽到,大家沒有好結(jié)果的。

        [蘭香氣喘吁吁地上。

        蘭香:玉梅姐,不好啦,秀云她……

        蕭玉梅:她怎么啦?

        蘭香:她——上吊了!

        小六:死了個把戲子有啥個了不起啦?大驚小怪的。

        [蕭玉梅怒目相視,阿四拉小六下。

        蕭玉梅:死了。(苦笑)死了,倒也干凈了!

        凌霄:玉梅小姐,你——

        蕭玉梅:你今天總算看到了,這就是我們當

        戲子的命!(失聲痛哭)

        凌霄:你何必同那些人一般見識呢?

        蕭玉梅:那些人?那些人不把我的骨頭一起嚼爛,才不會罷休呢!(唱)

        休看我紅極一時名聲響,

        實與那豬狗畜生一般樣。

        八年來,我在臺上賣命唱,

        那些人,坐在臺后灌滿腸。

        如今我,人將老來珠將黃,

        小流氓也當上了我的太上皇。

        凌先生啊我知你對我寄厚望,

        怎奈我,睜眼魑魅,閉眼魍魎。

        如今秀云一命亡,

        生兒未能把老防。

        我孤身一人更凄惶,

        未知歸宿在何方。

        伏天汗水冬天霜,

        逃得過閶王逃不過魔掌。

        凌霄:你要記住我的話:你不是豬狗畜生,你是人!你是個演戲的人,他們才是玩戲的豬呢!不過玉梅小姐,(唱)

        盡管環(huán)境不理想,

        你也要,鼓足勇氣沖羅網(wǎng)。

        且把那個種哀怨撇一旁,

        百尺竿頭奮力上!

        蕭玉梅:(唱)百尺竿頭,指向何方?船到江心,舵已難掌。

        局長下令把艷戲唱,

        背過身,卻罵我生性本淫蕩,

        這戲子不是人來當,

        (瞥見桌上的包頭箱,抱起疾呼) 娘!

        娘啊娘,你不該將我來生養(yǎng)!

        [汪初瀾持扇敞胸腰佩手槍上。

        [金姨太隨上,見狀示意汪初瀾止步。

        凌霄:不要怕。中山先生早就提出要打倒封建,倡導民主自由、平等博愛。

        你應該爭取平等做人的權(quán)利,我一

        定會盡力支持你的。

        [汪初瀾“唰”地打開扇子。

        蕭玉梅:(猛驚)初瀾叔——

        凌霄:汪老板來啦。哦,金太太,你好。

        金姨太:喲!大導演今朝倒有空的呀?不會

        打擾你們吧?

        凌霄:金太太說笑話了。

        [蕭玉梅給兩人遞茶。

        汪初瀾:(接茶,向內(nèi)喊)阿四,去把小六叫來。

        [阿四和小六同上,蕭玉梅神色緊張。

        小六:阿哥——

        汪初瀾:你在叫啥?

        小六:(急忙改口)噢,老板,剛才你打電話來……

        汪初瀾:不要啰嗦!(對蕭玉梅)聽說剛才這里演了一出全武行,是嗎?

        凌霄:汪老板,是這樣的……

        汪初瀾:不于先生的事,你請坐。(對著小六裝出一副怒容)沒有肚才,不懂規(guī)矩,竟敢在凌先生面前做出這種事!(掏煙敬凌霄)都怪我平時管

        教不嚴,先生不要見笑哦。

        阿四:小六年輕不懂事,出口不曉得輕重。

        小六:怪我?(指著蕭玉梅)剛才她罵老板是流氓,我才……

        蕭玉梅:初瀾叔,我是……

        汪初瀾:(猛拍了一下桌子。先對蕭玉梅凝視片劉,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小六,對他

        上下打量,突地摑了他一下耳光)你這流氓!

        小六:(委屈地)老板,我,我……

        汪初瀾:你是飯吃得太飽了,尋軋頭尋到小老板娘的頭上來啦?睜開眼睛看看清爽,她是啥人,我是啥人,這里是啥個地方!(拔出手槍擲于桌上)忘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到時候不要哭也來不及!

        阿四:(示意小六)還不快去向玉梅小姐賠個不是?

        小六:玉梅小姐,下回我再也不敢惹你生氣了。

        [蕭玉梅似被炮烙般地不知所措,渾身發(fā)怵。

        金姨太:好了,講過算數(shù),往后誰也不要擺在心里。大家總歸要和氣生財,吵 吵鬧鬧有啥好處啦?(從提包里取出兩張照片)喏,這兩個人你們總也認得,是在皇后唱戲的,為了加工錢吵了好幾天,還講初瀾是啥“戲霸”,要同他斗爭,結(jié)果呢?

        汪初瀾:睏扁她們的頭!娘的賤胎!要想同我作對會有好收場啊?把她們都

        捉進去吃官司!

        [眾愕然。

        [切光。

        第七幕

        [不久后的一天。汪初瀾心事童重地躺在藤椅上抽煙。劉愛珍端銀耳羹上。

        劉愛珍:(窺視后房,努努嘴問汪初瀾)出去啦?

        汪初瀾:今朝是她娘的百日,到廟里燒香去哉。

        劉愛珍:唉,我看你啊,真叫“賠了夫人還折兵”!玉梅這只賤骨頭和凌霄參加義演后學壞哉。從前是叫她朝東她不敢朝西的,現(xiàn)在呢?

        汪初瀾:鳥只有關(guān)在籠子里才會聽話,一放出去就要學壞。

        劉愛珍:我看那凌霄不是啥好人。

        汪初瀾:(唱)那凌霄,我本想同他翻了臉。

        怎奈是,局勢已經(jīng)不如前。

        抗戰(zhàn)勝利人心變,

        我要處處小心免風險。

        再說劇團要把新戲上,

        一時間還離不開這個凌導演。

        [春曉持信邊喊邊往內(nèi)室走去:“姐

        姐,你的信?!?/p>

        汪初瀾:拿來,給阿爹。

        春曉:是寫給姐姐的呀。

        汪初瀾:小赤佬,叫你拿來就拿來。

        春曉:(厥起起小嘴炙信)我告訴姐姐去!(扭頭下)

        劉愛珍:快看看,寫點啥?

        汪初瀾:(拆看)又是鄉(xiāng)下來要錢的。

        劉愛珍:碰著討債鬼!當我家里是金山銀山

        啊?我早說過——(唱)

        有銅鈿的小姐幺坐轎子,

        這種窮人家的丫頭只好當婊子。

        要不是,想要金子和銀子,

        她會跟你到上海來做戲子?

        你還當她是搖錢樹,

        只怕你是在單相思。

        她私房銅鈿藏好仔,

        真也不來管你的事,

        如今她,三十將近少風姿,

        再有幾年能當臺柱?

        到那時,白白養(yǎng)她一張嘴,

        還要貼給她鄉(xiāng)下的大舅子。

        像濕手捏了干面粉,

        賠本的生意你要做到死。

        這次秋涼開鑼,你又不給她登臺,

        養(yǎng)在家里吃閑飯。我真弄不懂你到

        底在打啥個算盤!

        汪初瀾:你不懂。告訴你,這一來么關(guān)在屋

        里可以收收她的心;二來么她的苗頭已不比從前了,讓她歇幾個月,說不定能重新躥一下頭。

        劉愛珍:你是想過了幾個月,再讓她“復出”?

        汪初瀾:我還在想,如果能造點啥新聞……

        劉愛珍:新聞?

        [汪初瀾不語,瞇起眼睛點上煙。

        [收光。

        [某一天午后。蕭玉梅臥室。

        [燈亮。蕭玉梅正和春曉玩“接龍”。

        春曉:喔,姐姐又輸啦!打手心,打手心。

        蕭玉梅:好,姐姐給春曉打手心,打完手心去寫大楷。

        春曉:不寫。

        蕭玉梅:怎能不寫呢?好小囡一定要用功做功課,不然又要被阿爹打了。

        春曉:阿爹壞!

        蕭玉梅:你這孩子,越來越不懂規(guī)矩了,怎么能說阿爹壞呢?

        春曉:是么!阿爹壞,姐姐好,阿娘也好。

        姐姐,將來你自己有了孩子,還會這么喜歡春曉嗎?

        蕭玉梅:(無語,摟住春曉輕聲地)姐姐不會有孩子,姐姐只喜歡春曉一個,

        永遠喜歡……

        [劉愛珍在樓下喊:“春曉,下來擦臉!”春曉下。

        蕭玉梅:(點香,跪拜)菩薩有靈啊!(唱)

        一炷香,誠意點,

        玉梅心底似清泉。

        兩月前。姐妹同臺共排練,

        歡聲笑語別有天。

        我深覺以前見識淺,

        更想起先生開導言。

        決心要把秋瑾演,

        望神靈,助我一臂著先鞭,

        [蕭玉蘭上:“姐姐!”

        蕭玉梅:喲,你來得這么早啊?

        蕭玉蘭:今天我不能去看電影了。

        蕭玉梅:為什么?不是早就講好了嗎?

        蕭玉蘭:廠里要我加中班,所以去不成了。

        蕭玉梅:那,你不能去,只剩下我和凌先生兩個人……

        蕭玉蘭:怕啥?電影院里多的是人。(婉轉(zhuǎn)發(fā)問)這次秋涼開鑼,你怎么沒有登臺啊?

        蕭玉梅:歇夏時忙于義演,初瀾怕我太累,叫我休息一段時間。

        蕭玉蘭:真是這個緣故?

        蕭玉梅:還會有別的緣故嗎?哦,你坐一會,我去燒兩只雞蛋。

        蕭玉蘭:不要忙了。

        蕭玉梅:姐姐今天高興。(下)

        蕭玉蘭:(唱)近日聽見人說道。

        汪初瀾心里有蹊蹺。

        秋涼不讓她登臺,

        準備著,另覓新枝棄舊桃。

        姐姐她——

        [蕭玉梅內(nèi)聲:“你知道嗎?這次義

        演使我大大地打開了眼界?!?/p>

        她好像,久旱偶遇甘霖澆,

        怎忍心,抹去她一臉笑,

        平添她三分惱?

        [蕭玉梅端碗上。阿四在門外監(jiān)聽她倆的談話。

        蕭玉梅:吃吧。吃完了姐姐和你一起走。

        蕭玉蘭:上次你說在義演時,汪初瀾叫你臨時加幾段唱,蓋過人家的風頭,后來你怎么沒有加啊?

        蕭玉梅:姐妹們都把我當人,我怎么能不像個人,做出那種缺德事來呢?

        蕭玉蘭:喲,看不出姐姐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連老板的話也敢不聽。

        蕭玉梅:時間不早,我們走吧。

        [阿四和春曉上。

        阿四:玉梅小姐要出去啊?

        蕭玉梅:我和蕭玉蘭到街上走走,

        春曉:帶我一起去!

        蕭玉梅:你功課還沒有做好,不能去。

        春曉:功課回來再做嘛。

        蕭玉梅:不行。春曉乖,聽姐姐的話,好好做功課,姐姐買麻酥糖給你吃。

        春曉:真的?喔,有麻酥糖吃嘍!

        [姐妹倆下,阿四暗地尾隨而下。

        [收光。

        [暗轉(zhuǎn)。當晚,汪初瀾房內(nèi)。

        [追光下,阿四正向汪初瀾訴說些什么。

        汪初瀾:你是親眼看見他們兩個人走進電影院的?

        阿四:是的。

        汪初瀾:散場后還到過別地方去嗎?

        阿四:那,好像沒有。

        汪初瀾:好,夠了。捏著一樁就是十樁,先

        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電話鈴響。

        汪初瀾:(拿起聽筒)喂?

        [電話內(nèi)聲:“我是金太太呀,初瀾,我跟你說,凌霄在電影界里是有點背景的,金局長說最好不要去碰他。玉梅么是你家的人,想怎么辦當然由你自己柞主嘍?!?/p>

        汪初瀾:曉得哉,多謝金太太關(guān)照。(放下

        電話,暗自琢磨)

        [收光。

        [當晚,風雨交加,雷電大作。

        [蕭玉蘭急步出場。

        蕭玉蘭:(唱)聞驚變,急得我心中亂如麻。

        顧不得電閃雨猛道路滑,

        匆匆來到姐姐家。

        [正欲敲門,聽到內(nèi)聲:

        汪初瀾:你這只賤骨頭,竟做出這種不要面孔的事!

        蕭玉梅:我沒有,真的沒有呀!

        汪初瀾:還想賴?我問你,你和凌霄一共開過幾次房間?

        蕭玉梅:哪里會有這種事情呀?我們只是去看了一場電影,玉蘭也知道的,你可以去問她。

        汪初瀾:你們姐妹倆不是串通好了,說上街走走的嗎?哪會走到凌霄身邊去啦?娘的賤胎,還不老實交代!

        [一陣鞭打聲。

        蕭玉蘭:(唱)只聽得滿口污言打與罵,開門,快開門呀!

        汪初瀾:啥人?

        蕭玉蘭:我是蕭玉蘭。

        蕭玉梅:(聲嘶力竭地)玉蘭,你快來呀!

        蕭玉蘭:(唱)這叫聲,撕人心肺,催人淚下。初瀾叔快開開門呀,有話好說,何必要打人呢?小心打出人命!

        汪初瀾:打死也是活該。

        蕭玉蘭:初瀾叔,你要是再不開門,我要去叫人啦。

        汪初瀾:好啊,我也正想去叫人呢!去叫啊,叫得越多越好,叫大家都來看看這只偷男人的爛貨。

        蕭玉蘭:你說姐姐不規(guī)矩,有憑據(jù)嗎?

        汪初瀾:要憑據(jù)?阿四,馬上去把那個凌胃叫來,讓他倆當眾亮亮相。

        蕭玉梅:不要!他是個有家有室的正經(jīng)人,你不能害他呀!

        汪初瀾:心痛了嗎?你曉得他是有家有室的,還要同他亂搞,到底是我害他還是你害他?

        [又是一陣鞭打聲和呼冤聲。

        蕭玉蘭:(唱)咫尺間,隔天涯,欲救無法。

        (咬牙)

        任他手中鞭子辣,

        任他手下勢力大。

        我不信他黑手能將天地遮,

        無處可說公道話。

        狠下心,壯下膽,去找警察!

        (疾步下)

        [女聲合唱:卻好似,被蛇咬,去找

        烏鴉。

        [切光。

        第八幕

        [一個星期以后。凌霄家。

        [面光亮。凌霄聞聲開門,來的是蕭玉蘭和蘭香。

        凌霄:(急問)玉梅小姐怎么樣?

        蕭玉蘭:都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汪初瀾還是當著人家的面惡聲辱罵……

        蘭香:我是好話也不曉得講過多少回了,有啥用場?

        蕭玉蘭:事發(fā)那天我把警察也叫來了,可他們說家務事一概不管的。

        蘭香:警察?警察局長都要聽他的呢!

        凌霄:能不能讓玉梅小姐搬出來住?

        蕭玉蘭:門都不讓出,怎么可能搬出來啊?

        蘭香:凌先生啊,這樣下去是要出人命的呢!我們見識少,只有來求你想個

        辦法救救她呀。(唱)

        汪初瀾向來朝南坐,

        我們說話只當風吹過。

        先生你,人頭熟,朋友多,

        能不能,請人來講講和?

        就算是,委屈求全認個錯。

        凌霄:認錯?去向他認錯?

        蘭香:(接唱)求一個太平息風波。

        凌霄:(唱)我來劇團一年多,

        汪初瀾的為人我清楚。

        你越求他他氣越粗,

        你越想講和越難和。

        理直氣壯無過錯,

        為什么要委屈求全受欺侮?

        既然他敢在人前惡言誣,

        干脆就當眾評說把臉撕破。

        蘭香:只怕是弄他不過的喔!(唱)

        他在警察局里有門路,

        身后靠山勢力大。

        還有一班小婁羅,

        橫行不法都會做,

        如果說,撕破面皮惹他火,

        他會得,明里刀槍暗里斧。

        凌霄:(唱)既然他,門路多,

        為什么要關(guān)緊門,閉緊戶?

        捏造事實將人誣,

        分明是,虛張聲勢,另有企圖。

        先往她臉上污泥涂,

        逼得她,百口難辯日難度,

        她若求饒認過錯,

        從此手腳上了鎖。

        不用槍,不用斧,

        設下的圈套難對付。

        低聲下氣去求和,

        (白)非但救不了人,(接唱)

        反而會自投羅網(wǎng)做俘虜,

        蕭玉蘭:話是不錯,可……

        凌霄:什么?

        蕭玉蘭:蘭香說得也有道理。真的和汪初瀾翻了臉,我們不一定能斗得過他。再說,就算事情解決了,姐姐不是還要在他手下吃飯的嗎?

        凌霄:(斟酌)最好的辦法還是爭取讓你姐姐搬出來。實在不行的話,(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名片上的這位記者是我的好朋友,他為人正直,肯主持公道,你們可以去找他,請他在報紙上發(fā)表采訪文章,披露事實真相,造成輿論壓力……

        蘭香:這樣行嗎?

        蕭玉蘭:眼前也只有這條路了。

        凌霄:但有兩件事你們須注意,第一件,千萬不要透露我和那記者的關(guān)系,這樣才能避嫌。

        蕭玉蘭:第二件呢?

        凌霄:小心那個金姨太。

        蕭玉蘭:(不解)金姨太?

        [收光。

        [汪初瀾家。

        女聲合唱:家鄉(xiāng)度日難,

        上海唱戲難。

        層層枷鎖掙脫難,

        難,難,難……

        女聲領唱:做人為何如此難?

        [追光射向包頭箱。

        [面光亮,蕭玉梅目光呆滯,手按包

        頭箱流淚。蕭玉蘭在旁。

        蕭玉蘭:(唱)明天我要去杭州,

        你何不跟我一起走?

        免聽那污言日夜灌兩耳,

        且把這煩心之事丟腦后。

        (見蕭玉梅沮喪地嘆氣,接唱)

        你怕他,不放手?

        我代你,去開口。

        就說是三天之后送你歸,

        他想阻攔無理由。

        蕭玉梅:我哪里也不想去,一場電影已鬧得滿城風雨,我做人還有什么意思?

        蕭玉蘭:你何必這樣作賤自己?(唱)

        這淚水,若能洗凈滿臉羞,

        我就勸你盡情流,

        既是有理難張口,

        又何必自吞苦水自消受?(悄悄掏出名片)

        姐姐,你不要灰心,天底下總有說理的地方。你看,這位報館記者是……是我的朋友。要是真的把人逼急了,我就去找他,請他在報上公布事實真相。

        蕭玉梅:那我的臉面更加沒處放了。蕭玉蘭:你已被糟蹋得這樣了,還講什么臉面?

        蕭玉梅:你想過嗎?初瀾若用錢買通報館,非但事情辦不成,還會連累你,連累家里!

        [樓下傳出聲來。

        金姨太:初瀾在家嗎?

        劉愛珍:喔唷,是金太太來哉。他就要回來的,請樓上坐。

        [金姨太和劉愛珍上樓入室。

        劉愛珍:金太太,你倒還想得著來,我們家里可倒足了霉呢!

        金姨太:我都聽說了。

        蕭玉梅:(委屈地)金家姆媽……

        金姨太:(向蕭玉梅土下打量了一番)哎喲,怎么弄得這副樣子啦?

        劉愛珍:她是在自作孽呀!(唱)

        八年前初瀾領她到上海,

        管吃管住都齊備。

        不料想太平日子她不要過,

        竟還會做出下作的事情來!

        蕭玉梅:(欲辯)金家姆媽,你聽我說……

        金姨太:(打斷)玉梅啊,不是金家姆媽要講你幾句,你也太不懂事啦!(唱)

        你雖然是從;下來,

        做人也該懂自愛。

        初瀾叔存心把你來栽培,

        野蘋種進了金盆內(nèi),

        我也處處抬舉你,

        把你當作了親小輩。

        想不到你出了丑,露了乖,

        連累別人也頭難抬。

        自拆爛污要自收場,

        理該認錯去賠罪。

        劉愛珍:(唱)我已勸她多少回,

        她是犟頭倔腦不理睬。

        自以為有了名氣和地位,

        忘記自己是啥個種子啥個坯。

        看起來改頭改面都能改,

        原來天生婊子性難改。

        蕭玉梅:(氣得發(fā)抖)嬸娘你,你,你……(唱)

        你說話不能太傷人哪!

        蕭玉蘭:你們就積點口德吧!

        劉愛珍:你在說誰啊?

        蕭玉蘭:(唱)你們休要污言濁語

        一大堆,當心死后割舌頭。

        就算不想保你自己,(接唱)

        也應該保一保子孫后代!

        金姨太:唷,這張嘴倒是滿厲害的!

        劉愛珍:菩薩開眼菩薩開眼,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金太太你看,這婊子自己做了下作事情不算,還要叫妹子出場來討相罵,連我子孫后代也一起被她罵進哉!(咬牙切齒地)

        天打煞,雷劈煞,

        毒蛇咬煞,汽車軋煞,

        他們一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要

        被天火活活燒煞啦!

        [汪初瀾上,在門外猛踩一腳進房,

        金姨太:初瀾,你回來啦?

        汪初瀾:家里出了個白虎星,已經(jīng)鬧得不像樣了,還吵啥?

        劉愛珍:你看呀,這兩個婊子一搭一檔的,有多兇啦?真是碰到喪門星哉!

        汪初瀾:綠帽子是我在戴,要你生啥隔壁氣?

        金姨太:好了,初瀾,你也不要生氣了。

        汪初瀾:生氣?我是真也不會生啥氣啦。金太太你是明白人,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只要我心里高興,隨便撈把爛泥就能捏成一個人。要是誰惹得我火上來,我就拿他往地上一丟,腳底下一踩,哼!他照樣還是一堆爛泥!我是一點也不擺在心上的。

        金姨太:我嘛也是為你們好,想兩頭勸勸,把事體和掉算了,現(xiàn)在看起來恐怕是難的。給她路走她不肯走,又不能按住牛頭硬喝水的。初瀾,你盡管放心,我手里有的是錢,你身上有的是本事,阿大去了,自有阿二會來的,怕啥?我勸你呀,還是早點把瘟神送出家門的好!

        蕭玉蘭:好!有你金太太這句話,我今天就把姐姐帶走。

        汪初瀾:想走?嘿,做夢!

        蕭玉蘭:姐姐到底犯了哪條王法?你憑什么把她關(guān)起來?

        汪初瀾:她犯了我的家法!要走,除非是橫著出去。

        蕭玉蘭:你可不要太過分了。

        汪初瀾:在我家里,你有啥資格講話?給我滾!

        蕭玉蘭:你!

        汪初瀾:阿四!給我轟出去!

        [阿四上,撩起衣袖向蕭玉蘭步步緊逼。

        蕭玉蘭:好,我們后會有期。(下)

        蕭玉梅:(緊張地追到門口)玉蘭,你要小心,千萬不能亂來啊!

        汪初瀾:(得意地)阿四,以后不許她再進門。

        阿四:是。(退下)

        金姨太:初瀾,我也走了,你自己身體保重。

        劉愛珍:今天真是對你不起了。

        金姨太:自家人,沒有關(guān)系的,

        汪初瀾:金太太走好。

        [汪初瀾夫婦送金姨太下。

        [蕭玉梅獨自伏案而泣,春曉悄悄溜進房來。

        春曉:姐姐,不要哭。他們都欺侮你,春曉幫你。

        蕭玉梅:(一陣酸楚,緊緊地樓住春曉)春曉!

        汪初瀾:(復上,見狀怒不可遏)小赤佬,誰叫你進來的?竟敢同這種爛污貨在一起,想討生活吃是嗎?出去!

        (欲拉開春曉,春曉哭)你還敢哭?

        (打春曉屁股)我叫你哭!

        蕭玉梅:(掩住春曉,跪地哀求)要打打我,可千萬不要打孩子呀!

        汪初瀾:(把她倆扯開)你給我滾一邊去!

        蕭玉梅:春曉快走,以后不要再來找姐姐。

        春曉:不,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嘛!

        [汪初瀾下手更重,打得春曉大聲嚎哭。

        [劉愛珍聞聲上樓。

        劉愛珍:做啥?(抱住春曉)前世作孽呀!

        連小囡也不放過,我們一家都要被這白虎星害死掉了呀!(抱著春曉下)

        [汪初瀾哼了一聲隨下。

        蕭玉梅:(泣不成聲地對著樓下哀求)初瀾,求求你不要把孩子嚇壞了,他是你的親骨血呀!(聽到春曉依然在哭,仰呼)天哪!

        [女聲領唱:一聲“天”,呼向誰?欲求無人理,欲哭已無淚。

        蕭玉梅:(神情恍惚地走到爐前)觀音菩薩,

        你就發(fā)發(fā)慈悲吧!(唱)

        求觀音,發(fā)慈悲,

        指迷津,離苦海。

        前世孽債今世罪,

        都由我一人擔哪,

        莫將他人再連累!

        [汪初瀾上,模出腰間手槍擦拭,時而向蕭玉梅斜睨幾眼。

        蕭玉梅:初瀾,你就算不念我倆夫妻的情份,也該念我——(唱)

        今生不能有后嗣,

        把春晚當做了親生子。

        你不心痛我心痛,

        求你不要將酷刑施。

        汪初瀾:你不要貓哭老鼠假慈悲,你心里巴不得我們一家都死光呢!

        蕭玉梅:你說話要憑憑良心!(唱)

        八年來,我每天臺上累半死,

        每晚在家勤服侍。

        娘親病重將要死,

        我也未能抽空去看一次。

        心思全在這個家,

        做牛做馬從不辭。

        今日我,千不是,萬不是,

        你總該想想以往的事。

        千不信,萬不信,

        怎不信我對天發(fā)下的誓?

        我與凌霄決計無隱私,

        念舊情,你就放過我這一次,

        汪初瀾:要我放你?容易。我問你,以后還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嗎?

        蕭玉梅:我沒有……

        汪初瀾:還要聽信哈,自由”,“平等”的屁話嗎?我老實對你講,只要你安分守己聽我的話,我汪初瀾是不會得待虧你的。哪怕你以后戲不唱了,我只當多用一個老媽子,一口飯總有你吃的。要是你想出啥花樣來,就不要怪我辣手,你本事再大,孫悟空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你相信嗎?

        蕭玉梅:我信。

        汪初瀾:信就好。(取出紙筆放在桌上)坐下,我講,你寫。

        蕭玉梅:(拿起筆)寫什么呀?

        汪初瀾:寫一份聲明登在報紙上,講明白你和凌胃的關(guān)系……

        蕭玉梅:這?

        汪初瀾:你就講,現(xiàn)在我們越劇界里有一班赤化分子專門搗亂。他們指使凌霄來勾引你,想利用你……

        蕭玉梅:哪有這種事啊?

        汪初瀾:不要啰嗦,寫!

        蕭玉梅:我怎么能無中生有,昧著良心說話呢?

        汪初瀾:你到底寫是不寫?

        蕭玉梅:(把筆放下)我不能冤枉好人。

        汪初瀾:好人?好人會做出那種傷風敗俗的事?

        蕭玉梅:我們是清白的呀。

        汪初瀾:清白?要是你不寫這份聲明,也可以。那么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你是清白的。

        蕭玉梅:什么辦法?

        汪初瀾:死!(拂袖而下)

        蕭玉梅:(大驚)死?(瞥見包頭箱,打開,對鏡自問)蕭玉梅啊蕭玉梅,你才二十七歲呀,為什么就要死呢?

        [女聲合唱:玉梅正當綻放時,恨煞狂風摧花枝。

        蕭玉梅:(唱)我雖命薄……

        [女聲合唱:……不該死啊!

        欲覓活路在何處?

        (抱住包頭箱)娘,娘啊!(唱)

        娘親為兒苦一世,

        指望兒,長大能過好日子。

        兒雖是,紅遍上海發(fā)了紫,

        卻擋不住那明槍指,暗箭刺。

        娘啊娘,當初生兒養(yǎng)兒時,

        你可想到今天有人要逼兒死?

        [蕭玉梅進入幻覺,隱隱傳來玉梅娘

        的呼喚聲:“玉梅,我的兒啊!”

        蕭玉梅:娘?娘,你在哪里呀?

        [玉梅娘的幽靈款步而上。

        玉梅娘:兒啊!

        蕭玉梅:娘,你沒有死?(突然懷疑)哦,

        你是接我來的嗎?

        玉梅娘:我是放心不下,特地看你來的。(唱)

        為娘是,臨別怎樣囑咐你,

        因何全不記心里?

        人將戲子當婊子,

        你偏偏自輕自賤自低微。

        女兒做人不規(guī)矩,

        教為娘,死后被人用手指。

        蕭玉梅:不,娘,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呀!

        [劉愛珍的形象出現(xiàn):“還說沒有?

        你一到上海就勾引初瀾,現(xiàn)在又去

        搭上了一個小白臉!這就叫啥個

        種子啥個坯,天生婊子性難改!”

        說完隱去。

        [玉梅娘氣極,背身而立,

        蕭玉梅:(疾呼)我不是婊子,不是婊子!

        [秀云的幽靈出現(xiàn):“你怎么不是?我們這些戲子全都是婊子。我是,你也是,大家都是。(掏出一疊錢)當婊子就是為了姜錢嘛,給你,給你!哈哈哈!(拋錢向半空,隱去)

        蕭玉梅:這些錢都是我唱戲掙來的呀!

        [戲裝馬寡婦一路碎步,忸怩作態(tài)地上。

        [幕后吆喝:“銅板接牢,算是阿哥付給你的定洋……”

        蕭玉梅:(羞愧掩臉)這不是我,不是我呀!

        馬寡婦:誰說不是你?把你的手伸出來!

        (指著蕭玉梅手上的戒指)這只戒指不就是汪初瀾給你的賣身錢嗎?(隱去)

        蕭玉梅:(顫抖著把子藏在身后)這不能怪我啊!

        [金姨太的形象出現(xiàn):“不怪你怪誰?自己拆的爛污只能自己去收場?!闭f完隱去。

        玉梅娘:(狠摑了蕭玉梅一下耳光)你這不爭氣不要臉的東西,還有啥臉面去見家鄉(xiāng)的親人?(哭著隱去)

        蕭玉梅:(跪倒在地,絕望地)娘,難道你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嗎?那,我該怎么辦呢?

        [空中回蕩著凌霄的聲音:“你該爭取平等做人的權(quán)利!”

        蕭玉梅:平等做人?難哪!

        [汪初瀾的聲音:“很容易,只要寫 一份聲明登在報紙上……”

        蕭玉梅:不,我不能!

        [汪初瀾的聲音:“那你就只能去死!”聲浪由弱而強,令人毛骨聳然:“去死,去死,去死……”

        [幻覺中止。蕭玉梅頹然跌坐,四下一片寂靜。

        蕭玉梅:難哪!(唱)

        做人難,難做人,

        何處能手找自由與平等?

        家鄉(xiāng)受盡苦與貧,

        上海滿是酸與半。

        蒼茫大地世混沌,

        竟容不下我一個人,

        人啊人,左右兩筆一個“人”,

        為什么,左右兩難難做人?

        我苦苦掙扎想做人,

        卻被糟蹋得不像人。

        欲歸故里歸不成,

        家鄉(xiāng)是封封告窮的信,

        卻無知情的人。

        欲茍延殘喘求活命,

        (瞥見紙筆,像是被螫了一下)不!

        怎能欺世誣人昧良心?

        凌先生胸懷坦蕩實可敬,

        我卻害他陷困境。

        玉蘭為我四處奔,

        只恐她也要惹得禍臨身。

        汪初瀾呼風喚雨手段狠,

        喜怒能將生死定。

        如今他紅了眼睛,起了殺心,

        我豈能容他再傷別人。

        我的穢名滿城皆聞,

        求生不得活路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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